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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棱镜》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17年04月17日13:50

第二章

1

特护楼其实不叫特护楼,医院的叫法是康复中心。楼上也确实竖着“康复中心”四个大字,很耀眼。

民间并不这么叫,都叫它特护楼或者高干楼。

之前银河市第一人民医院是没有高干楼的,高干病房也没有。银河是海东省城,医院遍布,单是省级医院,就有十多家,加上海大附属一院、二院、三院,基本就把高干项目争取完了。两年前银河市第一人民医院争取到新项目,除修了新的住院大楼和检验楼外,又挤出资金,修了这幢百姓眼里相当奢华的康复中心。

当时说法很多,有人说上面给的资金太多,花不完。也有人说院长一心想建这样一座楼,用来打通仕途,为自己帽顶添色。会花钱的领导才叫好领导,会搞工程的官员才是有前程的官员。当然,也有人说这是腐败楼,当时还飞过举报信呢。

但等楼真的修起来,各种先进的医疗设备从英美发达国家进过来,争议声就没了。

事故就发生在这幢楼上。

早上七点半钟,钟好在助理曹亚雯的陪同下,走进市第一医院。脚步刚迈进时,他心里就有几分哆嗦,乌梅也在这家医院,她是心内科主治医生,大学毕业就进了这家医院,一直没动过。有两次,她是可以动一下的,一次是去省人民医院,那边主管院长钦点的,乌梅没去,说那里上班太忙,顾不上家。另一次是海大附属二院发现了她,想把她调进去,当时她三十八岁,是一个医生最黄金的年月,但她还是放弃了。理由跟上次一样,也是要照顾家,地方医院虽然也忙,比起省级医院来,自由度相对要好一些。再说科里都是老人手,哪个有急事,打个招呼就走人,自会有人顶上,不用顾忌太多。

时间给人的不只是经历,还有人脉,还有关怀。同事之间良好的关系,一个单位的和谐,比起虚旺的东西来,对人重要得多。

女人过了三十五,最多四十,考虑更多的不再是自己,而是家。

能照顾到家,这是多么自豪的理由,又是多么实在的人生。

助理曹亚雯并不知道钟好生活中发生了什么,走进医院时还开玩笑,要不要先去跟嫂子报个到?

钟好白一眼曹亚雯,靠近门诊大楼时,脚步加快许多,闪电般的速度,生怕稍一慢,就会碰见尴尬或麻烦。曹亚雯跟不上,说:“不用那么急,我们只是外围,补充而已,有事大个子扛着呢。”

大个子就是邹锐,身高一米八五,在局里,平时大家都不叫他大名,喜欢叫他大个子或者大锐。

钟好心里一暗,这话让他有些不舒服。

于局说:“事件由邹锐负责,你和亚雯只当是辅助,尽量少发表意见,我要你们先观察,然后再考虑要不要进入。”

真操蛋!急着把他叫来,以为有大案要办,结果是给人家当辅助,而且还强行塞他一个不待见的女助理。

黄色警戒线阻挡了两人的步伐,曹亚雯想穿线而过,钟好咳嗽一声,曹亚雯连忙缩回了脚。跟着钟好绕过化验楼,从另一个方向朝特护楼靠近。

一辆警车停在远处,钟好看见了忙碌的邹锐。曹亚雯说,事发到现在,大个子一直在医院,白天晚上连轴转,怪让人心疼。

谁心疼谁呢,他们全都一个命。

两天前这幢楼上死了人,死者姓赵,叫赵纪光,银河市一位响当当的人物。就是在海东省,赵纪光三个字也是很有分量的。已经从重要位置上退下来的赵纪光三年前被发现患有淋巴癌,此后便在上海、北京等地连续治疗,前段时间,说是赵纪光病情好转,癌细胞已被完全控制。老人家还出席过省里市里几次茶话会,银河市举办的老年书画展,他不但有书法作品展出,还亲临现场剪彩。当时钟好被抽来负责值勤,目睹过老人风采,根本看不出一癌症患者,顶多比在位子上时稍稍显出点老态,但就精神气色,要比同龄人好得多呢。不过钟好听说,老头子真是有病,不是淋巴癌,是一种羞于启齿的怪病,乌梅他们在医院里,管这种病叫三号病。

