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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邹冬萍:花未开,花已落(2023年第43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3年12月08日00:06

“本周之星”是中国作家网原创频道的重点栏目,每天经由一审和二审从海量的原创作者来稿中选取每日8篇“重点推荐”作品,每周再从中选取“一周精选”作品,最后结合“一周精选”和每位编辑老师的个人推荐从中选出一位“本周之星”,并配发推荐语和朗诵,在中国作家网网站和微信公众号共同推介。“本周之星”的评选以作品质量为主,同时参考本作者在网站发表作品的数量与质量,涵盖小说、诗歌、散文等体裁,是对一个写作者总体水平的考量。

——栏目主持:邓洁舲

本周之星:邹冬萍

邹冬萍,女,江西省乐平市人。偶用笔名紫苏、一叶。2014年开始写作,曾在网站连载长篇小说。2015年转为纯文学创作,2017年起至今签约多家影视公司,201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有各类体裁作品见诸于全国各级纸媒、获奖并入选多种文集及中考试卷。

作品欣赏:

花未开,花已落

题记:有时,日子对我而言,仿若多米诺骨牌,轻轻抽出一张,所有的过往就会溃不成军,变成秋后田垄上倒伏的稻谷;有时,又感觉每一个日子都是那么地相似,随意抽出一张,也不会觉得生命的书页因此而变得单薄。而更多的时候,我只是想将这一页页平凡而普通的册页,悬成记忆上的风铃。当黄昏降临大地,燕子低徊,狗尾巴草在风中吐露卑微的心事,炊烟绕过镀满夕光的屋脊,万物的呢喃拨响记忆的风铃,我将在沉睡中醒来,聆听被风吹乱的流年。

时针拨回到童年,花未开、花未落的往昔。一个以戏台为中心,向四周抖开青石板铺就的轴线的村庄,有个土得掉渣的名字:老大睦。这个“老”,自然有它积年烟火的味道。与之对应的,是从这个村子出去的子孙、家族,流着这个村子的血脉,延续一辈又一辈的姓氏——徐姓。

在双田乡,大睦村其实也算一个大村坊了,这一点仅从它分为新旧两个村庄就可以看出。可在本地而言,大睦村一向不算强盛。距此只有五华里的横路村,虽然流传着许多愚人的笑话,可事实上村民的强悍远胜于这个以“睦”为名的村庄。每年端午赛龙舟、年节唱大戏,两个挨得如此近的村坊免不了结些疙瘩。而若有争执,总是横路叶氏占了大便宜;大睦徐姓则一次次在心有不甘中败下阵来。我总觉得,这与祖宗传下来的宗族精神有关。徐姓信奉的是“和睦”之睦,到最后自然情愿以和为贵,以睦为荣。横路叶氏,崇尚的是“横行”之横,故无所畏惧,以胜为傲。

我的外婆,就是横路村有名的大户叶“百万”的女儿。这里的百万是不是虚词,我这个隔代的旁支后裔无从知晓。但据村里的老人讲,太外公家中的女眷无不穿金戴银,男子更是过着花天酒地的奢侈生活。经过打土豪、分田地、三反五反、破四旧等一系列运动之后,尽管太外公家里被搜出的金戒指、银大头,都是以乡人量米的升计算的,也还是没能捣腾空他的家底。改革开放,外婆同父异母的兄弟,我的天保舅公,重新变成了横路村的第一富户,承包了涌山的几座小煤窑,还有村边上的石灰窑。

与富庶的天保舅公相比,外婆可谓贫困一生。从她降生的那一刻起,幸运就注定与她无缘。表面上是因为我亲太外婆的早逝,而在我看来则是中国遗传了几千年、早已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的思想。亲太外婆尸骨未寒,太外公就忙碌着给自己续弦。后太外婆的情形我从未听说过,不便多言。但在准备迎娶她的那一刻,只有七岁的外婆就被自己号称“叶百万”的父亲当做一个华丽的包袱,甩给五华里外老大睦村一家以酿酒、卖豆腐为生的徐姓人家做童养媳。父母留给她的,唯有一个姓名“叶香兰”。

外婆从未对我提过她的身世。在我的记忆里她好像是一个无根的女人,仿佛是一片叶,被命运吹到这里,就落地生根。记忆中也从未听她抱怨过任何事,仿佛与生俱来就学会了逆来顺受。倒是母亲,有事没事总爱唠叨几句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外婆的点滴,皆是在母亲茶余饭后,摇着蒲扇扇出来的清风往事。

你妈咩(家乡土语mamie,两个都读平声。原意指奶奶,但我家兄弟姐妹从小跟着外婆长大,一直喊她奶奶而不是外婆)虽然没坐过学堂,可她心算比谁都厉害。每次外公挑担上街卖酒和豆腐,都是你妈咩算好了的,千叮万嘱交代给外公。外公不会算账,只会喝酒。外婆在生姆妈之前,流过几胎,经常挨打。还是姆妈出生之后,才渐渐当家。可这时家底已被外公败得差不多了。

