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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棱镜》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17年04月17日13:50

第一章

1

三下五除二,钟好居然真的把婚离了。

走出民政大厅,钟好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酸、困、痛,各种感受都有。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他冲明晃晃的太阳看一眼,自嘲地笑笑,四十五岁,儿子刚进大学一年,自己也刚从繁重的刑侦岗位上脱身出来,成了公安内部“自由人”。本该是他们夫妇二人世界的开始,他都已设计好了怎么陪老婆度过这个美丽的夏天,去三亚,找纪元吹牛,或者去东北,他曾经亲手逮过的一个犯人大狱蹲满了,这家伙变魔术似的,出来短短五年,竟成了一方富豪、商界英雄。都说犯人跟公安是天敌,也有破例的,那家伙从入狱到现在,都对钟好充满感激,一再邀请钟好去东北玩。

“快来吧,这里地肥物美,又有你亲手拯救的人,他现在不是混世魔王,是正道英雄。他打造的物流王国正在改变着世界,我要让你亲眼见见,什么是奇迹。”

“对了,一定要带着嫂子,我还欠她一顿饭呢。”

这家伙有良心,被抓之前,他藏在银河一个垃圾场,据说五天没吃一嘴东西了。钟好给他戴手铐时,他带着央求的口气说:“我可以跟你走,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让你老婆做顿饭给我吃,我快要饿死了。”这样无厘头的条件,钟好居然答应了。乌梅接到电话,真就亲自下厨,炖了鱼,烹制了自己的拿手好菜,钟好先把他带到家里,等他狼吞虎咽填饱肚子,才拍拍他的肩,“怎么样,这下还有什么条件?”那人抹抹嘴,一副感恩不尽的样子,“没了,这顿是我此生吃得最最香的,谢谢你,也谢谢嫂子。”目光转向乌梅,半天,鞠了一个深躬,然后冲钟好说:“现在把手铐单独戴给我吧,跟你铐一起,我难受。”

那是钟好办得非常漂亮的一件案子,一个网上通缉五年之久的江洋大盗,让他用一顿饭拿获。尽管事后有人指责他太过轻率,万一嫌疑人另藏心机怎么办?钟好却觉得,用信任或关爱去对待疑犯,有时效果更好一些,因为每个人内心都有柔软的地方,关键看你能不能摸得准。

当然,这也许可以是一次碰巧,一次意外,因为他从警二十多年,这样的好事只碰到过这一桩。更传奇的是,他们后来成了朋友,钟好还专程去狱中看他两次呢。

一切都盘算好了,谁知一场突变,让他的生活陷入了另一个深渊。

万丈深渊。

钟好狠狠击打两下自己的头。得,从此以后,你没老婆了,解放了,自由了。

痛快!

钟好掏出手机,想打电话给大侠,他想喝酒,痛痛快快喝一场,喝他个天翻地覆慨尔慷,喝他个烂醉如泥人恓惶,地点就在“星空”旁边的银河系。

这个时候的银河系应该空无一人。

电话响了几声,无人接听。再拨,还是没人接,后来断了。

该死的大侠,老是掉链子。

钟好心里愤愤的,又一想这个时间大侠肯定在店里,压根儿不可能陪他,收起电话,一时有些茫然。这种事,看来轮谁头上都不轻松,他钟好多能撑的一个人,现在也有些支离破碎的幻灭感。

自己的屋顶自己修。这个世界上,关键的时候能靠得住的还是你自己,千万别依赖任何人。钟好脑子里冒出一句话来,好像是哲学家大侠说过的。

身后传来脚步声,乌梅跟了出来,钟好急忙定神,他可不想让乌梅看到他魂无所系六神无主的落难样子。夫妻一场,虽然办得痛快,有一种壮士断腕的霸气,但心里还是有被酒精灼烧的感觉,而且是劣质酒。不能走得太果决,怎么着也得跟她打声招呼,或者叫辆车子送她。

乌梅却不理他,出大厅后往北一拐,兀自走了。

高跟鞋在水泥路面上敲出一串趾高气扬满不在乎的傲气。

行,有种,钟好冷笑一声。

接着便怔然,不知道该不该跟过去,傻子般站在那儿,目光追随着乌梅,越来越远。

她的背影依然那么美丽,感觉跟二十年前看到的一样。长发安静地垂在肩上,遮住脖颈部位。红色风衣飘扬在清风中,臀部微微隆起,衬托出柔弱的腰,两只小腿泛着金属的光泽。从背影看,很难将她跟四十多岁的女人联系起来。

