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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棱镜》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17年04月17日13:50

2

这个时候,大侠跟文霁也在忙活着。

昨晚又是没休息,近乎干了一夜,夫妻俩算是把别人预定好的花准备好了。

“你歇歇吧,太累了,剩下的事我来做。”文霁推着轮椅,将大侠推回小房间。

“你也喘口气,累得快直不起腰来了吧?”大侠担心妻子。说是夫妻俩忙活,其实大多都靠文霁,他腿不方便,只能做点辅助性的工作,比如插花什么的。

文霁抹一把头发,她的额头早已被汗浸湿,细碎的汗珠挂在白净的额头上,有几滴滑落下来,沾在鼻梁上,眼睛上也掉了几滴。

文霁不只是额头漂亮,鼻子更挺,一双眼睛始终水汪汪的,含蓄而又深沉。睫毛很长,但不是假的,她还没有心思去弄假睫毛。

把额上的汗擦干净,文霁活动几下筋骨。累是不用说的,但也没白累,一想这么大一笔生意,心里就高兴。她给大侠倒了杯水,放茶几上,拿毛巾把大侠脸上的汗渍也清理干净,轻轻吻一下大侠额头,往外走去。

“星空”不是一家纯粹的花店,相比之前的“四季”,它的规模算是小多了。不过文霁别出心裁,八十多平方米的店面分成两半,西边显眼的地方,摆满了各种插花,花的品种虽然不及原来“四季”那么多,但在插花艺术上,却有明显改进。尤其文霁最新推出的“步步高升”“星空灿烂”“追星望月”还有“富贵平安”,将插花艺术与现实生活紧密相连,既表现出生活的朴实又暗含内心美好的向往,她是文霁遭受生活磨难后更接地气的表现,也是插花艺术的一个飞跃。以前的文霁喜欢追求空灵无羁、天马行空的艺术风格,想象力占据了一切。遭受生活打击后,她的内心更加着地,插花中现实的况味越来越浓,有些甚至赤裸裸地把现实的零乱与脆弱呈现出来,但又不颓废不落败,顽强地展示出内心向上的动力。按大侠的说法,叶文霁花中的“动力美学”越来越足,现实穿透力分外强劲。“星空灿烂”就是典型代表。

花店另一边,叶文霁又辟出一个空间,这边紧靠新安百货,文霁将它装修成风格平实、去奢华追求直白的音乐茶室,五张小茶台,二十多把棉布椅子,浅灰色调,专门供商场转累了的人来休息,还有两张小桌是男士专享,太太们放肆地去商场购物,男士们则可在此小憩。由于空间有限,所供茶品也不是太复杂,不超过十种。这也是文霁精心算计过的,太多了不但占用资金,伺候起来也比较费劲。文霁现在不能雇太多人手,那是不小一笔开支呢。自从大侠出事,能省则省成了文霁的生活信条。女人在生活面前往往比男人来得更加实际,尽管她们内心里充斥着各种浪漫各种温馨,但她们总是先男人而向生活投降。当初元辉将这店子交她手上,文霁直呼太大,哪能经营过来。其实她是怕房租。文霁已经没有力量支撑起这么大一爿店,不然“四季”事业不会放弃。好在元辉将租费减到了最低,还将楼上两间无偿提供给他们用,文霁真是感激不尽,一再向元辉保证,一旦低谷过去,生活有好转,马上向元辉足额支付房租,包括楼上。

元辉说她想的太多。“先干着吧,以后的事哪个能说得清。”元辉丢下这句,去了美国。她有一笔遗产要继承,如果幸运,以后就住在美国不回来了。

人跟人唯一不同的是命。

楼上两间文霁稍加改造,就成了两间卧房,次卧供朵朵学习、画画,主卧是她和女儿的天堂。卫生间隔出一半来,当杂物间。大侠坐着轮椅,目前还上不了楼,只能将他委屈在茶室后面的储物间里,好在那里能采到阳光,通风也不错,再加上文霁一双妙手打扮,房间竟然漂亮得很,文霁还别出心裁利用楼梯给大侠腾挪出一间小小的工作室。大侠离不开电脑,他的一天除了帮文霁插花,再就是在电脑上度过。

