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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不仅要从大师身边绕过去,还得从自己身边绕过去
来源:北京青年报 | 张英  2025年05月22日09:09

历时11年,作家苏童捧出了他的最新长篇小说《好天气》。

在这部长达47万字的小说里,苏童再一次回到故乡,审视上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的苏州城南,城市和郊区的结合部,那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他从小成长生活的地方。在写小说的这11年里,他忍不住一次次地回望家乡那些成长的时光,那些一直不能忘记的人和事。

《好天气》先在《收获》杂志发表,后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图书单行本。在《收获》开篇,编辑为小说配图,用的是艺术家徐累的油画《此去经年》。黑白的画面,打开了苏童小说弥漫的回忆气味,上世纪70年代的气息扑面而来,小说的声音和气息缓慢、忧郁,故事的讲述者“我”登场亮相,第一人称的视角让小说有了尖锐的真实感。

出版图书时,编辑为封面挑选的图画是张晓刚的油画《有婴儿的风景》,一片苍茫的山川与河流之间,属于上世纪70年代遍布小镇道路和村头巷尾的高音喇叭,高高低低竖立着,一片黑白色的世界里,一个两三岁满身红光的小胖娃娃赤条条躺在大地上,好奇地张望他看到的全新世界。

这部小说原名《咸水塘史》,围绕咸水塘区域城郊结合部两边的发展变迁展开,写发生在南方这片土地上的爱恨悲欢。 咸水塘一边是农村,一边是城市。一边是塘西村,世代以殡葬业为生,一边是塘东街道,属于城市。两边同样叫作“招娣”的两位母亲,因为一口“我祖母”定制却终未享用的棺材相识,又在同一天同一家医院分别生下了一个男孩和一对龙凤胎,由此展开两家宿命般恩怨纠结的故事……氤氲潮湿的江南市井日常画卷,贯通了生死、通灵、动物、人间与传说的不同世界,展现出二十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的江南社会变迁,并由此写下一首“郊区的挽歌”。在这部小说里,苏童一直在反反复复书写的文学原乡,香椿树街,也再次出现。《好天气》故事发生地咸水塘两岸,距香椿树街的距离只有约800米。在这部小说里,苏童多处写到香椿树街:咸水塘厂区出现彩色天空时,到了香椿树街会发现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是真正的好天气。小说最后,咸水塘发展到90年代,城市更新、新城改造,工业区和农村变成了文化商业旅游区,五彩缤纷的天气也消失不见了。

“《好天气》有近于古典范式的美,结构均衡,线索清晰,用近似制图学的工整,铺就从有限通往无限穹宇的道路。它通向的并非稳定而坚固的永恒黑暗,因为怪奇世界,死中有生,可以趋近我们不曾触及的光。”南京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叶子说。

四五种天气不是美学是回忆

问:《好天气》写了11年,初稿100万字,反反复复修改、调整,现在的小说定稿是47万字,也是你所有长篇小说里最长的。为什么写了这么久?

苏童:感谢你一直关注这个长篇小说,很早就一直约我谈,但写这个小说的过程,我实在太累了,精疲力竭,无法言说。这个长篇小说开始动笔时,应该是2014年,我以为一年差不多可以写完。我以为会走365里路,结果坚持到最后,我发现我走了3650里还不止。我以前最长的小说25万字,为什么这个小说有那么大的体量?事实上,我一直在修改我的企图,把我写作的野心,稍微拍扁一点,压缩一点,用小一点的方式去实现。这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长跑,一直写到最后,不知不觉写了100万字,把我自己都吓着了,然后我对自己说,这个小说不要有100万字。然后我就一直删改,一直修改压缩,不停地调整,最后形成了现在这样一个文本。

问:你在小说里用“我”展开叙述,讲述故事,让小说有了很强的真实感。

苏童:我很早就说过了,《好天气》是我写给中国城市郊区的一首挽歌。 我是一个在苏州城南近郊长大的孩子。苏州是个老城,和全国很多老城一样,古城都是有城门的。我家就住在苏州祁门那一带,城门外面是一条很破烂的街。如果往城里走两三千米,就到了苏州最著名的拙政园,往西边走大概一千多米,就会看见北寺塔,如果往北走一千米,你就看见农村的稻田了,突然会闻到农民种地浇粪的味道。那个时候的城市郊区,没有什么整体规划和设计,居民区、工厂生产区和农村的田地是混杂在一起的。我从小生长的环境,就是街道、工厂、农田。这个小说是我个人真实生活经历最多的,因为我确实生活在工厂区,比如小时候我看到的黑天气,彩色的天气,白天气,别人以为是我想象的虚构的,其实都是我看到过的。

