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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棱镜》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17年04月17日13:50

3

十一点的时候,李活接到沙子电话。

“老大,出事了,那个小娘们自杀了。”

“小娘们?”李活脑子里响了一声。

“史晓蕾啊,她吞了安眠药,可吓着人了。”沙子的声音果然有点恐慌。

“安眠药?”李活心里又是一紧。

李活想把事情闹大,但绝不想折腾出别的事。医闹不是万能的,他更不是万能的。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能掌控住的局面毕竟有限,对李活而言,有限得很,甭看他很风光。

“到底怎么回事?”李活自己也很吃惊。当初拉上史晓蕾,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她是这科的护士长,白蛋白又出自她之手,李活觉得只闹一个柳冰露,有点残忍,怎么着也得替她找个伴。

没想这个伴中途给他来了这么一手。

史晓蕾会自杀?李活眉头深深地凝起来,惹出人命绝不是好玩的,他李活名气再大,也压不住“人命关天”四个字。

护士长史晓蕾的面孔一次次浮现,包括笑时嘴边两个甜甜的酒窝,长睫毛下一双黑扑扑的大眼睛。李活有限的记忆里,那双眸子有时非常明亮,溢满青春的光彩、生活的快乐。可有时,又那么的暗,里面全装着犹豫。

一个小女孩,哪来那么多犹豫呢?李活承认自己是个多事的人,有颗多事的心。从第一次注意到史晓蕾,这张面孔就印在了脑海里,现在已经非常的牢固。不是李活对她有意思,而是这女人原来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想到这些,李活松下口气。她不会自杀,一个担负了巨负的女子,怎么会舍得轻易离开这个世界呢?

李活像吃了定心丸,跟沙子讲:“别紧张,按部就班,让大家都别乱。”

说完,另一张脸浮现出来。那是张深刻、阴冷,暗藏着诸多诡计,多数时候却显得非常自信,非常坚定的脸。

李活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奇怪,只要想起这个人,就会马上联想到钟好,尤其最近。这不好,真的不好。

李活摇摇头,驱赶掉那个影子。

世界充满着无数秘密,有些秘密只有他李活一个人知道。有些呢,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却未必是真相。而躺在银河医院太平间那具已经冰冷了的尸体,却是真的藏着秘密的。这秘密要是炸开,银河是要震上几震的。

沙子那边仍然惊慌不定,不停地问:“老大怎么办,这边乱了,邹大个子看上去要来硬的,我们要不要也跟他硬一下?”

“硬”是他们这行的术语,就是跟警察硬碰硬,你来横的,我来邪的,你来明的,我来阴的,反正你不能阻止我,要阻止,就得让你付出代价。常来医院闹,难免会遇到警察阻止,双方自然会发生摩擦。有时警察很蛮横,上来就驱散,就抓人,这时候他们就得有策略,既不能让警察将人带走,也不能让警察把他们的阵势给破坏了。他们是靠阵势活着的,没了闹的阵势,光头帮这牌子就不响。长期的实战中,沙子他们总结出一整套经验,针对不同情况会有不同应对措施。沙子这阵说的硬一下,就是想提前给邹锐他们一点下马威。

李活阴阴一笑,邹锐敢乱来,那可就太中他下怀了。李活就怕邹锐学钟好那样深有城府,按兵不动,跟他们磨,那样反而被动。目前为止,不只是医院,包括政府在内,都在等,都在试探。看似对他没反应,其实李活清楚,赵纪光的死,把方方面面都困住了,也捆住了。

个中缘由,根本不是傻大个子邹锐所能想到的。于向东让傻大个子邹锐负责此案,要么是布了一着高棋,要么,就是于向东心灰意冷,对世事看得太透彻,反而缩住了手脚。

“老大你在听吗?给个话啊。”沙子又叫。

“慌什么慌,沉着点。”李活斥了一声沙子,他最烦遇事先乱了自己。“慌什么,慌的应该是他们。”李活又训。

沙子安静了一些。

可过了一会儿,沙子又来电话,说五个人要开溜,不干了。

这下李活真来气了,中途开溜,光头帮还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让他们走,我光头帮来去自便,向来不勉强任何人。”

“不行啊老大,医院乱成了一团,我刚去急救室那边了,这个史晓蕾,怕是救不下了。”

李活心头一黑,莫非,自己错了?

钟好第一时间赶到医院,助手曹亚雯在现场。

“情况不大好,人已进了急救室。”曹亚雯说。

“不是人在沙子他们手里吗,怎么能发生这种事?”钟好问。

“今天情况特殊,有人要手术,离不开柳大夫,沙子他们网开一面,结果……”曹亚雯脸色很难看。

钟好没敢停留,带上曹亚雯,急着往急救室那边去。

情况的确不大好,急救室这边乱糟糟的,医生还有护士来回奔跑,钟好刚到跟前,就被人拦住。拦他们的是保安,钟好本想掏出警官证,见西边角落里站着一个警察,冲他招招手。年轻警员走过来,冲钟好点点头。

“你们头呢?”他是问大个子。

警员摇摇头,说今天邹锐没来医院,事发后电话联系过,邹锐让他们留在现场,他马上赶过来。

“乱弹琴。”钟好说了一句,他心里真是有点急。史晓蕾吞药,这太意外了,千万不能有事啊。钟好一边祈祷一边就往里走,曹亚雯拉住他,低声说:“现在进去不好吧,人家都在急救。”

想想也是,进去只能添乱。钟好只好停下步子,焦灼地站在门外。急救室里仍旧忙乱一片,钟好听得见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医护人员的嘀咕声。悬着的心更加紧起来,眼看要揪在一起。头上也有了汗。曹亚雯递给他纸巾,钟好没接,心里不住地问,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不断有人从里面走出来,脸上是清一色的紧张。钟好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孔,有人认出他,跟他点头,钟好很想问问情况,见人家那样忙,又不忍。

这中间忽然听到特护楼那边响起吵闹声,曹亚雯说是大个子回来了。钟好循声望去,果真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邹锐可能也是被史晓蕾吓着了,一回来就采取强制措施,想把沙子他们驱走。可哪有那么容易,你来我往,两家很快冲突上了。

还是没定力!钟好暗暗摇了摇头,叹一声,独自走开。助理曹亚雯跟过来,低声说:“有空吗老大?我请你喝茶。”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知是心思重还是觉得曹亚雯这话不合时宜,钟好话里有一层揶揄的味道。

曹亚雯不计较:“你还别说,太阳有时候真是从西边出来呢。”

说完,曹亚雯报出一个地址,竹林街18号,她朋友开的茶坊。

“她是怕的。”进了茶坊,屁股还没坐稳,曹亚雯就说。

“怕?怕什么?”钟好怪怪地盯着曹亚雯,感觉今天的曹亚雯跟往常不一样。

“怕她自己。”曹亚雯一本正经道。

钟好呵呵一笑,口是心非地说:“听过怕别人的,没听过怕自己的,你这是讲笑话吧?”