茶和鲜花,就成了文霁和大侠的全部,既是他们养家糊口的手段,也是他们生活的全部追求。

茶室聘了一位小姑娘乐乐,十九岁,是文霁在一次偶遇中认识的。两人颇为投机。乐乐也是一位有心的姑娘,来自郊区,以前在火锅店打工,但她不喜欢那里的气味与嘈杂,到茶室来,她像脱胎换骨了般地开心。

文霁成全了她。

文霁出钱将她送到朋友的茶坊,学习了一段时日,目前乐乐已粗通茶道,心灵手巧的姑娘不但讨客人欢心,还能帮她照顾大侠,真是替她省了不少心。

文霁将今天要出售的花再次检查一遍,她不容许自己售出的花有任何瑕疵,哪怕这些花只在客人那里摆放一天甚至更短,她也希望能把她对生活还有艺术的感悟传递出去。

八点一刻,季文韬准时出现在花店。

不用抬头,只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他来了。文霁仍然在忙,并没表现出对客人上门那种欢喜。季文韬也是习惯性地在走进花店前朝茶室这边看了看。

季文韬没看见大侠。

“准备好了吧?”季文韬见文霁弓腰摆弄一盆花,浑圆的臀部正好对着他的目光。他有点像被磁铁吸住一样,很是贪婪地看了一会儿。如果不是时间紧,季文韬情愿在这里看一天。

“都好了,季老板真准时。”文霁直起腰来,习惯性地抬手捋了下散落下来的头发。

她的头发黑而长,质地非常好,只是可惜,因为干的多是体力活,工作期间不得不绾着。

“我看看,今天这花很重要呢,可别让你疏忽着给搞错了。”季文韬边说边移步过来。文霁脸上暗暗掠过一层慌,目光下意识地往大侠所在的屋子看。

季文韬几乎是擦着文霁身子过去的,他嗅到一股暗香,这香不是来自哪盆花,而是来自文霁的身体。季文韬一直怀疑文霁有那种特殊的体香。

文霁指着花盆,一一给季文韬做交代,偶尔多说几句,讲讲插花的用心。季文韬看似听得认真,其实是在寻找机会。果然,文霁讲到第七盆花时,季文韬的手就到了文霁胸上。

是那种霸道的,不容反抗的,以强吃弱的触摸。

边摸眼里边笑出一股股淫邪。

文霁并未恼,只是轻轻拿开他的手,又捋了一把头发,继续给他讲花。

季文韬并没老实,伺机又搂一把文霁,嘴巴险些对过来,亲住文霁。文霁仍旧没说什么,像慈善的母亲对待调皮的儿子,浅浅一笑应付了过去。季文韬也不敢太造次,他就是想占点小便宜,而且他喜欢当着大侠的面,文霁似乎拿他没有办法。

季文韬点了头,算是验收合格,文霁开始装花。

季文韬今天开一辆路虎,后备箱虽大,但也装不下几盆。按常理,人家订了花,文霁是要送过去的。以前“四季”有五辆送花车,还不包括分店,但现在文霁真是养不住车了。搬了几盆,她回过脸来看季文韬。

“算了,你别搬了,这活不是你干的,我叫辆车,让司机搬。”季文韬说着,拨通电话,文霁在一边喘着粗气。

文霁干活的时候,总是穿运动服,上身半截袖,方领,下身长裤,灰色的。运动服全是修身的,衬托得她的身材越发错落有致,尤其双腿,格外修长且弹性十足。臀部紧紧地包裹在弹力棉里,性感惹眼。

季文韬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

文霁自然知道那目光里是什么,但她不能拒绝,目光就是生意,就是她一家人活下去的路。她想走过去喝口水,季文韬站的地方正好挡住路,文霁想绕到花的另一边去,又改变心思,从季文韬身边硬挤过去。季文韬一把揽住她,文霁僵住了。

