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程文胜:西码头的奤子(2023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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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程文胜
程文胜,祖籍湖北随州,现居北京。著有长篇报告文学《百战将星李天佑》等,曾获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长征文艺奖、全军抗洪题材优秀作品奖(长篇)等,有作品收入各文选集、改编为电影、选入全国各地高考语文辅导教材。
作品欣赏:
西码头的奤子
一
钱艳萍在西码头镇家喻户晓,坊间主要“吃瓜”三件事,一是她看上绝不受本地人待见的外乡“奤子”,居然溜进西码头广播站,用大喇叭喊话要与反对她爱情的父母断绝一切关系。另一件事是她受小学老师刘“奤子”蛊惑,开了西码头第一家私房菜馆,催生状元河东岸一条街的酒绿灯红,传言公安机关预备以流氓罪定她为“严打”对象,抓了又放,放了又抓,如此反复“二进宫”。还有一件奇葩事,是她居然断供两个考上大学的儿子,与一帮“奤子”干起替人哭坟的营生。她与一干“奤子”的惊世骇俗之举如同那些年登过报纸、上过电视的港台明星逸闻趣事,被西码头人津津乐道。尤其是哭坟的营生,不仅部分弥合了外来“奤子”与西码头土著之间格格不入的生活裂痕,还让她一度声名远播。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西码头乃至临县有高寿老人亡故,只要家境殷实想丧事喜办的,顺嘴就会说,快去请“奤子”媳妇来一趟。钱艳萍带着老少“奤子”搭棚挂幡,吹吹打打,迎来送往,要多热闹有多热闹,要多体面有多体面。待亡人出灵上山时,钱艳萍披麻戴孝,涕泗横流,哭声婉转,泣诉简洁,对亡人过往功德如数家珍,仿佛事事皆是亲身经历。主人家与吊唁来的一干妇人本无泪,见她声情并茂,也不由泪如雨下,边擦眼泪边互相点头赞称“‘奤子’媳妇哭得真好”。
钱艳萍三十岁守寡,丈夫隋天保是水库库区移民,以木艺为生,会刻木雕花,西码头剧社木梁抱柱上的盘龙翔凤皆出于他的一双巧手。本地人对外乡移民多歧视,尤其讨厌那一口绝不同于西码头语系乡音的“奤子话”,并想当然地认为这些“奤子”生活粗糙、常年不洗澡而身脏味重,避之犹恐不及。考虑到西码头土著的排外情绪,民政部门将移民集中安置于西码头状元河岸或东街尽头的空旷之地,于是,这因人而聚的“奤子村”与本地人间而不隔,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钱艳萍不一样,不仅喜欢听“奤子话”唱歌一样上扬的尾音,还常去“奤子村”看戏。戏也不是正经戏,每月十五,一帮“奤子”聚集于空旷之地,悬几盏马灯,自娱自乐吹吹打打。几个“奤子”敲锣击鼓,吹笙弹弦,或唱古戏,或奏酸曲,瞎眼老莫领唱,这个谢顶花须的老头,手拉胡琴,脚踏响器,弯腰闭目,浅吟低唱,只到高腔时,才突然挺胸昂首翻出一双瓷器奶色的白眼,冷不丁的吓人一大跳。钱艳萍看戏的时候,隋天保总会给她搬凳子,每次“奤子”们都起哄。有一回,隋天保搬来一只宽宽大大的椅子,一根圆条围成靠背和扶手,扶手头上刻着盛开的牡丹花,花瓣层叠,看起来硌手,摸起来却如婴儿的小手细腻滑顺毫无骨感。坐将上去,椅子扶手轻托小臂,让人胁下顿生凉风,舒服爽快之极。隋天保说,这椅子是明清工艺,叫圈椅,太师爷才能坐。他特别强调这椅子是专门为钱艳萍做的。钱艳萍很喜欢这把椅子,当即搬回家。也许爱屋及乌,钱艳萍发现隋天保不仅有手艺、人精明,还心疼人,会变着法子讨自己喜欢,传言中“奤子”们所谓的恶语陋习更是子虚乌有。于是,她喜欢上这个大自己十岁的“奤子”,觉得“奤子”并不逊色于西码头那些本事不大却自以为了不起的“大丈夫”。女为悦己者容,她甚至觉得将来嫁给这样的好“奤子”也会不错吧。她父亲偶然听得她偷偷与“奤子”恋爱,觉得一家老小的脸都被她踩在脚下碾来碾去了,简直在街坊面前抬不起头来。轰轰烈烈的家庭大战无果后,父亲抛出要爹妈还是要“奤子”的选择题。钱艳萍吃软不吃硬,好,那就断绝一切关系。钱艳萍一不做二不休,趁广播员唐胖子到厕所蹲大号之机溜进西码头广播站,在有线广播里朗诵绝交广播稿,直到唐胖子提溜着裤子从公厕一路狂奔冲进来抢夺下她手里的话筒。钱艳萍这个动静闹得人尽皆知,家里再也待不下去。她让隋天保给自己买来新衣服,里外一新地出了门,不带走家里一根纱。当然,那只“奤子”定制的圈椅绝不能再沾娘家人尊贵的屁股,她得带走。