“老大,我是认真的。”

“认真什么?”

“请你别小看护士长自杀这件事,我被击中了。”

“我哪小看了,再说关你什么事?”钟好突然感觉曹亚雯内心里有东西,一时目光愕然。

曹亚雯垂下头,好像内心很煎熬一样,半天,苍白着脸说:“我是女人,我懂女人。”

“到底要说什么?”钟好越发警觉,于局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回响,看来,他是低看了曹亚雯。

“她也是一个苦命的人啊。”曹亚雯眼里忽然有了泪。哽咽半天,又道,“知道不,她被深爱的人伤了,伤得很重。”

“失恋?”钟好觉得不可思议,哪个女人不失几次恋,失恋了难道就要喝药自杀?“操蛋逻辑,不可能!”他很武断地说。

曹亚雯有点伤感地看着他,半天说:“你不懂女人,你真是不懂女人。”

史晓蕾有过一次致命的恋爱。

男朋友叫林其彬,最早是省政府干部。两人是史晓蕾刚进银河医院那年经人介绍认识的,距今已经有些年头。林其彬英俊潇洒,年轻有为,加上不俗的谈吐,还有身上透出的那股勃勃英气,一下就将史晓蕾迷住。林其彬呢,虽说自身条件不错,年纪轻轻又是科长,据说在省府口碑不错,前程可谓无量。可一见到年轻漂亮的史晓蕾,似乎也丢了神。尤其史晓蕾身着护士服的样子,更是打动他。头次见面他就化腐朽为力量地称呼史晓蕾白衣天使。你还别说,这四个字从别人嘴里说出,有一股揶揄或调侃的味道,林其彬说了,感觉立马不一样。史晓蕾很喜欢林其彬这样叫她,她也愿意穿上干净素洁的白大褂让林其彬看。那个时候林其彬一有空就往银河医院跑,有时是陪赵纪光来的。对了,林其彬是赵纪光提携起来的,他在秘书处,赵纪光有次下基层,省里专职副秘书长有病请假,是林其彬临时抽来给他当秘书。一趟基层下回来,赵纪光对这个年轻人有了好感,夸他勤快聪明,悟性好,一双眼睛能看到东西。悟性是官场中最最特殊的一种能力,尤其做秘书的,这能力可以决定他一生。悟性是一种看不见摸不到但又实实在在存在的超凡能力,比如领导心里想什么,不用讲你也要猜测得到,而且要特别准确,不能出半点偏差。跟在领导后面,领导心中有什么想法,下一步打算做啥,哪个人领导想见,哪个不想;哪个人要晚上见,时间还要长一点,哪个人只是应付一下。诸如此类,领导绝不可能明确告诉你,都要身边人去感悟,去领会。

这方面林其彬做得相当成功。下了一次基层,赵纪光就叹,这个小林,是棵好苗子,不培养可惜了。于是就培养。赵纪光一句话,林其彬就由科员变成了科长。他跟史晓蕾热恋的时候,已经有消息说,马上要升为副处。

史晓蕾替他高兴。一等下班,史晓蕾顾不上回家看母亲,一个电话过去,只要林其彬有闲,两人很快会聚在一起。林其彬口才好,笔杆硬,写一手好材料不说,讲起官场那些事来,诙谐有趣,爆料连连,门儿更是清得让人咋舌。史晓蕾还从没听过这些秘闻,虽是云一层雾一层,但过瘾啊。也不知为啥,史晓蕾本来没啥野心,跟林其彬接触一段时间,忽然就想当护士长。

热恋容易走火,尤其深陷爱情中的女人,常常会出现大脑断电空白。那一年四月,史晓蕾怀孕了,对这个恋爱中的意外,史晓蕾不仅没有怕,反而喜出望外,认为是上帝馈赠她。她把喜讯告诉了林其彬,林其彬先是愕了一下,然后点根烟问:“你打算怎么办?”史晓蕾亲昵地走过去,抱住林其彬脖子,一边将他手中的烟拿过来掐灭,一边说:“什么怎么办,这是喜事啊。”说着,狠狠地在林其彬略略变白了的脸上亲了一口。

林其彬又掏出一支烟,史晓蕾不让点,说以前不限制,由着他抽,抽烟显风度,男人嘛,风度第一。现在不一样了,有了小宝宝,不许再抽,至少当她的面,会伤到小宝宝的。说着骄傲地拍拍并未显山露水的肚子。

“开什么玩笑?”林其彬态度极不友好地训她一句,将烟点上,狠吸一口,吐出一长串烟圈来。烟圈缓缓地飘动中,林其彬狠了一句,“不能要,打掉。”

“为什么啊?”史晓蕾噌地从林其彬怀里挪开。“我不!”她强调了一句。

“听我的,必须打掉!”林其彬恨恨地掐灭烟,看住一个陌生人一样看住史晓蕾,“我没想到你会这样,你太有心机了。”

“心机,你在说什么?”轮到史晓蕾愕然了。

“你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说完这句,林其彬走了。

“哎,你往哪里去,回来!”

林其彬并没回来,长达三个月时间,不是借故忙,就是在陪领导,或者在会上。总之,他有理由。史晓蕾一开始还满怀着希望,慢慢,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终于有一天,她将林其彬堵到办公楼上。林其彬问她跑来干吗,这是省府。史晓蕾说:“我不管,今天我就要你陪我。”林其彬瞅了一眼史晓蕾,发现她走路有点费劲,细看,天啊,肚子果真鼓了起来,虽然不是太明显,但对已经熟悉了史晓蕾身体的林其彬来说,这个变化还是很明显。

“你先回去,下班后我找你。”

“不,到你办公室说。”史晓蕾也是一个任性的女子,长达一年零六个月的热恋期,她留给林其彬的印象是温顺、乖巧,像一个乖宝宝。但那只是她另一面,她也有狠的一面。

那天史晓蕾真就跟着林其彬进了办公室,林其彬决然没想到史晓蕾会有这底气,一开始并不在乎,去就去,可很快,他就怕了。史晓蕾让他写保证书,必须在孩子出生前举行婚礼,否则她辞职,天天来省府。

林其彬怕了,拿出五万块钱,求史晓蕾把孩子拿掉。“这个不能要,婚后再要也不晚。”

“我不!”史晓蕾看也不看钱,一个劲儿逼着林其彬写。这当儿,门推开了,进来一女子。个头跟史晓蕾差不多,年纪也相仿。要说区别,就是比史晓蕾更有底气。女子扫一眼史晓蕾,又扫扫没来得及收拾掉的钱,问林其彬:“这谁啊,大白天的你们把门关这么严干吗?”