这时候街上行人不多,商场尚未开门,跟“星空”紧挨着的“银河系”更是要等到下午五点才开张营业,人家做的是夜晚生意。

季文韬的手不容置疑地搁在文霁胸上,虽没伸进衣服里,但他还是感觉到乳房的饱满与坚挺。

文霁没躲,也没推开,只是闭上了眼睛。

季文韬目光又看向茶室这边,茶室很安静,大侠一点声息也没有。他的手滑落到向往已久的美臀上,在那里有片刻停留。再想深入,文霁已经挤了过去。

车子来了,是辆皮卡,司机是位四十多岁的男人,体力不错,很快就把花搬了出去。季文韬拿出钱,晃了晃,放到桌子上。文霁并不点。价钱是早就讲好的,文霁相信季文韬不会少给她一毛,他在钱财上是大方的,至少对她是这样。

“明天再准备二十盆,我还是这个时间来。”

季文韬丢下话走了出去,文霁傻站在那里,胸脯剧烈地起伏,嗓子里面快要起火了。

这笔生意做完,今天就不会再有大生意了。文霁站在幽暗的静处,想歇口气,其实是在极力平静自己。

人的内心是有很多闸门的,必须闸死许多东西,不让它们胡乱翻腾。人有时比的不是多清醒,而是对自己多狠。十分钟后,文霁回到大侠这里,大侠坐在轮椅上睡着了,打着匀称的鼾。

看着蜷缩成一团的丈夫,想想这辈子他再也不可能站立起来,不能跟她逛街不能跟她漫步,甚至不能抱着她亲吻她额头,文霁忽然酸楚袭心,但也只是抹把眼泪,拿一条毯子给大侠盖上,转身上了楼。

钟好仍在医院。

这里已经闹得不成样子。原以为家属顶多示示威,出出气,跟医院索要点赔款,便会罢手。没想让于局说中了,这次有人想大干一场。

到底想干出什么呢?钟好感觉自己被于局拉进了一个黑洞,他忽然想,于局急着催他来,难道真是为了一件医疗纠纷?

那些人在医院拉满了横幅,气焰嚣张地封堵所有通道,仍不甘心,又叫来一帮人,三五人一组,分散去围堵各个楼层,在楼层散发传单,呼喊口号。喊的差不多是一样的话,无非就是医院无德,草菅人命。

这势头远不像一天两天要停下来,也不像跟医院讨价还价。

医闹来得太突然,之前还说,赵一霜代表子女,跟医院方面谈判,提出了五项条件,虽然苛责,但至少人家谈了。医院呢?虽不能条条答应,但也在积极善后,生怕赵一霜将事态扩大。当然,医院也有医院的难处,并不是每一个病人的离去医院都要担责,那样医院真就没法办了。但这些话没法跟赵一霜讲。人家态度很蛮横啊,直接指着院长鼻子问,我父亲是谁,你们有什么资格收住他住院,办理入住前有我们子女同意吗?

的确没有。但这点院长不能跟赵一霜解释。病人住院由谁陪同来,那不是医院能决定的。好多老人都是自己来的,难道不治?再者说,按老领导赵纪光的说法,不是他想一个人来,是子女们根本没那个心。

“忤逆之子!都说人去茶凉,我这是别人不凉子女凉,寒心啊。”这话是赵纪光亲口跟他讲的,就在入院第一天。可他能说吗?

院长只能苦笑。

院长叫周泽晋,在银河医疗界也算顶级专家,尤其心脑血管疾病方面,国内也排得上号。肿瘤治疗与康复方面更是有研究,曾主刀为好几位大人物拿掉过肿瘤。不久前还为慕名而来的一位国内一线女演员切除掉脑部一个恶性瘤。可这又能怎样呢,他现在是院长,而不是主治大夫。赵一霜把话说得很清楚,这事解决不好,立马让他这个院长滚蛋。