钱艳萍虽说不是羞花闭月沉鱼落雁之容,却也小家碧玉清新可人。隋天保能得本地姑娘垂爱,又因她与娘家绝交而免除了数额惊人的“彩礼”,简直如沐春风,感恩戴德,加上手艺人天生勤快,婚后他万事不让钱艳萍操心,里里外外收拾得利利落落。四间自建瓦屋装点得古色古香,院子里假山竹影小桥流水紫藤葡萄,花红叶绿恰似园林。关键是第二年夏天,钱艳萍生下了两个七斤四两的双胞胎儿子。隋天保更是欢喜得不知东南西北,逢人便说“这日子咋这顺心顺意呢”,两个儿子也由此得名,老大叫隋心,老儿叫隋意。“奤子”的幸福生活,让西码头人羡慕得咬牙切齿。可惜乐极生悲,隋天保空有天保之名,并不得老天保佑。一日,在收拾旧木料时,隋天保奋力锤凿,凿头折断而反弹,断刃飞旋直入眉心,隋天保当场就殒命归西。
隋天保老家包括父母坟头都已没入库区碧涛之下,迁移至此,更无亲戚来往。一时间,仿佛忽然断了与人世间的一切联系,一对双胞胎儿子、一家子的吃喝拉撒一股脑儿被抛给了钱艳萍。一个普通人家怎么有那么多事,钱艳萍忽然发现隋天保才是家里的顶梁柱,自己一天也离不开他。可日子还要继续。是夜风急雨骤,灯晃窗响,钱艳萍把两个孩子好歹哄睡了,回头就见隋天保靠在窗前看着她笑。钱艳萍惊出一身汗,说:隋“奤子”你不要吓唬我。隋天保还是歪着头朝她笑,边笑边退,顺着窗缝就不见了。钱艳萍瞪大眼睛喊了几声“奤子”,没有回音,只感到肚皮一阵湿热,却是隋意尿了床。一泡童子尿让钱艳萍的梦魂归位,这才发现窗户开着,雨水时不时地往屋里飘。她躺在床上,既希望隋天保出现,又害怕他真的出现,思想斗争半天,实在忍不了哐当哐当的碰撞之声,才强迫自己起身关窗。凉风一激,睡意全消。她在心里哀叹,以往这些关门闭户之事,隋天保料理妥当,哪里需要自己动一个手指头?好日子过在前面,如今是到头了!钱艳萍给孩子换了衣服,把褥子半折遮挡尿湿之处,和衣半躺床上,看着熟睡的老大隋心、老二隋意,发愁怎么把这一对三岁多的小屁孩喂养大。
钱艳萍娘家人全乎着呢,如果他们帮忙带孩子,或可让日子好过些。可自从她当年大喇叭广播“一刀两断”,两下就不再来往,连隋心隋意两个小孩都视而不见,对一家嘴里早已嚼碎了的“逆女子”更是形同陌路。隋天保去世,邻里都来帮忙,而娘家连个人影也不见,绝情到这个份儿上,还能指望?恐怕自己就是放软身段跪求收留,他们也未必可怜。钱艳萍恨恨地想:断得干净也好,求人不如求己,他们现在就是主动伸手帮忙,我这孤儿寡母的还不承他们的情呢。
两个孩子让钱艳萍不得不收起被隋天保宠溺坏了的娇弱心性,她要坚强起来,撑起这个家。她盘算了一下接下来的日子,又把小木箱里的积蓄翻找出来细细数了好几遍。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手头上的钱让接下来是什么日子变得清晰明了。洗洗涮涮、锅碗瓢盆之类,辛苦辛苦总是能熬过的,没挣钱的法子,才是愁心的事。钱艳萍哀叹,早知没钱还姓什么钱啊!可现在能依靠谁呢?谁也靠不上。钱艳萍拿定主意,自力更生,先易后难,在院门口支个早点摊,蒸几锅馒头,熬一桶紫米粥,萝卜咸菜摆一溜……无论如何,先把日子过起来。
看似简单的谋生想法,要落地生根还真不是件简单的事,就算是蒸馒头、熬稀粥,也是一个技术活,自家将就吃吃还可以,蒸塌了、熬煳了没有个卖相,谁会掏钱买?政府食堂的老顾师傅路过,看到那些面目可憎的馒头,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说:“别糟蹋粮食啦,这馍馍搞成这样,有人要吗?”钱艳萍认出老顾,赶忙求他指点。老顾对她的事迹还是了解的,尤其她在大喇叭广播与“奤子”相爱的事,让他暗地里赞过好多回。老顾怜惜她一人带俩孩的艰辛,便把蒸馒头的技术传给她。老顾的厨艺在西码头大大地有名,政府大院里再刁嘴的干部都服气。老顾说馒头好不好,关键在和面,一定要用温水,太热太凉对酵母菌都不益。他耐心讲解面粉和水的比例,告诉她缩短发酵时间的诀窍是放酵母粉时加些白糖,特别叮嘱一斤面粉不能超过一勺子白糖,多了就齁了……钱艳萍到底是个聪慧的女子,一点就灵,一学就通,没过几天,蒸出的馒头就有模有样了。
日子苦些累些,好歹也是个过,心中的委屈无人倾诉,却憋得人难过。钱艳萍只能独自对着隋天保的照片哭泣,每次都哭得声音嘶哑,情绪发泄完了,心里会滋生出一种难以置信的解脱感,心情也就平复了。哭泣会上瘾,钱艳萍过些日子就哭一场。瞎眼老莫听了难过,早上买馒头时对她说,别这样傻哭,我教你唱曲吧。钱艳萍就拜老莫为师,跟她学曲,每月十五之夜,也跟着老“奤子”一起吼曲。有哭戏的时候,钱艳萍主唱,凄凄惨惨,恨恨怨怨,声入星空,响遏流云,唱得这些“奤子”们思乡恋旧,个个泪光闪闪。
