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岳阳楼记》为何非写不可?
来源:北京晚报 | 邹安时  2025年06月09日09:31

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光耀千古,历来被视作士大夫精神的代表性篇章。其中,“先忧后乐”之言更是家喻户晓。然而,在范仲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脱思想之外,我们还应该了解范仲淹、滕宗谅(字子京)二人的“共鸣”。范仲淹从未到过岳阳楼,但《岳阳楼记》却是一篇不得不写的文章,它是自白明志的音声相和,也是共同持守正道的呐喊。

戎马西北

范仲淹后半生显赫的政治地位,极易令人忽视一个明显的事实——其仕途有着漫长的蛰伏期。范仲淹27岁进士及第,直至明道二年(1033)45岁才被仁宗任命为右司谏,首次担任京官,同年又贬谪外地。康定元年(1040),52岁的他奔赴西夏战场,历经艰难战事,促成宋、夏和谈。庆历三年(1043)他回到朝堂,以参知政事身份,实施“庆历新政”。众所周知,新政推行一年有余,即告失败,改革派尽皆外任,范仲淹以给事中官衔出知邓州(今河南邓州)。

在成为进士之后的近20年中,范仲淹始终在各地任职,在唐宋做官“内重于外”的惯例下,从未在朝堂任职的他,既无政治名望,也看不到光明前途。唯一的转机是在天圣五年(1027),范仲淹给赴任南京的晏殊进言,受到认可。不过,以后人视角看,仕宦生涯的前半段,范仲淹充分了解了社会民情,展现了基层治理能力,这些都是他实施新政的底气所在。

范仲淹《灵乌赋》中有言:“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很能代表他的性格,可是,如果没有机会发表政见,或言之凿凿仍毫无回应,有多少人能够坚持发声呢?在范仲淹正直敢言的行为下,坚持不懈的信念更加难得。

范仲淹人生的转机出现在52岁,此时他入仕已25年,宋与西夏的战事日趋激烈,他临危受命。后来,西夏李元昊在看到范仲淹主导修建的城堡时,感叹道:“今小范老子(指范仲淹)腹中自有数万兵甲。”范仲淹在对抗西夏前,从未有战争经验,然而,善于洞悉本质的他,拟定了合理的战略。

从实力看,宋的后勤补给和战争韧性远高于西夏,可调用兵力也高于敌方;从形势看,交战区战乱频仍,边境汉民多有逃离,羌族等原住民投靠西夏。基于此,范仲淹不赞同以主动会战的方式与西夏速战速决,他保持战略定力,着手于两件事:其一,修建或重修交通线上的城堡,稳固宋军据点;其二,筹备军资,恢复生产和贸易,拉拢汉、羌边民。

庆历二年(1042),李元昊入寇渭州,宋部将葛怀敏迎敌,在定川砦中埋伏被包围,全军覆没,最后,未能攻下渭州城的西夏军队劫掠而归。其中,与渭州同属前线的泾州长官,正是后来岳阳楼的修建者滕宗谅(字子京),《宋史》记载:

会范仲淹自环庆引蕃汉兵来援,时天阴晦十余日,人情忧沮,宗谅乃大设牛酒迎犒士卒;又籍定州战没者于佛寺祭酹之,厚抚其孥,使各得所,于是边民稍安。

范、滕二人的通力合作,以及滕宗谅妥善的处置,使定川砦的败局没有继续扩大。最终,范仲淹休养生息、缓固徐图的战术,收到成效,宋、夏双方于庆历四年(1044)签订和约,自此之后,加之西夏内部权力争夺,西北边患再未造成重大影响。

这里我们应注意两点:第一,“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范仲淹没有急功近利的心态,即便他之前二十余年的仕途并不耀眼,也没有被机遇冲昏头脑,仍能尊重事实规律,制定合理方案,解决军事威胁;第二,“来之能战,战则能安”,在朝堂议论之下,范仲淹能够顶住巨大压力,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这是他一贯的做事风格,并在随后的庆历新政中得以体现。

此外,还能看出,滕宗谅是范仲淹的亲密战友,二人配合默契。事实上,范仲淹在主持西夏战事时,就安排了自己信任的同僚相互支援,执行统一的战略战术,史载:“仲淹与(韩)琦开府泾州,而徙彦博帅秦,宗谅帅庆,张亢帅渭。”那么,滕宗谅为何深受信任呢?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同舟共济

滕宗谅是范仲淹的“同年”,即同一年考中进士的举子。宋代士人多在乎同年之谊,范仲淹有诗《酬滕子京同年》曰:

疏懒几忘传笔梦,寂寥仍有负薪忧。欲歌兰雪归真隐,敢向簪轩竞急流。诗中所描绘滕宗谅进退之间的挣扎与坚持,何尝不是范仲淹自己的写照?可以说,范、滕二人自青年起便志同道合,不仅政见相似,且均品行端正。

范仲淹很早便认可滕宗谅的品性与能力,两人的合作可追溯到同为地方官之时。33岁时,范仲淹在泰州负责盐政工作,他发现海潮给沿岸百姓带来巨大灾祸,所谓:“目秋潮之患,浸淫于海陵、兴化二邑间,五谷不能生,百姓馁而逋者三千余户。旧有大防,废而不治。”(《胡公神道碑》)于是,他给淮南的长官张纶进言,建议修葺堤坝。整个海堰修理工程的长度近百公里,过程十分艰难,范仲淹力排众议时,滕宗谅就是他的支持者,以至于范公在写给滕宗谅的墓志铭中回忆道:

与予同护海堰之役,遇大风至。即夕,潮上兵民惊逸,吏皆苍惶不能止。君独神色不变,缓谈其利害,众意乃定。予始知君必非常之才而心爱焉。

其后,范、滕二人上书力主仁宗亲政,在西夏战事中又通力配合。然而,战后的滕宗谅遭到泾州武官郑戬告发、御史梁坚弹劾,内容是他在主政泾州时滥用“公用钱”,暗指其贪墨公款。其实,这件事的事实非常清晰。泾州的公用钱(可理解为公费支出)为七百贯,滕宗谅被控告花费了远高于既定数额的十六万贯,问题是泾州本属战区,岂能以一般财政支出来计算?更何况滕宗谅的用度之处,都花费在战事之中,比如犒赏激励士卒、收买羌族首领、安抚阵亡人员、联络游侠游士等。

但是,在仁宗派太常博士燕度前往调查时,滕宗谅做出不甚明智之举——他将军中记账全部销毁,意在表明“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牵连其他同僚。然而,这般行径实在令人误会,好在经调查后,结果是滕宗谅调用的公款是三千贯,用于军事目的,没有证据证明其贪污。

其实,此次弹劾的目的并非揪出贪官污吏,而是政治反对派对范仲淹的攻击。无论是出于亲密战友的情谊,还是基于维护正义的公心,范仲淹都毫不迟疑地为好友辩护,他在专门论述此事的《答窃议》中指出:其一,汉、唐都有将领自主支出经费的旧例,体现着君主对臣下的信任;其二,西北边防多年经营本就需要大量财政;其三,也是最重要的,滕宗谅的支出均能看到成效,他在西夏战事中有功,不辱使命,是国家的人才和功臣,不能任由诋毁。

同样是在这篇奏议中,范仲淹更是表现出与滕宗谅共进退的态度。此时,庆历新政刚刚开始,仁宗面对朝堂之上的纷扰,采用了息事宁人的态度:并未给滕宗谅定罪,但贬其至岳州。

吾谁与归

范仲淹的“庆历新政”向来研究颇多,兹谈两个要点。首先,新政的目的是什么?从纲领性文件《答手诏条陈十事》看,主要就是人事改革和经济增长,其中经济改革需要实施的具体手段和较长推行时间,在新政中还来不及验证。可是对于人事的改革却比较直接,“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无疑是让官员接受更真实客观的考核,同时增加人才的选取范围。其次,新政失败的原因是什么?概言之,由于看重人事改革,朝廷上,政治反对派出于政见和人员而强烈反对;实施上,对既定规则更加严苛而带来的普遍抵制。

在新政分析中,后人往往预设于范仲淹的角度;其实,若是我们反过来站在“普通官员”角度看,便不难理解缘何反对——无论中央还是地方,自己的工作要被更频、更严的考核,考核不佳要承担后果;同时,自己的子孙恩荫为官的机会变少,政治资产不易继承。范仲淹、滕宗谅这样的人,是宋代官员的标杆,真正践行了儒家的“己欲立而立人”。可是以无限接近于该标准的制度,去尽量要求每个人,阻力可想而知——由易入难的标准从来难以推行。

庆历五年(1045),改革无果的范仲淹离开朝堂、外任邓州,翌年,受早已贬谪的好友滕宗谅所托,完成《岳阳楼记》一文。文章开篇说: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同僚好友嘱托求文,自己就非要酬和应答吗?关键点在于,范仲淹一生中始终视滕宗谅为志同道合的挚友,这样一篇雄文,是对好友地方工作的称赞,也是以此明志的交流。相比于更晚结交的“战友”如韩琦、欧阳修等人,与滕宗谅的对话,很可能令范仲淹穿过岁月去追索从未更改的初心。

早在《岳阳楼记》之前,范仲淹就曾寄言于滕宗谅,在《和延安庞龙图寄岳阳滕同年》说道:

迥是偷安地,仍当饱事年,只应天下乐,无出日高眠。

在过尽千帆、拼尽全力去实践自己的理想之后,失败的不甘与苦楚,更应与理解自己的人诉说,那个曾在海堰之上的滕宗谅,不正是最合适的人吗?早年间,范仲淹给滕宗谅写道:

功名若在天,何必心区区。

莫竞贵高路,休防谗疾夫。

孔子作旅人,孟轲号迂儒。

吾辈不饮酒,笑杀高阳徒。

这种坦荡和持守的心性,正如洞庭湖的烟波浩渺。无疑,范仲淹撰文时没有到过洞庭湖,然而与其说湖水“浩浩汤汤,横无际涯”,不如说是范仲淹的“古仁人之心”无限宽广。纵观一生,范仲淹的价值观是“坚持做符合正道之事”,他可以等待、受挫、诋毁……但都不会改变他认为正确的事情,所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当然不是佛禅的超脱,也不是道家的虚空,而是一种认定正道的坚持。如同《中庸》所言:“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具备这种心态的儒者,才能说出不苟于现状、不馁于暂败的豪言。

范仲淹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正因为他在“诸野”,切切实实做了二十余年为民请命的事,也是因为他在“魏阙”,顶住压力,我自为之,践行革新。他用自己的所有行为诠释了“进亦忧,退亦忧。”相比于“先忧后乐”的理想境界,我们更应看到范仲淹“知行合一”的可贵——如果我们因能力、境遇、运气所限难以施展,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信念、持续行动”,正像范仲淹那样,去修好堤坝,去规划城堡,去力排众议,去搭救友人。

滕宗谅幸而有遇范仲淹,范仲淹幸而有言滕宗谅。相持正道的人势必相互理解,相互理解的人也定然能够相互慰藉,毕竟,“微斯人,吾谁与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