母亲叹口气,接连用手中的大蒲扇扇几下,仿佛要扇去她心中的不平。有时会抓起桌边一只印有“参军光荣”的大把缸,咕嘟咕嘟灌一气,灌完她总是忘了话说到哪里,要我提醒……嗯,你妈咩家里本来很有钱,可惜就她一个人什么也没得到。两个大姨婆都得到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地嫁给了有钱人家。大舅公也分了一座窑,几百亩田地单过。共娘各老子的天保舅公更是得了你太外公所有的财产。唯有你妈咩,什么也没得到……

母亲的语气里,屡屡带上了怨天尤人的味道。不知她是为命运对外婆的不公而怨怅,还是为自己本该是一位千金小姐,却成了一个冬天也只能穿条白洋布单裤、赶早要到村中巷陌去刮猪屎的村姑而愤慨。

《寻梦环球记》里说:人的一生中要经历三次死亡。第一次的死亡是心脏停止跳动之后,生理上的死亡;第二次死亡是举行葬礼之后,身份上的死亡;第三次死亡,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人记起时的真正的死亡。外婆故去多年,能被母亲以和风细雨的方式念叨着,其实也是一种幸福,意味着她从未真正死亡,也从未离开过。

记忆中的外婆,比母亲讲究许多。无论日子过得有多么艰难,她一头为数不多的长发总是整整齐齐地绾在脑后,用根古朴的银簪子别住。眉毛疏淡,丹凤眼、高鼻梁,下巴尖尖。爱穿白洋布斜襟大褂和黑香云纱阔脚裤,爱穿母亲亲手做的绣花鞋。

这是母亲茶余饭后眉飞色舞的资本。因为绣花绣朵是她的强项。她细细地告诉我,若想花儿绣出层次感、鲜活感,一朵牡丹花需用十三种颜色。我问她为什么非要十三种而不是十一或者更多一些。母亲翻着眼皮想了想,回答不出来,就武断地挥挥手说,你小孩子家家的咋那么多奇怪的想法呢?反正是南风姨娘教的。母亲又说,村里大部分人绣花只有八九种颜色,看起来粗枝大叶,一点也不贵气。村里唯有她与南风姨娘绣的是这十三色的花。这样绣出来的花,就像是重重叠叠的浪,从波心处深深浅浅地荡漾开来。

这大概是只读到高小毕业的母亲今生打过的最有才华的比喻。我虽从未有幸穿过母亲绣上十三色花朵的衣服鞋子,但还真的见识过她为外婆做的绣花鞋。小小的、可以放在掌心把玩的鞋。白得耀眼的千层底、已经洗得泛白的黑布鞋面上,绣着的花朵虽然有些残旧,却依然在岁月的尘烟中鲜活如昨。

外婆一生节俭,唯有三寸金莲上的那双绣花鞋是她今生不肯忽略的细节,也是她一生中唯一的奢侈。青石板,犹如老大睦村的一条生命线,从村中心的戏台脚下纵横铺开。外婆的三寸金莲,承托起她一生七十六载的风风雨雨,在一条条青石板铺就的阡陌村巷中趔趄前行。

我的父亲是乐平城郊邹家村人,邹家是个大村坊,民风彪悍,据水而居,守着一条连接城乡的浮桥。跨出村门,就到了县城的南门街。解放前,因地理位置上的优势,邹家村成了本地人口中的“邹徐余彭汪,打死人不着慌”的首姓。当时,这五大姓氏确实独霸一方,可彼此之间也难免发生利益冲突,有时仅仅为两村后生间发生的一句口角,就能兴起一场腥风血雨的械斗。死难者被奉为宗族里的英雄,血衣吊在祠堂里的梁上,每逢节日打开祠堂,可享受村人的顶礼。

祖父是位肚子里有点墨水的教书先生。平时杀只鸡也下不了手,要之乎者也一番,逼着我视力几乎为零的祖母,嘴里押着韵,吐出一连串的七字真经,冲上前夺刀代劳。

祖父死后,祖母彻底哭成了瞎子。为了谋生,虚岁九岁大的父亲被祖母典给了她的亲妹妹,也就是我的小姨婆家里放牛,换取一年两担谷的身价养家。小姨婆是我母亲村子里最富裕的人家,可她待我父亲比待一般的长工还要苛刻些。

父亲寄人篱下,自然受过不少的罪,也吃过许多的苦。可他天性彪悍,居然凭着一双稚嫩的空拳,打遍老大睦村庄无敌手,确定了自己孩子王的地位。母亲小时候就没少受父亲欺负,还经常被父亲嘲笑作一只小鼻涕虫儿。

女大十八变,小鼻涕虫儿居然长成十里八乡最漂亮的女子。少年慕艾的父亲开始守着母亲各种献媚。譬如一捧熟透了的泡子(山莓),一束山里少见的粉色杜鹃花,或是一大筐赶早刮好的猪粪。在这些甜的、香的、臭的山村礼物前,母亲眼皮子也不肯耷拉一下。

