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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棱镜》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17年04月17日1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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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活坐在“深度”里。

意大利咖啡真是“百花齐放”,又开出康宝蓝与玛琪雅朵两朵花来。只要在意大利浓缩咖啡中加入适量的鲜奶油,即可轻松地完成一杯康宝蓝。这秘诀并不是留黄发的咖啡师告诉他的,也不是鲜艳的小老板娘透露的。这种地方泡久了,关于咖啡的秘密就会像细菌一样盘伏在你脑子里,挥都挥不走。李活喜欢秘密,但对咖啡的兴趣,真是不怎么大。其实坐在临街的玻璃墙下,目光多扫几眼咖啡师们忙活的吧台,你就啥都清楚了。

李活摇了摇杯子。嫩白的小奶油轻轻漂浮在深沉的咖啡上,宛若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令人不忍一口喝下。相比手里的康宝蓝,李活应该更喜欢另外一种。他在居于阳光海岸的家中试过,在意大利浓缩咖啡中,不加鲜奶油、牛奶,只加上两大勺绵密细致的奶泡,就是一杯正宗的玛琪雅朵。要想享受玛琪雅朵的美味,就要一口喝下,可李活需要消磨时间,所以只好点了康宝蓝。李活也喜欢品茶,但绝不会拿咖啡和茶一起喝,那是典型的没有品味,犹如农民进城。什么时候品茶,什么时候需要一杯咖啡或者烈酒,在李活这里,是非常清楚而且有界线的,绝不能混淆。

人生如戏,最好的台词却是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时间又那么充裕,竹林大街沐浴在和暖的阳光里,夏天让这条街披上一层热浪滚滚的色泽。李活心情好极了,他乐意在这样的一个日子,安静地坐在“深度”里,避开所有的烦嚣,享受一种“宁静”。

生意不错。李活呷了一口咖啡,跟自己说。

其实李活向来不缺生意,这个叫银河的城市大大小小有上千家医院,每天住院的病人数以万计,治好出院的李活不知道数字,那跟他无关。但每天医院能死多少人,李活基本有个掌握。这中间哪些会引起医患纠纷,哪些必定会引起漩涡,李活更是清楚。

干一行爱一行,这是成功的必要前提。

作为光头帮帮主,李活也不是见单就收,那样是做不大的。他专做大单。李活专盯市里几家大医院,大人物住大医院,这是硬道理,谁也不会改变。腰缠万贯者生病不会跑到那些毫无名气的小医院去,他们治不起,人家命贵。就算有了纠纷,闹起来也无趣得很。李活刚染指这一行时,经验少,糊里糊涂就参与了几起医闹,闹到中间他醒悟了,这种闹等于是作死。人轻命贱,这个世界不但活着不公平,就算死了也同样不公平。干任何事都得有价值,价值取向是决定人行动的唯一标尺。

闹大的,李活很快总结出一条经验。这“大”包括大医院、大人物、大事件。大医院有三个好处,一是钱多,赔偿不成问题。当然这不是关键,别的医闹闹的是钱,光头帮不。从他创建光头帮第一天起,李活就告诫自己,不为钱,要为名。大医院怕出事,怕扬“恶名”,就算不属于医疗事故,为了医院声誉,为了维护一个好的“名声”,医院也得忍气吞声,含着眼泪给你割肉,这是二。三呢,最最关键的,大医院领导都有级别,是官。像银河市医院这种单位,院长当几年,屁股一抬就是卫生局长,基本是定势。卫生局长位子上坐几年,要么副市长,要么人大、政协谋个副职,看似是没有实权,但人家级别上去了。

当官就图个级别,没当过官的人很难明白这点。

依此类推,省里几家医院,院长当好了,同样可以到省卫生厅长位子上去。至于海大附属医院,院长等于是高级知识分子,干三年然后升到海大副校长或是书记位子,等于也是正厅了。

天下为官者,没人不指望提拔。提拔是全部的乐趣所在,也是全部的奋斗所在。提拔即生命,这话专断而又正确。为官者有两个生命,自然生命、政治生命。普通人都觉得,自然生命高于一切,为官者恰恰相反,他们因政治生命的精彩而精彩,因政治生命的枯竭而速衰。