周泽晋认为这不是吓唬,真较起劲来,很有可能。

赵一霜虽是市档案局长,但这女人能量大到非凡,加上赵纪光在省里市里的影响力,院长周泽晋不能不怕。

可周泽晋也不能见条件就答应啊,尤其赵一霜提出的,立即关停康复中心,注销柳冰露医生资格,让她承担法律责任。康复中心是省里市里的重点项目,甭说关停,就是稍稍马虎一点都不行。里面住着几百号病人呢,比赵纪光级别高资格老的,不下二十位。柳冰露就更不能处理,康复中心一大半病人,都是冲着她精湛的医术和良好的服务来的,何况医院也没证据证明病人之死跟主治医生有关系。

咄咄逼人之下,周泽晋提出一条,如果家属认定医院治疗有问题,可以提请有关方面做尸检,医院高度配合。没想尸检两个字刚出口,赵一霜立马发作,“尸检?周泽晋你安什么心啊,难道我家老爷子走得还不惨,你还忍心对他二次折腾?他可是老领导,你有点政治觉悟没有?”

院长周泽晋让赵一霜一剑封喉。

赵一霜接着撂下一堆狠话,屁股一拧走了。院长周泽晋却长久地缓不过劲来。他好后悔,尸检两个字,他说得确实有些唐突了,万一这话被赵一霜送进领导耳朵,那就糟了。怕啥来啥,当天晚上赵一霜就把这边情况状告了上去,半夜时分,院长周泽晋接到市里电话,未等辩解,他先美美地挨了一通批。

天一亮,周泽晋便听到更令他心碎的消息,赵家请医闹了。

院长周泽晋以私人名义把钟好请去,诉了半天苦,最后抓住钟好的手:“钟队长,看在夫人也在我院的分上,帮我们一把吧,跟医闹做做工作,再这样下去,医院真得关门了。”

“如果它真要关,上帝也没办法。”钟好让周泽晋特别失望。

“好吧,你们都在看医院的笑话,那就大家一起看吧。”周泽晋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钟好知道他在做秀,一个前半生为医,后半生为官,非常有计划地把自己的生命跟官位捆绑在一起的人,绝不会乱摔。

“我会尽力阻止的。”钟好给了周泽晋一线安慰。周泽晋马上报之以李。

“谢谢,太谢谢了。请钟队放心,夫人的事我一起记着呢,等这事过去,我马上想办法。”

夫人的事?钟好眉一皱,乌梅有什么事,他完全不知道。工作上的事乌梅很少跟他谈,再者他也不相信乌梅会有事求着院长。

钟好没做任何表示,只是机械地说了句:“那就有劳院长了。”然后话题一转,突然问,“赵一霜跟柳大夫有个人恩怨吗?”

一语惊醒院长周泽晋。“这个,这个……”他吞吐半天,赤白着脸说,“应该没有吧……不过,也很难说,女人之间总有一些让我们搞不懂的东西,再说了,你也懂的,有件事传得很厉害呢,我们不能说它有,可也……”

周泽晋非常阴险地笑了笑,没把话说完。

“这么说就是有了?”钟好知道他要说啥,银河老早就传出老领导赵纪光跟主治医生柳冰露间花花草草的一些事,有段时间好像还闹得挺大。但钟好问的不是这个,他对花边新闻没兴趣。他的意思是赵纪光住院期间柳冰露跟赵一霜是否有过冲突,周泽晋显然是领会错了,或者没领会错,是有意。

有些人总是要把聪明用到极致。

钟好嘿嘿笑了笑,露出一副诡异的样子。

“我可不敢这么说,造谣是要追责的。”周泽晋讪讪的,大约也觉得讲出那样一番话心里有点虚。

钟好装看不出。“知道就好。”他丢下一句,告辞出来。

从院长周泽晋那里出来,钟好多少有了点底,这起医闹,有点是冲着医生柳冰露。

事实也是如此。

到现在为止,家属拒绝再跟院方对话,除上次提过的五条要求外,什么也不再提出。他们的目标暂时就对准一个人:主治医生柳冰露。

上午十点,柳冰露还有当天负责给老人输过白蛋白的护士长史晓蕾被一个叫沙子的年轻人强行带到楼下。牛丽娜等人马上围过来,跟沙子一阵耳语后,主治医生柳冰露的白大褂被脱掉,中年女人牛丽娜就像原配对小三一样,恶毒地给她穿上孝衫,命令她面对死者赵纪光的遗像跪下。