父亲求而不得,只能迂回着继续伟大的爱情事业。他总是趁夜到稻田里去摸鳝鱼、黄鳅(家乡泥鳅的别称)、螺蛳,或是上山打野鸡野兔,卖一部分换成一壶老酒,再烧上几道香喷喷的菜去贿请我嗜酒如命的外公。第三次酒没喝完,外公就拍着胸脯把母亲许配给了父亲。

外公走得突然,刚报名参军去朝鲜前线的父亲悄悄到乡里请求取消自己的名字,他不放心将一个家丢给尚未成年的未婚妻及她三寸金莲的母亲。外婆听说后,颠着一双小脚追到乡里,对父亲说家里的事情不用你操心,前程要紧。

没有男劳力的家庭,在乡村就等于倒了半边灶。一家人吃喝用度,没别的出息,全靠土里刨食。春季,人家田里秧苗都窜出了新绿,我家的水田还没犁完。外婆一双小脚,平时走路都摇摇晃晃,不舍得让我母亲下田干活,只要她在田垄边背着我舅舅,摘野菜、递东西。外婆自己脱下精致的绣花鞋,光着脚丫站在水田里扶犁,东倒西歪的样子,让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心怀不忍。可每当有人自告奋勇帮忙犁田时,外婆死倔着不肯放手。她对母亲说,家里穷,受了别人的好处无以回报,欠下的人情会是笔沉重的债。

犁完一天田下来,外婆的脚都被冰冷的水田沤烂了,满身、满头是泥,走路愈发摇摇晃晃起来。可尽管这样,外婆也必定要坐在水沟旁,把一双畸形的小脚洗干净,穿上她的绣花鞋才肯回家。

外婆力气活不行,可浸种、插秧却是高手。母亲在外婆的调教下,插秧也成了一把好手。母女二人,一对小脚加上一对大脚,活儿干得麻利。之后是除草、灌溉、施草木灰肥料、除害等一系列的忙碌。

稻熟季节,外婆头晚便就着夜色,霍霍地磨出两把闪亮的镰刀来。翌日,月亮还在中天,外婆就独自起身,到灶下做出一锅干饭来,煮上三个平时不舍得吃的咸鸭蛋,最后还从陶罐里夹出一块头年腊月备下的腊猪油,放到锅里熬开炒菜。

外婆做好饭,就喊母亲和舅舅起来吃早饭。有油水的菜闻起来要比往日香许多,颜色也更水润些。平时舅舅吃饭要外婆和母亲轮流喂,可看见好吃的,就双手捧起碗,一张小脸埋进碗里,乖乖地自己吃完一碗饭。

外婆借着舅舅自己吃饭的空档,把午餐和三个咸鸭蛋放进一只篮子里,还有一瓦罐的开水。这也是外婆比一般人讲究的地方。在乡村,大部分人渴了都是趴在稻田边上,掬一捧田间水喝了事。在外婆,是决不允许自己的一双子女趴在田边喝生水的。她说田水里有蚂蟥下的卵,喝进肚子里会生病的。

开镰的瞬间显得很神圣:初升的朝阳,从山脊梁上探出红彤彤的脸颊。大地寂静,成片的金黄色稻谷在晨风中起起伏伏。头戴破草帽的稻草人站在稻田边,憨憨地横举着双臂,手上挂着的茅草,在风里舞动。稻香四溢,空中散发出些许的甜。外婆双手合十,面向阳光,表情肃穆端庄。

一镰刀割下去,金色的稻谷就倒在了脚后。穿开裆裤的舅舅像个小大人似的,安静地坐在田垄边钓青蛙。弯腰割稻谷的母亲,脑后的两根长辫子随着身体的起伏而上下甩动,有时差点被镰刀割断。母亲一生气,站起身来,叼着镰刀,空出手来将长辫子对嵌进另一只的发辫里。

外婆的头发,一如往常地绾在脑后。她几乎不曾抬头,只一味弯着腰埋头割着稻谷。唯有汗水滑进眼睛糊住视线时,她才会略伸一伸腰,擦干汗水,眼睛迅速地扫一眼坐在水田边钓青蛙的儿子。

日头升到脑门顶上时,两亩多地已割了一半多了。母女俩撤到树荫下,顾不上吃饭,先各自灌上一气凉水。水里,漂浮着几片苦丁茶叶片,可以消暑。

午饭后,舅舅被外婆画地为牢,只允许他在规定的大树下玩泥巴、尿冲蚂蚁、手抓天牛。累了就乖乖地倒在草叶上睡一觉。母亲与外婆,是没时间午休的。家里两亩四分地,必须得在天黑前割完。午后的阳光灼人肌肤。外婆和母亲都戴上了草帽,帽檐都搭了条打湿了的毛巾。母亲一次次地停下手里的镰刀,拿下毛巾飞快地跑到沟里浸湿,又飞快地给外婆和自己围上。

傍晚时,母亲的一个堂兄、我的黄皮表舅帮忙送了打谷桶来。夕阳西下,鸟儿的翅膀镀上七彩的霞光。堂舅高大,孔武有力,帮着母亲一起从田里搂成捆的稻谷在田边打,没割完的地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块,外婆一个人坚持割完,也随着加入到打谷劳动中。