当然这是干得顺利。如果失手,那将会一败涂地。

对医院而言,最大的失手是什么,医疗事故!一起医疗事故,如果处置不当,足可以毁掉一个院长的政治生命。

搞清这个逻辑关系,李活就能活得很滋润。医生是跟病魔做斗争,跟病人的生命做博弈,他是跟院长的政治生命做较量。想想,他还是很厉害。

李活进这行时间要说不久,五年。五年能混到银河医闹巨无霸的地位,足以证明李活是懂点哲学的。

核心有两条,第一,接单必须谨慎,什么单该接什么单不该接,要有清楚的界线,绝不能因一时贪婪而乱接。单不只分大小,还分软硬。软单是指医患地位悬殊,医疗纠纷又很明显,证据确凿,医院想赖也赖不掉,但就是在赔偿上医院想耍霸王。这种单患者基本上属于无权无势,有些甚至很清苦,出于人道,李活要接,接了必须做死,做得医院毫无还手之力。这叫以恶制恶。李活干过几起漂亮的,因此而赢得“民心”,让他在普通患者眼里成了“救世主”般的厉害人物。

李活喜欢接这样的单,这种单做起来十分解恨,有种替天行道的侠义感。

硬单不同。硬单是指患者极有背景,要么富要么贵,反正跟权力和财富有关。硬单的闹法跟软单也不同,一般说,软单主要是伸张正义,帮弱势者讨回公道,让强势的医院付出该付出的代价。硬单相反。只要碰上硬单,医院方是铁定的弱势,想强都强不了。硬单是强势者对社会的又一次炫耀,是强势者的一次霸王行为。李活这些年干的,一大半是硬单。银河有不少专业医闹,这些年医闹几乎成了一门产业,这条链养活着李活也养活着一大批人,但不论规模还是闹的方式及产生的效应,其他几支医闹队跟李活简直没法比。类似这种大的硬单,越来越多的到了李活手里。没办法,患者及家属也喜欢挑肥拣瘦,尤其手中有权或是社会的头面人物,他们输不起,只许闹赢不许闹败,声势越大越好,这就注定李活越做越大,名头越做越响。

接硬单李活有个原则,价码不许当事人开,当事人只要选择了他,只要把底交给他,就足够,其他由他说了算。怎么闹,闹多少天,跟医院要什么价码,当事人都不能干预,否则,他罢闹。只要李活一罢闹,再没有别的医闹敢接手,所以,选择李活也是在冒险,但越来越多的事实证明,越冒险的事越有人做。

这不,赵纪光这案,又找他了。

李活喜欢把这种事称作案,跟警察一样,办啥都下意识地称作办案。

李活又叫一杯咖啡。他是“深度”的常客。这条叫作竹林的街,酒吧很多,李活独独喜欢这里。一来这里装修风格独到,不像街上那些咖啡店,全跟风,弄得不中不洋。“深度”不,它懒洋洋地居在这里,跟周边店面比起来,有一种不紧不慢慢条斯理的感觉。这极适合李活的品味,李活是那种早晨从中午开始,夜里也不让自己打烊的人。他不守规矩,或者心里没啥规矩。他认为自己舒服就是规矩。比如现在这个时候,不会有谁去进酒吧,酒吧是晚上的活动地,大白天的,人们全都一本正经在工作,在赚钱,即或有不想工作的,那也会选择商场或公园。李活不喜欢商场,也不喜欢公园,就喜欢酒吧这味道。这也是他喜欢“深度”的另一个缘由,因为整条竹林街,就“深度”白天营业。

当然,大多数时候,客人就他一个。原本花枝招展娇艳怒放的小老板娘常怪他,总是不明不白地闯进来,把她的瞌睡惊走。这个时候的小老板娘绝对穿着睡衣,一副懒散样,跟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比起来,简直差远了。为此怪李活,毁了她形象。李活笑着脸检讨,对不住啊沙沙,大哥爱上这里的玛琪雅朵了。老板娘沙沙一边给他递杯子一边说:“行啊,只要不爱上老板娘就行。”

李活说:“怎么会啊,从我第一次进来到现在,某人都是披头散发的样子,一次整洁也没有,难道我喜欢鬼?”

老板娘沙沙跳进来,做出一个剁了李活的姿势:“想找死啊,夜里我打扮得那么艳,你干吗不来?”

