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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棱镜》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17年04月17日13:50

2

飞机是正点到达的,对于习惯了延误的旅客来说,正点抵达简直就是一种恩赐。

钟好认为这是好兆头。

上帝为他关上一扇门,马上又打开一扇窗。但愿这扇窗能让他尽快逃离深水区,回到岸上。

拉着行李箱出了大厅,钟好远远看见了纪元。这家伙总是那么夸张,每次出现,都会制造出一些特别的气氛。有次他接钟好,竟然捧了九十九朵玫瑰,搞得周围人全都拿混乱的眼神看着钟好,以为他们是那种异常的关系。不争气的是,刚一见面,他便扑上来,冲钟好狠狠咬了一口。钟好多次告诫他,正常点,别玩这些花样。纪元不听,说他最爱玩的就是花样。

“干吗要落俗,中规中矩的日子我可过不惯。要真是那样,怕你早就不理我了。”

钟好承认,纪元说的有道理,如果纪元真是一个中规中矩之人,他们不可能有今天这样的关系。

纪元照旧捧着一束鲜花,不是九十九朵,这次还算给他面子,不想让他当众出丑。不过他带了三个高高亭亭的女孩站在那里。三人手里都举着牌,上写:迎接钟先生。

这家伙!

第一个走上来的是中等个子,一米七二左右:“欢迎钟大哥,我们可等您多时了。”说话文静,一双眼清澈透明,一看就是受过一定教育的。

“谢谢。”钟好一边说话一边看纪元。纪元脸上布满诡异,老练地站在一边,看景一样不动声色。

另两个几乎同时走过来,热情地说:“原来钟大哥这般帅啊,常听纪哥提起,幸会幸会。”

钟好就知道,前面那位是纪元的,后边两位是纪元拉来让他开心的。

“今天的花不够香,我就不送了,请大哥上车。”纪元真就没把花送钟好,两位个子高挑的女孩一边一位,挽着钟好往车子前走去。

“怎么样,能打多少分?”上了车,纪元悄悄问。

钟好胳膊肘猛一用力,纪元惨叫一声,惊得前排中等个女子回过脸来,“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舒服,舒服,见到老大,我太舒服了。”纪元应付完前面女孩,对着耳根跟钟好说,“新泡的马子,够靓吧?”

的确够靓,是那种男人见了心里都要扑腾几下的女子。但跟纪元在一起,真是有点糟蹋。

“凑合吧。”钟好一边端详女子一边道,恍惚间觉得女子有点眼熟。

“凑合,你啥心态啊,是不是太嫉妒了?”纪元往钟好边上凑了凑,又道,“正经人家女子,一家地产公司做导购,让我撬来了。”

“本事不小。”

“那是,你小弟是谁啊,也不看看他身边是谁。”纪元得意。

钟好故意往纪元身边看了看,没人。另外两位坐另一辆车。

“空的。”他说。

“不急,那两个先让你过过眼,不中意咱马上换。”纪元道。

“我是跑来相亲的?”

“差不多吧,反正你现在离了,跟我一样成自由人,甭说相亲,成亲都行,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消息倒是快。”

离婚之事钟好并没跟纪元讲,只字未提,他还不至于把这么重大的事告诉纪元,况且是私事、丑事。但纪元还是知道了。

钟好并不惊讶,不知道才叫不正常,谁让他是纪元呢,天下好像没他不知道的事。

车子在路上奔驰一个多小时,拐到往海滩去的方向。钟好闭上眼,想整理一下自己。这次来三亚跟以往不同,以往多是公事,要么调查案子要么是跟这边交流。信息化时代,资源共享信息共享,谁也逃不出信息这张网。罪犯逃不出,警察同样逃不出。可这次不同,这次他是纯私人静养,他要疗伤,要把自己从鲜血淋淋的生活中拉出来,跟纪元的接触,就不能像以前那么坦然,至少不能给人家添太多麻烦。

“酒店已经订好,就在前面,临海。”纪元顺便报出酒店名来,钟好有点接受不了。三亚维景算得上亚龙湾档次很高的酒店,钟好一次也没住过,去年跟着专案组到三亚,有领导住在其中,他奉命汇报工作,领略过酒店的前卫与奢华。酒店占地大得惊人,据说被36洞高尔夫所环绕,背山面海,绿意盎然,景色很是宜人。里面大多是拥有独立泳池的小别墅、豪华会所,集中西式餐厅、日韩亚洲餐厅、英伦风格酒吧、水疗中心、健身中心等于一体。对他来说,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样设施,都算得上奢侈。

