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学》2025年第4期 | 张暄:你以为你是谁(中篇小说)
张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曾获首届孙犁散文奖、赵树理文学奖等文学奖项。
你以为你是谁
张暄
柯仪,还记得我给你讲过我的表弟康康吧,那个长得像豆芽菜一般的文弱男孩。前段时间,他发了一个朋友圈,说他在应聘一个什么岗位排队面试时遇到一个恶霸——你瞧,他称之为“恶霸”——我猜是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呵斥他排队期间不该看手机,而应当注意地上画的一米间距线。他辩解说,自己虽然看着手机,但余光瞄着间距线呢。结果那人火了,说不想应聘就别应聘!今天上午,他又发了一个朋友圈,说看来这个恶霸真有权力操纵面试结果,要不当时也不会那么底气十足训斥他。他这么说的原因是,他在网上公布的名单上看到,他落选了。
这明显就是受迫害妄想症嘛。别说那人根本就不可能有他所谓的那种权力,即使有,总得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才能操纵结果吧?那么训斥他,无非就是欺他个子小身子弱罢了。但他就那么认为,而且通过发朋友圈来昭告他所“看到”的恶霸行径,就像一直以来,他始终认为自己受不明身份的人监听监视一样——有关他的那些事情,你还记得吧?
今天和你说这些,并不是取笑他(我承认,以前和你聊他的时候,纯粹就是为了八卦),而是,我突然能够从我自身出发,试着去理解他,并把他作为一个病人去同情。
我想说的是,精神疾患,或者叫心理疾患,正式名称叫神经症的这种怪病,我也有过——你很惊讶吧——现在,又复发了。也许就一直没好,只不过在很长时间内维持了一种低频率低强度的状态而已。他的那些奇奇怪怪,和我的奇奇怪怪,并没有多少本质的不同,不过表现方式不一样罢了。当然,我们之间的区别是,我知道自己病了,他却始终不承认自己有病。他坚持他看到并理解的一切,绝不听周围亲戚、朋友甚至医生的告诫。甚至把大家的告诫,也理解为迫害。他极其偏执,不知是病引起的偏执,还是偏执引起的病。也许偏执本身也是一种病。
现在我可以给你讲讲我和程漫离婚的事情,以前你问过,我含糊其词,语焉不详,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和面子。因为咱俩已经分手了,似乎还可以继续做朋友,我不妨说给你听。
我们的离婚,就是因为我的病。她受不了我,我也受不了她。彼此受不了。
我把我的病,归结为强迫症——非典型性强迫症。
强迫症大致可分为强迫思维型和强迫行为型。强迫行为大家都很熟悉,比如强迫检查,总觉得门没锁好,一次一次回去检查;强迫秩序,摆放东西必须对称;强迫清洗,就是不停地洗手,把手掌皮肤洗烂都不行;强迫收藏,忍不住收藏一些没用的东西……还有一种叫拔毛癖,会把自己身上一根一根各种毛发拔光,听着就有意思,细想也很恐怖。对了,此外还有三种,分别叫口水强迫症、余光强迫症、呼吸强迫症,资料说,如果你不懂,建议你别去网上查,因为你一查,就发现自己患上了,呵呵。强迫思维分为强迫忧虑、强迫画面、强迫穷思竭虑、强迫冲动、强迫联想、强迫回忆、强迫记忆、强迫对立观念等等。这些我就不一一解释了,你就从字面理解吧。我想说的是,这些所有的类型,我都不符合。
如果硬往哪种类型上靠,我觉得有点接近强迫型穷思竭虑,但还不大一样,只是“穷思竭虑”这种行为接近。典型的强迫性穷思竭虑是指思考一些无意义的问题,比如人为什么叫人而不是叫狗,人为什么吃饭而不是吃草这些——我觉得这种病挺高大上的,简直就是哲学思维了——牛顿要是不考虑苹果为啥往地上掉而不是朝天上飞,万有引力就发现不了。而我的穷思竭虑就很低级,很不堪,很不足向外人道。我自己给它命了个名,叫强迫性追问。追问,是行为特质,这种行为又是由某种怪异的强迫性思维引发的。而强迫性行为又会强化强迫性思维,这倒是符合强迫症的一般特点。
先说说我强迫症状的表现和特点。让我颇费踌躇的是,我不知该先给你讲哪一部分,以前的还是最近的?
还是从最初的抑郁说起吧。
根据我的切身经验,抑郁是个含混的词,它就像鸡尾酒,是一种混合物,抑郁只是基酒,每一款成型的抑郁,或多或少包含了焦虑、恐惧、强迫等其他成分。成分含量不同而症状表现不同。我那时的抑郁,开始焦虑成分更多一些,后来强迫才开始抬头。
那是2013年。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年初,程漫被提拔为单位的副局长。夏天的时候,我从讲师升为副教授。快年底的时候,加拿大女作家艾丽丝·门罗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先不说抑郁,说门罗。早在门罗获奖的前几年,我就喜欢上了这个作家,无比喜欢。那时门罗在国内是冷门,不怎么出名,都没有引起我们这些专职搞文学研究的人的广泛关注。而且,翻译进来的只有她一本短篇小说集《逃离》。因为喜欢,我就买了很多本送给周围熟识的朋友。所以业内许多人都知道我喜欢门罗。门罗获奖后,大家都说我先知先觉,似乎她的获奖都给我带来一星半点荣誉。唯独后悔的是,我那么喜欢,却没在她获奖前写过任何关于她作品的研究文章。她获奖后,有家著名的报纸辗转听说了我,向我紧急约稿,而那时我已经抑郁很严重了,根本无法动笔,只好婉拒了。
门罗获奖不久,国内迅疾推出她七本书。在之前她的创作年表里,我看到有一本集子叫《你以为你是谁》,这个书名引起了我极大兴趣(具体原因,我后面会提到),但这七本里没有。直到2018年,她的另外几本书才在国内推出,我赶紧全部买了回来,包括这一本《你以为你是谁》。
我对你最大的影响,是引导你爱上了文学阅读。之前,你的阅读范围基本囿于网络小说。咱们刚认识,我就给你推荐过门罗的短篇,你看了几个,没有表现出有多喜欢。后来,随着对你个性越来越熟悉,我开始有针对性地推荐,除了极少的几本,我推荐的大部分书籍都让你满意,很多还让你喜不自禁,赞叹连连。你不止一次用“最”这个带有孩子气的字眼来形容你对某本书的热爱程度——“我最喜欢这本了”,这恰恰证明一部胜一部地引发了你的阅读兴趣。不到一年时间,你读了几十部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集,对于一个非专业从事文学创作和研究的普通读者来说,真是不少了。
咱们分手后,你翻看我的公号,看到我在一个文章里提到门罗的《我一直想要告诉你的事》“篇篇都好”,就专门买回来看。结果你说“太喜欢了”“几乎每篇都令我热泪盈眶”。我没料到门罗作品会对你产生这样的效果,就索性计划多给你推荐几部。阅读门罗,真需要极大的耐心,耐心不足的人,根本意识不到她作品那种貌似淡然却惊心动魄的好。我想了想,决定还是从简到繁,就先推荐了两本,一本是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快乐影子之舞》,另一本就是她的这部类长篇《你以为你是谁》。这本书虽然也是短篇小说集,但全部小说都是同一个主人公,可以视为别种长篇。因为我知道,你喜欢长篇甚于短篇。
