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我的阅读:从旧我中蠕动向前
加西亚·马尔克斯《爱情和其他魔鬼》
马尔克斯的小说常有一种梦的感觉或者轻微的神话感,他有一种让熟悉事物变陌生的能力,在他那里,现实、梦境、想象和历史处在同一维度,像糖融于咖啡。《百年孤独》如此,《枯枝败叶》如此,《爱情和其他魔鬼》也是如此,马尔克斯掌握在时空里、现实与神话里来回穿梭的秘密法术,让人着迷。
在阅读中,我时常会停下来,赞叹故事设计上的精妙,赞叹马尔克斯制造氛围的能力,以及如同钟表一样循环衔接、丝丝入扣的人物出场与事件发生。这个讲述名叫谢尔娃·玛利亚的女孩被狂犬咬伤奇迹般活下来被当作“魔鬼附体的人”送到负责救赎的修道院,并被卡耶塔诺·德劳拉神父爱上的故事并不复杂,复杂的是它延伸出的枝蔓与枝蔓的纠缠。马尔克斯是“故事高手”,他很少醉心于细节,不肯在我们以为的惯常细节上多花笔墨,他的叙述迅捷、高效,从不让文字“粘滞”,可文字中所携带的气息却又那样充盈,以致能将人牢牢地抓住。它让我认识了一个不一样的拉丁美洲,在马尔克斯的小说中,它保有拉丁美洲的一切特质;它与任何一种拉丁美洲的生活都不像。
在爱情面前,在救赎的心和信仰面前,德劳拉历经挣扎,这种挣扎深在骨髓,几乎将他断送——也确实,他断送了自己。而谢尔娃·玛利亚也在等待的绝望中吞掉了金色葡萄(它是魔法之物,如果一粒粒地吃掉它是吃不完的,会很快地长出来,而这次,谢尔娃故意而决绝地把葡萄全部摘下吞进了口里):“她已经为爱死在了床上,她的两只眼睛炯炯发光,皮肤像初生的婴儿一样。被剃得精光的头皮上,一缕缕的头发像冒泡泡一样涌出来,眼见着越长越长。”我承认,在小说中段爱情出现时我就猜测了结果,但读到这里,感吁依然强烈。这是马尔克斯的“晚年之书”,这个不那么信任上帝的人其实是在文字中寻求可能的救赎,谢尔娃与德劳拉都取自于他的肋骨,他们承担的后果大约也将是他要承担的。书中,马尔克斯试图让德劳拉“寻求答案”,并赋予他勇气,然而最后送他进入的还是无望和隔绝。
遗憾的是,《爱情和其他魔鬼》有些头重脚轻,它前面的建构是庞大的、铺排的,故事虽然迅捷但有沉着感,然而将叙事集中于“爱情”和“驱魔”的矛盾时它就狭窄了下去,我以为,在后面再增加八至十万字大约会更均衡,小说应有的丰厚也会进一步建立。
伊斯梅尔·卡达莱《耻辱龛》
卡达莱的《耻辱龛》不是我在2016年最先阅读的一部,也不是卡达莱的作品中我最喜爱的一部,但却是2016年的阅读中给我启示最大的一部。奥登曾说过,“当一个诗人读别人的诗歌时,他总是很少在意与后者的优点相比,自己有没有不足之处,相反,他以读者的身份,在乎的是后者是否提供了他自己目前所面临困难的解决之道。一个诗人对同行诗歌的评价很少单纯地采取审美的立场,他经常喜欢的是对方那些差一点的诗歌,从中他可以偷学几招,而不是所学甚少的优秀之作。”我看重它,是它提供了我目前所面临困难的解决之道,至少是一种可以参照的路径。