“退了,我自己订。”钟好丢给纪元一句,心里想,那不是他这等级的人享受的。

这个世界上行走久了,你就明白,人是分等级的,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接受不接受,等级就摆在那里。钟好充其量只能算一个资格老点的警察,会办案而已,奔波和劳碌是他的命,至于享受,下辈子吧。

“干吗呢老大,看不起纪元是不?”纪元不高兴,他喜欢客随主便,对朋友如此,对女人更是如此。

“不行,得换。”钟好固执地说。他不是担心钱,而是住那种地方,他难受。啥叫穷命,怕这就是。

“要换你自己换,我可不干这种不讲信义的事。”纪元还是坚持,而且拿信义两个字来要挟。记得当初他们认识,钟好跟他讲得最多的,就是做人必须严守信义。

“你这叫绑架。”钟好愤愤的,知道说服不了纪元,小子任性着呢,就想着要不就去腐败下?反正这辈子,自己还没腐败过呢。

这时候坐在前排的女孩说话了,她的普通话讲得非常好,声音带着宽厚的质感,非常悦耳。

“钟老师你就成全一下纪哥吧,看把他可怜的,为订酒店,他可是没少费神呢。”

“听听,还是苏苏疼我。”纪元顺势接了话。

钟好这才知道前面女孩叫苏苏,一个让人挺舒服的女孩子。纪元这小子,是在坏良心呢,以他的德性,泡泡酒吧女或是外围女也就行了,糟蹋苏苏,真是作孽。

钟好最终还是没能拗过纪元,车子开进了三亚维景。当然,苏苏的话也起了作用,苏苏话不多,但每一句都温心,这让刚刚经历了风暴打击的钟好有一种如沐春风般的恍惚与错觉。

钟好需要这种错觉。

把自己交给大床,钟好打心底里感叹,还是有钱好。这么想着,心里竟又冒出乌梅来。她这阵在哪,上班还是流泪?

奇怪,钟好居然会想到老婆会掉眼泪。手机蜂鸣了一声,钟好抓起,发短信的是邹锐,告诉他假未获准,于局火发大了,骂他目无组织目无纪律,简直不拿自己当警察。

“告诉他,让他马上回来!”

钟好笑笑。他是没跟于局请假,请也不准,一张假条扔给邹锐,自己飞了过来,一副爱准不准的样子。至于于局脸色有多难看,发起火来多猛,那是邹锐要面对的。

他现在只需要清静。

钟好关掉手机,三下五除二扒光自己,冲澡。纪元只给他一个小时,让他稍事整理马上去赴宴,他跟苏苏还有两位女孩在大厅等。

晚宴隆重而热闹,除苏苏和另外两女孩外,纪元又叫来一对男女,说是朋友,而且也是场面上混的。男的戴副眼镜,一看就是有学问的人,陪同的是他未婚妻,年轻貌美,气质也是超凡。一介绍才知道,人家是社科院的,双双都是博士,目前在搞一项科研。只是他俩一来,整个场面就有点不和谐。关键是接机的两位美女反差有点大,跟科研女判若两类人。要是她们继续维持接机时的样子也还行,机场她们穿的都是套裙,有种职业感,说是职业模特没有人不信。两条大长腿加上发育很好的胸,以及职业化的笑脸,都可以帮她们做出证明。可惜晚上赴宴,她们毁了自己。不知是纪元刻意要求还是她们习惯于这样,两人都是浓妆艳抹,本来清丽的眼神因为长长的假睫毛而变成大猩猩,嘴巴血红,每露一下牙齿,都能让人打出寒战。尤其着装,一下就暴露出夜店身份。败笔,真是败笔。纪元如此精明的人,怎能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呢,难道自己的品味只配跟夜店女吃饭?或者,他钟好喜欢袒胸露乳?钟好一边想着纪元,一边检点自己。将自己跟纪元的前前后后彻想一遍,确信并没有给纪元留下任何错误的密码,这才渐渐坦然起来。年轻的博士准夫妇倒是健谈,听了纪元介绍,眼里马上换了敬重。看来他们对警察这行,不像网络上那么仇恨,女的说:“这行很辛苦,尤其现在,还要承受更多的不公。”

“谢谢理解,哪行做久了,都有点烦,但又跳不出来。”钟好说,眼里是对女博士的赞赏。

“钟老师不会厌烦的,您血性如此,对这行是拿生命爱着,说烦只是调侃。”女孩说话的样子很坦诚,脸上也是一副诚恳。她男友接话道:“今天能跟钟老师一起吃饭,真是荣幸,老师肯定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讲给我们听听?”