又过了这么多年,门罗的书在网上卖得已经不多了,你找不同店家,下单了这两本书,《你以为你是谁》还是一本二手的。这本书你先拿到手,没想到,你会那么喜欢。你说,“开始读第一篇有点勉强,从第二篇开始,就越来越喜欢了。”随后,你又和我说“这本书我读得特别仔细,都舍不得读完。”我对你说,读门罗的书需要耐心,这一本尤其需要耐心,看来你耐心十足,照这样下去,你都可以读《追忆似水年华》了。
后来,我又给你推荐了《好女人的爱情》和《公开的秘密》,你照例喜欢。后来,你索性买回了能买到的门罗的全部作品。
可以回到抑郁了。我的抑郁来自程漫的工作变动。因为职务提升,突然间,她就忙了起来。这是一种断崖式的生活改变,一夜之间就发生了,一点缓冲和过渡都没有。
最初几个月,她几乎每天都很晚回家,有时还是醉醺醺的。那段时间,每到晚上,我就特别焦虑,她不在家,我什么事情也做不了,所有的力气和时间都用来等她,脑海里不由自主呈现着她与别人觥筹交错的影像。女儿问我作业,或者和我说话啥的,我也特别烦躁,甚至都没有好气儿。很多时候给她打电话,她也不接,这又会加重我的焦虑。我也知道一直打电话不好,就克制自己。那种克制特别难受,拿着手机摁亮又摁灭,经常搞得我心焦如焚,手汗涔涔。而在一分钟又一分钟循环往复的盼望、失望、愤怒、怨艾及自我宽解之后,她终于回家,我自然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忍着不满与愤怒,问她晚上干吗去了。如果她满嘴酒气或趔趔趄趄,自然也会问她和谁喝酒了。她有时敷衍了事,用“工作”二字打发我,有时干脆缄口不语。即使责问她为何总把自己喝成那副样子,她也是说为了工作。
她越不说,我越想问。我越想问,她越嫌恶。大概因为这个,终于在大脑里埋下了一个暂时被压抑着的引而未发的“追问式”强迫开关。
但最初表现出来的,是以焦虑为主征的抑郁,因无能为力改变现状的抓狂和绝望导致的如大山压身般永无出头之日的暗黑心情。持续了几个月之后,我终于崩溃。各种生理症状开始显现。记得清楚的是,很长一段时间,我胸中始终梗着一块石头——这不是比喻,而是实实在在的感觉。这块石头有形状、有分量,压得我苦不堪言,身心俱疲。
这段往事不堪回首,我现在向你描述,已经不得要领,而且,许多细节我难以启齿,它蕴含了你能想象到的夫妻之间所有那些不美好的可鄙可厌的成分,包括冷嘲热讽、讥笑谩骂、怒不可遏与歇斯底里。时间线很长,到我们最后分开,持续有三四年,它们一点一点侵蚀着感情,侵蚀着婚姻。
还有,这么多年后再提及此事,我感觉即使这么简单描述,都显得我仍在耿耿于怀,仍在愤恚抱怨,仿佛最后的糟糕结果都是由她的过错导致。这么说不厚道,也不客观。究其原因,还是我自己的性格问题。她的变化和她的态度,只是诱因。
在婚姻存续期间,我和程漫也曾就此展开过探讨,不管是争吵时你来我往的控诉和辩解,还是能够平静面对时的推心与置腹——不安全感、窥探欲、控制欲、大男子主义——这些词语,都不止一次从我们的口中滑出过。为了各自的利益,即使不是,她也要给我扣帽子;即使是,我也要反驳。我自己静下来时候也思忖过,反省过——有,但不完全是。那是什么?只能说是两个人在婚姻初期未完全显现而由于她的工作变动终于显现的巨大个性差异,是命运摆弄,是我躲不过的一场劫难。
到夏天我升为副教授,也就过去三五个月时间。一天,我在操场上愁苦地散步,遇到一个女同事,她看着我惊呼:“你的头发怎么白成这样?”
我跑到公共卫生间,照了照镜子,果然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已经显现出某种初见端倪的花白之势。这应该是个渐进过程,但经女同事这么一喊,就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这样。这是造不得假的,你可以从这一个变化,想象我当初遭遇了何等心灵风暴!三十一岁提副教授,这在我们学校历史上是第一个,可我一点也兴奋不起来,至多有一丝车到码头船靠岸的淡淡慰藉感罢了。
为了把自己搞清楚,在极度的痛苦中,我报了心理学课程,甚至交了五千块钱想考一纸心理咨询师证书。我最终没有去考,但学心理学让我懂得了两点:一切问题的根源在自己,和别人无关;永不自杀。因为这两点,我不恨程漫,我也活了下来。
就像厄运的来临,转机也以不可预知的方式出现。突然,上上下下开始整治公款聚会吃喝。其实早在前一年,上面就三令五申开始整肃这些了,但在小城市,大家都没当成回事,为了自己的方便和利益,都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上面动真格的了,有的地方已经出事了,大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她按时回家的日子多了起来。但大家还不甘心,还在偷偷摸摸进行,只不过换了形式,换了地方,不再公款,不再公开了。
她的行为虽趋于正常,但我心力既衰,心性已变,根本不能消受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期望的她能居家的时光。明明在家,可我总是担心她被一个电话唤走——事实上这种情况仍然很多——我始终处在一种惴惴不安与杞人忧天之中。听到她的手机铃声,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这已经演变成一种以恐惧为主要特征的抑郁。
在家的时候,她总是有电话。她每次通过电话,不知和什么人不停地说啊说的。最初的时候,我担忧的是电话把她叫走,先是手机铃声让我条件反射般头皮发紧,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我竖着耳朵从她这头的应答中判断通话的内容,分析是不是又有饭局,又有应酬。慢慢地,耳朵变成了一个捕捉她电话声的雷达,不管她在客厅、卧室、卫生间,不管她敞着门开着门,我总会忍不住从我能够听清的,或者听不清自行加工后也许变异的只言片语,在脑海里拼凑和复原通话的大致内容。有时内容过于晦涩难懂和无法猜测,因为无法遏制的疑惑和好奇,我会忍不住去问。起初,她也会耐烦或不耐烦地回答,后来,她认为我对她过度关注,已经对她形成侵扰,而且,她认为我在偷听,便冠以道德攻击,争吵就会发生。
我开始有意识地躲避,尽量在她居家的时候,把自己关进卧室,尽量在家里这个有限的空间形成一种可阻隔声音的距离。可命运已张开血口桎梏了我的精神和心性,越是躲避,那些不小心听到的和不屈不挠飘进耳朵的声音,更是显得迷幻与鬼魅,追问的欲望便愈加炽烈,于是忍不住又会去问,由此又引发新一轮争吵。不停地重复,不断地强化,盘踞心灵的毒蛇饱嗜鲜血,越来越粗壮,越来越狰狞。
而且,躲避的行为,本身就在提醒着你的生活现状,这就更加令人愤懑。在自己家,在自己自结婚以来最为留恋的家里,居然像做贼一般的躲避,多么讽刺,又多么可笑。
