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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菜场,寻找作家陈慧
来源:上观新闻 | 朱雅文  2025年06月05日08:24

一位从苏中平原远嫁至浙东小镇的中年妇女,为了能在糟糕的婚姻里喘口气,花2600元买了一台组装电脑,开始写作。

上午,她是浙江余姚梁弄菜场附近推着自制小推车卖百货的小摊贩,谋生始终是摆在第一位的。下午,她窝在自己位于东溪桥边的小屋里,兀自一人趴在电脑前,一天、一个月、一年、十年……

直到2018年,她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散文集,接着是第二部、第三部、第四部。她登上了微博热搜,获得了“菜场女作家”的称号,一次又一次地上了央视,被国内几十家媒体争相报道,被塑造成一个典型又刻板的底层励志女性。

陈慧“熬”出头了。我曾以为,她和许多火了的人一样,毫不掩饰地张开双臂,拥抱流量。她应该不会在菜场摆摊了,可能运营了自己的账号,开了直播。毕竟,这是常见的操作。

在去见陈慧之前,她反复劝我“别来”。我感到疑惑,会有人嫌流量太多吗?她是在摆架子吗?

今年4月底,我终于在余姚市梁弄镇见到了她。她领我去她的小姨家吃饭。“不管哪个记者来,我都是一个样”,她说。

在梁弄的一周,我尝试了解她的过往,她的生活,她的内心。在标签之下,我看到一个真实的陈慧。

这个被岁月磨出茧子的女人,终于等到上帝开的一扇窗。她不贪婪,不痴迷,小心翼翼地维护着。

菜场女作家,很久不去菜场了

“普罗大众的惯性思维中,名利是双生子。出了名,意味着盈利。可在诸如此类的作者中,我既不是书最畅销的一位,也没有乘坐流量的火箭上网蹦跶,开直播,炒家事,做代言,更没有被制作人树典型,投资成热销电影女主角。”

——《感谢您赠予一场价值“四千万”的空欢喜》

清晨,卖樱桃的老人们在街上一字排开,吆喝叫卖。樱桃熟了,梁弄镇的夏天马上要到了。

苍蝇拍和黏鼠板成了家家必备的紧俏商品。镇上的村民们,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却找不见推车叫卖的“阿三”。阿三是陈慧的乳名,她在家排行老三。老家的乳名跟随着陈慧的远嫁,在千里之外的梁弄镇传开了。

济南、南京、北京、绍兴、宁波、杭州,这个4月,恰逢世界读书日,陈慧摆摊的时间变少了,日程表被塞得满满的。

她不太擅长安排这些事情,她让邀约者们去联系自己的编辑。编辑把不必要的、能推的活动尽量推掉了。可总有些推不掉的人情世故,陈慧只能照单全收。

成名后,生活的秩序感就这样被打破了。没出名之前,陈慧生活得很规律:凌晨四点起床,六点摆摊,十点收摊,下午一点午睡,三点起床,开始看书或是写作,晚上八点手机自动关机。

准点关机是她给自己的强制要求。关机后,她才能沉下心阅读。可还是有人会在深夜给她发信息。前段时间,她在微信名“陈慧”后面加了几个字——“(每晚八点十分关机)”。

想要保住午睡却没有这么容易。五一假期前倒数第二天,她在宁波为大学生们做讲座。讲座于下午2点开始,正好是她午睡的时间。上台前,陈慧特意用冷水洗了把脸,“脑子有点迷糊”。假期前一天,她又去宁波一所乡镇学校作讲座,她提前在学校附近找了一家小餐馆,解决午饭后,趴在桌子上午睡。

陈慧趴在小餐馆午睡。

陈慧趴在小餐馆午睡。

这场活动开始前,陈慧特意洗了把脸。

陈慧的身体不太好,年轻时患有顽疾,需终生服药。午睡是她一天中极为重要的环节。长途跋涉地奔波,不停地对外输出,动了元气,却得不到休息,让陈慧的情绪受到了影响。身边人对她说,“成名后,你变了”,陈慧觉得委屈,“我没有变,我只是累”。

前几周外出参加节目录制,主办方邀请了几位和她一样的素人女性写作者,其中一位对她说,“陈老师,你在外面参加的活动多,下次给我们也介绍介绍”,陈慧一时语塞。

今年3月初,一位自媒体博主特意来到梁弄菜场,试图寻找陈慧。看见她依然在摆摊,很震惊。为什么有流量了,不去四处讲学,开直播?