二
日子在“奤子”们帮衬下数着一天一天过,钱艳萍为生计操持,一天到晚不停歇,两儿子便如扔进草丛的种子自由生长,稀里糊涂就发了芽,见风长,上了学,眼看就小学五年级。春暖花开,班主任刘天鹏来家访。刘天鹏是刚从省师范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听他说话的口音,也是个“奤子”,不过他的调调与“奤子”村里的“奤子”不同,是奤里奤气的普通话,每句话结尾都怪怪地跟一个“嗦”。刘天鹏头戴黄军帽,身着灰色中山装,下穿黄军裤,脚蹬解放鞋,看起来倒像是个转业退伍兵。隋心、隋意把刘天鹏领到面前,钱艳萍就觉得他面熟,仔细想过一遍,也没想起在哪里见过他。
无非是说些课堂课外的事,两个孩子总体表现是好的,成绩也不错,这让钱艳萍很欣慰。说话时,钱艳萍越过刘天鹏的头顶看墙上的照片,才猛然发现刘天鹏的左颊上也有一颗红痣,位置与隋天保的差不多,关键是眉宇间也团着一股相似的气息。钱艳萍不由心里叹息,怪不得好像是见过面的。刘天鹏话说完了,见钱艳萍落寞的目光扫在自己脸上,一时有些浑身不自在,站起身要走。钱艳萍这才回过神,送走了刘天鹏,才想起连茶水都忘了沏,只怪自己太失礼。
钱艳萍夜里失眠了。以往失眠时,哭一场就睡安稳了。但是这次她哭不出来,相反,满心都是甜甜的,是恋爱时才有的感觉。当年,隋天保送她个木雕嫦娥,那雕像衣袂翻飞、清新脱俗,更奇的是,嫦娥的脸蛋分明就是从自己脸上翻的模子,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她一下被迷住了。“你就是我心中的仙子”,隋天保说话时,简直就是电影里下放农村的美术家的神情……刘天鹏倒与他有几分神似。钱艳萍心里一凛:莫不是老天怜我寂寞,特意让隋天保借他的身子似是而非地出现在我的面前?这么一想,钱艳萍开始反复品味,每一次刘天鹏的形象都在拔高,以至于觉得刘老师就如大成至圣先师孔圣人一般,温文尔雅,每一句话说出来普通如家常,却声声入心,让人不得不信服。钱艳萍后来感叹,先生先生,什么是先生?刘天鹏就是啊。
刘天鹏当然不知道自己会被钱艳萍惦记,但他此时此刻也在辗转反侧,他接到女朋友提出分手的信。女朋友朱莉亚和他是大学同学,原来指望两个人毕业分配同处一地,谁知一个留在大学当助教,一个发配乡镇小学当老师,相隔千里,靠大学里两三年清汤寡水的爱情,自己都怀疑能否禁得起的考验。
刘天鹏对分手是有思想准备的,但他不能接受的是朱莉亚先提出,自己成为被女人甩的人,自尊心爆棚的他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当即铺开信纸,写了一封绝交信,内容丝毫看不出是收到的信才写的,连落款的日期也提前了好几天。
恋爱的女人变脸飞快。朱莉亚以为刘天鹏当真没收到绝交信,她提分手只是心情不好耍耍脾气。现在非但男朋友不哄着自己,还动了真格!她很快回信:好,你不是甩我吗?赔偿青春损失费,不多,三千元。刘天鹏傻了眼。
朱莉亚不是说说就算了的,她把准备给学校领导的信也一同寄了来,大意说刘天鹏是个玩弄感情的伪君子,骗自己失了贞洁,不配做人民教师。朱莉亚说,你不认账,信就这么寄给你的领导。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加上刘天鹏的确愧疚,自己把持不住,让她以后不好做人,就服了软,说自己是一时糊涂,树叶障了目,猪油蒙了心嗦,你大人大量,尊夫人不记小生过嗦。
朱莉亚看他一副可怜相,本只是想教训教训他,且不能破坏自己在高校立起的与远方恋人“不离不弃”的人设,便不再深究,两人继续维持冷冷暖暖的既往关系。温吞水的爱情在两个城市拖拖拉拉几年,恋人便只如远亲,剪不断,理还乱,生活各自应付,各自安好。
刘天鹏日复一日地过着教书匠的生活,忙起来还好,一闲下来就烦躁,感觉日子越过越拧巴,没有尽头也没有盼头。到了周末,更是无聊,打发时间的方式便是家访,全班45个学生,一天五六家,也就天擦黑了。
三