劳动是快乐的,母亲喃喃地说。她的语气里,有着尘埃落定之后的释然。我只能在想象中勾勒完母亲未曾描述完的劳动场面:皎洁的月色底下,三个大人站在田垄边,此起彼伏地打着稻谷,挥汗如雨。穿开裆裤的小舅舅,像只忙碌的蝴蝶,在稻田里穿梭往来,帮着倒忙。萤火闪烁,小鸟欢歌。我的亲人们,在热火朝天的工作中荡起甜蜜的笑容。

父亲从抗美援朝战场回来,因作战英勇,屡屡立功,被保送进了军校。进军校前,父亲获准回家举行婚礼。自此,母亲的未来有了依靠,全家人的生活似乎也有了盼头。

婚礼那天,父亲举杯向外婆敬酒,深谢外婆当初深明大义,给了他新生。外婆端着酒杯,抿着嘴笑。她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若只为眼前,女儿暂时可能少吃两年苦,却有可能要吃一辈子的苦。你看见过谁土里刨食刨出大出息来了嘛?外婆又笑眯眯地补充了一句。

度完蜜月后,父亲回了军校学习。母亲的日子似乎回到了从前,除了每月可接到父亲寄来的一笔津贴外,农活、家务一件不少。变化就是,母亲地位得到了提升,她取代外婆成了一家之主。当家后的母亲,包揽了所有的力气活,烧火做饭,或菜地里一些轻省的活留给了外婆。舅舅到了读小学的年龄,母亲就把他送入了学堂。

大姐出生时,已是三年后。父亲抱着自己头生长女,怎么爱也爱不够,恨不得把全世界给她。大姐的童年是幸福的,全家人都围着她团团转。就连还在读小学的舅舅,都稀罕得不得了。放学回来就心甘情愿趴在地上,给外甥女当马骑。要不就让外甥女骑在他脖子上,带着她林间地头四处找野果子吃。

1960年,大哥出生。关注大姐的目光大部分转移到刚出生的大哥身上。父亲常年在部队,一年之中只有过年的时候回家休假。因此,对家里大事小情也帮不上什么忙。生大哥时恰逢自然灾害时期,村里大食堂办不下去了,家家户户口粮奇缺。父亲每个月尽可能省下最多的钱和粮票寄回家来,仍然入不敷出。孕期的母亲营养不良,大哥生下来就没奶吃,饿得皮包骨,还经常生病。父亲寄回来的那点钱,还不够给他一个人看病。

这时身为大队妇女主任的母亲才开始后悔,悄悄对外婆抱怨说,大跃进那年不该连外婆偷藏进灶灰里的一对金耳环、一枚金戒指、几块袁大头都献了忠心,不然现在拿出来或许能换点儿奶粉。

1962年,50岁出头的外婆曾经动过改嫁的念头。那个差点成了我后外公的人,是一位走街串户的货郎。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外婆爱过的男子,但他确是能令外婆唯一动过凡俗心的人,应该有其过人之处。因为,在我心里,外婆虽然没读过书,不识字,但她在大睦村有着极高的地位。这与外婆待人接物时表现出来的通达睿智有关。

母亲一发现端倪,立刻扮演了棒打鸳鸯的角色。不得不说,母亲有当侦察兵的天赋。货郎姓什么,母亲不知道或者是不记得了,只知道大家都喊他锡伯。在乐平,锡伯这个名词其实另有深意,往往背后隐去了癞痢二字,大抵专指因生过癞痢而满头生疤、再也长不出头发来的人。

果然,在母亲的描述下,我看见一个个头不高,身板敦实,头上光光的货郎,穿着身灰扑扑的衣裳,腰间还系着条带兜的毛蓝布围裙,从烟熏火燎的岁月中走了出来。他一手拿着拨浪鼓,一手拿着顶草帽扇赶路赶出来的油汗。脸上的笑容也就浮着一层油汗,加上一颗光亮亮的头,整个人也就显得油汪汪、亮光光。

母亲回味起来至今有些恼羞成怒,又有些暗自得意。我明白母亲的想法,在那个年代,改嫁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她作为大队的妇女队长,又是军属,虽然日子穷得叮当响,可在她心里,精神上的优势还是显而易见的。她不想自己的母亲晚节不保,跟着一个货郎四海为家。再说母亲刚生了二哥,与大哥只差一岁。两个奶娃娃没外婆帮着带,简直无法想象。

母亲平时遇事糊涂,耳朵又软,属于没多少主见的人。大姐给母亲的客观评价是:继承了外婆的美貌,也承袭了外公的糊涂平庸。但在外婆改嫁这件事情上,母亲的手段可谓老辣,面面俱到。

在母亲看来,童养媳是没有人生的春天的,更没有少女时代。外婆生活过的年代离我太遥远,我无从判断母亲的话是否正确。但在我看来,无论外婆的身份是什么,她的内心,都一定有过丰富多彩的世界。那世界里,住着她可能无法完整拥有的青春,住着她可能一生也无法拥有的真正的爱情。

因此,我比母亲更能理解,当五十出头的外婆,遇见她人生中第一次真正的春天时,内心的那份渴慕与向往。停留在眉目间的爱,何尝不是内心情感的喷薄与汹涌?不然,缘何一向缄默自持的外婆居然能让粗枝大叶的母亲看出了端倪?