这样持续了几个月,到第二年夏天,我开始有了别的强迫症状。所有搞不明白的事情,都会引起我巨大的强迫,都会引发我的“追问”。
客观说,因为残存的夫妻恩情,程漫也努力容忍过我。因为,后来我开始服用抗抑郁的精神药品了,她终于慢慢接受了我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并非我的故意,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病态,便尽量不刺激我,有时还努力顺着我。
有那么几次,她会格外平静、格外有耐心地回答我连环式的、俄罗斯套娃式的提问,不消多大一会儿,她的耐心就被消耗殆尽,终于按捺不住,大光其火。我们就开始争吵,冲对方说尽各种恶狠狠的话。
我被气急的时候,内心暗暗发誓从此以后再不理她,誓言在心里刚刚落脚,就会有新的问题涌上脑海,这个问题有时就是从刚刚吵架时的内容衍生出来的,顷刻间,我慌了,知道誓言白立了,内心斗争良久,终于敌不过那种折磨,又灰溜溜地凑到她跟前,满含羞耻地吐出已在嘴边徘徊良久的那个问题。她没好气,没办法,无比气愤又哭笑不得,生活又恢复到那种令人厌倦又悲哀的常态。
她既是我的病根,也是我的药源。
所以说,疾病让人屈辱。你也知道,我心气儿多高啊。其实夫妻吵架,冷战不失为最好方式,它给了双方冷静与反省的机会。然而,我连赌气的资格都丧失了,我根本无法做到“冷”,因为我无法断掉药源,仿佛吸毒成瘾。
我尊严全无,明明内心气着,恨着,咬牙切齿着,但我得放下姿态,摇尾乞怜,以获得她抛给我的那根骨头。在得到那根骨头的那一刻,我内心居然会涌出感激,毕竟那一刻,她把我拯救了。随后是随后的事。
冷静下来,屈辱又把我导入自怜的境地。我鄙视自己,为我挣脱不掉的屈辱泪流满面,记得有那么半个月,每天早晨醒来,我都会独自垂泪。一天晚上,我们又为此发生争吵,她摔了门,回到卧室。巨大的摔门声,犹如一记耳光打在我的脸上,我心中震颤不已。坐在客厅沙发上,突然悲从中来,眼泪就不管不顾地淌了出来,止也止不住,足足流了有一个小时。第二天,眼睛都肿了。
之前和她争吵、对峙或者气急败坏的时候,偶尔我也会流泪,很大成分上,那是流给她看,不能说没带点表演性质。而那次,我就一个人默默地流,为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和绝望。
如今想起她曾经的努力,曾经的恭顺,心里还是有点感动。不是那时我根本意识不到她的努力而现在才意识到了,是那时我已被疾病折磨得不成人形,我层出不穷的心魔和饮鸩止渴的急迫,还有我求而不得的愤怒和旋踵而至的虚弱,都让我视而不见忽略不计了。设身处地为她想想,面对一个像我这样的病人,她又能怎么样呢?
现在仍记得,很多次,她在睡梦中凄厉大叫,就像有人扼住了她的喉咙。我既恐怖,又心疼。我彻夜失眠,发誓改变自己,从此对她不闻不问不管,给她足够的个人空间。我知道,即使我给不了她关心与爱,只要没有我的干涉,她就会重新拥有快乐的生活。
在暂时没有“问题”袭击我,我理智恢复正常的时候,我会自责,不断地自责,我为我的所作所为懊悔不已。门罗的小说被改编成的电影中,有一部叫《胡丽叶塔》,在豆瓣影评里,我看到这么一句话,“自责导致抑郁”。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太能自责了。
恶霸为何不会抑郁?因为恶霸不会自责。
但“问题”袭击我的时候,我又会焦虑、强迫、怨愤和自怜。
我不断地阅读弗洛姆的《爱的艺术》,期望自己恢复爱的能力。然而,知识抵挡不了现实的击打,也拯救不了心灵的困境。
关于治疗的问题,我简单交代一下,在那两三年间,我找过多家医院不同的医生,吃过不下十种抗抑郁焦虑的药物,也做过长时间的心理咨询,似乎都没对我起多大作用。药物只是让我昏昏沉沉,即使大白天也想一头扑在床上。我记得很多次上午给学生讲课,有时眼皮都抬不起来,那种行尸走肉的感觉,迄今想来都让人心悸。但那段时间,好歹被我挣扎着熬过去了。
你也知道,咱们交往中和朋友们聚餐,不管喝多少酒,哪怕把我喝吐,我头脑总是清醒的。就像酒精无法麻醉我一样,药物也无法把我大脑中最顽固的那部分降服,而这最顽固的部分,始终左右着我的精神,进而控制并毁掉了我的生活。如今七八年过去了,我似乎还没从药物的后遗症中逃脱出来,几乎每天上午,我都昏昏欲睡,感觉自己的身体始终处于一种抑制状态。当然,也许不是药物的副作用,或者根本就是我的抑郁从没好过,它只是被控制在了一种低水平状态,不至于影响我普通水平的日常生活而已。所以这次我再次出现症状后,你多次劝我用药,我都拒绝了。当然,我也没那么顽固,等我熬不住接近崩溃的时候,我自然会去求助医生。
这次发病,有一条比较清晰的时间分界线。
那是一个周末,在短短一天多的时间里,我经受到了几次较为强烈的强迫,时隔多年之后,再次为“无关紧要的小事”而整夜失眠。之后,症状以不可控的速度和强度发展,频率越来越高,强度越来越大,直到后来把我折磨得心力交瘁,人不是人。
这个分界线前,也有强迫,大部分来自你,这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因为是在谈我的病,所以我撇去所有与病无关的细枝末节的东西,包括与你一起度过的所有快乐和幸福时刻,尽量直奔主题,直指要害,像一个学生挑错题一样,把有关我强迫和后来导致我强迫加重的东西挑出来。
好,我先把那一天多的经历细细给你讲来。
和程漫离婚后,大概每个月,我都会把邵丫丫接到我这边住两天,一是不致她在成长过程中缺失父爱,二是也给程漫留一些个人时间。
那天晚上,我去程漫那边接丫丫。路上,程漫给我打来电话,说她有事出去一趟,丫丫在家,让我直接进屋接上丫丫(因为要拿大提琴),走的时候碰住门锁就行。
这么多年,从来是程漫把丫丫送到楼下。扣了电话,我突然有点好奇,程漫有什么事走这么急?当然,即便没扣电话,我也不能问。她去哪里干什么,和我屁关系没有。
但好奇萦绕心头不去,就像不小心蛛丝缠在脸上怎么也抹不去的那种感觉。甩甩头,想把这个念头甩脱,但无济于事。
很长时间没进这套房子了。离婚后,因为要带女儿,这套房子归了程漫。后来,我又买了新房子。
里面的陈列摆设布局,和我们在一起时相比,没有大变,甚至都不比以前更整洁。当然,她一向工作挺忙,又一个人带孩子,可以理解。
邵丫丫正在写物理作业,她让我等她几分钟,把正在做的那道题做完。我就坐在沙发上等。
这是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原先我们两口子一个卧室,孩子一个卧室,另外一个,被我辟作书房。分开七年多来,我是第一次进入。我环顾一周,除了丫丫那个卧室,其他两个卧室的门都紧闭着。我突然很想看看我的那个书房。当年离开时,书房里的书我都搬走了,书柜没动,不知这个家被程漫布置成啥样了?尽管孩子在那里专心致志写作业,我仍像表演给人看似的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去扭了一下门把手,结果心下一惊,门被程漫锁上了。我突然有点难受,想程漫肯定是为了防我而故意锁上的——她防我什么呢,我看看有什么要紧?
