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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棱镜》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17年04月17日13:50

4

卢小亨这边的结果直到晚上才出来,他告诉钟好,那支口红的确是迪奥高端品牌,限量版,价格不菲,上面没有查到主治医生柳冰露的唇印,是护士长史晓蕾的。史晓蕾?钟好眉头一皱,感觉有点不可思议。小亨接着告诉她,白蛋白包装袋跟医院采集到的包装袋一样,批号也能对得上,是真货,不存在造假。至于那烟盒,上面居然奇怪地检测到了主治医生柳冰露的指纹。

“她抽烟?”钟好心里一震。

“目前还不好说,上面指纹有点杂,不能证明是她的,病人扔下她收拾掉也说不定,毕竟她是主治医生嘛。”小亨口气有点不确定,干他这行的,必须要做到百分之百准确,但凡有百分之零点一的怀疑,都不能给出最后结论。

“这烟价格多少?”钟好虽然也吸烟,但都是价格偏低的,十多块钱一包,那烟极特殊,牌子他听都没听过。

“算是高档品吧,一条应该两千左右。”

“你见过这烟?什么人抽?”

“自然是有钱人了,不过我在病房床头柜看到过半条。”

“病房容许抽烟,这什么事啊?”钟好惊了几惊。很少有病房查到香烟的,个别小医院或许有,陪护人员在楼道指定位置过过瘾解解困。市医院绝对不许,作为医生家属,钟好对这点还是很清楚的。

“死者不抽,早就戒了。”

“那他拿烟做什么?”

“这个还没查清。对了老大,那半条烟后来不见了,我们收集证据时,没找到,不过我确实在床头柜看到过。”

“这事谁还知道?”

“现场是我和大个子一起勘查的,第一次我们没拿任何东西,只把病房封了,钥匙也交到大个子手里。第二天一早我跟同事去提证据,烟就没了。”

“第一时间为什么不把物证提走?”

“当时情况特殊,正要提取,沙子带人在楼道闹起来了,我们得平息。就这,还是我们动作利落,不然现场会被他们破坏掉的。”

“什么?他们有破坏现场动机?”

“有,很明显。”

“好吧,情况先讲到这,你再回忆回忆,还有什么遗漏的。”

钟好急着要去医院,他约了人,想把白蛋白的事搞清楚。这些都没跟邹锐碰头,暂时不想碰,他要抢在别人前面拿到一些证据。

钟好约的是医院药剂科科长,他跟此人有些交情,科长老丈人以前开着一家公司,后来经营不善,倒闭了,欠下不少外债。有一天老丈人突然被债主绑架,吓坏了科长夫妻。是钟好跟绑架者巧妙周旋,完好无损地将他老丈人要了回来。夫妇俩很感激,虽跟乌梅同一家医院,但还是三天两头往钟好家跑,搞得乌梅很不好意思。

糟糕,又想起乌梅了,不应该。

跟科长见面是在医院边上一家小咖啡屋,出了医院南大门,是银河繁华的竹林大街,又称休闲购物一条街。街上咖啡屋、酒吧、茶座好几十家,各种时尚店、专卖场、精品坊、小吃店琳琅满目。钟好他们来的是一家叫“绿林”的,店面不大,但装修精致,满满的小资情调。老板娘是位三十多岁的少妇,长得很富态,当然也很性感。她属于非常饱满的那种,个子不高,一米六二的样子,身上肉乎乎的,但肉得恰到好处。有人说竹林大街是藏龙卧虎的地方,这虎当然是指女人。这条街上不管开酒吧还是开咖啡屋、开花店的,都是有几分姿色的女人。而且她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打扮得很时尚,很前卫。也有人暗地里将竹林大街叫作花街,一花一世界,花花皆娇艳。

钟好要了包房,冲老板娘说了句我要安静。老板娘很会意,一再保证不会被人打扰。

科长姓汪,年纪比钟好小几岁,秃顶。现在的男人怎么这么爱秃顶,这问题一度困扰过钟好,后来他不去思考了,见了秃顶男人就夸人家有思想有学问,对汪科长也是。汪科长见了钟好,非常客气,殷勤得不是一般。钟好请他坐,汪科长勉强将屁股挂在沙发沿上,一双眼睛扑扑闪着,感觉不是太自然。

“累坏了吧,钟队?”