看见柳冰露的一瞬,钟好心里很是一震。尽管跟柳冰露早已不再陌生,甚至有点熟悉,但此时此刻,在这样一种境遇下,他的心情还是分外难受。一股钻心的痛刺向他,他捂了捂胸口。顺势往后挪挪脚步,以免柳冰露看见他。

柳冰露自然不肯下跪,牛丽娜先是强行撕扯住柳冰露的衣服,想把柳冰露摁倒在地上,无奈摁了几次,没成功。牛丽娜太胖,纵然使足了力气,但明显奈何不了柳冰露,倒把自己折腾得气喘吁吁。但她没泄气,趁柳冰露举手擦汗的空,猛地跳起来,一把撕住柳冰露头发。

“流氓!”钟好暗暗骂出一声,差点一步跨出来。

头发是一个女人美丽的象征,但有时候又是麻烦。

牛丽娜一旦撕住头发,柳冰露马上就显出弱势来。

钟好怔怔地看住柳冰露。距离虽然远,但他分明能感受到柳冰露的震惊与无助。一个柔弱的女医生,面对暴力和野蛮,除了震惊,怕就是承受了。眼见着牛丽娜要把柳冰露长长的头发撕下来,钟好一次次想冲过去制止,但一想自己的身份,终于还是忍住。

他看了大约五分钟,除了一连串的惊恐和无所适从,柳冰露那双井一般深的眼睛里,钟好捕捉不到其他。

柳冰露最终还是让牛丽娜折腾得跪下了,双膝着地的一瞬,钟好慌忙背过身去。这一刻他意外地想到了自己的妻子乌梅。

乌梅跟女医生柳冰露是朋友,在这家医院,如果说妻子乌梅跟谁要好,那就只有柳冰露了。

护士长史晓蕾也遭到了相同待遇。她被牛丽娜等人强行摁倒,穿上了孝衫。

围观者如潮。

钟好心里有一种吞下水银的感觉。他站了一会儿,实在看不下去了,打电话给医院一位朋友,质问医闹如此猖獗,院方为什么不出面制止?钟好在现场没看到医院任何领导,保安也没有出面,完全是把柳冰露和护士长史晓蕾出卖了的节奏。

朋友在电话里说,院领导哪还敢出面啊,出了这样大的事故,吓得一个个躲了起来,目前医院处在失控状态。不只是康复中心,包括他们,现在都吓得不敢给患者看病,来了病人就往外推,求他们上别的医院治疗。

“缩头乌龟!”钟好愤愤道了一句,转而又悲凉起来。自己是警察,而且已经在医院,不也束手无策?

赵纪光死后,有关部门是采取过一些措施的,大家这点敏感性还是有的。但由于家属第一时间便提出质疑,他们手里掌握了医院失职的直接证据。对此医院又给不出合理解释,不管是康复中心还是院方,对证据的说法都支支吾吾,站不住脚。家属一方更加坚持是医疗事故,这就让上面很为难,最后给出三条:一是封存全部病历及医疗记录,用作进一步司法鉴定,查清事故原因;二是妥善处理死者后事,稳定家属情绪,全力做好善后;三是保障医院工作不受干扰,更不能遭破坏,坚决防止医闹。

执行这三点时又出了问题,一是家属拒不接受私了,必须医院给出说法,同时严惩凶手,指明了就是主治医生柳冰露。这就让钟好不得不怀疑,家属尤其赵一霜,是不是跟柳冰露有什么过节,赵一霜想借此机会报复?第二,柳冰露对上级做出的决定置之不理,既不交出病历,对病人死亡原因也不多做解释,只道是突发性心梗,但赵纪光心脏从来没有问题,这说法服不了众,反倒有种欲盖弥彰之嫌。不只如此,赵纪光突然离世后,柳冰露表现出巨大反常,情绪非常低落,偶尔又露出暴躁。以前从不发火的她,这几天稍有不顺心,便大发雷霆,让人受不了。更受不了的是,发完之后她会一个人钻进医生办公室,暗暗抹泪。第三个难点来自家属,家属跟院方很难心平气和地对话。事发至今,家属中只有赵一霜和赵森出面,两人对待事件的态度大相径庭,甚至出现过姐弟俩在医院吵起来的情况。

