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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静河:尘封的胡同(2023年第28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3年08月18日15:04

“本周之星”是中国作家网原创频道的重点栏目,每天经由一审和二审从海量的原创作者来稿中选取每日8篇“重点推荐”作品,每周再从中选取“一周精选”作品,最后结合“一周精选”和每位编辑老师的个人推荐从中选出一位“本周之星”,并配发推荐语和朗诵,在中国作家网网站和微信公众号共同推介。“本周之星”的评选以作品质量为主,同时参考本作者在网站发表作品的数量与质量,涵盖小说、诗歌、散文等体裁,是对一个写作者总体水平的考量。

——栏目主持:邓洁舲

本周之星:静河

裴彩芳,笔名静河,中国作协会员、山西省作协会员、临汾市作协副主席;创办《风》诗刊;文学作品散见于《诗刊》《诗潮》《黄河》《山西文学》等刊物。曾获《黄河》年度诗歌奖,临汾市“五个一”工程奖,其作品《紫露秋黄》获2013-2015年度“赵树理文学奖”诗歌奖。出版诗集《钓月的人》《益母草》《散十四行》《午夜的探戈》《石斛兰》;目前有诗集《舍一》、散文集《安夜女》,部分小说待出版。

作品欣赏:

尘封的胡同

1

父亲把我抱到自行车的前梁上,带我赶集。进城的大路弯弯曲曲、凹凸不平,路中间碾压出两条车辙,车子载着人一起一伏,行进得很慢。一阵风刮来,细密的尘土卷着车轮飞扬,还没到城里浑身上下就扑满了土粒。有的路段坡度大,骑不上去,父亲把我抱下来,左手推车、右手紧攥着我的手,不让我离他太远,我挣脱父亲的大手,不让他拉我;有的路段拐弯多,车子摇晃得厉害,我就从前梁上跳下来,一个人在前面跑,父亲跟在后面追,他用放羊的嗓门吼着:“慢点!慢点…”拽住我的后襟把我重新抱回车梁上,推着我前行。

我们村庄就坐落在国道边上,去往县城的马路顺着村南的鄂邑河一直延伸至县城的城门处,那里有一座桥,桥下面鄂河水与城北面流下来的罗河水汇合,向西流入黄河,清澈见底的河水滋润着我童年的记忆。

土路很难走,很多时候父亲推着车子,我在前梁和后座换着坐。累了,父亲把自行车放在路边,拉着我走到河水边,脚踩在石头上蹲下身子洗脸,洗着洗着就用手掬一把水灌进了嘴里,我一边洗一边玩了起来,父亲说:“女子,走嘞。”我恋水,不想走就哗啦哗啦地用手撩拨着水花,很多游来游去的小蝌蚪从我手指间滑过,有的已经长出了四条腿,我试图捞出来,滑溜溜的小青蛙就从我的手心逃离,父亲催我说,“快走吧,再不走回来就捎黑了。”我装作听不见,依旧自顾自地玩乐。

歇足了脚,我又坐回自行车的前梁上,平缓的路面父亲跨上座位蹬着自行车前进,坡路陡峭,拐弯处怕有意外,父亲就跳下来推着走,他的额头上渗出一颗颗汗滴,却不让我下来。

进了城,父亲先带我去四爷家,给四爷送一些村里的土特产,再到集市上购物。

四爷家住在老街,向北是一条上坡胡同,拐好几道弯。一眼望到头的地方,有几十个台阶,上面是小报社,从那里左拐,走几十米正对一座大门,是从前一个财主家的大院。从大门口右拐,上坡,经过几座院落,路西有一棵大槐树,从大槐树的地方再右拐,向北走近百米,又是一座大院,左拐向西是另一座大院,门前有台阶,两边是石狮子。四爷家住在大门并排的边房,十多平米,房子上边有个夹层,踩梯子上去可以放一些凌乱的杂物,屋子很小,一进人整个房间就显得拥挤起来。

