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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棱镜》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17年04月17日13:50

3

钟好决定去见大侠。

本来想叫车,又怕太显眼,更怕刺激大侠,他一抬腿跳上一辆公交。

钟好穿的是便服,平日没急事,他都喜欢坐公交。

医院到大侠这里二十多分钟,一个问题还没想完,到了。下车,钟好盯着“星空”两个字端详半天,走进花店。

大侠正趴在电脑前,十分专注。

大侠是电脑高手,局里谁都知道。这人不但对破案着迷,对电脑更是痴迷。

当然,他更是推理高手。钟好他们靠的是对案情一步步的调查,对现场细致入微、不放过蛛丝马迹的勘查,对证据链的重视,大侠则靠自己的脑子。他最擅长的就是把一堆毫无关联的证据或是事件放在一起,用他反常规的思维往下演绎,找出相互之间的逻辑关系来。

你还别说,银河两起大案,都是得益于他的神推理。尤其几年前无头女尸案,当时一样证据也没有,凶手杀人毁尸,做得非常干净。大侠靠着一颗散落的珠子,最终推理出一种因果关系,非要钟好跟他联手,做现场模拟。结果还真让他模拟了出来。凶手是死者上级,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杀人理由荒唐到让人难以置信。女子业务能力很强,单位口碑又不错,凶手担心有一天女子会超过他取代他,于是将她杀害。

这世界什么怪事都有,当警察久了,人会变得麻木,各种稀奇古怪的事面前,你的神经很难再像正常人一样产生本有的条件反射。类似于外科医生看到血跟自来水没啥区别一样可怕。大侠对此深恶痛绝,他认为目前刑事案件侦破率上不去,或者侦破走弯路,不是犯罪分子多隐秘手法多高明,而是警察丧失了敏感与直觉。人有审美疲劳,办案也有证据疲劳、视觉疲劳,甚至情感疲劳。一个好的警察,第一反应必须敏捷而且新奇,要保持初恋一样的新鲜感,那样才能对现场有所发现。现场的每一寸空气,空气中任何一丝异样的味道,一只花瓣颜色的细微变化,都是打开你思路的奇妙钥匙。可惜我们的视觉、味觉,包括对光与影的条件反射,都已被诸多的案件磨损到报废的程度。木然成了我们最大的特征,每次走进现场,除对直接证据有些许的兴奋外,对其他全都在混沌与无知状态。现场取证成了机械化的重复,成了一种必须要走的“程序”。至于破案,更多时候不是依靠自己的侦破智慧,而是看犯罪分子的倒霉程度。犯罪分子总会落下什么,这是我们固有的一种思维模式,也是我们抱守的一条真理。我们坚信犯罪分子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漏。所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说穿了还是依赖这种思想。等待对方败露,这就是我们办案的主导思想。

局里那些年,大侠除发表一系列高深莫测听上去云山雾罩的奇谈怪论外,还热衷于搞他自己所谓的研究。最有名的就是第一现场气流学。大侠顽固地认为,不论什么样的环境,有凶案发生跟没有凶案发生,现场的气流包括气场是完全不一样的。凶案现场的气流会紧,会密,会破坏原有的结构。而风对万物都有影响,气流细微的变化会在物体上留下跟平日完全不同的印迹,只不过我们用肉眼难以观察到罢了。但我们可以借助电脑、借助更加精密的仪器来观测,从而找到意外的证据。他的这个理论遭到以于局和邹锐为代表的铁实证据派的嘲笑,认为他是幻想小说读多了,拿臆想来猜测现实。大侠也确实爱读那些幻想小说,福尔摩斯对他来说早已陈旧到无法容忍,他喜欢拿科幻小说中许多臆想来打开自己的第七感。对,第六感之外还存在第七感,这是大侠的邪说,遭到全体警员包括钟好的一致嘲笑,认为这小子疯了,一心想做银河的福尔摩斯,却又不敢承认。有人说得更直白也更狠,说他是故弄玄虚,想出名而已。

大侠还想搞一个发明,或者叫科研,甚至拿他这个根本不可能通过局里审核的伪项目反复争取本来就稀缺的科研经费,还妄想拿到公安部的特别扶持。就是他的“FGF”程序,或者叫“2FG”推理。他想发明编程,将现场采集到的风、光、影等各种物质输入到编程里,以电子模拟的方式,为案件虚幻出一个巢,让各种证据链共同在这个巢穴里“生长”。注意,他用的是“生长”,大侠说任何案件都不是突发的,都有一个生长过程。犹如花草,要经过长久的孕育或发酵,最终才促成质变。