母亲忿忿,当即不动声色地展开一场“母爱保卫战”。母亲借自己身为大队妇女主任的便利,四处打听锡伯的身世。原来锡伯是安徽六安人,祖上几代曾是远近闻名的大茶商。据说父亲是开明绅士,抗日时捐过大量的物资,为了保家财平安也与附近的绿林有过来往。还有,锡伯光头不是因为癞痢,而是家里落难后一路乞讨、患伤寒留下的后遗症。

了解了锡伯底细的母亲吓了一大跳。她庆幸自己脑袋里绷紧了一根弦,否则全家都要被外婆的“黄昏恋”拖累了。

锡伯以前约莫一个月来一次大睦村,临近年节时也不过二十天左右一个轮回。现在的锡伯,是上中下旬的第一日必来。母亲下定决心横加干涉的那天,恰是六月上旬的第一个早晨。

那一天,外婆起来的比往常早许多。起来的第一件事不再是摸索着到灶间烧早饭,而是透过熹微的晨光对镜梳妆。不算浓密却仍然乌黑的长发,被外婆用桃木梳一遍遍地梳,再用篦子沾上一点水,再重新将头发篦一遍,最后绾在脑后,束成一个小小的髻。

头发梳好了,接下来是整装,将身上穿着睡觉的破衣裳换下,穿上一件七成新的蛋清色的斜襟大褂。对外婆来说,扣枚盘扣都是重要、不容忽略的细节。先从颈下扣起,锁住生命留下的刻痕。然后沿着起伏的胸襟处,一路滑下,如浅瀑落入了深潭,有大山深处四季独有的静谧清幽。

扣好了最后一枚盘扣,外婆就起身牵自己的衣角。左牵右牵、左旋右旋,对着当面的镜子,脑后还举着枚锡伯给的折叠式小镜。直到镜子里出现外婆一张不再年轻却依然精致、好看的笑脸。

温润的晨光里,一位典雅的老式女子,掀起岁月的帘幔,轻舒花未开、花已落的悲伤。用十三种花色挑绣的绣花鞋,在陈旧的床踏板上端端正正地搁着。每一种颜色都像是外婆青春重燃的张力,在幽暗与熹微中竖起生命的旗帜,尽情地招展。

透过烟青色的蚊帐,母亲看见梳妆熨帖的外婆拉开了房门,又悄悄折返,再次顾影自怜。曦光透过老屋的高窗,投入一条奔涌跳动的光柱。外婆的脸叠合在光柱间跳跃的颗粒之中,远远地望去,外婆的脸仿佛也在曦光中欢欣跳跃。

更令母亲惊奇的是,外婆拿起了五斗柜上一只装金刚钻油的红金属罐子。她并没有打开盖子,而是凑过去闻了闻香味,脸上现出陶醉的表情。接下来母亲看见外婆用两只手掌擦拭小小的金属罐壳,特别是拧盖处的缝隙。大概摸出点油花后,外婆就细细地往自己脸上抹去。抹完,外婆密切地关注自己脸蛋的变化。然后,又伸手到灌壳上摸一边,周而复始地往脸上抹。最后,外婆长叹一口气,将镜子放倒,一双手互相抹了抹手背,最后抹在了头上。

烧火、做早饭是外婆的必修课。梳妆完毕的外婆终于走出了厢房。一直屏住呼吸假寐的母亲终于敢放平了自己的身子,望着缝了几处补丁的蚊帐顶发呆。晨起对镜贴花黄的外婆,这不是她记忆中的母亲,更不是她熟悉的母亲,却是令她心有所动的母亲。在这刹那,母亲打好的算盘有瞬间的松动。母亲说,是二哥突发的哭声坚定了她的决心。她不能没有了母亲,更不能让孩子们失去了外婆的照料。

母亲假装一无所知,抱起二哥把尿,喂他吃奶,把他重新哄睡下。然后喊大姐起床,麻利地给大姐穿好衣服,就让大姐披散着头发去找“妈咩”梳头。最后母亲拽起耍赖不肯起床的大哥,帮他穿好衣服,牵着手走出厢房。

读初中的舅舅已经坐在八仙桌旁,端着碗滚烫的稀粥转着圈喝,喝地稀溜溜地响。外婆拉着大姐站在家门口的一块大青石板上,细心地帮她扎辫子。石板下是一条哗哗流淌的村中下水道,梳掉了的断发就被外婆随手丢进水沟里,与落叶、泡沫一起,哗啦啦地奔向未知的远方。

母亲扶着走路还有些颤颤巍巍的大哥也站在了门口的青石板上,让大哥扯开裤子,对着流水尿尿。外婆一边给姐扎好的小辫上系蝴蝶结,一边逗我大哥。毛宝,看见沟里那只青蛤蟆了吗?快尿……