刘天鹏第七次到钱艳萍家时,太阳斜斜地落在院子东边的竹林里,片片竹叶像镀了一层彩金,根根竹枝随风婆娑,窸窸窣窣,如盼顾有神的舞女,既闲适又精神。刘天鹏喜欢竹子,可以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他和朱莉亚在学校谈恋爱时,假山旁就有好大-片竹林。据说这片竹子是专门用来让学生刻写的,是高校闻名的文化竹林。刘天鹏认识朱莉亚,就是看到刻在竹子上的朱莉亚写的诗,他把名字刻在她的名字下面,还依她的诗韵和了一诗首。他的文笔不错,朱莉亚很欣赏,诗来文往,二人就恋爱了。钱艳萍家的竹林虽只十来株,却有苏州园林气,这在西码头是不多见的。
钱艳萍听到院里脚步响,就从里屋出来迎刘天鹏。刘天鹏跨进堂屋,就见小八仙桌上摆了饭菜,忙说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想转身离开。钱艳萍大大方方地说,来得正好,孩子的事让老师费心,早该感谢一下的。你跑一天了,回去也没地方吃饭,就当领导吃派饭,一起吃吧。
派饭两个字让刘天鹏心颤了一下。学校组织学生下农村时,就常吃派饭。有一年夏天,学校到郊区生产队支农,他和朱莉亚被派到最穷的农户家,晚上喝了一肚子红薯稀饭,回学校的路上就饿了。路过西瓜地的时候,顺手牵羊弄了只瓜,还没来得及砸开,就听到远处有脚步声传来。两人顺着沙地狂奔,见无人追来才停步,发现已到河边。这时月亮升于中天,两人翻过堤岸,敞在沙地,相视而笑,一时情动,滚在了一起。
隋心隋意拉刘天鹏入座。菜不丰盛,却也清爽。煎豆腐烩青菜,藕片烩荷兰豆,鸡蛋炒水芹菜,干鸡块炖土豆,一盘炸花生米,一盘酱豆腐,还有一碗粉丝汤。刘天鹏看着就有食欲。钱艳萍说,老师喝点酒呗。还没等刘天鹏接话,已拧开酒瓶,倒了半碗酒递过来。刘天鹏推让了几句,还是接了过来。
钱艳萍自己也倒了半碗酒,端起来敬刘天鹏,感谢对两个小孩的教导。令刘天鹏意想不到的是,钱艳萍举起碗一口就干了。刘天鹏只得跟着干了。一来二去,没怎么吃菜,一瓶酒就见了底。
酒是好东西,平时说不出口的话、干不出的事、抹不开的面,酒酣耳热之后,统统不再遮掩。钱艳萍痛说革命家史,如何辍学、如何恋爱、如何得到圈椅和嫦娥雕像、如何与娘家断绝来往、如何辛苦育儿……掏心掏肺全说了个遍。
刘天鹏开始还有控制力,但很快被酒精卸去。钱艳萍酒后脸上红霞飞,眼里含着世事如烟的幽幽秋水,唇红齿白,体态丰腴,更显一种独特的少妇之美。他想起朱莉亚,朱莉亚干瘦,精明,霸道,简直就是一个飞扬跋扈的柴火妞。刘天鹏想,钱艳萍如今还风韵别致,年轻时不知有多美,就让钱艳萍拿隋天保雕刻的嫦娥看看。
钱艳萍闻言一顿,眼泪汪汪地说:“跟他一起埋了,年纪轻轻的就走了,好在有个女人样子陪他。”
刘天鹏听了,发昏的头脑瞬时有些清醒,就起身告辞。钱艳萍想送,却站不起身来,眼睁睁看着刘天鹏歪歪斜斜地去了。
四
寡妇门前是非多,刘天鹏在钱艳萍家喝得将要醉倒的事,流传于巷中妇人之口,又添盐加醋广布于西码头一带,最新的版本已是刘天鹏那个“奤子”与“奤子”媳妇搞到了一起。有正义感爆棚的家长找到学校教导主任告状,绘声绘色一番,表示担心老师的品行影响孩子的成长。教导主任是转业干部,他只问了两个问题,家长就灰溜溜地去了。教导主任问:他俩好是你亲眼所见?单身男女自由恋爱犯法?咸吃萝卜淡操心。
刘天鹏从教导主任的谈话提醒中,得知自己成为街谈巷议的材料,很生气,嘴上向教导主任表示注意言行,心里却生出逆反之气,家访的频率反而高了。
钱艳萍当然也听到议论,不仅听到,还常有邻里妇人到家里来打探。钱艳萍巴不得,但刘天鹏拿捏的分寸感把她心头的渴望一点点浇灭,哪个青春年少的小伙子会找一个拖油瓶的寡妇?她渴望爱,但生活早已把她从娇妻重塑为母亲,从一开始她就不奢望再获得爱情,只把刘天鹏当作隋天保派来的,是一个被生活压下的美好念想。因此,她与他交往时反而更大方、更坦诚,待他如同兄弟一样,串串门、喝点酒、聊聊天。
钱艳萍越是落落大方,刘天鹏也越显得光明磊落,两个人相处甚欢。可毕竟是孤男寡女,难免日久生情。如果不是隋心隋意不想让他俩遂心遂意,他俩还真不知道会结出什么果子。
生意人多不满足现状。钱艳萍安安稳稳做了几年早点摊,有了些积蓄,就想着扩大规模。她问刘天鹏有什么主意。刘天鹏一下来了精神,说:“想当万元户不?那就贷款开个餐厅嗦。”这可把钱艳萍吓了一跳。刘天鹏不紧不慢地说,他琢磨很久了。现在政策放开了,谁用好政策谁发家致富。你家这么一个大院子,园林似的,不用可惜了。靠墙的边上搞几个木亭子,每个亭子摆一桌饭,亭亭之间搭连廊,中间摆几桌接散客……说得兴起,他一把拉起钱艳萍到院子里“指点江山”,说了好一阵子,才放开钱艳萍的手。钱艳萍感到手心火热热的,烙铁烫了一般。隋天保第一次握她的手时,她只感到他结满老茧的手有力地抖颤着,捏得她生痛。刘天鹏的手却纤瘦而柔软,没感到用什么气力,却牢牢地粘住了自己的手,甩都甩不脱,老天爷呀!