林其彬头上唰地有了汗,一边忙着把钱塞进抽屉,一边支吾道:“一个朋友,维维你怎么来了?”

一听林其彬这种叫法,史晓蕾非常奇怪地朝叫维维的女子脸上看去,维维也正好看她。两个女人对视了几秒,清楚了。维维先开了口:“林其彬,你是不是背着我还在乱搞?”

史晓蕾一下火了,冲维维叫:“什么叫乱搞,我是他女朋友。”

“女朋友,啥时候的,我咋没见过?”维维一副居高临下的口气,说着话,朝史晓蕾走过来。

这种强势态度越发激怒史晓蕾,怪不得这长时间林其彬不理她,原来如此。史晓蕾没退缩,往前跨了一步说:“你又是谁,凭什么我跟他恋爱要让你知道?”

没想到维维哈哈大笑起来,“恋爱,你太逗了,是不是找不到男人,见人就叫老公?”

“你——”史晓蕾稍一怔,马上就说,“是,他是我老公,我还怀着他孩子呢。”

“孩子?”

两个女人最终干了起来,先是嘴仗,后来提升到厮打。林其彬完全吓傻了,这可是在办公室啊。还好,叫维维的毕竟顾忌一些,撕扯一会儿,罢了手,扔给林其彬一句:“把她解决了,不然以后别来见我。”

林其彬还没来及解决史晓蕾,史晓蕾已经找人解决林其彬了。

这个人居然是赵纪光!

“赵纪光?”钟好吓一跳,史晓蕾竟然也认识赵纪光。

“他们两个关系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曹亚雯道。

“有多复杂,你在写书呢还是讲故事?”钟好依旧一副大咧咧的做派。

“总之很复杂,以后讲给你。”曹亚雯说着,低头看一眼手机,紧跟着又站起来说:“对不起老大,我不能请你喝茶了,我有事,得出去一趟。”

“你在搞什么,拿我开涮啊。”钟好大为不满。

曹亚雯并不是开涮钟好,就在刚才,她收到短信,说邹锐带人跟沙子他们干上了。

莽撞!她一边骂邹锐,一边急着往医院赶。

这个上午的银河市人民医院,的确乱成一锅粥。先是被医闹挟持的护士长史晓蕾吞下大量安眠药,幸亏发现得早,没酿成大祸。史晓蕾被抬进急救室紧急抢救时,大个子邹锐真的犯了错误,他也是被沙子他们拖烦拖疲了,正好借这机会给他们一个下马威。邹锐一声令下,憋屈了几天的弟兄们一哄而上,有撤灵堂的有疏散人群的。没想到这边刚一动手,那边沙子同样一声令,两边这就干上了。

是真干。沙子要是被逼急,命都敢豁,他没冲大个子下手,瞅中一个协警,一头撞过去,协警根本没防备,一个趔趄倒地。沙子大喊:“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混乱中狠狠地冲倒地的协警裆里一脚,协警痛得嗷嗷叫,双手捂着裤裆地上打滚。沙子正要恶笑,猛见一人高马大肚子肥圆的警察双手撕住一女医闹头发,强行将她拉到墙角,还想用膝盖顶女人下体。女医闹是沙子在街边一小饭馆认识的,半个老乡,来自前江乡下,父亲是肝癌晚期,等于在医院熬日子了。为看病家里卖掉了鱼塘,母亲又是风湿病患者,家里一应事都扛她身上。沙子给她最高的工钱,还替她交了一期治疗费,答应这次闹成功,再帮她付一笔医药费。

沙子最见不得男人冲女人下手,他虽混蛋,做人方面还是有点底线的。就在肥肚警察企图二次攻击女子时,沙子一个猛扑,头部如石钟般狠撞在警察腰上。警察哎哟一声,沙子一手扯住警察一条腿,这是他长期练就的“分尸功”,沙子大力一吼,全部力气集中到两条胳膊上,就见警察双腿被撕裂开来。

肥肚警察重重地倒在地上,嘴巴亲吻了水泥地。

血渗出来。不用说,那是警察的鼻血。沙子那招,迅速而有力,厉害着呢。当年他跟黑社会干架,用同样的手法,扯断过两个男人的下体。

沙子一出手,医闹们就知道精彩时刻到了,于是一哄而上,场面很快乱得控制不住。之前沙子把话讲得很清楚,一旦警察来,哪个闹得凶,工钱翻倍,他还要在医闹中评出一、二、三等奖,大张旗鼓地奖励呢。有钱赚哪个不卖力,反正医闹们都清楚,就算警察动手,也不会有太大风险,比街上打群架安全多了。

眨眼工夫,特护楼前沸腾起来。

邹锐急了,警察人少,显然不是这些人对手,就在他犹豫要不要鸣枪示警的时候,更可怕的一幕发生了。中年女人牛丽娜奋力一跃,站到了摆着香火的“灵桌”上。从怀里掏出一瓶农药,冲邹锐喊:“让警察全退出去,不然我自杀!”