路上父亲给我讲四爷和他小时候的故事,他似问非问地对我说:“老一辈人不知咋想的,不供自己的娃读书,供自己的弟弟,把你四爷供出路来,在城里上了班,却从来不让我去学校,我认识的字都是解放后在五七干校学会的,只学会几百字,会写自己的名字,会数钱算数字。”我心里暗思,父亲在我们那一片算是个能说会写、主持公道的人,会算术、会拨算盘,哪里像没上过学的?他心里一直有个疑惑,为什么爷爷不供他上学?为什么会中医、懂周易的爷爷不传他中医知识?年幼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爷爷,只听说他身怀绝技,充满了好奇。

自打记事起,我就听母亲说四爷脾气好、性格温和,处事圆满,所以爷爷供四爷上学,让四爷摆脱了昼背日晒、夜干农活的苦难。年轻的四爷很早就进入政府部门,成为一名干部。父亲扛着养活一家大小的生活重负,迈不出小村,每天还得下地干活,春耕秋收,吃尽了苦头。冬季,农活闲了就跟着太爷爷上山下乡贩骡子买马、粜粮食换油盐,什么事都做,什么重活都干。

父亲十二岁的时候就跟着爷爷从黄河禹门口到陕西汉中做生意。父亲歇息在路边的石头上,拿出烟袋装了一锅烟,用大拇指按实,点着,他狠狠地吸一口说:“可能是我小时候太过顽劣,你爷爷怕我在学校惹事生非,引来祸端吧,铁了心肠不让我上学。”我说:“你非要去,天天缠他,可能爷爷就答应了!”父亲说:“没用,你爷爷有狠招,他能降住我,不答应就是不答应。”

我跟在父亲身后,敲开四爷家的大门,父亲总是理直气壮的样子,四爷见他满脸欢喜,双手迎接。他们年龄相差无几,小时候在一个被窝里滚大,父亲经常做一些恶作剧欺负四爷,太奶奶经常数落二娘没有调教好儿子,父亲眼睛里满含着无辜和不服说:“那时候哪里有精力管孩子,你二奶奶整天都在地里干活,回到家里也没有一丝消停,包揽了全家大小的吃穿,哪里有功夫管我。”父亲从不完整地讲他的过去,他说一点就打住了,母亲接着说:“裴家的家族很大、家规很严,老门兄弟多,从不分家,一个大家庭近几十口人,一天柴米油盐酱醋要有人管理,你的奶奶老实忠厚、不擅言语,身材瘦小,缠着一双小脚,在家里干重活、粗活、苦活;你二爷家的二奶奶身板高挑、模样俊俏,精明能干,每天在家里干针线活、做饭菜、收拾家务;你太奶奶主内,你太爷爷主外。”二爷从小精明能干,在城里做事,三爷早逝。

父亲提起家事时,母亲就插进来滔滔不绝,她说:“那时候的婆婆严厉,做媳妇的凡事听从婆婆安排,你奶奶要生你父亲了,不敢给家人说,饭后去地里割麦子,肚子疼得厉害回不了家,硬是把你父亲生在了麦地里,村里人看见了才把母子弄回家。”父亲很介意母亲在我们面前说他的出生,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伤怀往事。奶奶也因此产后中风,一病不起。由于她带着病身生了我的小叔,可怜的小叔过早就离开了人世。疾病缠身的奶奶在小叔出生后不久也离开了人世。父亲成了没娘的孩子,跟着太奶奶生活,衣食起居就和四爷爷在一起。

父亲瞪着母亲不让继续往下讲,母亲草草加一句“你父亲这一生也是个苦命人”便收场。奶奶去世没几年我的二爷在城里被迫害而死,在太奶奶的主持下,爷爷接纳二奶奶,兄弟俩的儿女们都搂揽在一起成了一窝亲。整个大家族都是在太爷爷和太奶奶的管理操持下过日子,四爷上学,父亲打理家务生计便顺理成章。