钱艳萍抬眼看刘天鹏,好在他的目光没投向自己。钱艳萍赶紧拉回思绪,问刘天鹏餐厅取个啥名。
“就叫紫玉轩嗦!”刘天鹏的口气像个大领导,如果面前有桌子,必然一掌拍了下去。
刘天鹏说完就匆匆走了。钱艳萍幽幽吐了口气,心想这紫玉轩看似有了眉目,实则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别说贷款、施工、装修,就是一切就位,谁炒菜、谁跑堂、谁算账呀?钱艳萍把身边的人梳理了一番,就想起老顾。
谁知老顾一口回绝了。老顾表面上推说年龄大了,身体不好,心里的意思却是面子的事——他虽说刚退休,好歹也算是国家正式职工,哪有国家人为个体户打工的?说出来太难听了。
钱艳萍悻悻而归,却见刘天鹏在院里。刘天鹏把一个报纸包打开,几叠10元、5元面值的钞票用橡皮筋扎着。“3000块,我只能拿这些了。先启动,再贷款嗦。”刘天鹏还沉浸在创业的兴奋中。
钱艳萍知道这是他几年的积蓄,心里很感激,却高兴不起来。刘天鹏说:“有心事嗦?”
钱艳萍就把找人的事说了。刘天鹏沉吟半晌,说:“我有个外甥刚从部队复员回来,他在部队是等级厨师,我找他过来帮忙……老顾……他估计是抹不开面子嗦……这样嗦,你再去找他,提议合伙干,赔钱了,咱兜着,赚钱了,三七开嗦。”
钱艳萍说:“对半开。咱俩也对半开。”
刘天鹏说怎么都成,关键是动起来。钱艳萍答应着,送走刘天鹏,转身就去找老顾。老顾见条件如此诱人,又不损身份,且退休后确实闲得无聊,便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五
餐厅搭建工程,钱艳萍找到“奤子村”的老莫。老莫当即敲响铜锣,“奤子”爷们呼啦啦来了一大帮,听说是为天保媳妇,大伙儿有物献物,有力出力,恨不得把自家房顶拆了也要盖好她的餐厅。这边动土,那边谋事,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菜谱菜样折腾了好几番。开门营业前,又把工商税务消防卫生等一干人等请来试吃指导。钱艳萍人逢喜事,更如莲花轻摇,风韵惹人。她穿梭于三张桌子,笑声盈庭,花容灿烂,直把一干人喝得五迷三道,几个管事的更是不拘小节,认她作干妹妹。工商所秦所长酒喝得美,提的意见也到位:“这个紫玉轩的名字叫得酸溜溜的,还得配个什么玩意儿,人家才晓得是饭馆……对,就叫紫玉轩私房菜馆!”不知是秦所长脸上的丰富表情,还是“私房”两个字的特殊含义,大家一起举杯叫好。
紫玉轩私房菜馆正式开张,有一帮子政府哥、“奤子”哥带人来捧场,加上好奇“私房”菜是个什么样式,没几天场子就热了。钱艳萍又腾出西房,设了两个包间,一个带卫生间,一个不带,带卫生间的空着,以备不时之需。政府大院的人听说老顾与人合伙开了饭馆,味蕾惦记他的厨艺,去了一次就传扬开去,政府部门的客源自然开通,有时上面来人,也专门安排在紫玉轩接待。生意如火如荼,刘天鹏与钱艳萍的感情也在升温。刘天鹏甚至打算停薪留职,全天候参与到紫玉轩的生意与生活之中。
此时隋心隋意上初中了。两个半大小伙青春期,很看不惯钱艳萍与客人插科打诨的做派,加上邻里的议论通过孩子传到学校,哥儿俩脸上更挂不住,对刘天鹏与母亲的暧昧关系也是厌恶之极。老大隋心心里恶心,嘴上不说,老二隋意却故意与钱艳萍作对,声称如果有男人住进家了,自己就离家出走。
钱艳萍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哪有时间和他俩理论?只能拿钱去安抚,让他俩录像厅、游戏厅,想去哪儿去哪儿,消耗掉旺盛的青春气力,只要不打扰自己就行。
孩子们不打扰她的爱情,西码头人却在明里暗里打扰她的生活。
首先是斜对面开了家宏图饭店,东街口开柳家河家乡菜馆开张,“奤子”村结合部弄了个桃园饭庄……客源就那么多,到处都是饭馆谁来吃啊?竞争让人生毒意,后来者想居上,又没有一招鲜,那只有把最早开张一直红火的紫玉轩弄黄了,才能从中分一杯羹。从哪儿下手?搞掉她的军师刘天鹏。
教导主任又找来刘天鹏,这次没太多废话,直接把“家长来信”一封封摆在桌面上,说:“看看,二十三封呢。响鼓不用重锤,表个态,小朱和小钱你选哪一个?不能一脚踏在两只船,当断就断,该了就了。你现在这个状态,为人师表是不够格了,先不要上课了。”
刘天鹏说:“我停薪留职。”
六
朱莉亚做梦也没想到刘天鹏居然不当老师,去给个体户打短工。这两年,朱莉亚与刘天鹏若即若离,也曾想过另择他人,心里却是高不成低不就,思来想去还是刘天鹏适合过日子。她也清楚,刘天鹏孤零零一人在小镇生活很无趣,一直在为他调动工作跑关系。前些日子,她偶然得知课题组一位教授的在职研究生学生是省委宣传部的处长,便向他求教。研究生介绍了就业形势,说:“观念得变变了,现在大凡有想法的,谁还抱着冰凉的铁饭碗不放?与其当教书先生,还不如自谋职业干个体,开个文化公司什么的。如果有想法,可当面叙叙。”
接到刘天鹏打来的长途电话,朱莉亚轻蔑地说,什么个体户值得你停薪留职去打工?这两天没事了,我正好来西码头看看。刘天鹏赶紧说还是自己去找她。朱莉亚说:“那你就快点滚过来!”
