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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时间的人》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17年04月06日13:47

12

对海伦要说的事情,吉吉既好奇,又害怕。

“我们喝杯茶吧。”海伦说。

茶是他们的动力之源,是他们的解忧之饮,不管日子多么忙碌,他们都要抽出一点喝茶的时间。冬天的时候,炉子点起来,茶壶坐在上面,时刻准备着,给需要的人煮上一杯。现在还没有那么冷,但客厅一直很潮湿,所以在海伦用电热壶烧水沏茶的时候,吉吉点燃了壁炉里的几块煤球。然后,他什么也没说,悄悄把电话机放回了原处。玛丽亚今天不回家,戏剧表演结束之后,她会在朋友家待一晚。塞伦把玛丽亚送走之后,直接去了戈尔韦,参加当地的反战团体会议。也就是说,只要没有电话过来,吉吉和妈妈就会有一段难得的安静时光,可以不受打扰地聊聊天。

天色渐渐暗下来,电热壶的火苗微微跳动,壶里的茶水咕嘟着。吉吉拉上窗帘,海伦在墙边钢琴旁的橱柜里找东西。吉吉在这边倒茶时,海伦已经在那边找出一个破旧的棕色大信封,她打开信封,查看着里面的东西。吉吉递给海伦一杯茶,海伦递给吉吉一张折了角的黑白照片,她把椅子拉过来,跟吉吉一起看这张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他们现在身处的这栋房子,利迪家在这里住了好几代了。照片里的房子看上去很新,而且比一般的爱尔兰农舍大得多。那时候利迪家的人都很有影响力,可不像现在这么普通。房子前面站着七个人:三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是女孩,两个是男孩。照片上的人都拿着乐器,表情十分严肃,甚至有点儿严厉,这跟吉吉见过的老照片都不一样。

“这张照片是一九三五年拍的。”海伦说,“拿小提琴的女人是我的奶奶,你的太祖母。她旁边的人是吉尔伯特·克兰西。”

“吉尔伯特·克兰西?让我看看。”吉吉听说过这个人,他的儿子威利·克兰西更有名,传说中的盲人风笛手加勒特·巴里把自己的很多曲子传授给了威利·克兰西。

“吉尔伯特是利迪家的好朋友。”海伦说,“他经常待在这里。”

“威利来过吗?”

“来过很多次。”海伦边说边指着照片中的另一个男人,“这是你的太祖父。那支长笛是他用车轮辐条做的。”

“真的吗?”

“绝对是真的。”海伦说。

吉吉把照片拿到灯光底下,仔细看着照片里的乐器。拍照的焦点正好,但人物离镜头太远,细节不是很清楚。不过吉吉看得出来,那是一支很普通的长笛,没有任何装饰。接头处理得很巧妙,一点痕迹也没有。

“你太祖父并不以制作乐器出名。”海伦继续说道,“但他在世的时候,确实做过一些长笛和口笛。米科·罗素跟我说起过,他吹奏过我爷爷做的一个锡口笛,当时他就喜欢上了,还想买下来。不过我爷爷做的所有乐器里,那支长笛是最好的,也是他的最爱,他经常用它来演奏,不管走到哪里都带着。听人讲,他特别害怕失去那支长笛,还在上面刻了自己的名字。”

“后来发生了什么?”吉吉问道,“现在长笛在哪里?”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故事,吉吉。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你听完后,就明白音乐为什么对我这么重要了。音乐,还有利迪这个名字,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海伦给两人的杯子里续满茶水,靠在椅背上缓缓开口:“这栋房子里经常有人跳舞,来的都是老朋友。只要有音乐,利迪家的人就是音乐家。你是不是觉得演奏音乐很容易?至少现在是这样吧?一种无害的消遣,对吗?不仅无害,还有益健康。但在过去那些日子里,舞蹈、音乐有自己的敌人。”

“什么样的敌人?”吉吉问。

“强大的敌人。”海伦说,“神职人员。”

“什么?神父吗?”