他们都跟着苏苏称他老师,这让钟好有种不自在。活了四十多年,称他什么的都有,独独没人称他老师。这不光是职业,糟糕的怕是那张脸,长久地跟罪犯打交道,早染了不少匪气。有时候对着镜子,他都感叹自己不像个好人。有次乌梅看着他说:“我怎么越来越不认识你了,记得刚结婚时你也是眉目清秀,透着书卷气的,现在咋活脱脱一副流气。”她没说流氓,算是给他留了面子。他自然不能认同,回敬道:“不是流气,霸气好不好!”乌梅再次盯住他,认真望了许久,叹一声,不甘心地道:“你把书卷气弄哪儿了,那可是我嫁你的理由。”

“让贼偷了。”他怒道。其实对自己这张脸,他也不是满意的,都说相由心生,几十年下来,心竟给他生出这样一副相。尤其现在他们唤他老师,更让他如坐针毡。

“都别拿我开涮了,我就一大老粗,你们想听故事是不是?行,我给你们讲一个。”

钟好真就开讲了,一直插不上话的两位高挑女孩终于逮着了时机,一边拍手一边叫:“好呀好呀,我们最爱听钟警官讲故事了,讲个刺激的。”

“刺激,不会是想听黄的吧?”钟好坏坏道。

说出口马上又后悔,因为他看见苏苏不悦地将头一扭,借故跟服务员讲什么,从他脸上移走了目光。

钟好马上改口:“对不住,对不住,我这张嘴没管束,你们都是好人,都是优秀儿女,我还是讲个警察抓坏蛋的吧。”

“不好听不好听,我们要听惊险刺激的。”个子最高的凤眼女孩说。

钟好又冲苏苏瞟一眼,感觉苏苏脸上气氛缓和了一点,才开始讲。没想刚讲几句,纪元叫停:“干吗啊,拿我开涮是不是,大家不要上当受骗,大哥讲的那个失踪青年,就是本人。”

“不信。”凤眼女孩抢着说。

“干吗要你信,叫你们来是陪我大哥开心的,不是给他出难题。我大哥跟我一样没文化,讲不了,再说他是英雄,是主角,永远都是给别人演故事的。听着,他这辈子经历过的,说出十分之一来,就会吓死你们。”

“哇。”边上单眼皮女孩叫出一声,瞳孔做放大状,像是真被吓着了。

钟好忽然觉得无聊。不管是两位叫来陪他的女孩,还是博士夫妇,甚至包括苏苏,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一个刚刚离了婚的老男人,一个想到三亚来散散心的受伤者。他不需要崇拜者也不需要崇拜谁,更不是跑来寻找爱与关怀,他就是想躲开银河那座城市,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让自己的心透透空气。

“纪元,咱都是不是跑调了啊?”

纪元大约也发现哪里不对劲,拿起酒杯说:“大哥,咱敬你一杯,谢谢你还记得兄弟,能第一时间想到我这里。”说着,一仰脖子饮了。钟好也抓起杯灌了下去。酒精入了胃,那种抓心的感觉特别爽。

“来,今天咱兄弟俩喝个痛快。”

这晚钟好喝大了,几位美女连着敬酒,纪元又在一边不停地吆喝,苏苏也不时端着酒杯过来,叫一声老师,然后一饮而尽。钟好不能不喝。刚开始他还暗暗提醒自己,不可贪酒,可是后来……

后来变了,一杯杯的恭敬下,他把自己的伤口放大,迫切地需要拿酒精麻醉住那里的疼痛。事发到离婚,这种疼痛感一直远离着他,或者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或体味里面有什么疼痛,整个过程就跟办案一样,好像没意识到当事人是自己。直到此时,面对酒精,疼痛感才一阵阵袭来,嗅着花香,赏着美人,钟好才意识到自己已跟往日完全不同。从现在起,他是单身狗,而且是老狗。孑然一身,令人忧怜。