钟好说累倒未必,小打小闹,不至于。

“还小打小闹啊,整个医院吓得都发抖呢。”汪科长神情夸张地说。

“有那么可怕?”老板送来茶和咖啡,汪科长赶忙起身,接过水壶,要给钟好冲茶。听见钟好这么说,汪科长手上动作僵住,等老板出去,俯身道:“不瞒钟队,这些天各科室都不安心,好多科室不敢接收病人,尤其老年患者,都往别的医院推呢。”

“这我听说了,医院方面不该这样嘛。”

“都说不该,可这样闹下去,以后哪个大夫还敢为病人看病?全下岗得了。”

“哎,柳医生不是口碑很好吗,怎么这次?”说了没几句,钟好又将话题引到柳冰露这边。

这是钟好到现在还解不开的谜。柳冰露在银河医院口碑一向不错,温顺大方,对待病人和蔼可亲,看病又很认真,医学方面更是没得说。虽然年龄不是太大,但要论医术,在银河甚至省里,也是数一数二。由她担任主治医生,发生医疗事故的可能性小而又小,怎么这次?再者,医院还有卫生主管部门,对她的态度也颇让人费解,感觉有人成心要毁了她一样。

“这次事故要说跟医生没关系,主治医生是上面钦点的,病人住院前跟医院有过沟通,据说跟柳医生也有过单独交流,还不止一次。柳医生的医术我们是信得过的,毕竟是我们医院的王牌,癌症方面更是专家,尤其是复发性淋巴癌、血癌。”

“等等,你说赵纪光住院前跟柳冰露有过交流?”

“是啊,这事谁都知道。”

“谁都知道?”钟好不只是惊讶了,这么重要的信息他还是头次听到。该死的于头,把他叫回来,什么都瞒着他。钟好真想现在就打电话给于向东,问他干吗要瞒掉那么多,就算是对他的考验,基本信息也得告诉他啊。

“死者跟柳医生以前就熟?”

钟好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汪科长低下头,显得有点难为情,纠结半天,道:“这事我也吃不准,不过院里传闻很多,说啥的都有。还有人说,老领导这次来我院,根本不是医病,而是……”

“而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啊,这种事,不说钟队也能猜得出。”

“你是说?”钟好把自己吓了一跳,类似的传闻,他可是一句也没听到。他在心里马上反对,不可能,怎么会呢。柳冰露是情有所系的,这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再者,一个可以做她父亲的人,怎么可能嘛,况且这是医院,不是宾馆!

钟好沉吟一会儿,恨恨地掐灭烟,“接着讲。”

汪科长似乎忽略了钟好对这件事的反应,继续道:“老头子到我们医院来,院里起先是不愿接收的,跟上面讲过多次,希望能到条件好点的医院去,我们毕竟是市级医院嘛,哪能跟人家海大附属比,跟省一、省二也差远了。可老头子听不进去,就看上我们医院了,你说怪不?他这样的病人住进来,我们还是很有压力的,据我所知,院里为老头子的病,开了不下五次会,后来还是柳主任自告奋勇,说既然老领导看得起咱,咱就不要推了,尽心尽力便是。”

汪科长是个话特别多的男人,提起啥都一堆一堆的。老婆烦透他这点,在钟好家里,老婆会经常性敲打他:“你行啦,让人家钟大哥和嫂子说说,你一人讲个没完没了,有意思吗?”

钟好却不烦,也不能烦。之所以找汪科长,就是看中他说话多这点。言多必失,这个时候如果找别的大夫或领导,人家恐怕多半个字都不肯吐给你。

钟好听得津津有味。

汪科长告诉钟好,赵纪光刚住进来时,情况并不是很好。他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有几年了,说病入膏肓也不过分,住院算是例行公事,治好的可能性根本不存在,前后都去过那么多家医院了,要是能治好,根本轮不到地方医院。现在住院,无非就是到医院去去心病,调理一下,然后回去静养。医院态度也很明朗,治好治不好不说,但绝对不能治出问题。柳冰露这边呢,也非常谨慎,病人情况她非常了解,入院半月,既不让病人做各种检查,也不提出化疗,只开常规药,加上心理疏导,你还别说,老爷子精神真还缓过来了,有说有笑,气色好出许多。如果不是白蛋白,不会惹出这事的。

“为啥要输白蛋白呢?”汪科长半天落不到要害处,钟好有点发急。

“要说这个啊——”汪科长拉长了声音,美美喝了两口茶。

男人跟女人就是不同,要是两个女同胞聊天,点了咖啡不会再点茶,两个大男人则把咖啡放一边,一杯续一杯地往肚子里灌茶。

白蛋白其实在医院算个另类。什么人输,什么人不输,医院没啥规范。多数情况是医生建议,或者家属主动提出要求。因为谁都知道,这东西不治病,只是增强患者免疫力,延长存活期,而且奇贵。这些年,围绕输不输白蛋白,各家医院争论很大,有些医院明确规定,该输的一定要输,对癌症患者尤其晚期病人,这药的疗效放在那里,不用争议,而且让病人延长生命也是医院的天职。但有些医生不主张,或者坚决反对,既然明知挽不回生命,干吗还要增加家属负担?后来医院便有了约定俗成的一种做法,医生不主动提出,顶多是向家属建议。如果病人经济条件容许,家属又有强烈愿望,那就用。