扭门的动作虽未被丫丫看见,意想不到的结果却让我有了做贼心虚的惭愧。为覆盖这层惭愧,我清一下嗓子提高声音问道:“还没做完吗?”丫丫好像识破了我这句话暗含的诡计,没有理我,兀自写着作业。进门前不知程漫着急去干啥造成的挠心感觉,因为被锁的屋门,又强了几分。
突然有一种预感,此刻侵犯我心灵的那种难以言说却无比熟悉的东西还要继续蔓延,坐大成势。我赶紧收回目光,以杜绝自己再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就在收回目光那短暂过程中,老天开玩笑似的,一个东西赫然映入我的眼帘。
进门口的那只沙发,像我们之前共同的习惯一样,仍旧被她用来放东西。沙发上放着她的一个个头挺大的坤包,我没见过,应该是她后来新买的。这个包有一半的拉链敞开着,那微微张开的小半条口子里,露出一段类似白色流苏的东西。
我不知自己当时皱眉没有,但心里肯定咯噔了一下。我被那种已经忘却多年的感觉再次攫住了,那是一种好奇、疑心和排斥的结合体,附带进退维谷的恐惧。
这截流苏,让我想起一桩往事。
当年程漫下班回家,经常会把白天穿的衣服用衣架挂在阳台的晾衣架上,以确保平展。而她衣服又换得勤,第二天未必会穿同样的衣服上班,那么,换上的另一件,到了晚上又会被挂在阳台上。这样,有时阳台上会挂四五件她的衣服。我曾问她为什么不挂进衣柜里。她说已经穿过的衣服,怎能和干净衣服混在一起?
我的衣服,通常都是自己洗的。洗好后晾晒时,偶尔会把晾衣架上她的衣服移一下位置。一次,不小心看到她的一件几天未穿的风衣敞着的衣兜里,放了一沓钱,从厚度看,怎么也有两三千元。我就很好奇这笔钱哪来的,为何放在衣兜里且被她遗忘这么多天。
但根据此前的经验我知道,我一旦问了,就像点燃了一挂鞭炮的捻子,势必会引起噼里啪啦的串响。问,还是不问,对我来说成了一个问题。我也无数次想装作视而不见,但不行,我已如魔鬼附身,越压抑,越急迫。
终于,我问了。如我预想的那样,她认为我翻她的衣兜了,开始恶狠狠地对我进行道德谴责,终于发展成一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的大争吵。
在我们婚姻的最初,像许多夫妻一样,我们都因好奇或怀疑翻过对方的手机和包,发生过几次争吵后,便再也不了。因为我们都知道,先不说里面蕴含的信任危机,即使真发现什么令自己不爽的蛛丝马迹,那也是纯粹给自己找不自在。我恨在,她的衣兜为何敞开被我看见。
此刻的感觉,和当年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当年我确实没有翻她的衣兜就看清了那是一沓钱,而现在,我必须拉开她的包才能确认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刚才扭门倘若被人发现,尚有辩解余地,毕竟是我们曾经共同的家嘛。接下来的动作,我知道自己可鄙也可耻了。但我已按捺不住自己,就起身过去捻住那段流苏往外抽了抽,但抽不动。我索性把拉链全部拉开,确认了我事先的判断,果然是一条白色的羊毛围巾。
拉拉链那一下,我有点恶狠狠的,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强迫顷刻间箍住了我:为何她会在包里放一条围巾?
你可能会笑,不就是一条围巾吗,女人包里放条围巾不是很正常吗,至于如此?
至于。因为,那是七月的某天,大夏天。
而且,这条围巾,我依稀记得她以前戴过。所以我不必有来路不明的疑心。比如,你可能想到我也许是担心这条围巾是哪个男人送她的。不,我不怀疑。何况,我们已经离婚了,即便是哪个男人送他的,哪有我置喙的余地?我只是搞不明白,她为何在这酷热的天气里往包里放一条冬天的围巾?难道是从冬天放到了现在?
也就是在这时,丫丫把那道题做完了,收拾好书包叫我走。我朝她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拎起程漫早已给我放至门口的大提琴,然后恋恋不舍似的,又迅疾地看了那段流苏一眼。
因为被这些问题困扰着,我恹恹地没有精神。我想从丫丫这里得到答案,却鼓不起勇气。踌躇良久,终于问道:“丫丫,平素那个书房,妈妈都是锁着门吗?”
丫丫狐疑地看我一眼,说:“没有啊。”
我心里更加难受了。但还想着得赶紧弱化这个问题隐藏的一些不齿的东西,迅即抛出另一个问题:“我的那些书柜还在不?”
“在。”
这个问题算是有一个答案了,虽然答案无法消解程漫为何锁门这个让我想不明白的问题。
去肯德基吃了晚饭,回到家,丫丫继续做作业。我告诫自己,别自己把自己往死胡同里逼,可那条围巾一直在脑海里萦绕不去。尤其睡前安静下来以后,这个问题更是须臾不曾离开脑海。终于,我失眠了,一整晚就这么想啊想的,脑海里给了自己无数种答案。但这无数种答案,仍不能说服我把这个问题抛到一边。
对,我就是需要程漫亲口告我一个答案。
甚至,有很多次,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想打电话问问程漫,又觉得自己这么做太荒唐了。于是,我只能自己折磨自己,继续胡思乱想。
终于熬到天亮,又熬到七点钟,估摸着程漫起床了,我拨通了程漫电话。我期期艾艾问出了这个问题。
她在那头勃然大怒:“你翻我的包了?”隔着手机屏幕,我都能看到她杏眼圆瞪的愤怒目光。
我赶紧辩白:“没有,是你的包拉链开着。”
她说,“不可能,我明明拉着拉链,你肯定是翻我的包了。”结果,像当年那沓钱一样,我想要的答案没有得到,倒挣来一团恶气。
恶气在胸中盘旋,但因为有更大的利益盘算,我根本不敢发火,只是平心静气地和她解释,我确实没翻她的包,她的包也确实是开着的,我甚至和她描述开了多大口子,只是隐瞒了我后来整个把包打开了,因为这点隐瞒,我有点心虚,也有点自责。
因为,我真的需要那个答案。我猜到的答案,都无法缓解我的强迫。
她的语气终于趋向平缓,叹了一口气说,“一直放在单位值班室柜子里,迷失了,因为找别的东西翻柜子看到,就拿了回来。”
然后,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她把话音提高说道,“邵亚威,你果真就是个神经病!你不是说是我把你折磨成这样子吗,你离开我这么多年了,怎么反而变本加厉了?”