邹锐愣了。他知道牛丽娜是狠角,这女人说得出做得出,她在医院已经喝过不止一次农药了,最危险那次,抢救了五天,这女人真敢玩命的。邹锐马上打电话跟于局求救,刚提了句牛丽娜,于局便叫:“你警察不想当了是不,这女人不是你能碰得的,大个子你好自为之。”于局话还没完,曹亚雯已经赶来了。

刚才短信催曹亚雯的,正是副局长于向东。

“你还犹豫着做什么,别人都不急,你急什么,啥时才能成熟?”曹亚雯骂着邹锐,人却往牛丽娜那边去,脸上堆满了温和的笑。牛丽娜一眼看出了她的计谋,毫不犹豫打开农药瓶,一仰脖子就灌。

“我的姑奶奶,你就放他一条生路行不?”曹亚雯眼疾手快,一个猛扑过去,农药瓶就到了她手里,放鼻子底下闻闻,没错,牛丽娜这次没耍他们,人家要喝的绝对是真农药。

邹锐从曹亚雯发白的脸色上读懂了什么,心里连着打了一个战,脊背有了汗。

警察的悲哀在于有的时候你必须承担不该承担的后果,谁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不发生意外,某些时候人家就是专门制造意外来的。为这种不值当的意外,银河公安局脱下警服的已有不少。

“收工!”邹锐最终扫兴地宣布。

曹亚雯走过来,刻薄了他一句:“拜托,以后别这么白痴,还嫌炮灰少吗?”

说完,迈着不满的步子噔噔噔走了。

留下邹锐一个人发呆。

李活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太阳打在他粗糙的皮肤上,映出他疲惫而略显苍老的脸。

康宝蓝的香味荡然无存,一街的阳光也不再那么明媚,忧虑漫上心头,李活的心情瞬间糟糕透了。

其实不做这行他照样可以过得很好,他不缺生存下去的能耐,更不缺养家糊口的本事,但他知道他不能离开。

人是为某种坚持而活的。人的内心其实是个很复杂的存在,复杂到我们根本看不清它有多深多暗。有时候你会被一个念头所左右,有时候你又会被某场情感所摆布。但你走出的每一步,其实都忠实于内心的某个呼唤,某个理念。李活三十五岁,生命还长得很,想想这三十五年,他经历了那么多,死亡擦肩而过,荣誉一夜尽毁,没进监牢就算万幸。但今天这一步,没人逼他,是他自己选择的,心甘情愿。

可是为什么要选择这一步呢?这个想法又一次冒出来,雾茫茫罩住了李活,以至于后来,他不得不双手抱住自己的光头。对了,李活刮个光头,这一片的人都不叫他李活,叫他光头李。

“我光头李是战不败的!”终于,李活不再纠结不再痛苦,他给自己狠了这么一句。

两个小时后,沙子打来电话,护士长史晓蕾没死成,救了过来,目前进了重症看护室。牛丽娜也好好的,她用一瓶农药吓退了邹锐。沙子话语里有些得意,带那么点卖弄的成分。

“这就好。”李活非常平淡,这一切对他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

“这小娘们差点坏掉我们大事,我不会轻饶她。”沙子笑完,又说。

李活怕沙子坏事,提醒道:“跟她没关系,她是替别人背锅。”

沙子哪能听懂,“老大你别逗我了,这小娘们也敢背锅,我看不像。”

李活有点不满,“不该问的少问,看好你的人。”

沙子很懂规矩,听李活不高兴,马上改口,“知道了老大,我会用心的,有事再扰你,我先挂了。”

两点过一刻,李活打算离开,准备去另一个地方。刚起身,一缕阳光从远处的门里泻进来,咖啡厅的门被推开,进来一位不速之客。

不是冤家不聚头,李活没想到,会在这儿跟钟好撞上。真是怕哪壶来哪壶,步子僵了几秒,复又坐下。

钟好是特意来找李活的。他知道李活在这里。这是李活的习惯,也是光头帮的规矩。不管多大的纠纷,李活从不出现在现场,现场由沙子指挥。沙子他们闹时,李活会在这个叫“深度”的酒吧里悠然自得地品味咖啡。

李活喜欢咖啡,尤其喜欢精致的意大利咖啡,这在他跟叶文霁热恋时,钟好就已了如指掌。

说起来惭愧,当年李活跟叶文霁恋爱,钟好还是红娘呢。

钟好这人爱管闲事,眼瞅着自己手底下这些哥们都老大不小了,一个个单着,好不容易轮个假期,要么窝单身宿舍闷觉,要么就提着酒瓶,四处找死党。那年头,可娱乐的事真心不多,最让大家兴奋的,莫过于几个狐朋狗友凑一起,狠狠地撮一桌,然后滥饮狂醉,还美其名曰开Party。乌梅就骂,说是他带坏了这帮哥们。“找点正事做啊,别一个个像酒鬼似的。”乌梅说。

“难道我们没做正事,我们可是光荣的人民警察啊,除暴安良,守护平安,居然说没做正事。”钟好一副玩世不恭的样。

“瞅瞅你这嘴脸,恶心。”乌梅埋汰一句,又道,“都老大不小了,你不顾家,也别害了人家。该恋爱的恋爱,该成家的成家,甭整天像一堆长不大的孩子。”

关键时刻,乌梅的话还是很有作用,钟好一想也是啊,这伙人中间就他一个有老婆有孩子,其他呢,都光着,年龄最小的大侠也马上二十七岁了,至于李活,去年好像就过了三十大寿生日。

“问题是,让他们跟谁恋爱呢,局里没那么多女的,就算有,人家眼睛也朝外长着。外面有,可整天到晚被案子缠着啊,总不能跟犯罪嫌疑人谈恋爱吧,可都是有家有口的。”

“我有一个,把她介绍给李活吧,我看他们俩挺般配的。”很少掺和这类事的乌梅兴致忽然高起来。原来乌梅科室有个大姐,最近给上小学的女儿找了个家教,叫叶文霁。大姐一上班,就在乌梅面前夸小叶老师,长得俏,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刘海儿往眼睛前一撂,那个迷人哟。大姐本不是个夸张的人,一旦说起小叶老师,马上就夸张得不行。尤其说到小叶老师的画,那么清新的一个人儿,竟然能画得出那样苍茫雄浑的画来,震撼极了,简直能一下把人的心掏空。大姐是护士,文化不高,记下的词也不多,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句来形容小叶老师的画,硬要拉乌梅去欣赏。乌梅去了一次,叶文霁就像种子一样种她心里了。真的,乌梅也没想到,一个看似柔弱无骨的小女子,作出的画,竟有那样的张力。她画里呈现的世界,跟现实世界反差是那么强烈,那么对人有冲击力。乌梅简直想不通叶文霁内心的力量来自哪里。对于画,乌梅还是略懂一二的,虽然鉴赏能力高不到哪,但至少要比大姐强一些。但以前乌梅看画展,顶多是看到别人的线条、布局、彩色的轻重、要表达的某种意境,等等。叶文霁的画,却让她完全忘掉了这些,那些画几乎是让人想不起线条,想不起色彩,想不起布局的,如一座山,沉沉地压过来,令她窒息,令她无法逃避,不得不把整个人交给那幅画,更如一条奔腾的江,容不得你逃走,就将你整个人吞没。你成了画中的一分子,成了画中的一笔,你与画共同呼吸着,共同奔腾着,也共同呻吟着。