这些都是钟好这两天了解到的,于局没告诉他,院长周泽晋也没告诉他。倒是大个子邹锐那天多嘴,跟他说了一句,光头帮进入医院时,院长周泽晋是阻拦过的,不料光头帮帮主轻轻一声,周泽晋便被喝退。

大个子说,光头帮帮主说的那句话是:敢阻拦我,信不信我把你全部丑事都说出去?

对此钟好有点质疑,既然是轻轻一句,其他人听到的可能性不大,这话多半来自猜测,或者纯属谣传。

不管怎样,院方对医闹一点办法没有,情急中再次求助公安部门,想通过警方介入,平息或是控制事态。于局比较谨慎,派邹锐他们去,是之前家属一口咬定赵纪光死因不明,有被害嫌疑,而且第一时间向警方报了案。现在情况发生变化,事态呈扩大趋势,既不能不理,也不能理过头。于局叮嘱邹锐,对医闹要慎重对待,既不能让其破坏医院正常秩序,但也不能惹出新的乱子。

这乱子,怕就是引发更大面积的群体事件,这点不能不考虑。

至于钟好这面,于局还是那句话,他去是作为补充,可以充分发挥自身能动性。“派你去自然有派你去的作用,只有在现场,你才会明白怎么做。”

于局跟钟好说话向来模棱两可,从不明确表示出来。两人就像猜谜语,一个出谜一个去猜。钟好并不嫌累,反倒觉得这样很好。两人在一起久了,有些脾气是摸得透的。于局人在江湖,很多时候身不由己。钟好也不指望于局把啥都说透,那多没意思。人与人之间,最讲究的是默契,心领神会。这点钟好做得不错。于局起个音,他便能把着调。但这次,钟好有点吃不准,感觉于局在下一盘大棋。对方是想借助赵纪光之死闹腾出一些事,于局也想。不然,三下五除二就平息了,犯不着这样。

布什么棋呢?

钟好脑子里又闪出五年前那宗扑朔迷离的案子来,想起那个叫纪豪的年轻化学家来。奇怪,这两天他总是想到这个人,想到那个黑色的星期六,想到他警察生涯中最大的一次失败。

莫非,这二者,有什么联系?

钟好把自己吓一跳。要真是那样,赵家人可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啊——

世界上难道有这么蠢的人?再想到赵纪光女儿赵一霜,钟好笑了。

这女人估计是利令智昏,为达到目的,已经不择手段。

昨天晚上,钟好去见一个人,专门了解赵一霜。那人别的没多讲,只跟钟好道了一件事。银河最近在调整班子,赵一霜一心想到卫生局长位子上,她非常钟爱这个位子,还说父亲最早就是银河卫生局长,后来调任副市长,然后到另一个市担任市长、书记,然后到省里担任卫生厅长、副省长,最后官至政协主席。父亲的从政路线给了赵一霜太多启示,她总觉得自己在档案局局长这位子上太屈才,太没有前途,她已经四十三岁了,不再年轻,如果现在还到不了重要岗位上,这辈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赵一霜本来对这次调整是信心满满,认为卫生局长唾手可得。谁知调整前一周,风向突变,原来根本不在人选范围内的周泽晋突然杀了出来,而且呼声很高。

赵一霜傻了。

钟好在医院收集了三样东西,一只散落在康复中心大楼后面树沟里的白蛋白包装袋、医闹人员顺手抛下的一个香烟盒,还有一支用完了的口红。

那支口红很怪,钟好不认得牌子,但也绝不是随便哪个市场有卖的,闲着没事,站在医院墙下,他百度了一下,结果吓他一跳。“Christian Dior”竟是国际品牌迪奥,一查价格,更是让他目瞪口呆。

这支唇膏又是该品牌的限量版,一支的价格等于钟好大半个月工资,分量少到让人不忍心用它。

这医院,有谁用得起这样奢侈的化妆品?或者,是病人家属用完扔掉的?