“和利益绑定后,我就做不了自己的主”,陈慧很谨慎。身边的朋友知道,陈慧不愿意拿私生活炒作,多次提醒她,“这碗饭没有这么容易吃的”。

曾有几家大型的直播公司找她签约,对方摸索到陈慧家,说话也是十分开门见山:“你不想改变生活吗?你想一直穷下去吗?”陈慧拒绝了。她知道,儿子不愿意妈妈成为网红。自己身体状况摆在这儿,她也不喜欢嘈杂的网络环境。

梁弄镇上一家民宿的老板娘好奇地向我打探道:“你采访陈慧,给钱吗?”

出名后,谣言也会随之而来。参加活动时,同为素人女性写作者一见到陈慧,张口就来:“听说你赚了四千万!”

只是出了四本书,上过几次央视,哪里来的四千万?陈慧哭笑不得。

前两本书的出版得益于宁波市及余姚市两级文联文艺精品项目,后两本书虽然是市场书,但目前连五万册都没卖出去。陈慧得到的版税是税前8%,假定一本书40元,每卖一本书,陈慧能赚3元2角。

有时,陈慧也会在公众号上售卖自己的书。价格比标价更低,还是签名版,全国包邮,包括新疆。常客还能再打折。

梁弄镇上只有一家邮政所,一来二去的,业务员和陈慧变得熟悉。“镇上寄书的基本没有,寄自己写的书,只有她一人。”

陈慧靠出书赚了多少钱,一笔笔账在光天化日下算得清清楚楚。

出版的作品堆放在杂货之中。

有读者买书,陈慧就把书放在自行车后座,再骑去邮局寄。

很多时候,钱进口袋还没捂热,就被花出去了。无底洞的医药费、儿子的生活费和学习费等等。作为单亲妈妈,陈慧从不苦孩子,儿子想看电影,娘俩就骑着摩托车一起去看,儿子想吃大餐,披萨随便他点。

4月底的一天上午,陈慧难得没有外出参加活动。出门摆摊前,陈慧在自己的公众号里发表了一篇名为《感谢您赠予一场价值“四千万”的空欢喜》的文章,算是她对谣言难得的回应。

“你有四千万的,千万身体好、千万心态好、千万睡觉好、千万生意好”,有读者这样留言。

“人一旦火了,就会有一万只眼睛盯着你,把你扒得皮毛都不剩,你要么站出来回应,要么你就塌房。”

陈慧可没太多心思去管这些,她只想好好睡个午觉。

摆摊,然后才是写作

“有些人难得光临一次菜市场,他们忍受不了菜市场的繁芜喧哗,厌恶随处可见的鸡毛蒜皮。可于我而言,菜市场烟火气十足,是个热气腾腾的、有付出就有回报的好地方。我扎根于此间,勤勉地谋求生活的保障,也在此间小心地窥探人间万象,恭恭敬敬地记录着平凡人的温情或悲伤。”

——《在菜场,在人间》后记

“阿三!这几天去哪里啦?”这天,村民们许久没见陈慧,热情地打起了招呼。陈慧这天的生意还不错,摆摊四小时,赚了一百多元。

生意做到一半,天空飘起蒙蒙细雨,陈慧推着小推车去菜场里躲雨。

“阿三!你又上电视了。”菜场里一位卖菜的女摊贩,正巧刷到余姚本地媒体采访陈慧的视频。

混迹菜场近20年,熟悉陈慧的人都知道她的双重身份。卖猪肉的夫妻俩说,“阿三很聪明,是作家。”这不需要刻意去宣传,她身边总有人架着各种设备拍她,不是记者,就是自媒体博主。

专门来梁弄镇寻找陈慧的人多了起来,她的小狗小安看见生面孔竟变得谄媚,摇着尾巴兴冲冲地扑过去,看门狗就这样“失职”了。

见女儿越来越忙,父母都曾建议她,不要再摆摊了。

“没有事情做,人会寂寞。赚不赚得到钱不重要,重要的是和村民们说说话,心里不愉快的事情也就都没了。”陈慧这样回答。

梁弄镇的村民们也习惯了在“阿三”这里买东西。一天,父亲让陈慧去买韭菜,小推车前来了一对老夫妻要买菜刀,陈慧迟迟不回,他们依然等待。

“大家都等着买她的东西,对她有信任感”,父亲一下子悟了。

另一天,下雨,陈慧未出摊,她上街寄书,在街上遇到一位老妇人找她买一把剪刀。买剪刀的店铺街上随处可见,可老妇人只买陈慧的,跟着她走到小姨家,陈慧的生意就这样做成了。