历史的奥斯曼帝国,专制帝国的残暴、凶蛮与国家机器的“精妙运转”,阿尔巴尼亚帕夏阿里·德·特佩雷奈的叛乱与帝国征讨……无疑,卡达莱试图宏大、百科全书式地完成对民族悲剧的集体指认。它是大格局,是那种“和上帝发生关系”的文字。给我启示的是它进入的小,是它的角度:耻辱龛,这个在奥斯曼皇宫外墙上凿出的洞用来放置被国王砍下的人头。人物的命运与耻辱龛强力地联接在一起,形成围绕——对于庞大的奥斯曼帝国来说,这个耻辱龛只是方寸,对于这篇构思独特的小说来说也是。可这个方寸,却几乎可以“容纳”整个帝国,我们得以窥见帝国统治的多重面目。很可能,这一“耻辱龛”是伊斯梅尔·卡达莱的“创造之物”,奥斯曼皇宫外墙的这个小洞是由他凿出,人头也是他一一排放进去的,甚至,他还专门安排了一个叫阿普杜拉的守卫和信使……伊斯梅尔·卡达莱在对历史的言说中重新“创造”了历史,而这一创造使历史之面变得更为清晰、动人,让人身处其中并引发追问。
奥斯曼帝国的曾经存在是种重负,它的影响今天还在,它会浸入社会生活的肌体。卡达莱的指认不是随意性的,他说“吸引我的,是一个无限的、悲剧的、怪诞的、官僚的、极权的奥斯曼帝国——总之,对于文学而言,奥斯曼帝国是一座金矿”。金矿一定能够吸引众多人趋之若鹜,然而似乎还没有谁像卡达莱那样,为自己开凿出进入金矿的方寸之地……卡达莱的开凿让同为匠人的我心悦诚服。我试图从他的方式里拿来,并能够加入自己的改造。
西尔维娅·普拉斯《未来是一只灰色海鸥》
我是在读完希尼和帕斯之后读的普拉斯,在我看来,她是一个充满了阴郁的巫气的精灵,具有“自白性质”的诗中含有强烈的巫气,以至于那些平常的字都仿佛被重新注入了词意。在她那里,每个词都是“新”的,旧有的概念根本控制不住它,它跳跃着,突然闪光或者幽暗,偶尔还会展开飞蛾的翅……与其说我迷恋于她诗中的建造,不如说我是迷恋她在建造时让人妒忌的巫术,这是我所匮乏的。
每首诗都可以充当例证。7月,我写下一组题为《缓慢转身的书虫》的诗,这组和我的阅读有紧密关系的诗作中竟然三次引用到普拉斯的诗句,譬如在《逃离》中:“灵魂是安静之处的/一个新娘,新娘鲜红而健忘,平凡无奇”。我猜度普拉斯未必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巫术的过人之处,她写作的着力点不在于此,她的使用出于本能,甚至有些挥霍。这一点,恰如希尼所提及的(尽管我极不认可希尼对普拉斯诗歌的解读):“作为诗人的普拉斯达到了这样的一种程度:她使自己认同于神谕,将自己交托以供神灵的附体;她寻找并找到了一种间接言说的风格,为兴奋地自发开口说话的一个声音的音调所激发……”相对于将自己交托出去的普拉斯,希尼太刻板了,尽管这一刻板中也有让人着迷的卓越。
读诗,我希望自己能够保持对语词的敏感,让它们始终对我构成刺激。是故,我承认,对普拉斯的阅读更多地注意到语词和气息,而没有试图阐释。我阅读,我取得,这足够了。
一年里,我还重新阅读了《苏格拉底之死》,我把它和斯东的《苏格拉底的审判》对照,试图发现或重新发现些什么;我阅读了哈罗德·布鲁姆的《史诗》,它给我的启发也是多重的,可我实在不习惯把“上帝”和“上帝性”译作“雅威”,我曾想用红笔将它转换回来,可它出现的太多了。我也阅读了《切尔诺贝利的悲鸣》,对文笔多少有些失望,于是我又重读茨威格的《三大师》……我试着为目前所面临的困难寻找解决之道,同时试着让自己了解更多,能够从旧我中慢慢地蠕动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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