刘天鹏深陷桃色绯闻,为人师表的人设崩塌,停薪留职与钱艳萍合作也只是权宜之策,朱莉亚的电话让他犹如马儿诡衔窃辔,顿时脱困。他找到钱艳萍,说去安抚一下便回来。钱艳萍默不作声看着他,转身进屋,从小木箱里拿了五千元钱塞给他,他推让,她坚持,他便收下了。出门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这一走怕是再也难回头了,心中万分不舍,拉住他的袖子,犹犹豫豫地说:“抱抱吧?”
刘天鹏便抱了她,她搂紧了他的腰,可他的回应不像以往那样焦渴、热烈。她觉出其中的荒率和敷衍,在心里叹了口气,在他耳边轻声说:“放心吧,咱俩之间的事我烂在肚子里,打死也不会对外人说一个字。”
刘天鹏离开并没影响紫玉轩的生意,钱艳萍没了牵挂,只把心思往生意上放,每天进项不减反增。对手又把老顾盯上,高薪挖走了他。灶上掌勺的便只能靠刘天鹏的外甥马林生了。马林生到底是部队培养的,不仅没掉链子,还创新了菜品,在厨房里是多面手,对院子里的竹木养护也在行,把紫玉轩打理得清清爽爽。
上午十点半,钱艳萍照例穿过庭院去前台张罗,已有两位客人来了。钱艳萍看着眼生,以为外地人慕名而来,便提着茶壶迎上前去。客人见她过来,立即起身,黑脸冷声地问她是不是老板。钱艳萍“是”字话音才落, 来人已掏出手铐把她反手锁上了,说:“我们是派出所的,跟我们走一趟,老实点!”
其实,钱艳萍前些天就从食客谈论中得知,上上下下在“严打”,从严从重从快。有一个说得更神奇,语调也绘声绘色:“大领导发了话,社会治安必须下猛药,可抓可不抓,坚决要抓;可判可不判,坚决要判;可杀可不杀,坚决要杀。”
钱艳萍没想到自己被抓起来,她脑子飞旋,在被推搡出门押上偏三轮之前,终于想起脱困之法。她对公安说:“我哥黄大安中午要过来吃饭,我得安排一下子。”
“黄大安?黄副区长?”公安怔了怔。
钱艳萍说:“西码头还能有哪个黄大安?!”
公安盯着钱艳萍看,看了一会儿看不出她像撒谎,犹豫了。
七
刘天鹏赶到省城,朱莉亚张罗了一桌饭,请了那个宣传部的处长。刘天鹏整日在私房菜浸染,把领导伺候得很舒服,当即表态可挂靠宣传部下属单位开一个文化公司,主营文化艺术交流、舞台艺术造型、展览广告设计之类,尤其是演员“走穴”正热火朝天,先策划一次文艺演出。
天鹏文化公司成立,刘天鹏名义上是经理,处长才是幕后老板,公司业务员也都是他聘请的行家里手。租办公场地、策划演出方案、与“穴头”商谈劳务,乃至与剧院分配票房……刘天鹏一概插不上手,只能打打杂,很是失落。朱莉亚说,倒是想交给你干,可你有什么资源?!先跟着学走,再单飞。
刘天鹏马上没了脾气。他是在低层摩擦过的人,适应能力不缺,很快找到角色定位:接待各地明星,陪他们游览、吃喝,安排住宿,在公司的墙壁上挂满与明星的合影,一来二去,明星墙蔚为壮观,吸引不少“追星族”前来打卡,由此形成的广告效应,又为公司招徕了更多的客户。处长见他颇有悟性,逐渐让他负责一些项目。处长在朱莉亚的热心辅导下顺利毕业后,恰逢任用干部重学历,很快被提拔为省会城市副市长,仕途形势不是小好,是大好,一个小公司的事就不能再掺和了。刘天鹏就此主了政,凭借副市长的影响和自己积攒的人脉,公司越办越火,一再扩大规模,成了省城颇有名气的文化公司,甚至开始向影视行业进军。公司牵头策划投拍了一部小制作电影,在副市长的运作下,获得省里一个大奖,很快又被推荐到电影节,意外爆冷斩获金奖,天鹏公司一下闻名影视界。
事业顺风顺水,爱情也瓜熟蒂落。刘天鹏和朱莉亚办了一场奢华的婚礼,领导证婚,教授致辞,明星捧场,众宾欢畅,市晚报娱乐版发了消息,市电视二台做了报道,妥妥的人生赢家。
钱艳萍是从马林生那里知道刘天鹏结婚的消息。她以为自己会难过,但心里没反应,相反,她还挺高兴地对马林生说:“那挺好的嗦!”