哦,呻吟。乌梅觉得那是她在叶文霁画作中获得的一种奇特感受。面对文霁那些似懂非懂的画,她真是感觉灵魂在颤抖,血液里发出一种呜呜声……乌梅这些年看过的画展也算不少,她的几个病人都是海东有名的画家,可看这些人的画展,她反倒是木着的,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灵魂更是很难触及。没想一个在画坛根本没有名气,甚至还算个学生的叶文霁,却用她不太成熟的画让她的灵魂呻吟了起来。

乌梅隐瞒了钟好一件事,之前她是想把小叶老师介绍给科里一位大夫的,无奈那位医学院毕业三年的大夫说话做事带点娘气,叶文霁委婉地说,她不喜欢这类,她心目中的男人应该顶天立地,能把什么都扛起来。乌梅就想到李活。要说顶天立地,乌梅认识的男人中,怕没人敢跟李活比,那可是真爷们啊。为完成这项使命,乌梅又跟着大姐听了几次小叶老师的课。才知道小叶老师找这样的男人是有理由的。

小叶老师的钢琴并不是大学学的,她没上过大学。小叶老师所有的知识包括对音乐的爱好与追求,都来自于一个男人:她父亲。小叶老师的父亲曾经是海东师范大学音乐系副教授,可是这个男人一生命运多舛。“文革”年代上山下乡,当知青,恢复高考后以三十二岁年龄考入中国戏剧学院。他原本有个老婆,但在上大学时老婆上山采药掉下山崖摔死了。这让他很悲痛,所以很久的日子里,他都抱着一把琴,像棵古树一样跟琴连在一起。琴是老婆采药卖钱买给他的,老婆摔死的那次,是为了多采药给他买钢琴。小叶老师的母亲是他的学生,本来她父亲是抱定终身不再娶这一坚强信念的,无奈岁月戏人,加上女学生疯狂地爱着他迷恋着他,藤一样死缠着不放,最终父亲投降给了爱情。新的婚姻原本可以让他有一个完美的人生,可是谁知,就在小叶老师出生第三年,年轻漂亮多才多艺的母亲在一次出国演出时横遭车祸,不幸离世。

这个家塌了,自此,再也没有脊梁能把它撑起来。

脊梁断了。

父亲从一个副教授一下沦落为酒鬼,小叶老师记忆里,父亲一生只爱两样东西,一是酒,没完没了地喝;一是琴,没完没了地弹。自己喝醉弹不动,就抓过女儿,让小叶老师弹。

一生经历两次丧妻,而且两次自己都不在身边。这让他有了一种致命的怕,他不让唯一的女儿上学,整天把女儿拴在家里,自己打酒的空,都要把女儿背在背上。酒醒时分,他像个天才一样教女儿读书识字,教女儿看图绘画,也教女儿弹琴。他辞去大学副教授工作,将大学分给他的房子变卖掉,给女儿买来最贵的钢琴,然后在银河市租了一个小院。他想逃开过去,逃开摧毁了他的那些个噩梦。他和女儿的人生完全囚禁在那个小院里,偶尔为了生活,他也教几个银河的孩子,但更多时候,他像个断了脊梁的男人,除了用酒精麻醉自己,再就是没完没了地哭。

是的,他哭。小叶老师记忆里,那个体重只有八十多斤的瘦弱男人一生没有笑过,就算是她参加比赛拿了奖,他也笑不出来,只是跪在两张画像前,不停地哭。眼泪是她在这个世界上见过的最多的东西。直到他用劣质酒精喝坏了肝,将自己八十多斤的身体喝成六十斤不到,成一把干柴,才冲女儿缓缓笑了笑。

笑过之后,他走了。永远地离开了女儿。

小叶老师那时年轻,并不知道父亲早就患了肝癌。是在埋葬父亲的过程中,父亲的朋友叹息着告诉她的。

父亲的朋友还说,这是一个撑不住天的男人,倒了,倒得很悲壮。

小叶老师自此彻底地扔开了钢琴,并发誓一辈子不再碰它。她还写了四个字,钢琴有毒。她把父亲对她的期望,还有她生命中的音乐情怀彻底封存了起来,为了找到另一个出口,她拿起了画笔。

虽然二者有共通处,可是小叶老师以为丢掉了琴,拿起画笔,就能让自己走出不堪回望的人生。

同时她也狠狠地告诫自己,如果此生真需要一个男人,这男人一定要撑住天。

钟好听从乌梅的建议,将小叶老师介绍给了李活。

他认为这样的男人应该能满足小叶老师的心愿。

事实令钟好开心,两人见面不久,马上热和起来。按李活的话说,他的心动了。“谢谢你啊老大,这辈子我以为见不得文绉绉的女人,没想真见了,特舒服。”李活用了舒服两个字。钟好哈哈大笑,坏意十足地说:“这么快就舒服了,那这个小叶老师,不简单。”李活听出话里的坏味,给了钟好一句:“想哪儿去了,干净点。”

甭看他们是上下级关系,钟好又大李活差不多一轮,一起混久了,就有了兄弟间那种情分。工作起来大家都听钟好的,也都佩服他,私下,什么玩笑也敢开,钟好也不计较,其实这毛病都是他惯的。有时乌梅看不惯,说他两句,“你是领导,得有个领导的样,老嘻嘻哈哈的怎么工作?”钟好完全不当回事地说:“我这也能算领导,人家给你拇指大个帽子,你还真当红顶子戴啊?”乌梅看他没救,也不再强迫。乌梅知道,自个男人本身就是一个没有官派的人,跟她见惯的那些拿权抖擞的人,比如周泽晋还有汪树林们,有质的不同。乌梅一开始以为当警察的都这样,刀尖里来血海里去,天天面对生死,兄弟间那种情分就刻骨起来。后来发现不尽然,钟好就是没大没小,见了领导不当领导,见了部下不当部下,对人对事全按自己好恶来,这种人看似人缘好,其实很危险。

但乌梅拿丈夫没办法,只能顺着他。钟好呢,对自己也是稀里糊涂的,按于局的说法,就是缺少要求,放任自流。钟好呵呵一笑,道,头上紧箍咒这么多,自己再戴,还活不活人了?