白蛋白的来源也很滑稽,甚至称得上混乱。医院是有这个药,但价格明显比市场要高,又分国内和进口两种。多数患者都是找医药代表,直接从他们手里进。进了,交到主治医生手中,由护理中心统一冷藏保管。也有个别贩子在医院门口兜售,这中间很难保证患者不上当。

病人所以用白蛋白,也跟报销制度有关。赵家不缺钱,赵纪光级别又那么高,住院不只是实报实销,白蛋白这种不在报销范围内的药,他们同样报得了。有便宜不占,那是跟自己过不去。家属尤其赵纪光的小女儿赵一霜后来主张用白蛋白,说用了总比不用好,还怪罪柳冰露不用心。“你是不是盼着我家老爷子早日报销啊。”有一天赵一霜跟柳冰露吵了起来,赵一霜很蛮横,认为柳冰露根本就是应付差事,是让她家老爷子等死。原因居然是另一个病房职位低的领导在用进口白蛋白,柳冰露还说效果很明显,让坚持用下去。这话让赵一霜听到,赵一霜当然不服气。

“他家能用,我家凭什么不能?用!”赵一霜一句话,等于将此事定了。

赵一霜工作很忙,平日根本没时间来医院,老人住院这么长时间,她只来过有数的几次,第一次是顺路来问问情况,病房没待上十分钟,丢下几句话走了。后面几次时间稍长一点,主要是跟柳冰露吵架。吵完,她就回了,将此事委托给护士长史晓蕾,由史晓蕾一手张罗。

“她跟柳医生吵架?”钟好又像是逮着了什么。

“是啊,听那边护士讲,两人吵得很凶,有一次,赵一霜甚至把喝了一半的开水泼在柳冰露头上。”

“哦——”钟好长长哦出一声,又问,“干吗要委托史晓蕾,家属自己不会买?”

“这个嘛,说法各异,有说她们两家是亲戚的,也有说史晓蕾母亲早年在赵家做过保姆,史晓蕾大专毕业进这家医院,也是赵家帮的忙。”

“史晓蕾从哪买来的白蛋白?”

“她自己手里有。”

“她有?”钟好真是感觉没找错人,连着从汪科长这里获得有用信息,神经全都兴奋了起来,身体往前一倾,鼓励似的说,“讲下去。”

“要说这也是医院的责任,管理漏洞太多。本来白蛋白这种药,由我们药剂科统一进购,但是这些年医院改革,尤其医药分家提出来后,药剂科对药品的控购与监管越来越弱,不但各科室有自行进药的权力,有些有门路的护士、医生,也用各种方法向患者兜售药品,至于他们的药品从啥渠道来,谁也难以说清。不出问题还好,出了问题,各方都讲不清楚。”

一谈起这个,汪科长的情绪就有了。钟好能理解,毕竟人家是药剂科科长嘛。他避开汪科长的情绪,只挑自己感兴趣的问:“你的意思,史晓蕾自己有渠道?”

“有。这个她自己也承认了,不承认不行,好多患者都是从她手里买的,这次出了事,不少人找她退药,已经在医院吵翻了。”

钟好心里又是一动,原来还有这等事,嘴上却说:“可她是赵家亲戚啊,难道赵家这点情面都不给?”

汪科长笑了:“人都没了,还讲什么亲戚。再说是不是亲戚,谁能讲得清呢,现在攀附权势的人可多了。”

“这倒也是。”钟好随口附和一句,汪科长说的这些,已经在他脑子里形成一幅图案,知道下一步往哪着手了。就在钟好打算结束这次谈话时,汪科长又多了句嘴。

“我听医院有人说,赵一霜发现他家老爷子住院期间跟柳医生有不检点动作,她亲眼撞见的。两人吵架,大约为了这个吧。”

“乱扯淡!”钟好这次没再流露出啥兴趣,他反感这些,同时也觉得汪科长这话有点落井下石,看向汪科长的目光,也多了点东西。

汪科长这次觉察到了,苦笑一声,“我只是听说,刚开始确有人这么传,好像这话是赵一霜亲口说出的,这几天又没人敢说了。这种话,没凭没据,讲出来又是造谣,医院已经够乱,我不能再煽风点火。况且这关系到柳冰露的名声呢。”

“那得感谢汪科长了。”钟好忽然拉长声音,莫名其妙地给了汪科长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