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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棱镜》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17年04月17日1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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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好走到路口,伸手拦车。离开亚龙湾,告诉司机去市区。两个小时后,他在一家普通的酒店住了下来。快速冲完澡,关掉手机,想扎扎实实睡一觉。缺觉,总是缺觉,加上昨晚的折腾,感觉已有点支撑不住,头昏欲裂,大脑要炸开。钟好头部以前受过伤,一旦睡眠不好休息不足,就会旧病复发,要死的感觉很可怕。

没想到这一觉足足睡了十个小时,罕见。

可见他把自己亏成什么样了。干警察,不缺的是危险,最最缺的就是睡觉。这半辈子,钟好感觉就没睡足过,有时十天半月睡不上一个囫囵觉。刚躺下,电话来了,紧急情况,你必须得去。半夜出警简直就是家常便饭,遇上大案要案,或者群体事件,那你最好把瞌睡抛一边,能在车里打个盹儿就已是奢侈。他还有过三天三夜不合眼的经历呢,更滑稽的情况也有,有次例行公事,跟乌梅交作业,正到激烈处,电话爆响,乌梅最恨这个,一把抓起电话扔了,要他继续来,别理。钟好也想不理,但电话在床下继续叫着,就像那里还藏着一个人,冲床上的他们笑。钟好哪还有兴趣,下体一软,沮丧地败下阵来。气得乌梅抓起枕头就砸过来。一个月就等这一回,你还中途退场,让不让人活了?乌梅一边哭一边帮他找衣服,找着找着就又哭起来,原来她发现老公的衬衣领子比民工还脏,一件衬衫穿了十多天,都发出馊味了,放鼻子前一闻,恶心得要吐。

那件衣服乌梅最终没洗,扔垃圾筒了。以后不管钟好去哪,乌梅都要塞一大包衣服,叮嘱他必须天天换。

可钟好一次也没换。一是没时间,二是没心情。

意识到一觉睡了这么长时间,钟好惊讶,一骨碌翻起身,扑进卫生间搓了把脸,草草地刮了两下胡子。这才来到落地窗前,拉开窗帘,发现外面的世界一片模糊,天色已暗下来,整个三亚像是昏昏欲睡。远处的海滩,近处的高楼,忽然带给他一种置身异地的孤独。

钟好极少一个人出门,办案都是结伴而行,加上案件困扰,孤独很难袭击到他。

屋子里黑乎乎的。钟好怔然一会儿,抓过手机,打开,电话突突叫起来,连着响了十几下。一看全是未接电话提示。最多的是纪元,中午打到现在。邹锐打过两个,还发了一条短信,问他到底在哪,局里找他找疯了。然后就是于局于向东,一共打了四次。钟好暗叫不妙,这一觉睡出问题来了,原则问题。要知道,警察二十四小时不得关机,不管你是轮休还是过节,也不管你睡觉还是吃饭,只要有案情,你就得出现。正想着给于局回电话,又跳出一个未接提示来。

儿子。

钟远找他。电话不通,给他发来短信:爸,你到底在哪,家里发生什么了,你和妈都联系不到。

钟好心里轰一声,眼前一黑,倒在床上。

他最怕儿子。事发到离婚,他是办得痛快,速战速决,一点犹豫没犯。那是因为完全没想过儿子,真的没想,不敢想。一想儿子,甭说离,怕是狠点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怎么能伤对儿子最好的人呢?

可他得离啊。遇上那种情况,不离咋办,难道让他钟好闭着眼睛装不知,糊里糊涂维系?不!他做不到。

现在,儿子突然跳了出来,问他发生了什么。难道儿子已经知道,不可能啊,他坚信乌梅不会告诉儿子,而且从儿子话里也能听出,乌梅并没跟儿子联系。

那又是什么?

感应。对,感应。发生这么大的事,儿子不可能一点感知也没,他们的儿子那么聪明,那么敏感,夫妻间发生任何一点摩擦,都逃不过他眼睛,现在山崩地裂,儿子怎么会一点感觉也没有?

钟好越发头疼,儿子这一关,咋过?