传闻不足可信,眼下有一种不好的风气,人们仇富仇官,只要是领导,只要从位子上下来,立马就有一大堆传闻,有人恨不得早上领导退位,下午就去该去的地方。能将领导联想到医院的,已经算是好人。

当领导不易啊。

钟好对此没有一点兴趣。警察跟八卦向来是天敌。

但这次赵纪光突然死亡,却是说法众多。据于局说,赵纪光这次入住银河市人民医院,是老人主动提出的,他在银河工作多年,对银河有感情。他老了,不想来来回回折腾,而且子女们都忙,外出就医很不方便,想就近做一段疗养。对了,老人说的是疗养。市医院虽然名气没省里医院大,但新建的康复中心却无人能比。每年来这里调养、做康复治疗的省里市里要员,不在少数。更有北京、上海、天津等地的富商和政界人士,也慕名而来。一是康复中心设备优良,国内一流。二是银河雾霾少,空气干净。当然,更重要的原因谁也不讲,因为康复中心主治大夫是柳冰露,一个文静漂亮、医术精湛、服务态度极佳,同时又有很多传奇的女大夫。

赵纪光是死在主治大夫柳冰露怀里的。这是钟好被硬性召唤回来后,副局长于向东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很诡异啊,一个声名显赫的老领导,最后死在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医生怀里。”

“叫我来,就为了这花边新闻?”钟好看不起那些老是传绯闻的人,副局长于向东虽然不是这样的人,但他这句开场白还是让钟好很不舒服。

“哦,忘了你是一个没受精神污染的正统人,不好意思。”

“正统不正统跟我没关系,我是警察,只想着办案。”

“我也在说案件,告诉你这句,不是八卦,只是透露一个意思,这案子可能有点诡异,而且好玩。”于向东像在自圆其说。

“没有案子不诡异的,至于好玩,跟我沾不上边,我不是写小说的,文艺不起来。”

副局长于向东年轻时写过诗,发表过几篇不入流的小说,到现在身上还有一些未剔除干净的文艺气。不然,早坐在公安局一把手的交椅上了。下属们念他不争气,常常拿他这些不光彩的经历来挖苦。于向东一开始很反感,会厉声制止,久之,则成了习惯,下属们怎么挖苦,他都不在乎。反倒拿这些当优势,认为自己群众关系不错。

“没让你文艺。”于向东并不生气,事实上钟好面前,他们谁也气不起来。有时候他们觉得钟好像个极严肃的警察,叫神探也不过分,有时候又觉得这人四不像,浑身痞里痞气,你若跟他较真,他会甩袖子走人。什么组织纪律、游戏规则,在他那里全不算数。他就认一条:有案可办,最好是大案要案,小的不入他法眼。“因为事关老领导,怕邹锐他们跑偏,让你把把关。”于向东笑着将话讲完。

“得,活着享受超级待遇,这死了,还得我专程跑一趟。”钟好有点心不在焉。死人的事很多,不是哪个人死了都要惊动警察的。

“别开玩笑,上面为此很头痛,我们得严肃点。”于局强调。

“都死在女人怀里了,还怎么严肃?”钟好恶毒了一句。

“咋,不是对这不感兴趣吗?”

“感不感兴趣,要看案情,说吧,到哪一步了?”