父亲从小就调皮捣蛋、鬼点子多,太爷爷亲自带着他在地里拉牛拔犁,也带着他走南闯北,见识了很多书本外的东西。

太爷爷没让他去学堂里读书,也不让他跟爷爷学习中医。到父亲这一辈,爷爷的中医技术就失传了,家里很多书籍和一些周易的卦卜变成了古董压在衣柜的最底层。儿时父亲经常从柜底翻出来让我看,他把一大摞发黄的书堆在炕上一本一本拿起来对我说:“我不识字,这些书放在咱家柜里可惜了。”每到夏天,父亲就把书翻出来晒晒,然后裹在一块发黄的布里重新放回柜子。那时候我太小不懂珍藏,只记得爷爷的小楷手抄本字迹清晰漂亮。后来兴起承包责任田,在自己的土地上修建房屋、添置家具,发黄的书籍渐渐在我的记忆中消失了。母亲说:“咱这个家族很奇怪,太爷爷的父亲把祖传周易和中医知识传给了孙儿,不传儿子;太爷爷不懂中医,他让会中医的儿子供弟弟上学,却让孙子跟他干了一辈子苦活。”

一说起老一辈,父亲就湿润了眼,他酸楚的眼神里充满了对逝去亲人的思念和追忆。

他一次次地重复,只说因为自己的性格刚烈,爷爷才不供他去学堂,也不给他传中医技术,怕他出乱子、捅娄子。

每次去县城赶集,我们都要去四爷家,给他带些村里的瓜果蔬菜,留在四爷家里吃午饭,听四爷和父亲唠嗑,谈村里的收成,说说家事,给我们将来做打算。待四爷答应帮父亲安排好我和哥哥上学之事,我们才道别,去集市买一些日用品,心满意足地回家。

2

四爷家住的地方在这座小县城最西边的一个胡同,那一带地名叫仓崖上,至今我也不知道这个名字的来历。那是一个不大、但很讲究的四合院,院子里的主人儿子媳妇孙子住在北楼,老奶奶住在南楼;西边住着一户和四爷一样的农家,四爷住在东边大门南侧的一套最小的房子里。一进门左右排满了家具,门对面有一个灶台,灶台的烟筒连接着一盘两米七八的炕,炕上依墙有满墙柜子,柜子里放着被褥和枕头。房间虽小,四奶奶却把这里整理得井井有条,干净利落。我们每次进城赶集都要回四奶奶家里歇脚,有时候还专门安排在四奶奶家里住一宿,晚上看场戏,第二天才回家。

在四奶奶家里住宿,也是一件令人难忘的事。四奶奶家很小,炕也很小,家里有爷爷叔叔和奶奶姑姑四口人,本来就小的炕加上我和父亲,奶奶就要借住在邻家的房子里,我和比我还小的姑姑睡在爷爷和父亲的脚下,两家人挤在一个炕上,却兴奋得一个晚上睡不着觉,玩呀、闹呀,直到父亲发火了才悄悄地缩在角落把头蒙在被里听爷爷和父亲拉家常,他们父子俩有说不完的话题,但总也离不开叔叔姑姑和我与哥哥的前途,离不开老家里老院拆迁和老坟的维护,他们扯得很远,爷爷甚至交待父亲他的后事,说自己将来老了要回老家入老坟。

四爷住的是解放后打土豪分田地时政府收缴回来的地主家充公的房子,他上班后,单位把那套房子分给他。房子的原主并不像书里描写的地主富农那样的可恶,他们也是一户很纯朴善良的人家,逢年过节做了好吃的总会给四爷家送一点,四奶奶也会把自家好吃的送给对方。我们去了经常碰见那家的老人坐在爷爷家炕头天南海北地聊天。