钟好有乱捡东西的坏毛病,每次勘查现场,他都会捡到一些无用的东西,别人眼里完全无价值的小东西,比如钥匙扣指甲刀什么的,他往往当宝贝一样捡起。事实也证明,最终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却成了案件定性的关键物证,抑或打开思路的奇妙钥匙。

不按常规出牌,是一个警察的基本素养,因为你的对手从来不会按常规出牌。

钟好再次去特护楼那边,已是十一点。这中间他跟大个子邹锐遇过一面,邹锐叫苦连天,说快要焦头烂额了。钟好说:“太夸张了吧你,不就一起医闹,犯得着?”邹锐拉他到一边,苦着脸说:“他们用的是光头帮啊,光头李这次是故意给我难堪。”

钟好哈哈大笑:“这下你遇到对手了,将遇良才,棋逢对手,等着看好戏。”

“你真阴险。”邹锐捣他一拳,苦着脸说,“这家伙真不好对付,必要时候你可得支招啊。”钟好连忙摆手,“别,你是组长,于头叫我来,只是协助,咱都别犯错误。”

说完,扔下一脸苦相的邹锐,往热闹处去。

这天的市医院的确热闹,大概前三天的围堵没达到他们想要的效果,医闹方面突然加了力。钟好再过去时,就见主治医生柳冰露和护士长史晓蕾站在墙边,护士长史晓蕾的衣服被扒开,粉白的半边酥胸露出来,太阳照在上面,发出刺眼的光。人们围观着,发出各种各样的议论声。这世界什么时候都不缺少看热闹的,有人举着手机,不停地拍照。年长的柳冰露虽然没遭此狠手,可也没好到哪里去,甚至更惨。

钟好亲眼看见,叫嚣最厉害的中年妇女牛丽娜撕扯着柳冰露头发,一边骂着不堪入耳的秽言,一边将柳冰露往墙边拉。这女人咋就这么狠呢,明显是让柳冰露当众出丑呢。

钟好不由得为柳冰露揪了揪心。

柳冰露眼神空洞,她已完全不是那个干练沉静、端庄得体,什么时候都能保持优雅姿态和温和形象的女大夫,此时的她,更像一个毫无知觉的布袋子,任由牛丽娜她们摆布。

看着她,钟好忽然有点恍惚,很多画面闪出来,他觉得自己被柳冰露拉进了一个黑洞。几年前那桩失败的案子又冒出来,狠狠地刺了下他。柳冰露,他重重念叨了一遍这名字,转过身去。

这边,对柳冰露的折腾正进入高潮。牛丽娜恶毒地想撕开柳冰露的胸,柳冰露机械地用双手护着。

“你这破奶有什么看的,两条又松又软的破皮囊,我还不稀罕呢。”牛丽娜一把打开柳冰露的手,狠狠地扯了把柳冰露的长发。那头长发早已不再飘飘,而像乱麻一样裹在柳冰露头上。叫沙子的年轻人走过来,冲柳冰露屁股狠狠一脚,“不想认罪是不是,信不信我把你扒光,让你在全医院游街?”

“不要——”一边被扭着胳膊的护士长史晓蕾叫了一声,挣弹开,奋力朝柳冰露这边来。沙子猛地用手卡住史晓蕾脖子,顺带骂了句。

牛丽娜脱下一双鞋,毫不客气地挂在了柳冰露脖子上。

人群再次爆出一片狂笑。

沙子非常得意,扯着嗓门对围观人群说:“大家好好看看,就是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乱吃回扣,拿假的白蛋白要了我家老爷子的命。杀人偿命,这家黑心医院,我们要让它倒闭。”

白蛋白三个字震了钟好一下,钟好低下目光,看了眼手里提着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刚才捡的血袋。再次抬起头时,目光就被柳冰露脖子上那双鞋定住了。