我赧颜。我不能解释,离开她后,我确实好了很多年,只是刚刚又不好了。而在那一刻,心里却在想,骂就骂吧。相较难受程度,屈辱总是弱于折磨。石头落地,心头涌过一阵虚脱般的快慰。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上午,丫丫在书房做作业,我在客厅看书。隔着门,听到她在和谁嘀嘀咕咕说话。我推门进去,问她和谁在说话。她说,你别管。我说既然学习,就得专心,怎么能和别人聊天。她说不是聊天。我问那你干吗。她又说你别管。我突然一阵焦虑,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其实,我的不满,并非来自我所谓的她的不专心,而是我想知道她在和谁说话,说的什么。
不得已,我用了做父亲的强权,沉下语气略微厉声说道,你必须告我是谁。她也生了气,说,你怎么那么多事啊?我说,我是你爸爸,你的监护人,我有权知道你的交友情况。她噌地站起来,打开手机屏幕,晃给我看,通话记录最上面一条,是一个叫“葛云芳”的。她说,你是怕我什么,为何我打一个电话你就这么神经过敏,是怕我和男生谈恋爱还是咋的?这下你放心了吧?一个女孩,你不会担心我同性恋吧?
丫丫这么说话,像极了我极为熟悉的程漫的某种态度,尽管是我的问题,但依然让我很受伤。我不能给她解释说,我不是不信任你,而只是源于某种强迫。我还想问她为什么打这个电话,是问作业还是别的,可我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张口了。迟滞了一小会儿,我以一声“对不起”结束了这场争执,退出门外,在客厅里怔怔地站了半天。
中午,我给她做的,是她最爱吃的炸酱面。饭端到餐桌上,我叫丫丫过来吃饭。她早已忘了上午和我的争执,看到炸酱面,脸上露出欣喜之色。她跑到书房,拿手机过来给面拍了照片,然后给谁发了出去。她这一通操作,让我脸上背上又渗出微汗。我脸上堆笑,装作正常地好奇问道:“是给妈妈发照片吗?”她说:“不是。”我问:“那是给谁发的?”其实说出这句话时,我已经想到她可能就是发给上午那个葛云芳的,但只有听到她亲口告我我才安心。丫丫说:“你这啥毛病啊,怎么这么爱多管闲事?”我强装平静,腆着脸笑说:“就是好奇么。”说这句话,我已经感受到了面部肌肉的僵硬,但还是没让笑容落幕。丫丫皱了一下眉头说:“还是上午那个同学。”
按说,这个答案应该让我满足了,但当时不知着了什么魔,我突然很想看看丫丫拍的这张照片,便仍然满脸堆笑说:“能不能让我看看你拍得怎样,别糟践了我做这么好的饭。”丫丫抬起头,厌恶地看我一眼,没说话,打开手机,翻出那个对话框,点住那个照片放大给我看。我说:“不错,不错,拍得不错。”这句话出口,我都感觉到了语气里暗含的虚情假意。她点击一下,返到了对话框界面,在这张照片上面,是对方的一段话,有六七行,长长的一段,我赫然看到里面有至少两三个“爱”字,但时间太短了,丫丫已把手机收了回去,我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没看清。我的汗一下涌遍全身,我真后悔看她手机,我知道,一场更大的强迫已经加诸我身。好的是,正在此时,应该对方有了回复,她啪啪啪打了几个字,摁灭手机。我维持着那种可耻的僵硬笑容说:“你同学回复了个啥,能不能让我看看?”丫丫噌地站了起来说:“我的手机为啥给你看,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当年程漫,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具体事件记不得了,但肯定是这句话收的尾,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晰,还因为,这句话暗合了门罗那本书的书名,从而刺激到了我,但当时,我并不以为意。而此刻,这句话从丫丫口中说出,不啻当头棒喝。
当头棒喝,却不是醍醐灌顶。这周过后,我的强迫开始密集发作。
一天,我给父母送去一袋樱桃。第二天,我正好有事又去父母家。母亲说,你昨天送的樱桃真好吃。从父母家出来后,突然一个问题涌上心头:他们吃完我送的樱桃没有?按说,吃完就吃完,没吃完就没吃完,这有什么关系呢?可不行,当这个问题袭上心头那一刹,我就知道完蛋了——这个问题太无聊了,无聊到毫无意义,毫无价值,我越努力想把它从我脑海里抹去,它越对我形成折磨之势。我终于鼓起勇气,给父亲打了个电话。为了不让我的问话显得那么怪异,我先说了句“樱桃不能久放”,这才问他们吃完没有。父亲说“还没吃完”。听到他的回答,我大罪获得赦免一般,整个身体一下子放松下来,赶紧回了句“那尽快吃啊”,挂掉了电话。
还有一次我去父母家,母亲用一个纸袋子给我带了一点东西,回到家后,我看到那个纸袋子是一种茶的外包装。根据我对父母的了解,他们绝对不会花钱去买茶的,那么,这个纸袋子从何而来?这个问题在我脑海里萦绕不散,并引发我难忍的焦躁不安,直到我终于鼓起勇气打了电话才作罢,原来,是一个亲戚去看望他们时用这个纸袋子提了东西。这个答案,我想到了,但只有他们亲口告诉我我才安心。
一天晚上,我正在街头散步,当时正好路过一片嘈杂区域,一个同事给我打来电话,说想和我换一节课,她第二天要和某某人去省城。我愉快地答应了,这没什么的,我们做老师的常这样,给人方便与己方便。可挂了电话,一个问题向我袭来,我没听清她说的“某某人”是谁。我后背的和额头的汗一下子就渗了出来。然而,我不能问,因为那是她随口一说,和求我的事情毫无关系。我劝诫自己,她和谁去省城,与我有屁关系?可这个问题始终盘桓心头,居然导致我整夜失眠。直到第三天她回来了,我装作若无其事随口一问的样子,问了她这个问题,直到她告诉我答案后,我才长出一口气。
我有两个手机号,有时,我突然想知道在某些人的手机里,如何保存并区别我这两个号。这里说的“某些人”,这个人是谁,完全取决于我那一刻强迫是否发作。一旦发作,我就得像攻克难题一般,通过各种经意不经意的方式搞清楚。比如,邵丫丫存的是“老爸一”“老爸二”;我父亲存的是“威”和“亚威”;而我母亲都是存的“威”,没有区别……这些亲近的人,我只要想搞明白,总是能够搞明白的。可对那些不怎么亲近的人,一旦这个念头产生,可是要我的命了,我必须用极大的意志力抑制住这种急迫的渴望。
