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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门里的风景》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清华  2016年09月13日09:00

批评是对话,也是创造

批评在中国古代的传统中具有内心性和对话性,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文以气为主”,这个说法非常抽象,但也很具体,需要用心去细细体味;锺嵘《诗品》中将诗人分为上中下品,几近是无来由的划分,须要用心慢慢研磨,咂摸滋味。“批评”在明代的繁盛,是因为小说的流布,读书人将阅读的心得掺合于原作的文末或行间,行间为批,首末为1评,表示对作者的一种理解,或向读者的一种推荐,甚至也可能只是一种自得的消遣或卖弄,或作为私人收藏的一种“雅趣”,这种方式形成了中国文学中的“批和评”,也构成了最早的“中国式的解构主义文本”。总之,这种文字的掺入并无“学理”或“法理”的依据,也不是全然准确的判定,而根本上只是一种理解和对话,且具有很强的“私人性”。

现代意义上的“批评”概念来源于西方,特别是19世纪以后的革命风潮,对于文学以及批评的影响最大。批评中间缠绕了“知识”与“工具”的属性,特别是加入了许多“社会的使命”,期望让批评影响读者和创作,最终影响社会。当代中国的批评是在这样一个背景和基础上展开的,所以问题尤多,基础孱弱。虽有人至今怀念1980年代的批评,但细想那时很多言谈只是“拨乱反正”而已,建设性的、专业和深度的批评还刚刚发育,理论方法上还很贫乏。真正趋于成熟的批评,实则始于人们并不看好的1990年代,这个时期以来人们对批评非议不断,但细想却是一个有所建树和渐入正轨的时代。只要有历史感的人,都会有自己的判断。想想看,80年代不过还在清理着拙劣但根深蒂固的政治批评,还发生着关于“现代主义”和“朦胧诗”之合法性的论争,而这样的环境又如何成为了批评的“黄金时代”?

“批评”可能会包含了判断和针砭,但判断与针砭并非是批评唯一的主旨,这点世人多有误解。批评家不是神,不是真理或权力的化身,批评也只是一家之言,不能确立或否决一部作品的价值。有人赋予批评活动以构造秩序、振兴文艺、摒除积弊等等外力化和权威性的使命,实为无法兑现的妄念。莎士比亚和曹雪芹的时代何曾有现代意义上的“文学批评”,不是照样出现了不朽的作品?可见文学是否繁荣,与批评并无必然关系。19世纪的俄罗斯确乎在涌现了群星璀璨的伟大作家的同时,也出现了许多杰出的批评家,但不要忘了,那种批评首先是一个民族在其“精神成长期”的一种灵魂的对话,与思想的比肩,与当代意义上的职业性、专业化的批评活动相去甚远。现代著名的批评家李健吾就说,“一部伟大作品的仇敌,往往不是别人,而是同时代的批评家”。这就是针对那种轻率的判断而言的,历史上这种悲剧比比皆是。否则不会有杜甫所斥的“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也不会有许许多多当代作家的蒙冤而亡,或因压抑迫害而最终疯狂了。所以批评家要小心,最好谨慎地做一个对话者,这个对话是对作品的理解,是对写作者意图观念的一个揣摩,也是与读者公众之间的一个交流。它应该是悉心的体味或共鸣的知音,而不是一个自负和武断的下结论者。批评当然也是一种创造。这样说是因为它和一切“文学作品”一样,具有“无中生有”的属性,是一种“虚构”。这样说不是贬低它的学术性质,也不是要否认它的“客观”与“公允”的准则,而是说,在语言和“文章”的意义上,它应该与作品一样具有创造性的含量,它应该是思想的聚合,智慧和经验的自然生发,应该是艺术的、美的或有意思的文字,有可以与艺术作品并驾齐驱的品质,而不只是一种粗率和无趣的观点汇集,一种干瘪和浅薄的八股文字。总之它应该,也必须具有魅力,否则不独作家看不起批评家,读者也不会理会他们。

我最早景仰的是勃兰兑斯那样的批评家,他用如诗的文字描绘出19世纪欧洲文学的历史,既波澜壮阔又纤毫毕现;后来我也喜爱本雅明,它对于文学和诗歌中的意象可以做那样意义深远的冥想和解释;甚至也喜欢罗兰·巴特,他那近乎病态的微观分析让人糊涂又着迷;还喜欢弗洛伊德,他对无意识世界所作的解密具有让人的观念世界彻底崩毁的魔力;喜欢巴赫金,他将小说中的场景与故事的诠释近乎放大到了极致,在无节制的铺排分析中辟展出旷远无际的问题空间与思想世界……自然,我更喜欢的还是王国维和鲁迅,他们的文字中有中国人的智慧与体悟的,妙不可言又言近意远的,含沙射影又精准刻薄的,闪转腾挪又饶舌俏皮的……种种最美妙和得人心的东西,他们的妙处难以言喻,简直充满闪电一样温柔或狰狞的魔性。虽不能及,心向往之,我想我会一直努力,做文学批评这座荒凉山冈上的一个西西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