医闹各种花样他都见过,比这更过分更惨的也有,不稀奇。这年头发生什么事都不稀奇,所有的人都被混乱包围着,我们的内心早已没有了秩序,旧有的礼节被我们轻而易举地废掉,我们的心灵一下自由起来,自由到无度,我们不知道礼节这东西有何用。大家都在崇尚暴力,或者喜欢暴力带来的恶感。

“我们都是恶魔。”钟好忽然想起这句话,大侠说过的。可是公然给一位女医生挂鞋子,这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钟好给物证鉴定中心卢小亨打电话,想把手里的东西交他。小亨说他也在医院,钟好说那正好,有点私活要你做,方便不?

小亨说当然方便,老大的活什么时候都方便。钟好笑出一声,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塑料袋。

“你在哪,我过去找你。”

小亨说不必,他已从病房出来,正要回局里,让钟好在西门那边等。

到了西门,小亨已经在那里,身边还站着他女朋友,也是这家医院的。钟好见过一次,外二科护士。简单说几句,钟好将塑料袋交给小亨,要他尽快。小亨说没问题,最迟下午出来。说着就要上车走人,钟好忽然叫住小亨:“去过太平间吗,见到老领导了?”

小亨说事发当天就去了,见过。钟好又问外表有什么异常。小亨说死人都那样,没啥异常,就是瘦得可怜,大约七八十斤重吧,比皮包骨头还可怕。

“我问的是面部,真没异常?”

钟好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问,也许是习惯,也许一时心血来潮。

小亨想了想,说没啥特别,就算有,也得二次鉴定出来。

“好吧。”钟好略有失望,内心里总渴望有别样情节出现。不过小亨又说:“放心老大,发现什么会随时向你报告,我这里绝不隐瞒。”

钟好拍拍小亨肩膀:“好兄弟,加油。”

“加油!”小亨挥了挥拳,跟女朋友说声再见,上车走了。

小亨女友想跟钟好搭话,钟好笑笑,点个头避开了。他现在怕见这家医院的人,不管是领导还是护士,一想乌梅跟他们有点关系,心里就虚,就想逃。从西门过来,钟好还想去特护楼看看,不是上楼,现场相信是找不到什么的,邹锐查过的地方,他去了绝对是多余。跟邹锐合作这么多年,他会的那几套,邹锐全会了,细心程度不会比他差,就算是一根毛发,也不会落下。可钟好总觉得还少点什么,或者他有一种预感,到现在为止,他们并没接触到核心。

这么想着,钟好的步子再次来到楼前,对柳冰露和护士长的羞辱仍在继续。不知从何时起,国人对同类受伤已没有了愤怒,有的只是看热闹的心劲。不管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发生,大家全都要围过来起哄。起哄成了我们生活的常态。

没有人阻止,就连邹锐他们,也借故调查躲在另一边。这是经验,以前他们都很冒失,一介入马上跟这帮人针锋相对,反把医院给解脱出来,他们成了目标,医院却躲在后面。久了,他们也变得聪明,来是要来,但不急,慢悠悠的。对上说已经介入了,正在控制事态。但对医院,却再也不马虎,该医院承担的,必须由他们承担。但现在看,这次事件医院一开始就想好策略,不闻不问,躲在深处,任由医闹折腾。

不就豁出去两个医护人员嘛!

钟好突然想到这一句,目光有些悲凉地从柳冰露身上挪开。转头的工夫,钟好意外看见了一张脸。

那脸藏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并不怎么显眼,钟好还是一眼发现了她。

叶文霁?她跑这里来做什么?

钟好一闪,慌乱间躲在一棵树背后,怕文霁看到他,目光却定格在叶文霁脸上。

叶文霁挤在人群里,目光一直盯着柳冰露和护士长史晓蕾,看似有些焦急,但又不往前去。距离太远,钟好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猜测她的表情。钟好纳闷,叶文霁并不是一个爱热闹的人,况且以她现在的条件,根本不容许这样多事。

她到医院来,是看病,还是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