修车的夫妻俩说,“阿三很厉害,我儿子买过她的书。”这是难得一位买过陈慧作品的村民。她的出名并没有给这座位于浙东山脚下的小镇带来太大的改变,烟火气还是在继续,陈慧也依然在摆摊。

“在菜市场,不谈文学”,陈慧说。

相比于“阿三写作很厉害”,村民们更认可的是,“阿三对谁都很客气,卖的东西价格合理,质量又好”。

事实的确如此,陈慧是一个会做生意的老板娘。1元一个的打火机,在交给顾客前,陈慧会习惯性地试一试能不能打出火;骑电瓶车路过的顾客要买苍蝇拍,车把上挂满了菜不便下车,陈慧便利索地把苍蝇拍塞到对方的车筐里;推车里的一卷铝箔胶带常年无人问津,见有顾客来问,陈慧大方地说一句“送你了”;夏天马上到了,村民们上山劳作时受蚊虫叮咬,苦不堪言,陈慧进货时特意入手了一款能挂在身上的便携式蚊香盘,她用一根红绳挂在高处,很瞩目,活脱脱的广告牌。

阿婆来买发夹,陈慧替她戴上。

可携带的蚊香盘,对上山劳作的村民们来说十分实用。

离开独自居住的小屋去摆摊,走到人群中去的陈慧,是快乐且鲜活的。“阿三,给我拿个黏鼠板!”“阿三,鞋刷这两天有货吗?”村民们一口一口熟络地叫着她,生意做成了,情谊也留下了。家门口总是摆着村民们送来的瓜果蔬菜,就是最好的证明。

坚持摆摊,恶意的声音也会传来。曾有一位网友也在公众号上写作,她找到陈慧,希望陈慧能在自己的公众号上推荐她,帮她引流。

陈慧乐于将流量分享给别人。可这位网友却在一篇有关陈慧的帖子下评论道,“陈慧不摆摊也能生活,她如果不摆摊,书更不好卖。她知道越摆摊,越能火。”

陈慧不去找对方理论,也没有删掉此前帮忙引流的帖子。知道她是什么人,以后不再帮就是了。

相比之下,写作是装饰在摆摊生活中的小配件。小推车里常备一本笔记本,打通了从菜场到文学的窗口。没有顾客的时候,陈慧倚在墙边,记录着菜场里的人。一个个小人物在她心里飘着,等到时机成熟,在某一个下雨天不用出摊的上午,变成一个个真实感人的故事,这就有了她的第三部作品《在菜场,在人间》。

陈慧的小推车和她的作品。

偶尔也有慕名前来找她的忠实读者。陈慧掏出一支笔,干脆利落地写上祝福语,签上自己的大名。一转身,又变成了小摊贩,扯着嗓子叫卖。

地方政府特别珍惜这位菜场女作家,担心她露天摆摊风吹日晒,为她争取到一个店铺门面,陈慧拒绝了,也为她争取到能到办公室做文员的岗位,陈慧也拒绝了。

有人嘲讽她,农妇只能赚认知之内的钱。陈慧不认同,她只赚自己能驾驭的钱。

“老天给我这个命,我要认”

“苦难皆有其意义,生活本身是柔软的,当它被击碎了,才会有重新塑造的可能。”

——《梅朵》

夜晚的梁弄镇是寂寥的,安静地卧在四明山畔。偶有跑山的年轻人骑着摩托车扬长而去,留下一阵弥漫着刺鼻气味的尾气。

凌晨四点,鸡就开始打鸣,狗趴在家门口,听见有人从身旁经过,睁开一只眼无精打采地观察着。

陈慧总是在这个时候起床,简单吃个早饭,骑着自行车去一公里外的小姨家,推着小推车去街上摆摊。小推车推起来有些吃力,尤其是遇到坡或者坎的时候。

小姨家门口有一个小池子。陈慧在小池子前停下,转头对我说道,“它决定了我的命运。”