这曾是钟好的骄傲,朋友间炫耀的资本。没人不说他艳福不浅,抱得美人归,能与伊人睡,什么时候都是男人引以为豪的事,可惜自此以后,乌梅与他无关,长达二十年的感情戛然中止在这里。

钟好就那么痴痴地望着,直到乌梅彻底消失。一辆车子过来,阻断了他的视线。

开车过来的是邹锐,刑二队队长。半月前钟好刚跟他合伙干完一票,非常漂亮。

未装警方标志的凌志车一个急刹,在钟好面前停下。邹锐跳下车,边望远处的乌梅边说:“那不是嫂子吗,你俩跑这地方干吗,打离婚啊?”

离婚的事钟好没跟邹锐讲,跟谁也没讲,他不是怨妇,不能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

独自吞下这苦酒,挥挥手,往前走,你的伤心没人懂,世界它从来不会为谁停留。钟好想起一首歌词,感觉这歌他妈的简直就是写给自己的。

邹锐自然是在开玩笑,他打死也不会想到钟好真能把老婆离掉,而且没有一点动静。钟好看一眼邹锐,笑道:“能干啥,她妹妹乌彤被人骗婚,我们来咨询一下。”

撒完谎,钟好腿一抬上了车。邹锐跟着上来,边发动车子边说:“就那个漂亮的女神啊,我见过的。”

一听乌彤,邹锐眼睛亮了。多好的男人都耐不住美女的诱惑,漂亮性感且有点小任性,那就是天下无敌,再正经的男人都会为你分神。

男人其实是最不牢靠的一群动物,他们嘴上说的跟心里想的永远不是一回事。当然,邹锐并没爱上乌彤,虽然他没有老婆,但也绝不会娶乌彤这类型的。这点钟好很自信。

邹锐见过乌彤,是在钟好和老婆乌梅战争还没爆发前,乌彤从上海出差回来,钟好一家请吃饭。邹锐正好有事找钟好,有个案子要请教,钟好便叫他到餐厅,四个人一起吃饭。仅此一面,乌彤就给邹锐留下深刻印象,以至于每当办案累极时,邹锐就要拿乌彤来缓解神经,或是调节气氛。

“那你娶了她啊。”有时钟好也会甩这么一句,用以堵住邹锐乱献殷勤的嘴。乌彤过三十了,标准的大龄剩女。她的婚姻一度成为钟好家饭桌上必有的一道菜,有时凉拌,有时爆炒,有味得很。尤其父母相继离去,这一对姐妹之间的关系一下紧密,妹妹乌彤的婚事便成了姐姐乌梅人生中仅次于儿子高考的一件大事,有时谈论的次数还要超过对儿子未来的设想。

乌梅会像介绍佐料一般,将自己妹妹从头到尾评价一番,然后道出一个永远无解的疑惑:“这么优秀的一个孩子,怎么就没人追呢?”

钟好笑笑,他乐于在这个时候纠正老婆的用词不当:“不是没人追,耽搁下来的原因正是追求者太多,蜂多花自傲,蜜多反不甜。”钟好想引经据典,但每次都因知识不渊博而说得蹩脚。

“我知道,你是说她花心。”乌梅倒是很利落很朴素地解释了他的语义。钟好摇头,他的本意绝非如此,对小姨子的人生他压根儿不了解,不知内情就乱作结论,不是他的风格。跟办案一样,必须做到铁证如山,死无对质。

“乌鸦嘴,以后少说什么活呀死的,吃饭。”

乌梅草草打断他,每次拿出这个话题,都不能从丈夫这里得到有效帮助,乌梅长了记性,再也不肯将妹妹的事端饭桌上当菜品,她才没那么傻呢,把自己家的伤疤晾给别人,不是她乌梅的风格。好在妹妹很快跟一个叫赵森的男人接触并恋爱了,据说感觉很不错。姓赵的还是一高干子弟。乌梅松下一口气,心里祈祷,这次再别玩过家家了,老大不小的人,老玩过家家那种低智商游戏有意思吗?就算尝鲜,也该尝够了。