大家都拿他没办法,事实上我们拿谁也没办法。

李活跟小叶老师越来越热和,那段时间钟好他们案子多,老是出去执行任务,李活表现得格外活跃。而且以前只注重勇猛不善于动脑子的他,那段时间脑子分外好使,竟然连着把两起大案给破了。

“行啊,爱情还能把一个傻子变聪明,了不起。”钟好说。

“错,是把聪明人变成傻子,不过很乐意。”李活总是笑眯眯的,脸上一副得意样。后来钟好问:“小叶老师到底哪好?”李活想了想说:“哪都好,挑不出不好的。”

“全盘俘虏?”钟好觉得好玩。李活看着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其实心思细腻着呢。这点别人感觉不到,钟好却清楚得很。对手下这几员干将,谁哪方面擅长哪方面强项,钟好比了解自己还清楚。

一年过去了,李活跟小叶老师的关系也从地下走到了公开。钟好他们再搞Party,其实就是给醉酒找个洋气的说法,小叶老师便大大方方地来,来了往李活跟前一坐,一双眼睛扑闪扑闪的,看看这个望望那个,西洋景一般。看完了,头一歪,小鸟一般偎着她的李活,纤纤玉手轻挽着李活胳膊,粉白的脸蛋轻摩在李活衣服上。那腻歪劲,让钟好都眼馋。有次给李活庆功,他用网络侦查,锁定网上追拿了八年之久的一名逃犯,居然非常神秘地用一个“快活鸟”的网名,跟逃犯网聊还交上了朋友。最后用合伙做一笔针对银行的生意,将逃犯从遥远的贵州黔东南骗到了银河。可笑的是他没在嫌犯下火车时拿下,而是真心实意将嫌犯请到了一家火锅店,煞模煞样拿出详细的银行路线图。嫌犯果然是老手,看了没几眼就指出许多问题,李活这才确认自己没找错人,给嫌犯点烟的空,一双手毫不费力地卡住脖子,嫌犯还没叫出声,李活动作麻利地已经给他戴上了手铐。

那天李活很激动,钟好也激动。嫌犯是出了名的江洋大盗,八年前干过三票,最大的一票一次得手三百多万,而且独来独往,根本不和任何人联手。此人不但反侦查能力强,对密码尤其是银行密码,还有网络系统简直着迷到疯狂程度。一个超级天才,十二岁时就开始捣鼓计算机,后来醉心于当黑客。李活跟他网聊的时候,都有点嫉妒他的才能。能把这样一条大鲤鱼捉到,当然值得开心。小叶老师坐边上,那个晚上她完全被李活迷住了,李活讲的那些对她既新鲜又好奇,但她没学别的女孩那样发出尖叫或啧啧声来,只是安静地坐着,半仰起脸,目光楚楚地欣赏着英雄一般的李活。后来李活喝大了,抓起她的手说:“老婆,这几位都是我的生死大哥,往后啊,他们都是你的亲人,我要是敢欺负你,找他们,会帮你出恶气的。”

小叶老师仍旧笑吟吟的,看不出多激动但也绝对不会有厌烦,人家拿她直呼老婆,她只是稍稍又往李活身上靠了靠,脸蛋儿在李活衣服上摩挲一会儿,略带羞怯地说:“我才不会告状呢,你要是欺负我,我就把你们的酒全偷了,让你们一个个瘾死。”

瘾死?这话钟好记住了,当然包括当时小叶老师说话的神情。

钟好认为,没有哪个女孩会在那种场景里说出这样的话。尤其说那个死时,他分明看见小叶老师眼里有一种古怪的光动了几动,最后,静静地落在某个角落,灭了。

钟好怕那种光。

他联想到乌梅讲过的叶文霁的身世,想到她死去的父母,还有嗜酒如命的那个天才音乐家。

钟好走进来,并没看见李活。

咖啡厅光线好暗,钟好有点不适应,他喜欢那种亮堂的地方,比如街对面的“绿林”。钟好冲咖啡厅扫了一眼,里面空荡荡的,不见人影。操蛋的光头李,居然不在,钟好有些灰心。

他需要喝茶。

钟好有茶瘾,办案办出来的。他们这些人,啥瘾都有。大个子喜欢飙车,案件越是没有头绪的时候,大个子就越想把那部凌志开成飞机的速度。于局喜欢拳击,一旦心被什么事堵住,于局不找别人疏通,跑体能强化室,对着那个假的拳击对象一通猛打,直打得自己汗流浃背筋疲力尽,后来怕局里干警看到不好,改上别处打了。

最近钟好就见他打过几次。对了,于局还拿过部里散打和拳击两项比武亚军呢。

什么人养成什么瘾,干警察这行,没点瘾真还不行。

医院折腾了一上午,钟好嗓子发干,嘴里要冒出火来。

“有人吗,有人在不,服务生——”

李活坐的方向逆着光,他可以看到钟好,钟好却发现不了他。看到钟好,李活有些惊,他怎么来了,他是从不进“深度”的啊!李活马上想到钟好是为自己而来,一时有些慌,寻思着是逃还是继续留在这里?后来一想,干吗要怕他,一狠心站了起来。

“叫什么叫,没见这阵不营业?”

一听声音,钟好就知道是谁,他没转身,依旧背对着发声的地方。虽然决定来见李活,但好久没跟他打照面,更没交流,钟好心里多少也有些不踏实,他需要调整一下。

“不营业开门做啥,放风啊?”过半天,钟好转过身,一副极尽傲慢的口气,话中故意带刺,目光挑衅似的迎住光头李。

李活一见这目光,心里就来气,其实不见也来气。想还击,可是,可是嘴巴一动,说出的话却有点:“嘴巴还是那么臭。”

李活恨死自己,五年过去了,还是改不掉怵他的毛病。

“咋,开店还管嘴巴臭不臭啊,得,有出息,成老板啦,财大气粗?”