马林生说:“你这句话像我舅舅的口气!”
生活就是这样,到哪个码头说哪个码头的话,哪能天天抱着不切实际的空想过日子呢?钱艳萍知道,她与刘天鹏就像老天随手丢弃的两粒石子,此时此地陌路相逢,互相独孤求偶,彼此抱团取暖,纵使一时有情有爱,也不过一夜露水,朝阳一出,便无踪影。
马林生转身离开,又回来,犹犹豫豫地说:“还有一件事,不好意思张口。”
钱艳萍笑,说:“有屁就放。”
马林生说:“我舅那儿缺人,我想去省城闯闯。”
钱艳萍心里一咯噔,马林生一走,灶上可就歇了菜了。钱艳萍说:“刘天鹏的意思?”
马林生说:“我舅倒没反对,他说如果咱这儿离得开,到省城发展的大方向是对的。”
钱艳萍忽然觉得倦怠,不是那种上床倒头就睡的困,却比那困要沉重得多。她强打精神,说:“去吧去吧,离得开,哪有离不开的嗦?”
八
夏天状元河涨水的时候,钱艳萍的两个儿子都考上了大学,这在“奤子”村是不得了的喜事,老莫几个“奤子”每天晚上都在露天小场子里开锣唱戏,欢快的唱腔犹如长棍上天入地,只把一条状元河搅动得翻滚不息、滚滚东去。钱艳萍本想办个升学宴的,可隋心隋意不同意,只说这个家待够了,这个“奤子”村受够了,这个西码头恶心坏了,总之,只想早些离开。
钱艳萍心里知道,两个孩子对西码头关于自己的流言一直耿耿于怀。兄弟俩平时对自己的嫌弃,她心知肚明。只是她不明白,刘天鹏一去杳无音讯,他们心里的怨恨也不能随之消散吗?
钱艳萍不能容忍别人的嫌弃,自己的孩子更不能。她不再对孩子抱有希望,更不相信所谓的养儿防老。作为母亲,先不论好坏,俩孩儿毕竟是自己尽心尽责一手带大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如同对刘天鹏死了心一样,也对俩孩儿死了心。隋心隋意离开家时,她用恶狠狠的腔调把话说绝:“你们都成人了,今后有什么事自己承担,别再烦我,我也不烦你们,这样各得自在。”老二一摔门径直走了,老大还要说什么,钱艳萍就把他往门外推。
两个儿子离开家,饭店又关了张,钱艳萍觉得耳根子突然清静了。日子一天天过去,闲得人发慌。就养了一只小猪,十只鸡,三只鹅,屋后开了两块菜地,还抱回一只小黄柴狗养着,鸡鸣鹅叫狗吠,日子就生动饱满了。
钱艳萍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把两个儿子赶出去,说不供养就不供养,隋心隋意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格,赌气也好厌恶也罢,大学期间勤工俭学,自食其力,再苦再累也不向家里伸手。毕业后,老大留在省城,老二去了新疆。老大开始每年春节回来一次,成家后只是逢年过节寄张明信片、寄些小钱。老二更绝,一去不回头,连封信也没有。
这年春节刚过,两个穿军装的男人来到钱艳萍的家。钱艳萍以为又是来抓人的,可饭店关张多年,自己安分守己,这次又是招惹了哪路神仙?
来人向钱艳萍敬了军礼,问钱艳萍是不是隋意的母亲?钱艳萍点点头,又摇摇头。
来人说,他们是隋意的战友,这次专程来看望她。“战友?”钱艳萍惊呆了,“他上大学走了就没了信儿,是参军了?在哪儿?”
钱艳萍忙把来人让进屋。两位军人落了座,面色凝重,说明了来意。
原来,隋意毕业前听了部队英模事迹报告会,边境战事尚未结束,一腔热血奔涌,当即报名参军,前赴边境。隋意到部队时,正值我军与敌炮战,我军万炮怒吼,势如潮水,火光冲天,敌人炮火也雨点一样回击。就在那次战斗中,隋意不幸牺牲。因为找不到尸骨,只在当地建了衣冠冢。隋意的遗物不多,有一只木雕的大象和几本书。
钱艳萍有些木然,站起来,又坐下,说:“就是说,死了嗦?”
来人点点头,把烈士证书、抚恤金以及遗物交给钱艳萍。钱艳萍一一接过放在桌上,又在来人带来的表格上一一签字。
送走来人,钱艳萍抚摸着小木象,自言自语地说:“他这是念着他爸呀。”
钱艳萍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没在隋意战友面前掉眼泪,按说母亲是该为白发人送黑发人而流泪的,但她没有,她只是抚摸着小木象,直到夜色一点点吞没院落。
第二天一早,钱艳萍就把隋意的衣物埋在西码头西岸的松树坡地里。钱艳萍给隋天保隋意父子烧起纸钱,一阵风来,烧黑了的纸灰纷纷扬扬,钱艳萍悲从心来,不由放声哭诉,哭声直冲霄汉,响遏行云,惊动了西岸探亲访友的人群。
新加坡华侨董伍陵回乡省亲听得钱艳萍的哭声,老泪纵横。他对陪同的县侨联的同志说:“西码头我没什么亲人了,祖坟还在。我想清明回来重修祖坟,可否请些人来办,比如比如……”
侨联的同志说:“明白明白,找吹鼓手、响器班来帮忙,再找一些哭坟的?”