所谓的哪一步,就是案情发展程度。据于局讲,死者入住银河医院后,一切正常。医院为慎重,召开过三次会议,就具体治疗方案做了讨论,因为是正常调养,跟干部疗养差不多,只做常规性治疗,无手术也不需化疗。前期院里还重视,后期基本就交给康复中心。赵纪光呢,住在那里也很惬意,没向医院提出过任何要求。唯一不满的就是他几个子女,老人住院期间极少过问,更少关心。只有女儿赵一霜和儿子赵森去过医院,但每次去都会跟老人吵架。后来柳冰露制定了一条,拒绝家属探望,说是为了病人好。问题恰恰就出在这一条。老人死后,医院通知过子女几次,家属都以医院拒绝探望为由,不去办理相关手续。直到消息惊动了上面,赵一霜才去医院。但赵一霜一到医院马上跟主治医生柳冰露干了起来,说有人亲眼看见,父亲是死在她怀里的。

“又是怀,医生的怀抱很重要吗?”钟好不满地问。

“问题就在这里。我们讯问过柳冰露,柳冰露给出的解释是,死者临终很痛苦,作为女性,她想给死者一些关怀。”

“有道理。”钟好说道。

“先别急着肯定,昨天领导跟我说,赵一霜已经向组织反映,柳冰露跟她父亲,可能有其他关系。”

这话把钟好吓了一跳。“什么?”他本能地问出一句,然后笑出声来,“以为她家老爷子是阿兰德龙还是施瓦辛格,女人就那么贱啊?”

阿兰德龙和施瓦辛格都是钟好崇拜的男人,局里人大都知道钟好有个梦想,想做一个硬派警察,无所不能那种。随着年龄增长,这点梦想已随时光远去,眼前的钟好,倒像个颓废主义者。衣冠不整,不修边幅,连胡子都懒得刮。如果严格按警员条例对照,警风警纪都有问题。当然,于向东并不知道钟好已经离婚。没有老婆的男人一大半是邋遢的。

于局又跟钟好讲了许多,算是基本把案情讲清楚了。大致是说,老爷子死了,起初子女不管,真管时,子女又来个180度大转弯,说老爷子死得不明不白,很健康的一个人,到医院疗养了半个月,说没突然就没了。医院连一份病危通知书都没下,直接告知人没了,他们当然接受不了。

更糟糕的,赵一霜不知从哪捡到两个血袋,一口咬定是医院给老爷子输了假的白蛋白,老爷子很可能是被医院害死的。

一个人死了,可以有很多种原由,最怕的一条,就是跟误诊和事故扯在一起。

最终还是扯上了。

扯上就成案件,事关领导,立马又变成大案要案。

快接近特护楼时,钟好突然改变想法,让曹亚雯去楼上,他自己上别处走走。

“知道,不就想单独行动嘛,放心,绝不当尾巴。”曹亚雯扮个鬼脸,知趣地朝楼那边走了。

虽是助理,曹亚雯倒也算得上刑侦队老人,对钟好还有大个子,说话随意得很,偶尔还要撒撒娇使使性子。

钟好看了眼她背影,想笑。

他知道于局派曹亚雯给他的用意,不点破,他现在喜欢装傻。聪明人遍地的银河公安局,再也没有他出风头的机会。几年前那起案子,彻底把锅砸了,没把他逐出警局就算很给面子。再说这把年纪了,风头应该留给年轻人。

等曹亚雯走远,钟好掏出烟,想抽,看见一个牌子上写无烟医院,只好将烟折断,扔进垃圾筒,目光四下巡视一会儿。特护楼在这座三甲医院真算是个异类,外星人,犹如一座孤楼,兀立于医院的西北部,十六层。一层为大厅,还有问医处,二至七层是康复中心,八层以上全是高干病房,设施跟五星级宾馆差不多,每间病房只安排一人,外面还有小间,带床,供家属休息。个别还带会客厅,据说有重要领导住进来,还要办公。

有人过来了,两位陪护家属,看上去是母女。二号病区的陪护家属,跟其他病区不一样,医院统一发放绿色护理服,医院要求出入病区,必须着陪护服。

钟好站的地方是检验楼拐角,有扇门,平时锁着,是个死角。他能看到别人,别人看不到他。钟好目光一直随这对母女,往特护楼方向移。

移着移着,钟好突然看见一幕。刚才还静悄悄的特护楼,不知从哪突然涌出二十几个人来。这些人像是训练有素,一出来便拉开了阵势,拉横幅的拉横幅,竖牌子的竖牌子,堵路的堵路。有个穿格子衬衫留时髦小寸头的年轻人从包里取出一堆白衣,分发给大家。那些人停下手中的活,匆匆套上白衣。

钟好认出那是民间常见的孝衫。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拿出一块提前印好的条幅,拉开,上面书着八个大字:草菅人命,严惩凶手。

医闹!