“店小二,不服气啊?”两人杠上了。

李活这张嘴,平时时不时也能说一些狠话恶话,独独见了钟好,就像突然守纪律一样,而且没一点灵感。都是那些年闹的。

钟好挑衅似的往李活这边挪挪脚步,压低声音,满脸恶作剧地问:“吃软饭啊,行,还是光头好使。”

李活气得牙齿咯咯响,一双拳头暗暗握了几握。

钟好坐下:“来杯康宝蓝,顺便沏一壶金骏眉,要好的啊,别拿次品坑客。”

“对不起,茶和咖啡不一起卖,想喝茶,上别处去。”

“哟嘿,有这样开店的啊,今天我还就要茶和咖啡一起上,怎么着,有本事你驱客啊。”钟好跷起二郞腿,一副牛哄哄的样。

“你以为我不敢?”李活也摆出咄咄逼人的架势。

“敢,你李活有什么不敢,刮个光头,立马光照全世界。对了,要不要我点壶茶,送给你那些弟兄?”

“谢谢大队长的好意,我替弟兄们心领了。”李活把大队长三个字说得很重。

“哦,还知道挖苦人啊,不错,是不是看见我钟好现在这样,很过瘾?”

“怎么不见前呼后拥,没权了还是没人了,自个儿跑来讨茶喝,混得不大好哟。”

“还行,至少没吃软饭。”钟好变换下腿的姿势,目光继续在厅子里扫,他不相信这大的厅子只有光头李一个人。五年来,除了光头帮医闹这点事,关于李活的消息,他是知道的越来越少。比如有没有交新的女朋友,除了医闹,他还做什么?时光会改变掉许多东西,包括当年很浓的兄弟友谊。

“软饭吃起来香啊,你瞅瞅我光头李,往这儿一坐,就有人去卖命,快哉。”

“是很惬意。”钟好笑笑,目光仔细地盯住那颗油亮的光头。

李活刮光头当年也是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一件事。他没在小叶老师离开后刮,那时他还上着班,也没在五年前那次倒霉的意外事故后刮,尽管那时他是他们中间最受诟病的一个。他选择一年后,就是光头帮成立时。在银河最为显眼的超五星酒店银河乡村假日酒店,据说摆了二十桌,除已经加入光头帮的众成员,李活还邀请了周边几个城市的医闹帮派,别出心裁地请了三十多位因医患纠纷长年上访的对象。他是明摆着做给钟好他们看。记得当时于局还问,要不要去干涉一下?钟好当时的说法是,如果他只是刮个光头,完全没必要在意,要是他敢借机闹事,他亲自带人去,把那颗光头敲烂。

“我担心啊——”于局当时忧心忡忡给了这么一句。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总得让他活下去不是?”钟好宽慰于局,听上去更像是宽慰自个儿。

“怪我,是我毁了他。”于局痛心疾首。钟好苦笑,“你这是拿刀扎我脸,要不我现在去,给人家请罪?”

“别,别,我们都把他忘掉吧,只当不曾有过这么一伙计。”

于是就忘了。

没想今天,钟好还是没忘掉。这些年,每每听到医闹,他们脑子里马上会冒出一颗光头,大家都痛恨医闹,但又都下不了手,不能不说跟这颗光头的故事有关。

这次,钟好是不是有了勇气,敲敲这颗光头呢?

但他真把目光再对住李活时,一股复杂的情绪又涌上来,以至于他想了无数遍的话都开不了口,只好像个恶人一般挑剔道:“上茶啊,愣着干什么?”

李活依旧站着不动,钟好又催一遍,他是真渴了。钟好怀疑自己得了糖尿病,之前乌梅也提醒过他,让他不要过度劳累,还说要陪他做个检查,可哪有时间。耽搁来耽搁去,婚都离了,嘴里的渴还是没解下来。

而且一渴就烦,控制不住地烦。

“有你这样的服务生嘛,对待客人什么态度?”

李活觉得钟好陌生,虽知道钟好是来找茬,这种找茬方式却让他沮丧。相比一个劲地喊他服务生,训他吃软饭,李活倒希望他能痛痛快快来一场。甚至拿出当年的样子,进门就踹他几脚,或者腾地掏出一瓶烈酒,放野了嗓子喝,“服还是不服,不服给我一口灌下去!”

当年他们就是用这种方式,把兄弟间情谊灌了个满。

可今天李活感觉钟好有点欠,欠很多,怎么也不是钟好的味。

一丝苦味泛起,李活感觉时光在狠狠咬他,以至于接下来的表现,他也很失份。

李活说:“不好意思,今天不营业,就算营业也不接待你这样的客人。”

“怎么着,欺客?信不信我把你们老板娘叫来,当场炒掉你这条鱿鱼?”钟好依旧用老套路。不是他笨,实在是想不出新鲜的办法,这天他真是弱智。再者,一个人如果永远为你关上心门,就算你再有诚心,那也无奈。

钟好碰过钉子,五年来他不是没找过李活,人家硬邦邦地跟他拉开了距离,愣是把那份情谊给砍掉了。

“有本事尽管叫,声音再大点。哦,忘了告诉你,这店是我开的,老板娘是我情人。”李活话里也有了嘲意。

哪知话音还未落地,楼梯上响来声音,“谁是你情人,当客人面这样说,也不害怕报应。”

一个穿着有几分暴露的女人出现在楼梯上,那是“深度”老板娘沙沙,带几分风骚,也带几分野。

“你听到了啊?”李活抬起头,冲老板娘沙沙嘿嘿了两声。大约刚才那句话,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

“我耳朵没聋。”沙沙一边说,一边往下走。楼梯是木质的,较好地吸收了高跟鞋的声音。对于夜店老板娘来说,能穿高跟鞋真是一种奢侈,晚上绝然不许,也只有这种闲暇的时候,沙沙是在抢抓机会。穿着也很奇怪,一身礼服一样的长裙,让她一下大牌了许多。沙沙本来姿色就好,加上夜店的熏陶,让她有了一种夜店明星的范儿。两条小腿在长裙下优雅地裸着,白日混乱的光映在上面,小腿竟有了油亮的光泽,着实勾魂。人站得高,身材也就越发地苗条,高山流水,起起伏伏,错落有致。一盏顶灯算计好似的打在她胸上,那片白放大了几十倍地在灯下炫耀,犹如压轴出场的舞女,瞬间就把天底下的目光全掠走。

沙沙的胸是能迷到一大片男人的,据她自己说,就连女人见了,也要垂涎三尺。

钟好是第一次走进“深度”,也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老板娘,之前虽说跟“深度”有过一次交会,老板娘没出现,是一个男人代沙沙行使职权的。钟好对老板娘有没有风情、性不性感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那张脸。