强迫每天发生,接二连三,猝不及防,不胜枚举。后来,所有出现在我眼前引起我注意且让我搞不明白的事情,都会引起我的强迫。比如,朋友和我微信里说事情,有时为了方便,就把和别人的聊天记录截屏给我,而截屏界面上端和底端我看不完全的半句话,都会引起我极大的强迫。问题是,这种情况,除非极熟悉且关系极好的朋友,我还通常无法去问对方,因为只有神经病才会问这种“关你屁事”的问题。
还有,别人发的朋友圈,下面自然有跟帖和回帖。如果跟帖的和回帖的都是你的好友,帖子内容你都会看到。而如果跟帖的不是你好友,而回帖的又恰巧没@跟帖的,那么你通常会看到一个不明所以的回复。这种情况,对我来说也很要命。
再发展到后来,在街头散步,哪家门店上贴了一张纸片,我必须得凑过去看上面写了什么,有时我想,人家写什么关你屁事啊,于是狠狠心就走了,可越走越不放心,越走越强迫,觉得如果不看,就永远不知道它是啥了。于是,只得返回来凑过去看,无非写着“本店转让,电话xxxxxxx”之类的。
更恐怖的是,到了后来,我已经与人无法面对面交流了,因为和别人说话,我的思维得高速旋转。我极度紧张,生怕漏掉对方话语里任何细节,同时还得析出对方话语里我不明白的地方赶紧在当时去问明白,如果这些细节和不明白的地方被我疏忽了,而事后恰恰又被我回忆起来,那么对我就构成一场折磨。每场不得不进行的谈话,总会让我筋疲力尽。
每天早晨睁开眼,我就在心里念叨,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别让什么问题跑到我大脑里,结果第二个“老天保佑”还没念完,那个问题就捷足先登了。糟糕的绝望的一天又开始了。
每当我被一个无聊问题(我自己知道,它必然是个无聊的问题。如果问题不那么无聊,那么我也不会称自己有病)攫住的时候,心先是猛烈地抽一下或绞一下,然后浑身燥热。如果这个问题我能迅速通过提问的方式解决或者老天垂佑自己能够想开,我会轻松下来。如果不能,脑海里就开始展开激烈的斗争,通常先是纠结问还是不问,如果问,怎么问,被问的人会怎么看待我的问。为了让我的问不显得那么可笑和诡异,我开始在心里设计提问的方式,通常要绕一个大的圈子,让那个实际的也是无聊的问题在整个问话中显得无关紧要,就好像是顺口一提。而有的问题并不具备可以绕圈子的特征,那么脑海里的设计自然不尽如人意,那种燥热的感觉会加剧,厉害的时候,手心、额头和后背的汗就冒了出来,更加严重的时候,浑身衣服会被汗湿透。更要命的是,在这种提问设计中,因为要设置更多的问题,结果被设置的问题中恰巧某个问题又触碰到了我强迫发作的那个点,那么一个问题就变成了两个、三个,滚雪球的效应就形成了。而向人“追问”的时候,对方的回答也会触碰我强迫发作的那个点,这种滚雪球效应比脑海设计那种滚雪球效应来得更容易,结果问题环环相扣,让我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
我的强迫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对“真相”的病态追求,对“错过”的深度恐惧——如果我此刻不知道,这辈子就知道不了了——一件关乎“一辈子”和“永远”的事情,多么令人恐怖啊!
而且,念头即起,欲罢不能。
分开六七年,程漫没有再婚,我也没有。有亲戚朋友撮合过我们复婚,我没有动心。我知道,一旦复婚,老问题还会摆在面前,而且根本无法解决、消弭。和你交往这段时间,完全验证了我的判断。咱们还没有走那么深,我已经漏洞百出。
疾病,让我丧失了爱的能力。我不配去爱,也不配再拥有婚姻。
记得当年吵架,程漫不止一次说:“等有一天咱俩不能过了,你再找一个试试,看她能比我好多少?”我也总是回答:“你放心,这辈子我绝对不会再婚,我宁愿孤独到老,也不会把自己再交到另一个女人手里折磨。”虽然是吵架,但我绝对相信自己信誓旦旦的口气。
就像我不相信我会离婚,到后来,到底因为负气离了。我也不相信我会与别的女人再有牵扯,但遇到你,我沦陷了。在咱们交往的最初,我天真地认为经过这么多年,我的病好了。
越亲近的人,引发我强迫的概率会越大。这也是当年程漫终于受不了我最终导致与我分开的原因。如果以百分比大略计,当年程漫一人独占70%。丫丫尚小,她幸运地被我“饶恕”。此外,父母占10%,亲密同事与好友占10%,其他林林总总的人占10%。
如今,程漫已经远离,丫丫也很少见面,最亲密的人就是你了。
咱俩的交往,总体而言更接近于网恋,虽偶有见面,但微信聊天成为咱们日常交流的媒介。咱们在微信里说过多少话啊,我觉得怎么也超二百万字了吧?正因为此,我总是会因为没你的消息而忧心忡忡,坐卧不安,进而胡思乱想,杞人忧天。
有次饭局,你没在,一个你不认识的朋友带了自己的儿子。年轻人读大学,当时正在假期。在场的有简伟伦,我们系主任。老简问年轻人恋爱没,年轻人点点头。简伟伦就问:“你会不会想你女朋友此时此刻正在做什么?”年轻人羞涩地笑了下,说:“努力不去想。”
我不知道年轻人怎么看待这句话,那个简单的回答是否认真,反正,这个问题击中了我。
只要醒着的时刻,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看到任何物品,遭遇任何事情,脑海里浮现任何念头,它们都会三拐两拐拐到你那儿。给学生们上课也是,你的身影总会在我话语的间隙飘忽闪过。有一次忙一桩事情,大概有那么十来分钟,我完全专注到了事情之中,居然把你彻底隐藏在了意识深处,当我醒悟过来居然在这么长时间内忘掉了你,还惊奇半天。千真万确,自咱们认识以来,就只有过这一次。甚至咱们分手之后,不怎么见面和聊天了,时时刻刻想到你的这种境况并没有改变,只不过想及你时的心理内容不同了。
这就导致,在与你交往期间,我常常处于焦灼之中。因为我一旦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时,我就会心慌。而我发出消息你不回复,我就会陷入极大的焦虑之中。我会不断地翻看手机,手心冒汗,呼吸急促,直到收到你的回复方才罢休。等待的时间,但凡超过一二十分钟,就会引发我严重的心烦意乱。我知道你也许碰巧在忙,但还是心焦如焚,不能自已。
其实,这就是强迫,只是我当初并不自知。