“夜里我要思考。”李活一本正经。

“思考个鬼,咖啡交你,水在那边,你自己冲,我还要回去补觉。”说完,小老板娘沙沙趿拉着拖鞋,一摇三晃地上楼去了。

她的确缺觉,没多大年纪,眼袋都有了。其实李活知道,那眼袋不是累的,也不能怪开酒吧熬夜。

哭的。

李活不敢把眼袋这事告诉老板娘,那是要吃刀的。女人最受不了的就是男人拿皱纹和眼袋打击她,那是会出人命的。

李活又冲一杯,目光再次看住窗外。

落地式玻璃窗最大的好处就是你可以看得见外面,外面未必能看得清你,因为玻璃是有颜色的。

人其实也是有颜色的。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至少准备了两套以上的面具。一套戴给要利用的人,一套戴给打算利用你的人。只有独处的时候,人才会把面具摘下。哪怕跟最亲的人在一起,你的内心也充满了戒备。这是昨晚李活读一本书时想到的。

那本书叫《 1984 》,一个叫乔治·奥威尔的英国人写的。

窗外渐渐热闹,空荡的大街上有了行人,有些店面开始开门了。李活看见对面不远处的“绿林”还死寂一片。两天前的下午,他坐在这里,看见钟好跟医院药品采购部的汪树林去了那里,两人坐了一小时又四十二分钟。昨天晚上,他让沙子把汪树林还有另一个科的科主任叫上,在江边海鲜楼宴请了他们。

汪树林一直战战兢兢,生怕他说出什么。他没那么傻,整个晚宴他什么也没说,一个劲地劝酒。直到汪树林和那位科主任舌头根硬了,他才抱住汪树林脖子说:“钟好是你好哥们啊,这个我知道,不过我还知道,你跟秀水街德仁诊所的刘大夫也是好哥们,怎么样,刘大夫女儿味道不错吧,那女子眉心有颗暗痣,床上一定很厉害,你可要保重身体啊。”

汪树林哇一声吐了出来,后来吐得脸色都没了,不停地跟沙子说:“快扶我下楼,我坚持不住了。”

当然坚持不住。一个人当场让别人把面具撕掉,血淋淋的,怎么能坚持得住呢?

当然,李活还是留了点情面的,没把更露骨的事抖出来。

看着汪树林的狼狈样,李活笑了。要说汪树林也算个好人,至少在这个社会里,他还不是那么恶。若不是他嘴巴不紧,显摆似的把什么都讲给钟好,李活是不会撕他面具的。找个女人当相好,对男人来说,太家常便饭了。虽说秀水街德仁诊所刘医生的女儿年轻漂亮,中专毕业不到两年,跟汪树林相差了将近二十岁,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人家可以说这是爱情。就算不是爱情,汪树林也没白睡,能将一个中专毕业生弄进市医院,还在特护楼聘成长期合同制护士,不容易呢。况且德仁诊所一大半药都是不掏钱的,只要刘医生跟汪树林一直是好哥们,大医院药房的药就可源源不断流到小诊所。

至于汪树林拿不拿回扣,不是李活所关心的。李活就是想给汪树林敲个警钟,别整天吃饱了没事干,给警察当什么线人。李活现在很烦线人这个词,好好的科长不当,干吗要跟警察套近乎啊,想喝茶找他,想喝咖啡更容易,整条竹林街,他李活都可以包下来。

李活财大气粗。他的钱都来自医院。自打出名后,李活接的单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要价也越来越高,钱像流水一样,浑浑噩噩中就流向他。

当然,这钱是要分的。

具体怎么分,要看情况。简单来说,大单、硬单当事人是不在乎钱的,他们的胃口在别处,李活只是象征性给家属分一点,意思意思。也有家属贪婪的,看到大把钞票到手,马上眼红。李活也能照顾他们的贪婪,但分成绝不会超过五五。凡事都有原则,这是李活挂在嘴边的话。时间久了,找他的人也就清楚,如果为钱,不选择他,如果为别的,那就只能选择李活。也有非常大方的家属:“钱你随便要,要多要少全归你,我们一分不拿,我们就是想要个说法,出这口恶气。”