钟好心里猛地一沉。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定睛细看,确信是医院常见的医闹。没听说赵家要闹啊,再说赵一霜那身份?正想打电话求证,手机响了,拿出一看是邹锐。要接,又一想压了。人也往后挪了挪,尽量离明亮处远些。

他知道邹锐打电话要说什么,面对突发情况,邹锐显然经验还不是太足。但人家是这起纠纷案的主管,他只是配合。

让邹锐自己决定吧。

钟好默默地站在楼角,真是担心什么来什么。原来他还想,再怎么着,赵家也不会来这一手,没想到……

他重重叹一声,走开了。刚走几步,那边传来一阵惊叫,原来是邹锐带人想制止,结果跟医闹干上了。

那位闹得很凶的中年女人叫牛丽娜,跟死者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成百上千的专业医闹中的一员。钟好对这女人多少有些了解,自她丈夫死在这家医院里,她就开始把医闹当成了职业。到现在,牛丽娜的大名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以前钟好处理过两次医闹事件,牛丽娜都在其中。这女人闹起来,一是能撒泼,啥都敢做;二是警察拿她没招。她身上经常装着农药,一旦遇到警察动手,强行将她驱离现场,人家便喝药。

这年头,谁都怕事。甭管你是警察还是平头百姓,一旦沾了事,倒霉就是你自己的。大家通行的原则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好没事。

这应该是医闹成灾的原因之一。

当然,也不能全怪牛丽娜,要说牛丽娜也是冤。他丈夫之死,典型的误诊,直到尸体解剖时才把病情查清,之前医院都是拿另一种病在治,钱花了无数,家里铺子卖了房子也卖了,按她的说法,倾家荡产了。但医院没有赔她钱,尸体解剖结果被隐瞒,牛丽娜最后只拿到一笔数目可怜的“人道救助”。

生活有时候很滑稽。

牛丽娜不顾邹锐几个人的拦阻,强行拉开一条横幅,上面书着四个大字:讨还血债。字是红墨汁写的,看上去跟血一个颜色。

讨还血债。钟好心里默默念了几遍。

另一边,特护楼通往医院南大门的方向,此时同样有二十多人涌出来,也是清一色的白布裹着,叫声、喊声、吵闹声响成一片。两个干警过去制止,几个妇女将干警围起来,那愤怒劲,好像是干警害死了他们亲人。再往西看,又是二十多人。

统一时间,统一行动,不出半小时,特护楼所有通道都被堵死。一辆皮卡开进,车上跳下七八个壮劳力,丁零当啷,楼正门前搭起了灵堂。

光头帮!

不用怀疑,能在银河医院干出这阵势的,只有光头帮。钟好眼前浮出一张脸,一颗明晃晃的光头,一双带有阴郁气质的漂亮的眼睛。他闭了下眼,感觉被什么异样的东西刺着了。

他的电话连着叫了几遍,钟好接起,讲话的是刚刚跟他分手的助理曹亚雯。曹亚雯声音紧张地说,赵家发动了医闹,竟把全市最有名的光头帮请来了,不只是医院,听说还有一部分人去了市政府。曹亚雯问钟好怎么办。钟好没好气地说:“凉拌!”然后挂了电话。

连续三天,医院都被光头帮围着。邹锐他们虽是采取了一些措施,但医闹气焰太嚣张,根本制止不了。

钟好每天来,看景致一样看着这些人。这一天,钟好真是看不下去了,决定换个地方,去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