还有嫉妒引发的强迫。记得那个晚上吧,我问你有什么安排,你说晚上和闺蜜一起吃饭。那晚我心情很好,就一个人出去散步,看到一轮皎月挂在天上,立即拍给你看。你没有回复。想你正在吃饭,我不以为意。到晚上九点,两个小时过去了,我微信里仍没你的动静,我就有点心慌。给你发信,问你结束没。你仍没回复,我焦虑不已。到了十点半,总算收到了你“刚到家”的消息。问你在哪吃的,你说了那家咱们都熟悉的烤肉店,我顿时心生疑窦,如果你说的是咖啡厅或别的什么地方也就罢了,因为,如果两个人,绝不可能在一家烤肉店待那么长时间。我不想把我的焦虑和疑惑表现出来,立即与你道了晚安,自己纠结去了。这还不算,到了凌晨12点多,你突然发了一个奇怪的朋友圈,文字里有那么一丝伤感。我更确定你不是和闺蜜吃饭了。整整一晚上,这个事始终萦绕在我心头。我憋得难受,不吐不快,终于在第二天上午再次问你到底和谁吃饭了。我的理由是,如果你和闺蜜吃饭,不至于那么晚,也不至于那么专心,连我的消息也不看一眼。但你仍然坚持说就是和闺蜜。我问你为何发那么一条奇怪的朋友圈,你说就是一时心情。我无语了。但第六感告诉我,其中必有蹊跷。直到过了几天咱们坐在一起,我再次提起这件事,希望你能开诚布公,你才终于承认是和前男友吃饭了,这是你们分开几年后第一次重新坐在一起。
我很受伤,问你是否还会与他见面。你说会。你说你也知道我期望你说不会,但你做不到。你劝我大度点,并安慰我说,你们只是吃吃饭,说说话,绝不会有别的什么。饶是如此,自那之后,我的嫉妒就没有须臾离开过。但凡你不回复我的消息,我就怀疑你是不是与他在一起。
咱们去一个酒吧听音乐会。其间,你拿出手机在给什么人回复消息。我瞟向你那边时,模模糊糊看到对话框顶端的名字中有个“强”字。突然间,一种感觉袭击了我:我无来由地相信,你正在发信的这个人,就是我正介意的前男友。我想确认我看到的那个字到底是不是“强”字,进而看到他的全名是什么。再后来,它们合成一个问题,你的前男友叫什么名字?一旦这个问题占据我的身心后,我就像中了蛊毒一般,自己不是自己了。音乐会对我来说,已经变成呕哑啁哳的噪声。细密的汗珠如小蛇出洞般,从各个细密的毛孔渗了出来,那种爬行的速度和强度,丝丝缕缕我都能感觉到,酒吧里强大的冷气,也无法冷却我那一刻浑身欲罢不能的燥热。凭我对你的了解,如果咱们能够坐下来,我平心静气地问出你这个问题,也许你会告诉我的。可当时在听音乐会啊,我怎么能既无前因又无后果地突然问:“你前男友叫什么名字?”——这不是神经病吗?——我自然知道我已经“神经病”了,可我更想在你面前伪装正常,不失去你啊!其间,你几次拿出手机回复消息,我的整个身心被你的屏幕明灭所操控着,我一次次贼一般地把眼睛瞟向你那一边,只想看清楚那两个字是什么,甚至你俩在聊什么我都毫不关心。我需要答案,答案才能把我拯救。
后来我都怀疑,当初我那么密集地与你聊天,是不是通过挤压你的时间让你没有空隙去见男友的一种潜意识?因为不能老是问你“你和他见面没”,我只有通过这种掩耳盗铃的方式来给自己安慰和确认——瞧,她在与我聊天,那么她应该没和“他”或者别的男人在一起——说到底,这仍旧是一种强迫,基于怀疑的强迫。
如果以一双上帝的眼光回头去看,把咱俩这一年多交往的时光和历程提纲挈领成一句话,那就是:我始终在等待你的回复。与你说话固有乐趣,等待回复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折磨。
就像一颗乒乓球,我不间断地经受着等待与嫉妒两个拍子的拍打。
关于渴望知道“恋人此刻在做什么”这个问题,我和简伟伦有过一次谈话。他认为这是恋人间的常态,是基于思念的“爱意”,而我认为是基于分离的“焦虑”。最后,他帮我折中为“爱的焦虑”。我故意说,现在通讯如此发达,完全可以直接问对方啊。他说那也不行,比如对方说在打毛衣,你得到的只是这么一个答案,至于对方是以何姿态打毛衣,打毛衣的时候是想着你还是想着别人仍然不得而知。
但当时所有的因你引发的心灵焦灼,我并不认为这是病,只把它视作爱情的煎熬。如今回头去想,其实就是强迫——谁又能把这两者甄别清楚呢?就像你也读得津津有味的《霍乱时期的爱情》里描写的,爱情和霍乱都有相似之处,更别说与强迫症了。
所以,咱们交往期间,我多少次半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要顺从我啊”,那是我的心声——你有时太能闹了,动不动就和我生气,因为你生气,我就更生气——我是多么渴望能够遇到一个顺从的女人,就像门罗小说里的一句话:“让她的意识沉没,直到淹没在他的意志之下。就像水面下拂动的水草。朝下看,朝下看呐——看水草是怎样在水中拂动的,它们生机勃勃,却从不会冲破水面。”
然而,怎么可能呢,你那么骄傲。
你是不是也会像程漫和丫丫都说过的,给我一句,“你以为你是谁!”
正因为我认识到了这点,我终于决定就此分手。与你关系的断绝,需要很大的勇气和决心。它断绝掉的是我在尘世可能得到的最大快乐。但,也断绝掉了我走向深渊的可能。因为,我得自救。
我得自救,我在自救。我尽量让自己投入到工作中,用有意义的思考来挤压无意义的殚精竭虑,尽管我知道,自己心力既衰,这只是一个美好愿景。但这么去想,这么去做,总比随波逐流自暴自弃好。疾病发展下去,最终损害的是人格与人际关系,我已经不能客观地看问题,开始迁怒周围人,迁怒所有引起我强迫的人,我知道不赖他们,是我自己的问题,可我就是生他们的气。
深渊在前,我不能任由自己滑行,跌落。
我说过,我永远不会拉黑和删除你,所以,我能够从你的朋友圈看到你的一些暧昧难辨动态。甚至,我知道有的朋友圈是你故意为之,因为它别有歧义,会让我想入非非,为的就是刺激我。
而且,也总能从咱们共同的朋友处,影影绰绰得知你一些消息。这些影影绰绰,总会把我拉入令人恐惧的精神折磨——语焉不详,对我来说是最大的恶魔。
咱们曾经闹过一次分手,是我主动提出的,你挽了回来。当时,你坐在我对面,泪不时滑过脸庞,我几次心软。现在看来,当时分手,其实明智,我已经料到咱们今天的结局。事实上,后来延长的几个月确实如我所料,不过是让我的病情严重几分。最后,你说,咱们分开后,以你的性格,你可能很快就会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而我知道后,心里肯定会很不舒服。你这句话太厉害了,一下子切中肯綮,我投降了。你说得对,即便这次分手,以我爱嫉妒的性格,如果有一天我目睹或耳闻你新的恋情,仍旧会不舒服,很不舒服。但这苦果,我只能吞下去,因为它终将是我的宿命,只不过时间迟早问题,再难受我也要接受。再说,和刚才描述的折磨我的强迫相比,孰重孰轻,谁又能说得清呢?