“对,神父。还有上面的主教,主教上面的红衣主教。”

“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比较容易找到的答案是,跳舞让这片教区的年轻人聚集在一起,甚至把其他教区的年轻人也吸引过来。舞蹈是了不起的社交活动,它让男人和女人有机会待在一起,互相了解。那时的舞会有点像现在的俱乐部和迪斯科舞厅,每个人都会喝几杯,轻松随意,不拘礼节。神职人员认为,跳舞会引发不道德的行为。”

“现在也有人这么说迪斯科舞厅和俱乐部。”吉吉终于找到了一个开口的机会,现在能告诉妈妈他想去俱乐部吗?

“确实有人这么说。”海伦说,“我觉得他们有自己的道理。家长们担心孩子会在那种地方学坏。”

吉吉闭上了嘴巴,时机不对。海伦伸出手,捡起一块煤球扔到火上,一缕火花迸射出来。

“其实还有一个不太明显的原因,就是神父,或者说有些神父,憎恨我们的音乐。大多数爱尔兰人都是天主教徒,几百年来都是这样。表面上看来,神父完全控制了我们的生活和信仰,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从来都不是。”吉吉说道。

“从来都不是。”海伦重复了一遍:“在爱尔兰,有更古老、更原始的信仰,甚至比教会的历史还早。几百年算什么,这些信仰都存在几千年了。今天它们仍然与我们同在,只是没那么容易察觉罢了。

“比如说?”吉吉问道。

“民间传说。”海伦说,“我们身边所有的故事和迷信说法。”

“但那些都不在我们身边了。”吉吉说,“现在没有人相信了。”

海伦耸了耸肩,“也许不在了。不过你记得今天安妮·科尔夫说过的话吗?那些古堡,农民们为什么不去开垦那片土地?”

“可古堡是历史古迹,不应该保护吗?”

“对现在来说,可能只是古迹。”海伦说,“但我不太确定。咱们牧场上的那座古堡没有任何文字记载。古堡上也从来没有什么保护标志。等你以后接管农场了,你会推倒它吗?”

吉吉想了想,答案是不会。原来他也有迷信的时候,这种迷信隐藏在他的内心深处,从未触及。现在他知道了,对于古堡这些事物,他和他的妈妈、他的太姥姥和太祖父一样迷信。明白这一点后,他摇了摇头。

“不会,是吧。”海伦说,“你看,你不相信那些神仙鬼怪的说法,都不会去推。何况是我的妈妈呢,你知道她是相信那些说法的。我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每个人都相信。人们还能看见神仙,或者相信他们看见过。还有人声称听到了神仙的音乐。”

“这也太疯狂了吧。”吉吉说道。

“也许疯狂。”海伦说,“也许不疯狂。反正,神父的意见就是你的意见。他们认为这种信仰比发疯还可怕,还危险,能让人们走火入魔。但是他们不能把这些老观念从人们的大脑里拽出来,他们尝试了各种办法,甚至用地狱之火来威胁人们。可是,这些故事世代流传,已经刻在人们的脑海里了。人们还相信,我们的那些舞曲,吉格舞、里尔舞,还有角笛舞、慢调舞,都是神仙赐给的。他们不一定听过神仙演奏,可他们就是这么认为的。”

吉吉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觉得整个脊背发冷。以前他也听过这种古老的说法,但这是第一次,这种说法触动了他。

“所以,”海伦接着说:“神父没有办法消灭人们的神仙信仰。他们尝试了很多,但失败得更多。于是他们想到了一样更容易消灭的东西:音乐。他们觉得,如果这事办成了,那打破那些迷信说法也就有希望了。

“并不是所有的神父都那么顽固。有些神父对老传统十分宽容,有些自己都会演奏舞曲,但也有一些,只要发现有音乐聚会和舞会,就竭尽所能去破坏,想把音乐赶尽杀绝。一九三五年的时候,就是拍这张照片的那一年,《公共舞厅法》颁布了,他们有了威力更猛的武器。”

吉吉失去了兴趣。他在学校里学过很多这方面的历史,“这跟太祖父有什么关系呢?”他问。

“我马上就讲到了。”海伦说,“基本上,那个时候的舞会跟咱们家的凯利舞会差不多,一般在家里举行,夏天也会去街头。参加舞会的人要交点钱,用来支付买饮料和请乐手的费用。办舞会的人家有时还能赚一点小钱,但咱们家办舞会从来不是为了这个。反正,在教堂的压力下,政府通过了新法案。在家里办舞会成了非法行为,所有的舞会都必须在教区大厅举行,神父盯着人们的一举一动。他们消灭音乐的目的差不多达到了,新式音乐很快流行起来,传统音乐几乎被遗忘了。”

“但人们还可以演奏吧?在酒吧或者家里,这总可以吧?”