浙江余姚距离江苏如皋300多公里,23岁的陈慧跟随远嫁余姚的小姨来到此处养病。一天,她在池子旁洗衣服。邻居看见这样一个水灵的外地姑娘,便做起了媒,给陈慧介绍一个比她大七岁的男人。

因为疾病,陈慧内心有些自卑,她原以为嫁给年长的男人,踏实过日子,对方会珍惜这份情,但换来的却是“连一根牙签都要自己掏钱买”的远嫁生活。

陈慧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父亲,大姐夫,二姐夫和弟弟,在陈慧眼中,都是能把家里照顾好的男人。这样的婚姻模式,让女人感到心安。但陈慧不曾拥有。

在那个年代,本地男人娶外地媳妇,是穷的一种体现,外地媳妇自然不会被本地人所接纳。

陈慧想过离开,跑来找小姨哭诉。“妈告诉我,这就是命,你要认。”在余姚,小姨就是陈慧的妈。

就这样,她被关在了山清水秀里。

在前夫家,陈慧自掏腰包买的浴缸,如今放在自家门口种花草。

儿子小时候经常支气管发炎,陈慧一个人抱着他一次次跑医院,孩子就像长在她手上一样。

为了挣娘俩的生活费,陈慧在剖腹产九个月后,开始摆摊。最初她没有推车,为了抢摊位,每天凌晨两点摸黑起床,一头扎进漆黑的弄堂里。野狗在身后追,她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陈慧没有过过这样的日子。从小,她被父母和养父母捧在手心,生活无忧无虑。

刚摆摊的头两年,摆摊并不能让陈慧感到快乐。她克服不了内心的障碍,家人也觉得没面子。儿子读幼儿园后,陈慧下午的半天空了出来,她身边没有依靠,心里也堵着一口气。

于是,她打开了电脑。

“必须要这么做,才能活下去”,写作也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她就像个苦行僧,把自己困在孤岛,用文字织了一层厚厚的茧。

“在更苦的人生里捣鼓了一件稍微不苦的事情”,就这样,一个又一个的下午,写作帮助她平稳地度过,填满生活的缝隙。

摆摊的小生计进入正轨,陈慧用上了小推车。她再也不用去抢摊位,每天能多睡一会儿。为了方便进货,她又买了一辆跨骑式摩托车。整个梁弄镇骑这种重型摩托车的女人,只有陈慧。

去年,儿子考上大学离家,陈慧独自一人的时间变得更多了。一年前,一次出摊前的清晨,陈慧吃了两颗发青的土豆,没走两步就感到肚子疼,眼前像老式电视机一样冒出一片片的雪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扶她起来的是前来拍摄的央视记者们。醒来后,她独自去医院,又独自回家。

推着自行车走在空无一人的小道上,陈慧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掉。远嫁浙江这么多年,她真诚地对待身边人。但扶她起来的,却是一群陌生人。

小安好像能理解主人的情绪,安静地趴在车篮里。眼泪滴落在陈慧的手背上,小安伸头把它舔掉。

在她的作品中,婚姻游走在字里行间:放羊的庚宝因坏脾气气走了老婆、有情有义的奎叔同时照顾着两个“妻子”、善于处理婆媳矛盾的男人得胜、失去伴侣的老年精神病老人长顺、嫁错郎的蔡美娣最终瘫痪……

“我时刻有一种空茫感,处女座就是这样,很敏感的。”陈慧说。

有人怜悯地说,陈慧的写作之路充满了苦难。

苦难吗?现在的陈慧不会这么觉得。有一次,她趴在窗边,望着梁弄镇上来来往往的人,对我说:那个走在路上穿着得体的中年妇女,嘴里喃喃自语,丈夫出轨后,她就疯了;那对骑着三轮车的安徽夫妻,来到浙江卖饭团为生,生活很不容易;那个挎着红袋子的秃头老男人,总是来小摊光顾生意……

“普通人的生活,都是一样的苦,都是一部史诗。”

没办法,这就是命。命运给陈慧关上了门,也打开了窗,一扇又一扇。由于身体原因怀孕有风险,老天依然给陈慧送来一个大胖小子;养了很多年的小狗被毒死了,陈慧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在街上看见一只小奶狗。

老天送来了儿子,送来了小狗,也送来了一群喜爱陈慧文字的人。她知道一切都来之不易,她知足,她感恩,所以她不去践踏,她不去消费,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

为什么拐杖一定要镀金?