这年头,大家都有气,而且多是恶气。大家都想出气,世界于是就乱气熏天了。

遇到这样的主,李活往往很卖力,下手也很重,这叫到嘴的肉不吃,不是好屠夫。

李活还要养活手下一大帮人呢。

医闹不但得有头,还得有身子。

银河市的医闹大体由三种人构成。一是周边农民,地被征了,人是进城了,有了房有了车,可得过日子。没有一技之长想在城里讨碗饭吃,不易。重体力活他们又都不想干,毕竟现在也算是城里人了。于是就有人打起了医院的主意,先是在医院谋求一份护工,帮那些子女不够或子女在远方的照顾病中的老人。慢慢,医院的行情摸清了,门也熟了,就动歪脑筋。死了人就要闹,以前是遭人不齿的,现在却是常态。要闹就得有队伍,人多力量大。起先是病患家属花钱雇人,一天一百元,后来涨到两百。大家觉得好玩,景致也看了,钱也赚了,比当护工强。于是互相串通,互相拉攀,一来二去,抱团了。抱团好,这个世界怕的就是不能抱团,抱了团,那就是一股力量。

二是曾经被医院伤害过的人。他们陪着家人来医院看病,病没看好,人没了。又请不起医闹,或者闹了也不管用,啥说法也要不到,只好赖在医院。这类人不多,但是医闹的主角牛丽娜便是。

牛丽娜是海东前江人,老家跟赵纪光是一个县。本来他们在前江做小生意,男人患了急性胃炎,前沿医院住了两天,病情算是控制了,但高烧不退,只好转到银河市医院。后来上手术台,没下来,死了。死亡原因是胃部大出血。牛丽娜认为医院有问题,主刀的不是负责收治的主治医生,是下面医院来的进修大夫。进修大夫是不能主刀的,这在医院规则里写得很清楚。牛丽娜先后咨询过几家专业医院,这种病大出血的概率很小,属手术方案严重不健全、处置不当造成的。

上访之路很漫长,无权无势又没有背景,要想跟医院这样的强势单位讨说法,太难。单是取证,就会让你焦头烂额。牛丽娜先后上访了两年,没人管,真的没人管。医院非但不给一个说法,还拿出两万多的账单,到牛丽娜老家前江强制执行。

牛丽娜不上访了,成了专业医闹,她是被逼的,男人没了,生意没了,家里还有上学的孩子和八十岁的婆婆,一狠心,她吃上医院了。

三是陪护家属。家属参与医闹,听起来像笑话。银河就有,还多。开始是医闹们鼓动的,慢慢就成了自觉。都是钱闹的,没钱看不了病,病人住进来,花钱如流水,犯愁啊。尤其农民,还有城镇特困户,每天盯着账单,两眼茫然,只要有挣钱的路,哪还来得及细想,有一个总比没一个强。于是就抱团,参与了进来。

李活也不是啥人都用,这点他要比其他几支医闹队强。李活有个怪癖,他觉得可以的,哪怕有问题他也用,他要觉得不舒服,这人再怎么能闹,还是不用。

李活选人坚持两个标准,一是心里有委屈的,而且这种委屈能站得住脚。比如牛丽娜,李活从多个渠道打听,牛丽娜的老公的确是医院有过失,让进修医生学手,而且手术中间,进修医生扔下手术刀,跑到外面会客人,这才造成重大医疗事故。但人家有人啊,进修医生父亲是个包工头,一张支票就把该压的全压了下来。这人该选,必须选。事实证明,牛丽娜选得对。敢豁,拼死拼命,打滚撒泼,牛丽娜无所不能。二是都是一些急需钱的人。李活对他们不薄。李活从医院闹来的钱,自己没得多少,除按商议好的付给患者家属外,剩下的,全花在这些人身上了。别的医闹头子是为了发财,李活不是。

李活对钱没感觉。李活似乎对什么都没感觉,他只是要一种活法。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是一具僵尸。有时候又觉得这个世界不能没有他,假如没他,牛丽娜们来钱的路就会少了许多。那些急需钱的病患家属,就会走投无路。李活粗略算了一笔账,这些年,他用这种方式帮助过的人,不下二百。

二百人啊,这些人现在成了他的骨干。

如此经营,李活不火由不得,患者家属不找他也由不得。

这次就是。

赵一霜找到他,只说了一句:“钱你随便要,要多要少看你本事,我对钱没兴趣,也不会跟你谈分成,但有一点你得听我的,我不说停,天王老子说了也不许,哪怕医院关门也不许,否则你就是违约。”赵一霜说话的口气很淡定,李活从她说话的姿态还有沉着劲,看出这女人不简单。当然,赵一霜本来就不简单。