钟好把自己吓了一跳,果然在这里撞到一张熟脸。

像,像极了,如果换个地方,钟好绝对会把她当成苏苏。

一个故事冒出来,钟好连着震了几震。

“你到底走还是不走?”李活见钟好大色鬼一样盯着年轻的老板娘不放,有点使坏地说。

“不走!”钟好还在看着,脑子里忽而是三亚时的苏苏,忽而又是木质楼梯上如杨柳般摆动着的老板娘。“果真如此。”他自言自语,耳边响起于局曾经有意无意说过的几句话来。

“我们对不住的,远不是大侠和李活,而是那个不明不白中枪的人啊。”

“腾!”他的耳边重重响了一声,他看见一个人影,如沙袋一般从高楼上坠下。坠下……

“不!”钟好大叫一声。他尖厉的叫声吓着了李活,也惊了正款步走下的沙沙。

“哟,我怎么听见有狼嗥?”沙沙轻飘飘丢下来一句,步子稍稍有些放慢。

钟好用力掐了一下人中,疼。

“看见鬼了。”莫名其妙地,他说了这么一句。

“我看你才是鬼,这么盯着人家女孩子看有意思吗,不害怕两只眼珠掉出来?”李活像是窥探到什么似的,说话越发阴阳怪气,“还是走吧,大哥,拜托,这是咖啡厅,不是夜总会,这大白天的,吃了伟哥啊,我告诉你个地方,出了竹林大街往西三百米,从那巷子穿出去,有。”

钟好意识到自己失态,强行恢复过神来。

“你说什么?‘翠风阁’啊,那是民国时期的,现在鬼都没了。哎我说,你家老板娘姓什么来着,怎么称呼?”钟好想把态度放和蔼点,沙沙的出现改变了他来时的思路,他想搞好跟李活的关系。

李活摸一把明亮的光头,恶毒地报复,“真快啊,前脚把老婆踹了,后脚就变花痴,小心眼睛里长梅毒。”

“你——”钟好心头猛又一震,李活居然知道他离了婚。

“我什么我,告诉你今天咱不营业,想吃野食,去三亚。”

混蛋,竟然知道他去三亚,他还知道什么?钟好像被人撕破了似的要护身,沙沙开口了,“哪有这样赶客人的,小本生意,客人请都请不来呢,去吧台冲咖啡。”沙沙说着,再次迈动脚步,几乎是妖媚地往钟好这边来。

“还真当我是服务生啊?”李活一听沙沙对钟好友好,无端就泄起气来。

“怎么着,还委屈你了不是,在我这白吃白喝,服务一下不该吗?”沙沙已经走下楼梯,像条黑色的鱼晃在钟好眼前。钟好又被惊得一塌糊涂,后悔不该敌视这里,早该听于局的话,到这里看一看。

“你应该去看看她,或许对你有启发。”于局当年说。

钟好还在怔然,沙沙又说话了:“原来是钟大队长啊,我说啥人敢这么理直气壮,失敬失敬,光头,拿最好的金骏眉给钟大队沏上,今天我请客。”

李活翻腾半天,不知道最好的金骏眉在哪,随便抓起一撮茶叶丢进壶里,目光有点解恨地看住钟好。

“那是以前,撤了,现在不是队长,跑堂的。”钟好一边恢复自己,一边调侃道。

“哦,钟大队长也有失算的时候,怎么,对面那家不欢迎啊?”

钟好等于是让人家扇了一耳光。去年早些时候,竹林街有过一段时间的内讧,店主们互相抢客,各种手段都有,后来发展到两家各自找人,专门在竞争对手门前使小手段,不让客人进去。有天晚上闹大了,竹林街发生打斗,“绿林”请来的帮手跟“深度”这边干了起来,钟好正好当班,带队过来处理。那天晚上他是有点倾向于“绿林”,处理的时候愣是歪着事实朝不认识的“深度”打了三板子,罚款除外,还拘留了三名闹事者。没想这账老板娘算到了他头上,至今还记着。

“好记性啊,都说胸大无脑,我看未必。得,这咖啡不喝了,走人。”

钟好说走就走,其实是坐不住。他怕沙沙一不做二不休,一股脑儿泼出许多来。

五年前那个坎,钟好还没过掉。相信李活和眼前这位沙沙,同样没过掉。清算不是一件好玩的事,何况钟好担不起五年前那个责。

“这就走啊,这不聊得好好的嘛,我还以为钟大队要换防了,正窃喜呢。”沙沙躬下身,热情的脸上开出两朵有毒的花来。钟好被换防两个字再次刺了一下,这女人,属蝎子的,嘴巴好毒。正好这节点手机叫响,他像获救似的,抓起包,没敢恋战,走了。

沙沙痴痴地盯了一会儿钟好,盯得有几分困。然后接过李活手里的茶,嗅了嗅。

“你真狠毒。”沙沙转向李活道。

“干吗要给他好茶,明显人家是来找事的。”李活为自己辩解。

“找事?”沙沙有几分失落,颓然道,“好久没人找事了,我倒是希望天天有人来找事。”

“不懂。”李活放下水壶,也陷入到旧事中。其实他爱到这种地方,也还是五年前那起旧案。五年前他失手打伤了一个人,那个人情急中开枪,结果一枪打中扑出来救他的那一个,那人重重地掉下楼去。自此,他们的一切都变了。

叫“深度”的咖啡厅突然安静下来,阳光停止了流动,静态一样笼罩住一切。两个原本熟悉的人突然间被一层陌生袭击,谁也说不出话来。沙沙看一眼李活,又将目光投向远处。其实她是没有远处的,她真的没有远处。

可她好想有远处啊。

沙沙脑子里忽然闪出另一个女孩圣洁的脸来,那是她妹妹。

两行泪漫下来,湿了沙沙的脸。“哦,苏苏。”她唤了一声。

李活依旧傻着,他不知道老板娘为吗忽然间变成这样,她是不会玩深沉的呀,从他第一次走进这家咖啡厅开始,沙沙就是奔放、豪迈、典型的玩世不恭,拿自己不当女人甚至不当人。李活一直以为沙沙是一个类似于破罐子破摔的女人,她原本有一份很不错的工作,体面到让每个女孩都嫉妒,甚至流出羡慕的口水,国家二级白酒品酒师、中国酿酒工业协会白酒委员会专业委员,一个曾经让人连连称赞的美丽女孩。谁知现在……

唉,李活重重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