“我的内心可能有猛虎,但绝对没有蔷薇。于我而言,最重要的是生存。写作,无非是调节自我的增香剂,用一种较为体面的方式排遣在异乡的寂寞与孤单,让我这灰头土脸的人生不那么无趣罢了。”

——《世间的小儿女》自序

4月底,父母从如皋来余姚看望陈慧。在一篇文章中,陈慧称自己的父亲为“老陈”。老陈有四个儿女,老大性子慢,其余三个性格都很急,最急的是陈慧。

“我姑娘的说话节奏太快了”,老陈打趣道,“可能是遗传我的,我脾气不好”,他希望陈慧性子能慢一点,悠着点儿。

从小到大,陈慧都是心直口快的性格。在菜市场摆摊,扯着嗓子叫卖是常事,更何况有些耳背的老人依然听不清,陈慧的嗓门越来越大,很难再压下去了。

小姨习惯了她的性格,觉得挺好。“八九岁的时候骑自行车,扭来扭去的,像男孩子一样。”

对于女儿如今的成就,老陈很满意。“世代都是农民,就出了这么一个作家,给家族争光了。”

老陈最早知道三女儿写作这件事,显得有些戏剧性。陈慧出名后,老家江苏如皋早已满城风雨。邻居同老陈讲,“你女儿上了央视和《人民日报》!”

这怎么可能?老陈不信。婚姻失败、身体不佳,“三儿的外部环境不允许。”

一天早上,老陈打开电视,三女儿出现在央视13新闻频道里。“不好!老许(陈慧的母亲)快来,电视里好像说的是三儿!”老陈很激动,他还记得,这档节目的主持人是朱广权。

在饭桌上,老陈眯了一口酒,向我打趣道:“三儿写作,是有遗传的。”他说起自己中考写的高分作文《他有一颗火热的心》。当然,老陈也肯定了三女儿自身的努力,“手里拿着本子,看到什么都要写下来。”

电脑和书架,这样的书架,在陈慧家有四个。

床上放着最近在看的书《流俗地》。

写作这件事,陈慧坚持了十余年。她对外声称,写作是一种消遣,不需要刻意抬高。外出参加活动时,主持人称她为“作家”,她会强调自己只是文字爱好者。就像有些人抽烟、喝酒、打牌,她写作,“因为不花钱”。

陈慧职业高中毕业,学的是裁缝。她认为自己的学历不高,刚开始写作时,“的”“得”“地”分不清。她把文章发布在网络论坛上,论坛老师会主动提醒她,标点符号应该怎么用才是正确的。

文章写完,划上句号,对陈慧来说,它的使命就结束了。她不会再去回看,也拒绝改稿。《在菜场,在人间》出版前,里面有一篇文章《苋菜》,主人公和菜场无关,编辑希望她改写,保持全文统一,陈慧改了一整个晚上,实在痛苦,她放弃了。

于是,书名从《在菜场》变成了《在菜场,在人间》。写什么,不写什么,陈慧掌握着绝对的自由。

曾经,陈慧在老家的新华书店作讲座,老陈和妻子最初有些不好意思去,但最终还是去了。主持人让老陈说两句,对女儿有什么希望。老陈没有提前准备,只是说“希望她将写作始终如一地坚持下去”。言毕,台下掌声不断。

给予陈慧厚望的不仅是父亲老陈,还有众多读者,“加油陈慧!期待你下一部作品。”

读者们的期待即将被满足,陈慧的第五部和第六部作品将于今年和明年出版。

可陈慧不想被寄予期待。

了解她过往的人都知道,陈慧写作不求名利,她不开写作课,她写作,是为了渡自己。

“她喜欢清净,不要轰轰烈烈。如果她想,早就可以轰轰烈烈了。”街上开修车店的俩夫妻说。

《知音》杂志曾刊登过陈慧的专访,她把杂志堆在角落里,包装袋都没打开过。

一次,一个痴迷写作的五十岁河南男人,带着自己的书稿来找陈慧。他要找的“伯乐”,当天在杭州参加活动。他摸索着找到陈慧家门口,大喊她的名字。

门内的老陈被吓了一跳。“你找错人了,这里没有叫陈慧的。”

河南男人硬是在镇上的旅馆住了三天,逮着人就问,“陈慧在哪里”。最终他如愿在菜场见到了陈慧,却被陈慧反问:“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跑到一个离婚女人的家门口,邻居们会怎么想?”

