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窄门里的风景》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清华  2016年09月13日09:00

三、“窄门”以里的历史与人性图景

《兄弟》的主旨,余华在小说简短的《后记》中已经说得很明白,是要展示“一个西方人活四百年才能经历”的“一个中国人四十年的经历”。因为在这个被浓缩了的四十年中,中国人跨越了“两个天壤之别的67时代”,经历了“生活在裂变中裂变”,“悲喜在爆发中爆发”的“恩怨交集”“自食其果”的命运……显然这是一个大命题,是孕育着宏大结构与伟大戏剧性气质的命题。然而仅仅是作为理念的话,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关键是看在对历史认知方面,有没有自己的新角度和新发现。《兄弟》显然承续了余华以往对暴力主题的叙述嗜好,但不同在于他将这暴力“历史化”了——放在了更加广阔、具体和真实的历史情境之中。我想这应该是他的“高尚的作品”趣味的延续和深化。因为他早期更多的是在哲学的意义上书写暴力,比如《现实一种》这样的作品,其对暴力的书写无疑是深刻的,但又是在“抽象人性”的意义上的书写,没有太多具体的历史所指,因而可以看作是一些“虚伪的作品”。另一些如《往事与刑罚》《一九八六年》等,则有了具体的历史所指,但又因为叙述的整体上的“晦涩”,而难以被读者进入。而现在,他要坚定地将这历史的暴力细腻和赤裸裸地展现出来,尽管只是使用了诙谐和喜剧性的手法。

正面地写集体的、制度性的、个体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的暴力,写在暴力记忆中人的童年和成长,并且要显现这暴力对他们长远的影响,这是一个更具辐射力的主题。首先是“普遍的暴力”,余华没有匆忙地和道德化地依据暴力对人群进行“善”与“恶”的界分,而是从人性与历史的深处,对其原生性和普遍性进行探讨。在《兄弟》中,暴力是从孩子就开始的,李光头和宋钢兄弟,从小就生活在孙伟这伙比他们更大的中学生的暴力中,他们几乎每一次碰面,对李光头来说都是一次噩梦。他们使用的“扫荡腿”,是这群未成年人中间通行的暴力符码,而这个暴力的“对称话语”就是那句“问苍茫大地呀——谁主沉浮呢?”的诗。这是很有意味的,革命的逻辑被庸俗化之后,生发出来的是不可阻挡的暴力意志,以及这种意志的灾难性的合法化。一旦带上了“红袖章”,便意味着取得了施暴的特权。李光头一方面生活在“扫荡腿”的阴影里,一方面又在接受和模仿着这种暴力,当宋凡平死后,他的暴力欲望和他的年龄一起迅速增长,他开始和孙伟一起在大街上随意踢打那些“带着高帽子”的人,直到有一天孙伟的父亲也被带上了高帽子,孙伟自己也被“红袖章”们在推掉其长发时,绞断了其脖子上的动脉。在这里,暴力完成了它的循环与承接关系,暴力派生出了暴力,暴力报复、摧残和消灭施暴者。作为暴力循环的牺牲品,孙伟父子的形象是很有意思的:他们原本都是他人的虐待者,在虐待他人的时候,他们从无任何反省和自我意识,他们是没来由地对别人施暴的,所以当这暴力循环到他们身上的时候,也同样是没有来由的,突如其来的。奇怪的是当他们一旦成了被虐待和被施暴者,他们突然变得可怜和无辜起来。当孙伟惨死,这个原来令人生厌的中学生一下子变得可怜起来,他原来的那个曾尖酸刻薄恶语伤人的母亲,也由于这突然的刺激而疯掉了,一个家庭完全陷于破碎,孙伟的父亲,这个原来宋凡平的看管者,也突然变得有了灵魂和自我意识,成了一个悲愤的受难者。小说中关于他自杀一幕,甚至是十分悲怆和感人的——

……这时候他正式决定自杀了,这个想法让他脑子里的疼痛立刻消失了,他的思想也立刻健康了。

是什么原因使他突然出现了“灵魂回栖”和良知发现的奇迹的呢?是被施暴。是这个角色的转换和颠覆,使他突然体验到了暴力的可怕,

这时,受难的处境使他的灵魂获得了净化,也在道德上拯救了他。这应该是余华所坚持的一个对历史和人性的哲学认知:第一,暴力与其循环逻辑是同时诞生的,施暴者终究会因为暴力的循环而受害,在这个意义上,暴力之下没有赢者;第二,一旦进入了暴力的逻辑,泯灭的人性不会自我发现,只有当其遭受到暴力循环的报复的时候,他才会重新找回自我意识。但这已经无济于事,暴力将因为血腥而继续循环下去,这就是孙伟父亲在自杀时最后的愿望:

……他砸下去了第二下,铁钉似乎又插进去了一些,似乎碰上脑浆了,他的思维还在活动着。他最后想到的是那些戴红袖章的恶棍们,他一下子仇恨满腔怒火冲天了,他瞪圆了眼睛,在黑

暗里对着假想中的这些红袖章,疯狂地吼叫了一声:

“我要杀了你们!”

这就是暴力本身那延续不断的逻辑,在一个生命即将终了时所埋下69的循环的种子。显然,余华对暴力的描写,似乎具有了更加具体细微和现实可信的特点,这与他早期对暴力的概念性书写相比有了微妙的不同。但是,与“窥视”和“围观”相比,《兄弟》中的暴力主题书写仍显得逊色,虽然余华极尽能事,给人的印象还是有些“强弩之末”之感。不过,他似乎还隐约揭示出了这样一个关系:历史的暴力正在派生着今天的生活与道德逻辑——透过他叙述的窄门,我们似乎也已依稀看见了里面的风景,那个十来岁就过早地叫嚷自己有了性欲的、十四岁就偷窥女人如厕的李光头,那个注定要游荡在社会和道德的边缘处的人,又终于成了我们这个时代最富有和最风光的人。他坐在镀金马桶上,畅想着用两千万美金,乘坐俄罗斯联盟号宇宙飞船来一趟太空之旅,这个开头已经预示着他以一个无赖之身,终于跻身到了下一个时代的显贵人群,这是既历史的讽刺,当然也昭示着今天道德的沦丧和价值的翻覆。与之相对照的,那个憨厚诚实、从小就懂得忍让的宋刚,则早早地去往了另一个世界。而这就是余华所说的,“相当于欧洲四百年”的当代中国的四十年的历史!这个历史不但有着不可思议的人性与道德的容量,而且正以其惊人的遗忘速度,而显示着这历史的沧桑翻覆的漫长。某种意义上,今天人们对金钱与权力的崇拜和对道义的蔑视,也正是来自这样的一种翻覆与遗忘。我不知道,《兄弟》的下半部会不会着力来显现这样一个历史和道德批判的命题,如果有,我相信应该是这样一个命题——“两个时代”之间虽然有如此巨大的天壤之别,但其内在的逻辑上,又实在是一脉相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