吃完早饭,外婆照常收拾碗筷,在厨房里认真洗涮。母亲抱着襁褓中的二哥坐在门槛上,身边一左一右站着她的一双儿女。挑担的、推鸡公车的、骑自行车的,或是扛着各种农具从她眼前走过的村民,一一和她打着招呼。

母亲心不在焉地和乡亲们打着招呼,心口却一阵阵地发疼。母亲说,她搂着二哥坐在门槛上等货郎锡伯出现的那点时间,热汗像蚂蚁般在她额头四处游走,再顺着脸颊落进颈根,落进二哥张开的眼睛里。

二哥张嘴哭起来的时候,带安徽口音的叫卖声,伴随着进村的拨浪鼓发出的“出动、出动、出出动”的鼓声一起传了进来。母亲立刻打起精神,将哭闹着的二哥塞到闻声赶来的外婆手里,假装很随意地说,姆妈你帮我抱着老三,我带老大老二去买点东西。

外婆接过三哥,欲言又止。母亲就又问,姆妈你是不是有什么要买?外婆赶紧摇头,抱着二哥退到了堂屋深处。

货郎担就停在我家斜对面的一块空禾场上。锡伯则站在身后那堵墙的阴影里,拖腔拖调地念:货郎担儿强,货郎担儿好,货郎担儿样样齐。锡伯锡伯头发少,货郎担里百货全。纱巾围脖发卡蝴蝶结、纽扣针线剪刀铜顶针。大人小孩快来瞧,过了这村可没店,过了这村可没店……接着,手里拨浪鼓一通猛摇,发出欢快的“嘿咕隆咚、嘿咕隆咚”的声响。

母亲打开货郎担,东一下西一下地挑绣花线,片刻间手里捏了一把缤纷的色彩。锡伯笑着搭腔:妹子,这年头已经很少有人会挑这么多的颜色了。母亲接口说,谁说不是呢!可我家姆妈爱穿我绣的鞋,十三种颜色呢!锡伯望向母亲的眼睛里,突然就多出几颗细碎的星星。

母亲抬起头,眼睛直视着锡伯开言:唉你说这都什么年代了,我姆妈还是梳着一丝不乱的头发,裹着整整齐齐的小脚,穿鞋还非得穿我做的绣花鞋。这花色少一种颜色都不干。她这样下去很危险的,不符合当前形势。

锡伯笑答,有什么危险的,政府也不可能不准穿绣花鞋吧?母亲脸色一沉,说这你就不知道了。绣花鞋不是劳苦大众该穿的。锡伯,你是哪里人啊?听口音好像是安徽人吧?前几天被举报的一个安徽财主,据说还和土匪牵扯不清呢。

母亲一头说,一头密切关注锡伯的脸色。果然如母亲所料,锡伯的脸色急转直下。母亲说完了该说的话,就把绣花线钱给付了。她转身走开的时候,锡伯喊住了她,说自己明天可能要回老家了,能不能送对红发卡给可爱的女娃娃?母亲走回去,接过发卡,丢了五分钱到柜台上。

锡伯推辞着不肯收,母亲冷冷地说,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一句话噎得锡伯无话可说。

母亲拖儿带女地走回家去,背后传来的是锡伯摇得震天撼地的鼓声。在母亲听来,那分明是“心痛心痛,心好痛。”

外婆突然就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去。母亲又惊又怕,差不多一个礼拜没合眼,百般照料,才把外婆从阎王爷手里夺了回来。只是,外婆一口雪白的牙齿因此落光,耳朵也聋了。

除了外婆的后遗症,这个家还多了副白皮棺材,吊在了老屋的梁上。母亲说,这是农村惯用的冲喜方式。还挺灵验,棺材打好了外婆的病就好了。

我不知道外婆生病与锡伯的突然失踪有没有关联,也不知道外婆没死是否果真依仗那口白皮棺材的冲喜。反正我记事后看见的外婆,已是标准的农村老太太的形象:疏淡的眉毛、塌陷下去的眼眶、瘪得吃肉都要靠吞的一张嘴。唯一不变的,是她脚上的绣花鞋。不过,已经很旧很旧了。母亲到了部队,要在父亲的下属农场轧面条,要做一家子的饭,洗一大家子的衣服,偶尔还要给孩子们做新衣、补旧衣,再也没有多余的时间给外婆绣那费时费力的十三种颜色的绣花鞋了。

时光老去,外婆也在老去。后园的老枣树,在经历了一年特大的风雪后,拒绝再开花结果。外婆牵着我的手,一下一下抚摸枣树身。她没有叹气,只是凹陷的眼睛里露出一点点光。

外婆耳聋。因而练就了我的大嗓门。如果顺风,轻轻地说一句什么她也能听见。若不顺风,趴在她耳边说话她也是靠猜的,满脸茫然。我说人家栽禾,她说什么杀鹅,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