四奶奶是父亲和母亲担着粮食和彩礼,在城里帮四爷张罗着娶回来的。四奶奶比四爷爷小很多,是续弦,她人长得俊俏,心灵手巧,会裁缝,还是党员,在城里是数一数二的媳妇。我们当地有个规矩,不管年龄大小,跟了四爷就是父亲的婶婶、我们的奶奶,大家叫得亲昵,四奶奶应得也很自然,时间长了她便完全成了一个长者的样子。我们去了四爷爷家,她总是嘘寒问暖,热情款待,闲暇时给我们缝衣服做鞋袜,当自己家孩子一样。渐渐家族里的成员都乐意去四爷爷家串亲。大家每次进城赶集,都会给四爷带一些村里的瓜果蔬菜,在四爷家里歇息、吃饭,冬季白天短了就在四爷家住宿,夏季天长了就擦黑赶回家。

进城也是乡里乡间一件荣耀的事,跟父亲进城出村口就会碰见邻居们羡慕的眼光,回来自然也有好事的婆姨们坐在村口候着,她们问父亲去城里买了什么好东西,父亲只草草应答:“还不是柴米油盐,能有啥好的。”其实父亲把给母亲扯的弹力尼裤料和条绒花色的上衣布料藏起来了,直到会裁缝的母亲把衣服做好穿在身上,她们才能看到,一脸的羡慕和嫉妒。而在四爷家里吃饭、改善伙食才是我们每次回来必须炫耀的话题,精明能干又贤惠的四奶奶,总会变着花样给我们做一顿可口的饭食,各种肉馅的饺子、包裹盒子、包子,扯面、削面、手工面、撅片等等,只要从城里回来一进村口,高嗓门的邻居们除了探究父亲购置了什么新物品,就是打听父亲又饱了什么口福:“今天又去你婶家吃了啥好饭?”父亲耳根红红地应着说:“茄子肉末馅的菜盒子,喝的鸡蛋肉丝汤。”邻居大妈们调侃说:“你们有改善的地方,我们一年连个肉星子都看不到。”大伙笑着说出了大实话,眼睛里也笑出了眼泪,父亲忙着在布袋里找出一些稀罕东西,分给邻居们吃,大家推诿着谁也不伸手接。有时候回到村里已经很黑了,没有碰见大妈婶子们,第二天母亲会把带回来的好吃头分一些送到每个家里,把割回来的肉分几块,送给大家都吃点…和睦友善的邻里使我们的生活充满了乐趣。

每月初一、十五两个集会日,小商小贩摆满了市场,农人们聚集在那里买生活日用品,或者到了播种时期买种子、禾苗,没有由头大家不会去赶集的。

每次父亲赶集,母亲从来都推辞不去,一年半载的实在有需要母亲才会去城里走一圈,而且每次去城里她都是提前很多天就开始准备。给四奶奶家里带啥?填锅的蔬菜还是熬粥的豆类?她要提前用筛子筛,或是用簸箕簸,把粮食里的皮壳捡得干干净净,母亲会蒸一些雪白的馒头带给四奶奶,有时特意在油锅里炸一下,以示重视。四奶奶说:只要是我们家给她的食物,不管是蔬菜野果或是粮食豆类,她都不用再打理,那都是经过仔细筛选的。

比四奶奶还大的母亲一进了大院,就抬高嗓门、亲昵地招呼婶子。年轻漂亮的四奶奶一听到母亲的声音,便满心欢喜地迎出来,更加热情地招待母亲,满脸自豪地给邻居们介绍:这是我侄儿家媳妇,我们老家在余凹,一村子都是我们裴家的人,我们是大门户的裴家,裴家的媳妇都俊俏、贤淑。

母亲和四奶奶也有说不完的家常话,她们走在一起,就把彼此家里发生的一切大事小事、好事烂事通通都抖落给对方,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总是相互安慰、相互鼓励,归根结底还是要把自己的家守护好,帮衬儿女们立起家业,老了也要做个好老太,不要讨人嫌。

母亲去世,四奶奶流着泪说:我们裴家的一个好媳妇走了!那些年去看四奶奶,就想起了父亲和母亲拉着我走在那条胡同里的情景,那点点滴滴的爱遍布了我的生活。时光荏苒,亲人们都已离去,他们牵着我一辈子的惦记和念想,交织在梦里梦外。