李活没马上回答,而是像看稀有动物一样目光死盯住赵一霜。他是太佩服这女人,父亲死了,居然没一丝悲伤,不掉一滴眼泪,说话做事完全像个局外人,而且用的是公事公办的口气。

李活突然笑了,他觉得这次有场好戏。

赵一霜本来就被李活盯得发毛,李活一笑,越发乱了方寸,“你笑什么,我是跟你谈正事,如果不答应,我另找主。”

“请便。”李活硬邦邦地丢过去一句,愣是把赵一霜给噎住了。

李活刚开始是想放弃的,他不喜欢这女人,尤其不喜欢她谈论死者的态度。一个人死了,别人借他的死说事,而且又是子女,怎么也得有点悲痛之心吧,没有,这女人真的没有。李活由此认定,死者活得一定很憋屈,或者他早就不想活了。人是很容易厌烦这个世界的,越是看似重要的人物,厌烦起世界来就越是彻底。

“你以为我找不到?”赵一霜还想激他。

“出了门就是,多,你挥挥手,他们全都来了。”李活一边把玩手珠一边说。手珠是去年一和尚赠他的,值点钱,李活玩它不是值钱,在他心里,佛珠就是世界,更是人心。他想把世界揉捏在手中,也想把人心搓出温度。

“算了,我还是跟你谈吧,那些人我一个也看不上。”赵一霜见李活真不拿这单当回事,败下阵来,拉过一把椅子,在李活对面坐下。

赵一霜坐下的姿势比站着好看,站着时总有一种虚假的气势,令李活倒胃口。气势来自于内心,赵一霜显然不是,她是撑的,撑出来的气势哪能叫气势,叫虎皮。

“好吧,时间尽量长,我不要你闹得多厉害,但需要时间久一些,尽量不跟医院有正面接触,他们提什么,你都不答应,只管层层加码,让他们无法接受。我需要时间,懂不?”赵一霜口气软下来。女人一软,就有女人味了,可惜很多女人不懂这点,老是用虚假的强硬破坏自己。

李活笑笑,仍然没有回答。他在想,这女人到底想闹什么?接了那么多活,这种条件,还是头一次遇到。

“你倒是说句话啊,外面都说你办事利落,我怎么觉得你一点不痛快。”赵一霜急了,薄粉涂着的脸上有了汗,“钱不是问题,如果你需要,现在就可以付给你,将来从医院赔付扣除。”赵一霜说着就拉开包,李活看见几大沓厚厚的票子。

李活摁住赵一霜的手,说没必要。他不是为钱,他是想让她急。让这种女人急,李活多少会有一些成就感。人活着其实就为了成就感,要不我们那么拼命干吗?再者,李活也在判断,毕竟死者是赵纪光,他得先心里有个数。

“好吧。”他终于吐出两个字。

赵一霜转悲为喜,马上兴奋起来,“你答应了,那可太好了,都说跟你讲话不太容易呢,你这人真怪。”赵一霜一高兴,马上就变得唠唠叨叨起来。

李活有点烦,他其实只想逗一下赵一霜,顺便探探她还有什么底。现在不用了,这女人其实也没什么底,或许,躺在医院太平间那具尸体,就是她的底。

意识到这层,李活有点悲哀,是替医院里那具尸体。

“签吧。”李活两条腿搭在板桌上,懒洋洋地丢过一纸合同。

“还要签合同啊,不,这不行。”本来已经高兴了的赵一霜忽然变了脸,好像签合同是多大事一样。后来李活明白,这种人,就怕担责任,啥都在背后搞惯了,一旦放到桌面上,就会失色。

“口说无凭,立字为据,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李活点了烟,悠然地抽。其实合同可签可不签,这种合同就算签了,人家违约,你也没法拿到法庭上,不合法嘛。出来混凭的是实力,实力才是别人信服你不敢违背你的硬件,一张纸片根本约束不了什么。

但李活还是想让赵一霜签,这就有点故意,甚至恶作剧了。赵一霜显然感觉到了,但她没有办法。

纠结了很长一会儿,赵一霜叹一声,拿过合同,非常痛苦地签了自己名字。

一手好字。

李活有点意外,随后就更加茫然。这本来是一个有作为的女人,什么东西把她变成这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