人最怕思考,一思考就痛。钟好端起酒杯,开始回敬各位。场面一时热闹,纪元就怕钟好耍冷,一冷,纪元心思就白费了。表面看,纪元跟钟好关系很好,称兄道弟,其实不然,纪元怕钟好,不但怕,还哆嗦。他希望钟好来找他,但又怕钟好真的来。为这次接待,纪元费了不少心,包括找哪些人陪,吃什么菜喝酒喝到啥份儿上,都是细思深虑过的。苏苏煞是不理解,不就一警察吗,犯得上?纪元一本正经:“绝对犯得上,大哥不是一般的警察,他是我导师。”

“哼!”苏苏不屑地嘴一撇,叫屈道,“对我你都没这么认真过,纪元我吃醋。”

纪元大笑:“我要是在你身上认真,我就不姓纪了。”完了又叮嘱,“大哥来,你绝不能造次,必须恭恭敬敬。”

“好吧,我唤他老师,拿他当神。”

“这还差不多。”

钟好感觉喝得差不多了,想收工,苏苏又捧着酒杯过来,“钟老师,不,钟大哥,你能如此看得起我家纪元,能第一时间想到他,我很感动,苏苏没别的,只有一颗感恩的心,这杯酒我喝了,大哥你随意。纪元没多少文化,也没几个朋友,在三亚,他其实很孤独,但纪元有你,你一来,他的生活马上就不一样了,为这个,我还要喝一杯。”说完真就又喝一杯,钟好哪能不喝,舍命也得陪君子,况且人家只是一女孩。于是又喝。另两个也不寂寞,见缝插针,钟好不能厚此薄彼,既然来了,都是朋友,他就得拿出朋友架势来。

到最后,钟好翻了。

“他翻了。”苏苏冲纪元说。

“可怜的大哥,以前酒量可不是这样。”纪元有点伤感。他把酒量低怪罪给离婚,补了一句,“乌梅真不是东西,敢给大哥戴绿帽子。”

“乌梅是谁?”苏苏问。

纪元意识到失言,改口道:“一个女警察,暗恋过我大哥。”转而又对博士夫妇说,“难为二位了,我大哥就这样,义气,为了兄弟,宁愿搭上自己。”

二位很是不安:“能跟钟老师认识,是我们的福分,我们都是书念傻了的人,这种场面很少经见,长眼见呢。”

二位说的倒是实话。他们是不久前纪元交的朋友,起因很简单,两人要结婚,装修新房,建材市场买装潢材料被骗,投诉无门,跑去跟老板理论,差点被人家揍。这就是读书人的短板,搞科研行,一旦遇到现实问题,一点辙也没。恰好纪元经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老板欺他人少力单薄,想恐吓,不料纪元一个电话,工商税务全到了,当场解决,连罚带赔,店主还上了工商的黑名单。两位博士很是感动,非要交他这个朋友,纪元当仁不让。一来二去,就非常熟了。钟好要来,纪元当然要请二位,一是让钟好知道,他纪元认识的,也不只是一些混混地痞,社科院里也有哥们。二来也诚心想让二位结识钟好,按他的话说,谁交了钟好,谁这一生就等于有了护航的,保你走不错路。二位虽然还不能感受到这些,但仅就钟好的豪爽,还有脸上的沧桑与刚毅,尤其左耳上留下的弹孔,据说那是跟劫匪近距离对峙时,劫匪被钟好几句话弄得恼羞成怒,一激动率先开了枪,钟好躲都没躲,迎着子弹就扑过来,子弹穿耳而过,等众人反应过来,劫匪已经倒地。在他开枪的一瞬,钟好的枪也响了,劫匪只顾着看子弹如何击中钟好,反倒忘了对方子弹已飞过来。事后钟好说,如果他躲,劫匪就会有反应,一枪毙命绝不可能,后果很可能是劫匪连续开枪,不但他没命,怀里人质同样没命。

有这样的故事做铺垫,今天哪怕钟好什么也不表现,或者表现很差,二位也像是看英雄。他们只知道,活着就是关起门来做学问,哪里还能想到,外面世界能精彩到这份儿上。包括纪元叫来的两位外围女,也令他们大开眼界,尤其女博士,眼都直了。两位外围女酒桌上的话,还有推杯换盏间神情的变幻,肢体语言的丰富,令她大开眼界。女人竟然还有这种活法。

纪元悄悄告诉他们,今晚两位外围女的出场价是五位数,如果有额外服务,还会翻番。

“啥叫额外服务?”女博士脱口就问。

纪元扮个鬼脸,故作神秘。女博士想半天,似是明白过来。不过还是怀疑,依钟好身份还有做人理念,他会吗?

纪元酒也多了,道:“这就看她俩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