3

每次走在漫长而满溢着童年故事的娘家路上,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我的四爷和四奶奶,想起了老城最西头的仓崖胡同,它是一条用石头砌成、满载着历史故事的街道。四奶奶曾自豪地给我们讲仓崖上的大户人家和街巷轶事,我却更难忘在四奶奶家胡同里遇见的一个小女孩,她的名字叫齐。

刚进城上学时我很胆小,父亲安排我住在四奶奶家里,上学走路都成了最大的负担,四爷送我到大门口,我一个人从来都是跑步到学校,有一天我不小心绊倒了,一个比我大点的小女孩把我扶起来,给我擦眼泪、拍打衣服上的灰尘,我亲昵地叫她姐姐,她也是一个人,和我一个学校。那以后,她每天都来四奶奶家里叫我一起去学校,学校里有活动时我没有服装她给我带,做游戏没有道具她帮我准备,课程跟不上她帮我补习。放学回来她带着我在老城的大街小巷里玩耍,带我吃了第一顿小县城有名的酱油炒面;带我第一次上了小县城的老城墙,我们坐在城墙上背诵古诗词,在城墙上我第一次听她歌唱,她的歌声宏亮优美;她带我第一次进了小县城的图书馆,我看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后来她教我跳舞、教我滑旱冰、游泳……可惜我不善言谈,不敢和同学们说话,不敢下水、不会滑冰、不会舞蹈,我只做她的忠实粉丝,欣赏她的一切,她也有刁钻刻薄、自负高傲的一面,那只是针对别人,对我从来都像亲姐妹一样,我没有问过她的名字,但知道她叫齐,她是我生命里出现的第一位闺蜜。

平时,她会拿自家的苹果来,我俩一人一个;她拿自己的彩纸装订作业本,我俩一人一本(那时好像特别缺纸,学生们的本子都用各种彩色的粗纸);她每天早上给我带一个她们家的酵母馒头。四奶奶经常叮嘱我不要忘记她,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和她互相帮助、互相谦让。

在城里读了三个月书,我就闹着要辍学。我习惯了在农村扎堆在麦秸里,习惯了老师站在麦场上用土语给我们讲课的样子;我很享受在村里一帮子小伙伴给学校抬水、去一公里外的煤矿担炭的浩浩荡荡;我更喜欢所有的同学都用一样的作业本和铅笔,那是老师统一在城里买回来分给大家的。我适应不了县城里孤独和寂寞;适应不了县城里所有同学说普通话,老师用普通话讲课,我听不懂;我适应不了每天要上讲台讲一个发生在自己身边的小故事,因为我不会讲。四奶奶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我,她想尽一切办法让我高兴起来、适应那里的生活,我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我认识的小女孩每天放学回来都找我玩耍,教我踢毽子、跳皮筋、玩石子,我却无法不想家、想我的母亲,想村里无忧无虑的学习生活,在村里当班长、是好学生的我到了城里变成困难户。我决定不读了,四奶奶摸着我的头舍不得我走,小女孩齐哭着拉着我的手让我留下来,我把我那很小的铺盖卷放在邻居赶集的马车上义无反顾地回了老家。我不知道我走后,四奶奶一次次地捎信给父亲,说给学校说好了一直留着我的名额,我可以随时回城里读书;我也不知道陪伴我的小女孩在我回村里不久就得急病离世了,我不知道她的家,因为我从来没有问过她家住在哪里,多大年纪。我们形影不离地相处了三个多月我竟然不知道她一点点家事。

我经常去仓崖胡同里寻找曾经的记忆,在胡同里找到了我坐过的石头;我也找到了我们爬上爬下的老树,它现在已变得沧桑;我从胡同的拐弯处找见了躲在石墙后边的影子,她若即若离,时隐时现;我找见了站在大门外等我回家吃饭的精干利落的四奶奶,仿佛她还在笑着向我喊话。

本期点评1:

这是一篇平实质朴的家族回忆性散文。散文里有苦难,但不那么沉重;有温情,质地醇厚而非浓烈;有风云激荡的大历史,但被隐藏在日用而不知的生活本身之中。少女年代的清新烂漫,对苦难人生的叹息,匮乏年代里有滋有味生活的一点“小确幸”,还有对长辈的爱和敬重,共同构成了这篇文章的情感色板。

已经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在本周之星栏目里点评关于家族往事和父辈祖辈历史的散文了。这个题材的散文对于普通写作者而言,是非常容易上手且出彩的。在中国作家网的投稿中这类作品数量很多,有的立足于“怀旧之物”,对祖屋老房、日用劳作物什等的絮叨以遥寄思念;有的勾勒家族人物命运的变迁,有激荡风云之感;有的将历史文化、地域物候和成长经历结合,在故乡的风景中追忆飘散在风中的家族历史。这篇散文里“四爷”“四奶奶”形象尤为突出,是传统家族孝悌慈爱谨信伦理观的化身,让人印象深刻。在此前一篇相似题材散文的点评里,我曾写到,无论是返身探寻人类共同的历史,还是书写私人记忆的家族历史,人类始终无法摆脱记忆与经验、精神与思想层面的“返祖冲动”,尤其在中国这样尤善于写“史”的民族里,一切文体几乎很难绕开沉重的历史因袭。这篇亦是如此,从太爷爷太奶奶讲起,到父亲,再到自己,这样的书写展现了一个世纪里家族四代人的命运变迁。所谓个人史的非虚构写作,这样的书写是有意义的,它让每个人都在整理和书写中探寻自身的“前史”,明白“我之为我”的意义和价值。而这也同样可以看做一种局部的微观史操演,但这需要作者更加聚焦某一或某些特定之物,而非大河汤汤、漫灌向前。浪漫的抒情是人类本能的冲动,这样的冲动往往因过于感伤而显得廉价,所以在一定程度上克制自己的抒情冲动,将个人生活和家族历史作为“经验的酵母”,以“史”的眼光与“诗”的超逸去对待,又或者以当下较为普遍的非虚构文类的方法进行写作实践,那么祖辈父辈历史将变成闪耀更柔和色泽而且历经时光经久不衰的琥珀了,而这,本身也是文学书写的魅力和魔法所在啊。

——康春华 (《文艺报》编辑、青年评论家)

本期点评2:

作为一个北京孩子,胡同我是很熟悉的。那里是拥挤、繁杂、凌乱。但具有极强的包容性,成日里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让“远亲不如近邻”不再是一句空话。作者在文中写道“房子的原主是一户纯朴善良的人家,逢年过节做了好吃的总会给四爷家送一点,四奶奶也会把自家好吃的送给对方。”这一来一往正是胡同生活的真实写照,这里面只有温暖和善,没有一丁点阶级成分。

我在上小学的时候,家后面也有一条胡同。我最要好的玩伴几乎都在胡同里,我下楼一拐就能找到他们,并不像作者需要在父亲的自行车上颠簸一阵才到。小孩子的目的大都跟吃有关,我有时会在玩伴家里蹭顿午饭吃,看着桌子上东屋奶奶炖的排骨,西屋大娘摊的韭菜鸡蛋饼。那香味晕开来,房檐上的鸟雀也比平时多了两三只,就连平日里缩在矮缸里的乌龟,也要用两个爪子扒住缸沿,把头伸出老长。那时我就觉得胡同里总有着一股神秘的力量,能让食物变得特别美味。

不知为什么,胡同里的女孩子都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就是安静,局气。后来我想到,也许是胡同里特有烦乱和嘈杂造就她们身上的这个气质,家长里短的琐事磨炼得她们办事利落有分寸,天南海北的语言让她们见识广博又泰然自若。

现在的胡同少了,仅存的一两条也是被冠以“胡同文化”的假胡同。原有的温和、内敛变成了张牙舞爪,有些可悲,有些可叹。但作者用这篇文章告诉我们,其实真正的胡同还在,它若即若离,它时隐时现。它在石墙边,它在老树头,它就在拐弯处。

——刘家芳(中国作家网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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