讲事实,显然不行,儿子哪能受得了。指不定会从北京飞回来杀了他。这事儿子做得出。年纪虽小,也是男人,有血性的啊。

一想这些,钟好的心就要翻过。乌云密布,恶浪滚滚,脑子里连着响出几声炸雷来。往事稀里哗啦涌出,一下就把他坚强的心给摧倒了。这么多年,对儿子,他真是欠了太多,那不是一笔轻易算得清的账。警察这职业,最不敢面对的就是家庭。有哪个当警察的敢拍着胸脯说,不欠老婆不欠儿子?不敢。

结婚到现在,他常常不在家,尤其刚有钟远那阵,他在基层,先是一般警员,然后副所长、所长,两周回不了一次,儿子完全是跟着妈妈长大。到上学,他文化程度本来不高,当警察后把原来学的全退给了老师,小学四年级算术题,就比嫌犯更让他难堪,对着书本半天,除了抓头挠耳再就是发脾气。

题是能解出来,但那是用高中或大学学过的方法解,儿子听不懂。要按四年级的方法解,不带 x 不带 y,不能用方程式,他就傻眼了。更傻眼的是初中后,儿子只要拿着课本朝他走来,他就本能地往后退,边退边用手指妻子,意思是别让他出丑,去找妈妈。

钟好满脑子留下乌梅给儿子辅导功课的画面。

学习如此,生活更不用说。都说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儿子何尝不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如果不是乌梅的付出,儿子哪能这么长脸这么出色,甭说重点大学,怕是二本都上不了。

钟好不敢想下去,再想,可能就动摇了。

他不能动摇,绝不能!

用力甩下头,把那些场景全轰走,回到现实,钟好告诉自己,瞒,只有瞒,能瞒一天是一天。

钟好给儿子回过去一条短信:一切都好,我在外地办案,你妈忙工作,安心读书,不可想家。

等半天,不见儿子回过短信来,钟好才从恐慌中定下神来。

肚子饿了,该去填肚子。正要出门,电话偏又叫响,拿起一看,是于局。

“你在哪?”于局开门见山。

“休假。”

“谁给你的假?”于局火很大。

“自己给自己准的。”钟好针尖对麦芒。

“你反天了,还是吃错药了,忘了你是谁?”

“没忘,我是钟好,老痞子。”

钟好说出绰号,老痞子是于局刚到局里时骂过他的话,当时正在讨论案情,别人汇报得振振有词,钟好一副不耐烦的样。轮到他谈看法,他竟说,这案有什么谈的,随便找个理由抓人不就是了?一句话说得大家红脸,于局更是被晾岸上。那天于局骂了他痞子,这诨号就在局里传开。

“心胸狭窄!”于局骂了一句,又道,“无组织无纪律,是不是不想干了?”

“我交了假条。”

“交哪了,谁批准的?”

“反正我交了,准不准是你们的事。我三年没休过假,休一次不行啊?”

“不行!”于局说得斩钉截铁。

“我身体出问题,查病不行啊?”钟好耍无赖。

“行不行你自己清楚,马上归队。”

“归不了。”钟好想固执一下。

“我再说一遍,马上归队,有紧急任务。”

“啥时都紧急,这次我就不信这个邪。”钟好啪地收线,扔下手机去冲澡。澡冲一半,门铃响了,钟好以为是纪元追来了,没理,继续冲澡。结果门被打开,服务员站在门口说:“先生,有人找您。”

裹着浴巾出来,就见两个同行站在屋子里,脸上是森森正气。

“找谁?”钟好一边擦脸一边说。

“对不起钟队,我们奉银河市公安局求助令,前来规劝你归队。”

“归队?!笑话,你们有这个权力啊?”

钟好扔掉毛巾,当着两位警察面穿起衣服来。

年轻的警察走过去捡起浴巾,叠好,放进卫生间里。长一点的警察掏出一纸公文,上面是于局签发的求助令。

钟好哑然,但还是不甘心地说:“行啊,会用这招了,对待嫌犯咋就束手无策呢。”

对方并不听他辩解,仍然很严肃地说:“我们给你订了夜里九点二十三分机票,车在下面,请钟队抓紧时间。”

“绑架啊你们?”钟好突然怒了,一脚将皮鞋踢开。过了一会儿,又乖乖拿过来,跟二位说,“麻烦到门外等,五分钟后我出来。”

钟好最终上了飞机,回头望一眼三亚,似乎有些不舍。这时候他才想起,这次来一样正事没干,几天时间全给糟蹋了。必须要见的一个人,因为白日里逻辑混乱的十小时长觉,竟也错过了。略一思忖,掏出手机,给那人发了条短信:因故计划取消,未能及时告知,实在抱歉。望您珍重,我们一定会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