“我想借文字融入俗世,你执意借文字跳出来,我们不一样。我倾向于肤浅的快乐,并不认为文字比世间的其他事物更高级,也不喜欢赋予它意义,它仅仅是文字而已。”俩人不欢而散,河南男人失望地走了。

“一个没有把自己的生活过好的人,是没有办法写出好的文字的。”陈慧这样总结。

在糟糕的生活中,陈慧找到了一根能支撑自己走下去的拐杖。可为什么人们总认为拐杖一定要镀金呢?为什么成功一定是钱、名、权,而不是按照内心最舒适的方式生活呢?

“我摆摊,一天工作四小时。别的时间,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你们这些朝九晚五的打工人,居然认为我辛苦”,意识到自己有些“嚣张”,陈慧对我笑了笑,接着说,“每个人追求的东西不一样。”

小推车推到哪里,陈慧的生意就做到哪里。

四月的最后两周,梁弄镇的雨下个不停。梁弄宾馆上方高耸的钟楼每到准点就会报时。

难得有一天不下雨,陈慧出门摆摊。年纪大了,爱惜身体的她常年养生,没有顾客的时候,她会练十分钟的八段锦,接着散开头发,按摩头皮。

按着按着,陈慧说道:“你们只关心我飞得高不高,没人关心我飞得累不累。你们说‘陈慧你熬出头了,你成名了,成为作家了'。从来没有人说过,‘陈慧,你终于找到了让自己内心获得安定的方式,我真为你感到高兴’。”

后记:一个独身女人的人生哲学

生活不是十万个为什么,没有十万个详尽的注解。有些为什么原本就是藏在心里的乱麻,一道道地绕成乌漆抹黑的死结,太久了,久得解都解不开了。

——《软卧的硬伤》

镇上的女人评价陈慧,“骑着摩托车,穿着很像男人,不像个女的。”这话没有恶意,只是客观评价,她们对陈慧的过往略知一二。“幸福的人不会有很多想法,痛苦的人才会思考”,她们说。

“她的五官很好看,就是有点黑”,一位镇上的女人评价道。

陈慧不在意这些,当初远嫁到此,抛头露面去摆摊,最毒辣的目光她都承受下来了。她的生活极简,吃得简单,穿得朴素,风吹日晒,皮肤黝黑,她从不化妆。如今她没有爱情,她不需要这些。

参加完活动后,陈慧从宁波坐城际列车回余姚,再骑车回镇上。

有一天早上,为了拍摄她起床后的居家镜头,我凌晨四点出门,从我住的宾馆到陈慧的家,大约步行20分钟。那时,整个梁弄镇还在昏昏欲睡,我心里有些发怵,倒不是害怕人,而是害怕野狗。

从主干道到她家门口的一段路,虽然有路灯,但并不能打消我内心对野狗的恐惧。我最终一边给母亲打电话分散注意力,一边快步走到陈慧家门口。

我想起陈慧最初摆摊时的窘境。我告诉陈慧,我终于能体会她十九年前的那种心情了。

陈慧嘲笑我,三十岁的人了,遇到问题还要给将近六十岁的母亲打电话求安慰。

“你没有自己想得这么强大”,陈慧说。这句话是对我说的,也是她对自己说的。

刚接触陈慧的时候,我被她看似无懈可击的强大外表所迷惑了。相处多日后,一个内心极其柔软且细腻的女性形象在我面前徐徐展开。

一天早上,我和她在菜场摆摊。我发现她会下意识地观察经过她身边的夫妻,通过他们的言行举止,判断他们在婚姻当中的地位。敏感是因为陈慧不曾拥有圆满的婚姻。

她和我说,“你看,有些来菜场挎着个包买菜的女人,天天就是在家烧饭,打麻将,也不出去工作,但还是能在家里说得上话的,这才是独立女性。不是你在家把活儿都干了,才是独立。”

很多时候,我觉得陈慧“妈味”很重,她总是在教导我这位尚未进入婚姻的年轻女孩,应该怎么样去对待感情问题。

陈慧曾说过:“(女性)独立不是孤立,也不是对立。真正的独立是借助身边的一切有利条件,让自己变得更好,那才是真正的独立。人要向植物学,南瓜可以趴在地上结瓜,但丝瓜一定要爬藤。不要傻不拉几的,你自己是个丝瓜,非要趴在地上去结瓜,苦了自己也结不出好瓜。”