当然,有关2FG,大侠有一整套理论,可惜没人听,也听不大懂。大家都抱以热笑,然后不阴不阳地说,期待啊克侠同志。

克侠是大侠的原名,他姓沈,但是很少有人叫他真名,从他进局里不久,大侠这个外号便流行开来。

“又鼓捣什么呢?”钟好大步进来,笑着问。

大侠受惊,抬头见是钟好,慌乱地关了页面,合上电脑。虽然动作快,钟好还是看见了。

大侠仍然在鼓捣他的2FG程序。

贼心不死。

“我给文霁的插花做了编程,将来她成名了,这些东西可以用来做教案。”大侠撒个听上去不错的谎。

“想的真远。”钟好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目光往花店那边看了看,文霁不在。钟好不想在这里看到文霁,至少现在不想。他对文霁有想法,这想法大侠并不知道。

“离了?”大侠笑吟吟地看住钟好,忽然问,目光充满诡异。

钟好猛地弹起:“大侠你说什么?”

钟好绝对相信自己,离婚之事滴水不漏,甭说是长久不上班的大侠,包括邹锐还有曹亚雯,都还不晓得这桩事呢。

“你紧张什么?”大侠仍旧笑着,双臂用力将轮椅往后移了移,他前面的空间相对从容了些,跟钟好说起话来,也不觉过于压抑。

压抑是种病,大侠知道自己最近正被这种病困扰。

“离,离什么?”钟好仍旧装傻,目光锥子般刻在大侠脸上。

“离心离德,还能离什么?”大侠忽然转过话头。

“不许开玩笑,我很认真。”钟好想不出哪个地方出了错,难道乌梅找过大侠?不,绝不会,乌梅那性格,怎么会把这样的事说出来呢?

“坐吧,跑了一上午,腿该乏了吧。”

大侠对钟好的行踪总是那么清楚。

钟好非常泄气。记得大侠还没坐到轮椅上时,两人一起办案,他们打过一个赌,两人分头找证据,分头调查,看谁拿到的东西多。结果三天后碰头,大侠不说自己查到什么,而是振振有词将三天里钟好去了哪些地方,见了什么人,得到什么样的答复讲个一清二楚,好像一直尾随在钟好身后。钟好愕然中带着愤怒,质问他到底用了什么魔法,为何总是要把他先扒光。对警察来说,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的掌控中,你还破什么案,抓什么逃犯,比送死还没出息。

大侠只道了一句:“你身上的气味。”

钟好大叫:“扯淡,越说你是神探你还神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咋不说你有千里眼还会变身术?”

“差不多。”大侠嘿嘿一笑,拍拍钟好的肩,这才讲起三天里他调查到的东西。的确比钟好多,也更有价值,而且人家没钟好这么累。钟好不能不佩服,但到现在钟好也不服气。尤其不承认他有什么特异功能。

他只是比别人更用心一些罢了。

钟好这么想。大家都骂大侠是头疯牛,靠近不得,会被传染,久了还会跟着走火入魔。钟好偏是离不开这头疯牛。

大侠伸手拿过一瓶矿泉水,递给钟好。

“真到过不下去的地步了?”

钟好心里狠狠一抖,有点恐怖地看着大侠。

“你瞒不过我的,包括你去三亚找谁。有句古话你别忘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除非己莫为啊。”大侠拖长声音,神情突然暗淡下去。

“大侠你等等。”钟好打开瓶盖,灌了一口水,“你跟我讲清楚,为吗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大侠没急着回答,一张脸由灰变青,再变暗,半天,幽幽道:“干吗要瞒,除非你心里有鬼。”

“我没有,没有!”钟好几乎是叫。

“有没有你自己最清楚。”

“你混蛋,你不知道事实!”

“事实?”大侠冷冷一笑,更加恐怖地说,“半辈子警察白做了,事实是什么,事实就是我们心头的那片暗云。老大你别忘了,你曾跟我说过,这辈子你啥都可以放弃,唯独婚姻,现在你跑来做什么,莫非是要告诉我,以前你糊涂,没看清嫂子是怎样一个人?”