董伍陵点头,手指钱艳萍哭声飞扬的地方,说:“这女人就好。”
侨联办事效率很高,钱艳萍与老莫一干“奤子”被发动起来,成立了专司红白喜事的服务社。清明时节,董伍陵祖坟修葺一新,钱艳萍一哭成名。
一天上午,太阳斜斜地落在院子东边的竹林里,片片竹叶像镀了一层彩金,根根竹枝随风婆娑,窸窸窣窣,如盼顾有神的舞女,既闲适又精神。钱艳萍提壶浇花,花叶颤抖出一片红绿,抬眼就见一个港台明星画片上的女人进得院来。钱艳萍认出陪同的男人是西码头镇宣传委员林向阳。林向阳对女人说了几句话,就向钱艳萍跑过来。林向阳说,省里一个大公司准备改造西码头旧址,建一个影视拍摄基地,同时出资重装紫玉轩。林向阳指着门口的女人说:“这位就是……”
钱艳萍抬了一下眼皮打断他,说:“知道,朱莉亚嗦。”
本期点评1:
“逆女子”出走的半生
展现女性苦难和生存困境的小说历来不鲜见。《西码头的奤子》将时代背景置于七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前后,把女性可能面临的困境集于一个“逆女子”钱艳萍一身,讲述了她在时代激流和跌宕命运中艰难却稳步前行的“有名”的半生。
在观念传统的七十年代初,钱艳萍用大喇叭宣告跟家里断绝关系,毅然决然地嫁给被西码头看不起的“奤子”隋天保,在万象更新的八十年代,她先后经历了丧夫、创业谋生、与另一位“奤子”暧昧纠缠、扩大经营抚养两个儿子上大学、失去小儿子、被严打抓起来“二进宫”、悲恸中谋得新营生“哭坟”,饭店眼看陷入危机,又迎来西码头包装改造的机遇……艰难困苦不足以概括她的半生遭遇,乐观坚强也形容不出她的活法。不同于听命无助的女性形象,展现了一个思想率性奔放、敢想敢干的,既烟火又热情的倔强的“逆女子”。
作者在男性视野下给予了女性命运和困境以深沉的人文关注,将女性情感抉择、生存危机、精神独立等多重难题集结,再将其通过一些或悲伤或惊奇的机缘,用举重若轻地的方式一一拆解,最终呈现出处逆而安的生存格局和松弛自由的生活状态。当然,成为获得情感自由和内心恣意的“逆女子”,也必然付出了一些宝贵的代价,比如牺牲亲情——她和儿子都选择了青年离家断绝联系,比如独自承受生活重担,比如面对爱人的突然离去和“情敌”来访。
——谭杰(鲁迅文学院教研部副主任)
本期点评2:
程文胜是原创频道的熟面孔,审核稿件时,常能看到他的作品,多次想推荐为周星,但总觉得可以再等等,直到短篇小说《西码头的奤子》的出现。
小说《西码头的奤子》书写了一个名叫钱艳萍的底层女人的命运故事,他善良泼辣,有一颗坚忍的心,一心想将日子过好,经历却多坎坷,命运也多悲苦,而这一切,都要从钱艳萍在西码头镇家喻户晓的三件事说起。
头一件,为与不受本地人待见的外乡“奤子”相好,她偷用广播站的大喇叭,喊话与父母断绝关系,足以看出她性格里倔强的部分和她的真性情;第二件,她开了西码头第一家私房菜馆,催生状元河东岸一条街的酒绿灯红,却多番惹来麻烦事;第三件,她断供两个考上大学的儿子,与一帮“奤子”干起替人哭坟的营生,一哭出名。通篇读完,心头沉重,对女人饱受磨难的命运充满了同情,可以说,作者在小说里刻画了一个立体的底层人物形象。
很显然,程文胜对小说节奏的把控很有经验,他先轻描淡写地将发生在钱艳萍身上的三件事告知读者,将悬念埋在开头,然后再从青年时代的钱艳萍讲起,不急不缓,娓娓道来,故事圆润饱满,尤其是结尾处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却四两拨千斤,令人深深叹息。可以说,这个短篇小说是靠故事取胜的,故事的整体构思和内在的力量的编织,看得出作者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但同时,若从一个更高的要求上来讲,这个短篇小说也存在一些不足。
从短篇小说这个体裁来讲,我以为小说的叙述过快,人物的命运变化也过快。短篇小说,虽说同样是在讲故事,但往往依靠的是传神的和打动人的细节,多是借用细微之处来表现整体。小说里,从钱艳萍的婚姻讲起,到丈夫的意外离世,到拉扯两个孩子长大,到刘天鹏的出现,再到儿子隋意的牺牲等,每一次的转换,作者几乎都是一笔带过,并未做详细的细节描述。重要情节转化太快,就会扰乱故事的布局,会给读者一种眼花缭乱的感觉。
从体量上讲,这几乎是一个长篇小说的容量,这么大的容量,用短篇的篇幅来推进,自然就会显示出叙述过快的问题来。同时,小说里一些地方的描写和对话,稍显啰嗦,若再精简一番,是否更好?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
——范墩子(西安市文学艺术创作研究室专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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