过去的经历告诉她,女性在生活中能找到一个搭把手的人,总比一个人咬牙苦撑舒适。

我相信一定会有很多比我更年轻的女孩,压根不吃这一套,甚至会批判陈慧的观点。但冷静想来,似乎有些道理。

因为在婚姻中淋过雨,陈慧总是希望给经过她身边的年轻女孩撑一把伞。

我刚到梁弄的第一天,正巧碰到一对年轻夫妻上门给陈慧送货。这单生意,陈慧是和年轻男人的父亲达成的。送完货,陈慧理应把货款转账给他父亲,但陈慧却把门外的儿媳妇叫了进来。

“像她这样的年轻女孩不容易,嫁到男人家里,和男人一起做生意,自己也没有工作,也不好意思开口问公婆要钱。女人身边还是要放点钱的,我知道身边没钱的滋味”,陈慧把九百多元的货款转给了她,并对年轻男人说,“我会和你爸说的,把钱转给了他儿媳妇”。

儿媳妇低着头笑了。

陈慧为第四部作品《去有花的地方》写了一篇后记。字里行间,我感受到的是陈慧的一种克制。她的出走是一种叛逆,但她不允许自己的生活失序。四个月后,她回到了梁弄,继续摆摊。

“远方再远,还是生活。好好过的每一天,就是诗与远方”,这是陈慧给我签名时留下的一句话。

在整个采访过程中,我一直在寻找一个答案:一位内心柔软细腻的独身女性,究竟是如何维持人生的秩序感的?

记得有一次我去她家,她家门口就是一条溪,背靠大山,环境很不错。儿子在外读书,家里被陈慧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我发出感叹,“慧姐,你家住起来一定很舒服!”

陈慧回过头对我说,如果是三口之家就更好了。

门前一条溪,背后就是山。

婚姻是她这辈子心中的不毛之地,她渴望爱情,渴望踏实可靠的男人,但她不会再去追寻。

我感到不解。为什么她如此克制?在我单纯的认知里,既然渴望,那就直面它。

她告诉我,她已经快五十岁了,她身体不好,不想去给别人添麻烦,同样也不愿意别人给她添麻烦。

我反问,难道你不相信世界上存在真正爱你的人吗?他不在意你的疾病,愿意全心全意照顾你一辈子。

她告诉我,她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人存在,人都是自私的。

“这么多年来,杜拉斯的《情人》,只有那么一个。”

她告诉我,总是抱有幻想去生活,不如平静地接受现实,这才是生活的勇者。“一直踮着脚尖,脚尖也会疼的。”

当时,我并没有被她说服。我依然认为她固执地把自己困在自己精心编织的厚厚的茧中,逃不出来。

在采访陈慧的一周里,有两个片段让我记忆深刻。

第一个是我在余姚采访的最后一天,从她家离开的那个中午,她给我唱了京剧《将进酒》,高亢激昂的声调一下又一下敲击着我的内心,我感觉胸口被什么堵住了,很难受。

我眼泪绷不住了。我好像接受了陈慧此前的说辞,潜意识里把一切归因于宿命,只是恨老天的不公:一个如此善良朴素的女人,为什么老天要给她这样的人生剧本?

陈慧“教育”我,不要问这么多“为什么”,这显得很愚蠢,“生活不是十万个为什么”。

第二个是陈慧参加完活动后,我和她从余姚市区回她家的路上,我坐在陈慧摩托车后座,手里捧着主办方送给她的一大捧鲜花。

近三十公里的山路,陈慧同我说起很多心里话。我才知道,那片不毛之地上,也有一抹芬芳。它被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成为平淡生活里的一种慰藉。

我感到欣慰,也一下子理解了坐在我前面这位开着摩托车的中年女人。

她将自己的婚姻关系和内心的情感处理得十分妥善。对于生活,她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脚踏实地地过日子。对于金钱和名利,她了解自己的能力边界,并守护着自己珍视的情谊。

老天给她的一副烂牌,她打出了自己的态度。

“坐好,我要加速了”,陈慧转过头对我说,两边的山清水秀飞驰而过。

陈慧开车很稳,前方是四明山的指示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