“大侠我不要听这个,我是来跟你讲案情的。”

“那你找别人,我现在不是警察。”

“你——”

钟好自己也乱了阵脚,他是跑来跟大侠讨论案情的。赵纪光之死,表面看是一起医疗事故,但钟好总感觉,这里面有名堂。就在刚才来的路上,钟好收到一条陌生短信,说有人在诈尸。钟号明白诈尸的意思,无非就是提醒有人将事故放大,借机制造出某种效应,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个人不用猜就是赵纪光的女儿赵一霜。钟好没理,轻轻一笑删了短信。

他现在不能被这些东西搅浑,得保持自己的思路。钟好有一种预感,医闹不过是表面,背后才是深流,而且随着光头帮闹下去,会有更加混浊的水被带起。钟好就想看到那股水,所以跑来跟大侠商量。他甚至有一个想法,想让大侠去医院。

大侠身体残疾,去康复中心名正言顺。大侠不是对事发现场的气流感兴趣嘛,那就给他一个机会。

但是大侠跟他提起了婚姻,这让钟好多少有点恼火。

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大侠对面,他倒要看看,大侠这张嘴里,还能吐出什么。

“于局来过。”大侠突然说。

“他来做什么?”钟好的思维又被大侠引领了。

“看望我,顺便找我咨询一件事。”

“什么事?”

“你。”

“扯淡,他咨询我什么?”钟好明显有些心虚,凡事只要被领导盯上,必定糟糕透了。

“他想让你回缉毒队,我否决了。”

“什么?”

“你应该知道,最近这边毒品又在泛滥,地下交易很火,贩毒分子很猖獗。于局怀疑有组织在暗中操纵地下毒品市场,想布网。”

“他说了算吗?”钟好愤愤地丢过去一句。

“问得好,于局也是被这个问题困住,他说了的确不算,而且不瞒你,上面好像对此不闻不问,像是毫无察觉。作为资深警察,你不觉得奇怪?”

钟好被问住,过了一会儿,略显烦躁地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大侠呵呵一笑,不管钟好说什么,他都能走到钟好心里去。他了解这帮兄弟,尤其钟好,嘴上常常牢骚满腹,对工作却毫不含糊。

“看来还是我了解你,所以,我没同意于局的意见,你不适合去缉毒,还是让老赖他们昏昏欲睡吧。”

大侠转过轮椅,吃药时间到了,他的身体目前还是靠药物支撑。钟好帮他拿过水,有点心疼地看着他把大把药片吞咽下去。

“我们谈谈老赖吧?”大侠放下杯子说。

大侠说的老赖,是银河公安局缉毒队长。副局长于向东以前分管过缉毒,因为五年前那起谁也不愿提起的事故,缉毒队差点被上级连锅端,于局也受了牵连,后来局里做了调整,让他分管刑事。

钟好一时怔然,那起事故自然跟他有关,堪称他警察生涯的一次大败笔。如果不是他,大侠不会离开公安队伍,更不会瘫在轮椅上。

五年来,钟好都想雪耻,想用另一种结果证明自己。大侠说的话,刺激了他,一时思想抛起锚来。毒品两个字反复在脑子里炸响。

见钟好发呆,大侠暗暗笑了笑。他知道有人会按捺不住,甚至会马上找于局请战。但他不主张这样,不然,于局找他咨询的时候,趁势就把钟好推到了那面。

“医院很乱是不?”大侠问。

钟好哦了一声,回过神来,“你问医院?”

“都吵翻了,整条街都知道姓柳的主治医生倒霉了。”

“可我想不明白,就算是医疗事故,那也得等鉴定结果出来啊,凭什么他们一口咬定是主治医生的问题?”

“白蛋白。”

“你也这么看?”

“这至少是线索。”

“可这跟主治医生有什么关系?”

“这是办案警察的事,我哪能告诉你,应该是你告诉我才对。”大侠忽然卖起了关子。说完,自顾自地打开电脑,看他的美国侦探大片去了。钟好愣了片刻神,猛地抓起那瓶喝了一半的纯净水,转身就往外走。

一出花店,钟好就给卢小亨打电话:“小亨吗?检验结果出来没?”

“老大,你不会有强迫症吧,你几点给我的,就算神速也没这么快啊,况且还是私活,我得等没人的时候才敢做。让人举报了,你养我啊。”

“少废话!马上做,我等结果。”

打完电话,钟好伸手拦车。大侠等于是拐了好大一个弯告诉他两条关键线索:毒品、血浆。

这小子,果真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