“可以是可以,但酒吧演奏会是最近才出现的新事物。乐手演奏,其他人坐在周围聊天,我不喜欢这种形式。音乐是为跳舞而生的,吉吉,从古到今都是这样。我坚持让你和玛斯学习跳舞,就是这个原因。即使你不跳了,你也能体会到那种音乐从内心迸发的感觉。”

吉吉点点头。他去过很多演奏会,听过很多人演奏,能从演奏者的曲调中,轻易判断出这些人会不会跳舞。

“总之就是这么个情况。”海伦继续说:“还是长话短说吧,家庭舞会眼看就要灭绝了。法规规定,不收入场费的话,可以在家举办舞会,但那个时候大家都不宽裕,很少有人能负担起那么大的开销。

“但是利迪家可以。”吉吉说。

“是的,利迪家可以。从现代标准来看,我们不是很富有,但从那时的标准来看,我们过得还不错。而且比起别人家的舞会来,我们有一个很大的优势,不用付钱给乐手。我们自己就能演奏。”

 

13

新警察拉里一路走到肯瓦拉,在罗萨林饭店吃了点东西,然后沿着大街走到格林酒吧。他知道自己到得有点早。演奏会要进入最佳状态,怎么也得在十点以后。他想了很久,不知道是早点到好还是晚点到好,最后决定还是早点到。他的考虑是,如果等演奏会开始的时候再进来,他这个警察肯定会吓到大家,乐手们的状态必然受到影响,而如果早点来的话,玛丽·格林可以有一点时间来适应,然后,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说服乐手们,让他们相信他只是为了放松而来,不带任何官方任务。

他手里拿着小提琴,在酒吧门口停下来,又开始做思想斗争。也许来这里根本就是个馊主意?他的存在肯定会让别人感到压抑,玛丽·格林可能会在十二点整的时候,把客人和乐手们赶到大街上,那他就破坏了所有人的兴致。也许直接回家更好,与其他人演奏一番也行,还可以避开严苛的特许经营法。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在酒吧还能调查点东西,任何地方都可能有线索。你永远不知道你会听到什么。

拉里在格林家得到的是冷若冰霜的接待。玛丽是个慷慨大度的女人,但她实在没办法把笑脸端给眼前这个家伙。前一晚,他搜查了她家的酒吧,这一晚,却来这里消遣,简直莫名其妙。昨晚来过的客人很快发现了拉里,他们交头接耳,跟不知情的人说着拉里的身份。有个乐手看了他一会儿,就扭头走掉,跑到旁边的温克莱酒吧去了。另一些乐手则站在吧台周围,大谈音乐政治,要不是一位住在本地的风笛手制止,这无聊的把戏可能持续整晚。此人滴酒不沾,站在那里简直是活受罪。他来这里是为了享受音乐,又不是为了谈政治,再说,他向来是在酒吧关门前回家的,又不违法,有什么可怕的呢?

“我说,咱们该演奏一曲了吧。”他对拉里说。

“是该演奏了。”拉里答道。

演奏会就这样开始了。在第一套曲子结束之时,乐手们都坐回自己的位置,准备加入进来。且不管这家伙是干什么的,他的小提琴拉得真是无可挑剔。酒吧里的人从没听过这么美妙的音乐。在几分钟的时间里,所有的乐手都调好了乐器,音乐再次响起。

玛丽·格林送来了更多饮料。拉里觉得他的血液在血管里左冲右突,音乐把他的过去与现在相连,把他带回家乡。这是他到肯瓦拉以后,过得最开心的一晚,在这里他第一次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