我调皮,任性,总爱捣蛋害人,打得和我同龄的毛崽妹叻哇哇地哭。人家告上门来,外婆举着把鸡毛掸子,而我撒脚就跑。青石板小路上,风一般掠过我小鹿般的蹄印,也印下外婆趔趄的脚印。若不是表舅黄皮舅舅屡屡出手拦截,外婆永远抓不住我。不过,外婆总是雷声大,雨点小,落到我屁股上的鸡毛掸子,简直是给我挠痒痒。可狡黠的我还是会放声大哭,让所有人知道我被外婆狠狠教训了,引发围观的人一阵阵善意的大笑。

这样哭闹的好处是,外婆总要从衣兜里捏出一枚亮晶晶的一分钱镍币来,当做我挨打之后的安抚。七十年代初,这一分钱可值钱了,可以买一竹筒的爆米花。一粒粒地钳进嘴里,含上半天,充分享受大米的芳香,然后才用舌尖轻轻顶上上颚处,直待米花自行消融。这样的吃法,一分钱的爆米花差不多能吃一后晌。一分钱拿到供销社,还能买两个花花绿绿的水果糖。那个甜啊,对小时候的我来说,是最美也是最奢侈的享受。

仅仅为了这一分钱的享受,也令我从小对生活有了期待。恰如母亲丢下离奶后的我,回部队时骗我的理由,就是宝贝儿乖乖,姆妈上街去给你买油饼吃。

油饼是诱人的,这样的美好实在太值得期待了。虽然母亲一去不复返,可我与外婆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总是多了份非常强悍的期待,足令我骄傲地对同龄人说,我的姆妈去城里给我买油饼去了,你们懂不懂?懂的,是我的好朋友。不懂的,要被我这个小暴君打。打完之后人家告上门来,我和外婆又在满村的青石板小路上,上演一出你追我逃的游戏。无论追不追得上,我都注定是游戏的赢家。

一分钱,笃定地在青石板的尽头处等着我,令我有足够的期待。

只是如今,在岁月的深处,无论我如何声嘶力竭、千呼万唤,始终是唤不回外婆的身影。她与我之间,隔着一条奈何桥。

外婆走的那年,我已虚岁十八,恰是最美的年华。

那年中秋,山村的月亮仿若笆斗一般大小,将整个村子当做钤印,拓入了流年的册页。

外婆走得干净利落。不曾带走一粒尘埃,只是眼睛不肯合拢。母亲唱起了丧歌。我的姆妈娘耶,你老人家操劳一世,帮我带大五个儿女,我的姆妈娘耶……母亲倒抽一口气,擦擦眼泪,继续哭唱。女儿该如何报答你哟,姆妈!

奇迹出现了。已经故去的外婆,眼皮突然阖上。眼角却淌出两行浑浊的泪水。

梳着两条黑油油的麻花长辨的大姐,整个少女时代都与外婆相依为命的大姐,放学回来就要掀起外婆的衣襟咂两口奶的大姐,不喊外婆为“妈咩”而喊兰姐的大姐,因身患荨麻疹,没能赶回来送一送外婆的姐,在千里之外,放声痛哭。

她的每一滴泪水里,都有外婆一个小小的影子:白洋布斜襟大褂、黑香云纱阔脚裤。为数不多的黑发,总是整齐地绾在脑后,用根古朴的银簪子簪住。疏淡的眉毛,丹凤眼,高高的鼻梁,尖尖的下巴……

第二年清明,姐从深圳而来,带着满怀的歉疚。我无声地握住了姐的手,任车窗外的树,成行地倒退。我知道人生没有如果,只有遗憾。

孤独的远山隐于一大片乌云的背后,起伏的线条,宛若一张宣纸上的素笔丹青,在薄薄的纸页上浓淡两相宜。

熟悉的山路尽头,是外婆的孤坟。远远望去,有新土盖住了绿草。我和大姐跪在外婆坟前,点燃香烛纸马。世俗的风,穿山而来。一低头,看见外婆坟前的供碟上,摆放着一枚造型古朴的银簪,在寂静的空山,闪着远离尘世的微光。

姐擎起那枚银簪,仔细察看。是他,真的是他吗?姐握簪在手,一脸的惘然。

清明时节的雨,破空而来。吹来了遍地的落红,也吹来了大山的呢喃。外婆的坟前,花未开,花已落。“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返程,大雨如注。我和姐坐在吉普车的后座上,望向各自据守的一方。我看见的是雨,车窗上一滴滴拖着蝌蚪尾巴的雨,迅速消失在更为浩大的一片雨水里。姐看见的是车窗外,行走在雨中的人,一颗在尘世中闪着微光的头颅。

姐突然发出一声长叹。银簪在光线昏暗的车厢内,闪耀着些许的光。外婆,就坐在这时光笼罩的亮光里,轻拈一片落花。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我在岁月的彼岸,聆听到被风吹乱的流年。花未开,花已落。

本期点评1:

生活本身远远比文学创作更丰富。只是很多隐匿在生活褶皱中的人事物,尚未被文学发现。邹冬萍的《花未开,花已落》或可视为一种关于散文文体的写作探索,既有细腻的情感、诗性的语言,也有叙事的张力。在散文与非虚构这两种表现形式之间不断切换,兼有小说的笔法,作家的在场和强烈的问题意识跃然纸上,创造出一种更为切近“真实”“自我”与“时代”的写作风格。