邹锐对乌彤评价很好,尤其乌彤魔鬼般的身材,让男人非同一般的着迷,每次提起都会赞不绝口。他曾一连用过十二个夸张的词语来赞美乌彤,什么闭月羞花、沉鱼落雁,那些都弱爆了,他用的是惊瞎双眼、燃烧全身、热血沸腾、喷血而亡。当然是在酒后,直用得他口无文墨,黔驴技穷。

“她怎么被骗了,讲讲啊?”邹锐全然没看到钟好有什么反常,胃口又被乌彤吊了起来。

钟好丢给他一句:“让人戴绿帽子了,贱。”

邹锐愕然,车子一颠,晃了几晃,险些撞路边栏杆上。

“小子你干吗啊,谋杀?”钟好吼了一句,目光同时往邹锐脸上看,意外发现邹锐真的有点不正常。刚才也是大意,被自己的事困住,没发现哥们也不对劲,还以为他真是为乌彤兴奋呢,原来是拿乌彤遮掩。

“怎么回事?”钟好问。

邹锐笑笑,说:“不好意思,这车今天有点毛病,本来要去修的,你叫得急,所以赶来了。”

“我说的不是车。”

邹锐不语了,车速减下来,驾驶变得谨慎。

这车来路不明,邹锐一直说是借来的,钟好不信,但也不深究。这年头,每个人都在不明不白地致富,除他钟好安于现状外,整个世界都在发急。当然,安于现状的后果,就是老婆嫌弃儿子怪罪,自己也跟社会掉链子,拖小康后腿。不过钟好特喜欢这车的感觉,每每有急案特案,不方便驾老牛一样的警车,就吵嚷着让邹锐开这车过来。

但今天他的兴趣不在这车上。

“究竟出什么事了,你可从不是分神的人。”

“真没事,一切都好好的,这不我还活着嘛,你也活着。”

“得,不问了,你就装吧,你小子心里那点小九九,我还能不明白?”

钟好半是激将半是生气地说完,真就不吭声了。不管邹锐是真有事还是假有事,他都没心情理,他自己的事还烦不过来呢。邹锐再次看钟好一眼,还是没说话,但脸色显然比刚才还暗,这小子八成真是遇上过不去的河了。

“头儿,你说,女人到底是怎样一种动物?”

过了好长一会儿,邹锐问。

“送我去机场!”钟好突然说。

邹锐一愣,“去机场干吗?不是说好跟我讨论案情吗?于局还等着消息呢。”

于局是公安局分管刑事案件的副局长,比钟好小两岁,分管他们已经有五年了。邹锐说的案子,是他新近接手的一起,案子相对简单,一对夫妻离婚,财产分割不公,吵了半年之久,妻子累了,不想吵了啥也不要了,趁丈夫醉酒,拿刀砍死了丈夫。

疑点在于,丈夫死后,妻子来自首,她交给警察一样东西:丈夫的记事本。

丈夫是一家民营企业的老板,规模不算大,但也不小。上面密密麻麻记录了一些东西,有跟政府官员的来往,也有跟银行之间的交道。这像个导火索,一下将案情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于局吃不准,担心查下去会让案子走偏,要求邹锐尽快结案,就事论事,不扩大不深入,只把杀人案搞清就行。邹锐不乐意,天天跟嫌犯接触,又从她嘴里挖出不少东西。

钟好想让邹锐停下来,以他的经验,这种案子越快越好,千万不能发酵。谁知就在几天前,女人又交出一样东西,一把神秘的钥匙,可以打开丈夫办公室隐秘的保险柜。邹锐带了两位同事到公司,打开保险柜后傻眼了。保险柜除发现高浓度的毒品外,还有一张磁卡。

银河市十几位有头有脸的人出现在这张磁卡里,其中一位还是常务副市长。

烫手的山芋!

钟好骂邹锐多管闲事,弄出这样的尴尬场面,应该叫活该。但邹锐着了迷,这个傻子,居然想顺藤摸瓜,扬言要揭开一口锅。

到底是年轻,年轻最大的败笔就是不懂啥叫代价,更不懂啥叫秩序。

钟好不想陪他这样玩,玩不起。他这个年龄,已经犯不起错误了。再说这个世界,荒谬无处不在,世界早已不是他们内心所想的样子,各种光怪陆离,各种不真实。就算一错到底,那也不是他们能拯救的。钟好要做的事,就是尽量简单,把一切都简单。

可乌梅又让他复杂了一次。

一想乌梅,钟好眼前哗就黑了,黑成一片。

“去机场,我现在啥也不想听不想做。”钟好又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