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窄门里的风景》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清华  2016年09月13日09:00

春梦,革命,以及永恒的失败与虚无

——从精神分析的方向论格非

即使严肃的思想也不能阻止我们对作家想要利用的梦的有用之处产生兴趣。……它可能会使我们从一个侧面获得某些关于创造性的写作本质的细微理解。〔注:弗洛伊德:《詹森的〈格拉迪瓦〉中的幻觉与梦》,《论文学与艺术》,常宏等译,第3页,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年版。

——西格蒙特·弗洛伊德

 

疯癫主题取代死亡主题并不标志着一种断裂,而是标志着忧虑的内在转向。受到质疑的依然是生存的虚无,但是这种虚无不再被认为是一种外在的终点……而是从内心体验到的持续不变的永恒的生存方式。〔注:福柯:《疯癫与文明》,刘北成、杨远婴译,第13页,三联书店1999年版。

——米歇尔·福柯

小引:谈论格非的起点

在对格非二十余年的阅读中,我有足够的理由认为,他是一个精神分析学的专家。这一方面是后天修习的结果——他肯定精于弗洛伊德,乃至荣格、拉康,甚至福柯理论的研读;但更多的,确乎还是出于天赋的敏感。这在我看来也许是他“早生华发”的一个缘由吧。十几年前还堪称意气风发青年才俊的“先锋作家”,如今却更像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这似乎表明他确有过分执著和痴迷的心思,或有更多精神的负累和纠结。而我的解释之一,便是他对于人物、人性、历史和世界更见幽微与景深的孜孜不倦的执迷追索,以及他历久弥坚的知识分子的忧患情怀——曾与友人私下交流,格非是越来越自觉地逼近于一种“真正的知识分子写作”了,不止是他对历史和现实的批判性思考,更重要的是他的写作风格与气质,他渐趋凝重的精神情怀,还有文本中愈见稠密的知识与思想元素,这些使他的小说显露出了日渐庞大的信息载力。而且,来自中国传统小说的某些风骨与质地,在他的叙事中似乎也表现得越来越浓厚了,这使他的小说在文本和修辞层面上也愈加精细和耐读。

这颇有些水落石出,或是“时穷节现”的意思了,在别人把小说写得越来越轻松、越来越商业的时候,格非却是愈来愈沉重,愈来愈沉入无意26识世界的挖掘,以及醉心于深渊景致的描画,因此也难怪会“累”白了少年头。

自然这也是玩笑话。格非的头发白了,但面色却至为红润,说“鹤发童颜”是夸张了些,但学者气度的自我修行和暗示,可能也不期然地起了作用。不管怎么说,格非是一个出色的精神分析学家,而他的小说是当代作家中最富有无意识内容与精神分析学含量的,这一点应确定无疑。

此刻我不由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格非的情景。那是上世纪末一个初夏的日子,在华东师大校园的招待所里,我和他有将近一个上午的交谈。彼时刚好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我们的谈话集中在了他的患有精神分裂症的人物之上——关于他的小说《傻瓜的诗篇》我们谈了许多。非常奇怪,那一刻我匪夷所思地产生了现场的迷离和恍惚感。我当然不认为格非是懂得“暗示法”或“催眠术”的,但那一刻我确有担心自己变成了他小说中的人物——那个忧郁的“诗人型”的精神病医生杜预。至少我感觉,这个敏感的人物似乎是穿行在我和对面的格非之间的一个幽灵。我对他说,我好像也对精神分析学产生了病态的喜好,会不会也像那个医生一样,最后变成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格非说,不会的,你对于这个关系是自觉和敏感的,而自我意识强的人都不会得这种病的。

我们都笑了,我意识到我经历了一个潜意识活动非常活跃的时刻。当然,从那至今我也一直没有变成另一个杜预。其实我也是好奇,对格非本人也有隐隐的担心,但很好,他在我眼里一直如他小说中的那位有着“钢铁般坚强的神经”的“葛大夫”一样,只会对别人进行深不可测的洞察和分析,而不会身陷其中。只是因为思虑过多,当年英俊的诗人已生出了一头令人敬畏的华发。

此刻雷声隆隆,仿佛昔日重来,我的思绪无法不搁浅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这番经历使我坚定了用精神分析理论来对格非作品进行剖析的冲动。我知道,这会有陷入“解构主义阅读”的危险——就像保罗·德曼运用精神分析对于卢梭的解释,结果“破坏”了卢梭在人们心中作为一位伟大启蒙主义思想者和“道德模范”的形象。不过我要强调的是,精神分析对于作家而言,绝非是一个简单粗暴的道德颠覆,而是对人类精神世界之复杂性的专注探究。这就像弗洛伊德对于《俄狄浦斯王》和《哈姆莱特》的27讨论一样,那些阴暗的甚至亵渎性的分析,也许会让两位伟大剧作家的膜拜者感到难堪和愤怒,假如老莎士比亚可以活过来,也许会有一场官司,那样的话弗洛伊德先生可就输定了。我说这话,只是为了申明一下此类话题的“危险性”。但如同弗洛伊德一样,这些文字并非对作家本人道德状况的指摘,而只是试图探查他作品中所包含的可能的无意识内容,是对于人物心理的一种推测而已。尽管我们都清楚,“人物其实就是作者的一部分”,但对于人物的态度未必就是指向作者的态度,因为作家是有修养和道德的,人物则不必。因此某种程度上,对于人物精神状况的分析,虽然有对作家精神世界进行窥探的嫌疑,但终究不是一种道德侵犯。这一点,我要在一开始就予以说明。

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看格非,还出于一个长久以来的想法:一方面,中国当代的作家们受益于精神分析学,但其中真正自觉地接受其精神资源和理论方法的作家还显稀少,格非自然是其中最自觉和含量最大的一个;另一方面,格非小说中人物的精神世界具有至为复杂的一面,其小说因而也相应地具有了最为敏感的意蕴;其三,格非还总喜欢在作品中直接对人物的心理行为进行精神分析,这使他的作品经常有接近于“精神分析的元小说”意味。然而对这些,还从未有批评家给予认真的关注和分析。在我看来,这也是迄今为止关于格非的研究还显得浅尝辄止,且他作为一个重要作家却被小众化了的一个原因。这自然与批评家们的眼光和趣味都有关系。因此,某种程度上此文也算是一个试图有所补正的尝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