“外婆从未对我提过她的身世。在我的记忆里她好像是一个无根的女人,仿佛是一片叶,被命运吹到这里,就落地生根。”“我”的外婆是从旧时社会走出来的小脚女人,她的根系长在过去的土地深处,枝脉叶片开散在新中国的阳光和雨露之下,传统和现代在她的身上缠绕交错。原本是双田乡老大睦村横路叶氏“无所畏惧,以胜为傲”的富家千金,但天保舅公成为了承包煤窑和石灰窑的第一富户,她却在7岁的时候被卖给别家做童养媳。外婆毕生节俭,唯一的奢侈是那双三寸金莲上的绣花鞋。她前半生为夫家和子嗣劳顿,晚年与货郎锡伯之间那场朦胧的爱恋,是她迟来的青春的燃烧和生命光彩的焕发。在晨光熹微中梳洗整饬,细细缠上裹脚布,穿上用十三种花色挑绣的绣花鞋,是外婆见心上人前最为隆重的仪式。

遗憾的是,这段恋情尚未开始便被母亲以“出身”和“阶级”论扼杀在了摇篮中,从那以后,只五十多岁的外婆眼窝凹陷、耳朵聋了、牙齿掉光,再没有了青春的幻梦。此后,她的精神寄托从同辈人转移到了隔辈人身上,作品转而开始写“我”跟外婆之间那一分钱镍币的宠溺和默契,可是孩子终将长大,外婆终将老去。只有她去世后坟前那枚擦拭得锃亮的银簪子,在沉默地讲述着她没有为自己活过的一生。这处细节不禁令人联想起鲁迅小说《药》的结尾处“不恤用了曲笔”,在夏瑜坟前添上的那圈红白相间的花。可以说,《花未开,花已落》中的外婆之死是一个纤毫毕现的标本,切中个人和时代的痛处,打开了灰暗世界的内里,在平实中蕴藏着沉痛。

——教鹤然(《文艺报》社评论部编辑,文学博士)

本期点评2:

老大睦村中心的戏台上,没有上演“奸贼害忠良,秀才爱姑娘”的咿呀戏文,却在村庄的一隅,隐藏着一场悄无声息的扼杀大戏。外婆隐秘的情爱之秧刚刚种下,时任大队妇女主任的母亲就将它连根拔起,使之变成一棵枯萎的衰草,但它并没有在积年陈旧的烟火里烧毁殆尽,依旧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悲悯气息。

加缪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礼上的演讲如此说到:“写作之所以光荣,是因为它有所承担。它承担的不仅仅是写作。它迫使我以自己的方式、凭自己的力量、和这个时代所有的人一起,承担我们共有的不幸和希望。”作者正是这样做的,她将那些家族往事和外婆秘史写成册页以飨读者,与我们产生了心理共鸣。“当黄昏降临大地,燕子低徊,狗尾巴草在风中吐露卑微的心事,炊烟绕过镀满夕光的屋脊,万物的呢喃拨响记忆的风铃。我将在沉睡中醒来,聆听被风吹乱的流年。”

有如夏瑜坟头上的小白花,文末的细节描写给人以掩卷沉思中的慰藉。外婆葬礼之后的第二年,“熟悉的山路尽头,是外婆的孤坟。远远望去,有新土盖住了绿草。我和大姐跪在外婆坟前,点燃香烛纸马。世俗的风,穿山而来。一低头,看见外婆坟前的供碟上,摆放着一枚造型古朴的银簪,在寂静的空山,闪着远离尘世的微光。”那枚换来一点白面,救了大哥性命的银簪失而复得,实耶?虚耶?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车窗外行走在雨中的人,有一颗在尘世中闪着微光的头颅。”车内,“一枚造型古朴的银簪,在光线昏暗的车厢内,闪耀着些许的光。外婆,就坐在这时光笼罩的亮光里,轻拈一片落花。”

中国人的俗世观念里,家丑是不可外扬的,但某些时候,“家丑”却是文学弥足珍贵的资料。荒唐的外公,春冰消融古井起波的外婆,都可能是家丑的谈资,在邹冬萍的笔下却成为独属于自己的写作素材。这篇散文文风气质独特,粗粝中不乏饱满的细节描写,修辞富饶,质感十足,没有画面的文字叙述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不管是对主要人物的外婆,还是次要人物的太外公、父亲、母亲、舅舅等人的描写,都在谐谑中富含悲悯,在遗憾中深怀爱意。

峥嵘岁月欺人事,浩荡乾坤入客愁。外婆与货郎锡伯无疾而终的爱情,是她生命夕阳下一抹暗淡的晚霞;是成年以后的“我”与姐姐相对无言、无语凝噎的永恒伤痛;更是一生悬垂在“我”记忆深处的一颗风铃。

——野水(陕西省渭南市作协副主席,小说专业委员会主任)

了解邹冬萍更多作品,请关注其个人空间:邹冬萍的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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