唯独抱歉的是,这次分手,又是我主动提出的。除了被持续的内疚和偶尔的心痛折磨,分手之后,我几乎可以说是轻松的,卸下重担的轻松——与当年和程漫分开后的那种感觉相类。我不必像之前那样,无时无刻地不在关心手机,生怕错过你的信息。不必在晚上焦虑不安,不知何时该向你道“晚安”——道得早了,就像是在做某种不得不做的功课,其中不自然地会透出敷衍意味。道得迟了,又怕你已入睡,而等不到你的回复,我会辗转难眠。“早安”也是,没有“早安”,我几乎不知道这一天该如何开始,会不断地摁亮手机等你发来这两个字。我常常有压抑心中的不满,因为到了后来,你很少主动问候我,在大段的时间流逝之后,通常还是由我来打出“早安”“晚安”这两个字。而这些细节,一再地提醒也许你并不那么在乎我,于是我就会陷入忧伤和怅惘之中。还有那么多你没有及时回复的时刻,一方面我得忍受未知状态带来的焦虑,另一方面又在心浮气躁地想你到底在做什么。所有这些不愉快体验,都随着咱们关系的中断,像黑板擦一样把它们擦得干干净净。偶尔的心痛,只不过是走在大街上,突然遇到一个和你身材仿佛的女人时,我的心会凛凛地刺痛一下,提醒我终于失去了你。
我的主动分手,在你看来属于莫名其妙。你责问并疑惑:前一天咱们还在温存着,后一天你为何就会提出分手?
突然想起一件事,能够说清我和程漫离婚以及与你分手的本质。那时我刚结婚,一天晚上和程漫在路上散步时,遇到她的一个堂叔,我们结婚时见过面且敬过他酒的,所以我有印象。停下来寒暄了几句,他突然问我有没有交警队的朋友,说想给自己家的一辆车过户。我说直接去车管所过不就好了。他说想省一点过户费。我觉得这个要求既无理又可笑,哪有这么求人的,你不问我超市有没有熟人好拿走几斤猪肉?结果他说,是把车从他儿子名下过到他自己名下。我更纳闷了,说有这必要吗?
他犹豫半天,才说出真相。原来,他儿子患了抑郁症。他儿子叫小东,在精神还正常时,堂叔给他买了一辆普通轿车用于上下班。患病后,小东再懒得出门见人,干脆和单位请了长假,平素就一直在家,车也放在楼下没动过。到了春节时候,小东突然嚷嚷要把车的户口改成堂叔的名字,因为这个车老是让他担心。过年的时候,小孩子在院子里放鞭炮,小东就担心鞭炮落在车上把车炸坏,害得他一次次站在阳台上张望,有时还跑下去训斥人家小孩子,有一次差点动了手。堂叔就劝他:“大家的车都停在院子里,也没见把谁的车炸坏了。即使炸坏了,又有什么关系,车是我给你买的,你又没掏钱,我不心疼,你心疼什么?”小东听了这话,立马生了气,对他破口大骂,说:“人家当爹的都关心孩子,你这个当爹的却是祸害我,没准当初买车就是设好了套子。”唉,这不是浑话吗?
后来,堂叔看到小东并非胡搅蛮缠,而真是魔怔了。只要看到有人站在他家车前,就认为人家是打车的主意,说人家要偷车。堂叔说:“满小区那么多好车不偷,就瞄上咱家那五六万块钱的破车了?”小东说:“不是你的车你当然不着急。”堂叔说:“你只当是我的不就行了,何况确实是我买的车。”小东说:“明明登记的是我的名字,怎么能说是你的车?只有过户了,把我名字改成你的名字,才是你的车了,我也再不会为这个破车子担心了。”——原来如此!
当初我只觉得可笑,而此时,就像理解了表弟康康的某些行为一样,我也突然理解了小东。堂叔说他是抑郁症,其实我认为更像强迫。由此,也突然意识到了“边界”一词对所有精神和心理疾患的重要意义。在亲密关系中,困扰患者的正是边界问题,他会不断越界来寻求安全,解除焦虑。但这是饮鸩止渴,所以到了最后,在极度痛苦之下,他会通过彻底划清边界来一劳永逸解决问题。我和程漫的离婚,我和你的分手,都是通过彻底划清边界来解决由亲密关系引起的所有困扰。
可怕的是,这个问题的性质,其实是一种“自杀式”的,那么多抑郁症患者自杀,就是解决自身与整个世界的关系。这并非我拾人牙慧,而是我痛定思痛后的认识,你能理解吗?
柯仪,因为你带给我的那些强迫,到了后来,我越来越厌倦、恐惧咱们之间的关系。但说实话,我依旧留恋你这个人。这么说似乎有点矛盾,换种说法,我依然留恋你剔除性格和行为做派等等那些屡屡让我受伤的部分,只保留你曼妙的却仍旧得是活泼泼俏生生而非空洞僵硬的“物理”之身。再简单点说,我就是仍旧贪恋你的身材和美貌,那具想起来总会让我心中一凛然后不舍之感顿时袭来并让我登时陷入委顿的肉身之躯。
我知道,此生我也许再无机会遇到你这样让我如此心动的女人了。我也和你说过,我计划就这样孤独终老。
在几个月内,你发了那么多只有我懂的朋友圈,我知道,那是你暗自嗟呀的方式。我心痛,不忍,但无奈。我懂你的痛苦与不甘,可我知道,如果我继续,那无非是我与程漫关系的另一场重复。
你一次次挽回,我一次次拒绝。甚至,你对我说,只要咱们能够恢复关系,以后你每小时向我“报备”一次你在干啥都行。你的善良与迁就让我汗颜,也让我更恨自己: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的小气,恨老天不成人之美。
你以泪洗面,直至失望。
昨天我又重读了门罗的《熊从山那边来》,里面写一对老夫妻,妻子因患老年痴呆症被送进一家兼具康复功能的养老院。后来,丈夫去探望时,悲哀地看到神志不清的妻子迷恋上了那里的一个男病人,而自己却被妻子当作“某个对她有特殊兴趣的常客,抑或当作一个讨厌的人”,他对妻子和那个男人的彼此依恋只能远远观望,他这个“结婚快五十年的丈夫”看起来反倒成了第三者。门罗小说的最大特征,就是能够刻画人类最为细微的情感,所以,我读这个小说的时候,心痛不已,它成功地把我带入某一天你有了新恋情时我必然会有的那种复杂情感。
然而,我仍然坚定。止于当止,既是能力,也是道德。只有如此,我才能在你面前保持最大的体面——在所有的不堪暴露之前、所有的不公也未加诸你身时我抽身而退,苦果由我独自承受。
这是我对你,对我们这段关系最大的善意。
从咱们认识到现在,无论你对我如何,我从来没有指责过你,甚至一句难听话都没说过,这几乎成为咱俩交往中最让我骄傲的一点。我只会对你不失时机地赞美,有时真诚,有时略显夸张,即使夸张也不失真诚,因为并非无中生有。还有,你爱上了门罗,爱上了读书,爱上了文学,我帮你找到一件击败无聊的工具,有它能陪伴你,总让我心安许多。
谢谢你曾经给予我的温情和美好,我铭记在心,在今后的日子里慢慢反刍,温暖我今后也许惨淡的人生。
愿你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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