小时候我家对面是化工厂,隔着一条河是水泥厂,再过去五六百米的地方是炭黑厂,走得再稍远一点就是硫酸厂,我从小在苯酐的气味中长大。苯酐是做樟脑丸最重要的原料,非常刺激。姐姐们在白天气要把窗台上的白色水泥粉尘扫掉,在黑天气要把炭黑厂飘来的东西扫掉,那个最麻烦,是所有妇女最讨厌的东西,炭黑是有黏性的,刚洗好的床单晾在外面,炭黑一飘过来就要收掉。那条古老的街道,有着四五种天气,这不是美学,是回忆。

真正的中国城市郊区,究竟是什么样的面貌?郊区工厂制造区和农村种植区,这一切都在对峙,一切都有分界,往往隔着一条路,一个池塘,这边是农业文明,那边是工业文明。城市和乡村各种东西,在这里交汇、冲突,矛盾与融合,都在这里发生。我写这个小说的时候,基本上脑子里有一盘棋的棋形图,这个棋形就是中国郊区的形状,这是促使我想要完成这部作品的动力,这11年里,我天天都在想这盘棋,我要把棋子怎么动起来?变成我满意的形状?

我以“折腾”为我写作的主要目的

问:这部小说原名《咸水塘史》,为什么会改成《好天气》?

苏童:小说的名字为什么会有变化?最早的时候,小说叫作《咸水塘史》,但是我在北京师范大学给学生们上课时,提到这部小说,北方的同学们都很迷茫,他们不懂什么是“塘”的概念。我后来想来想去,小说里有很多种天气,不如就改名叫《好天气》。结果奇妙得很,“好天气”三个字一出口,学生们眼里顿时泛起明亮的光。甚至有同学当时就说:“不管天气怎样,我都随身携带一本《好天气》。”

问:这么长这么厚的长篇小说,对互联网时代习惯了碎片化阅读的读者,可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苏童:现在这样一个时代,大家对于阅读的兴趣有很大的变化,和我们以前完全不一样,我们那会儿读小说,类似于听古典音乐,需要很长的时间,非常专注,读的都是自己喜欢的书。现在大家都喜欢使用手机阅读,都是碎片化的时间,人在阅读上变得没有耐心了。读者会不会喜欢《好天气》,这个问题作家无法解决。对一个创作者来说,读者喜欢《好天气》当然我乐见其成的,读者不喜欢我也没办法。

问:你怎么看自己小说创作上的变和不变?

苏童:写作上我一直在求变,不只是现在,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起,我就以“折腾”为我写作的一个主要目的,这个折腾是多方面的,在题材的选择上我折腾,在表现手法上我折腾。作为一个非常大的寄托:所谓我的老家到底是哪里?我的小说里写的枫杨树,这个巴掌大的地方在哪里?甚至在这个地方我都在折腾。

所以折腾是我写小说的天性,究竟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变化,有多大的效果,不好说。一个作家一方面是求变,另外一方面,你变到天边,还是多少有你自己的惯性。我对自己的变是肯定的,但是变到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改天换地,也不知道。另外,如果说把语言比作乐器,过去我写的短篇小说,写的内容是中国故事,但用的乐器可能是西洋乐器,钢琴、小号、圆号……而这次,我大量使用了民族乐器,唢呐、二胡、笛子、箫,尤其是鬼魂奶奶在城北游荡,从坟地过来打扫她的棺材时,背后全是笛子、箫的声音……审美是一种固执,其实也是一种艺术上的坚持。

想象力不是一片蛮荒之地

问:随着年岁渐长,人会越来越理性,感性和想象力则会随着年龄渐长减弱。你会有这个问题吗?

苏童: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对于想象力的问题,卡尔维诺有一个表述,他说想象力必须要落在某个地方。卡尔维诺引用的是《神曲》里对想象力的一段描述,他说想象力是一个可以落下来的某一个地点。既然可以落,既然有地点,那么想象力不是一片蛮荒之地。年轻时,想象力更多强调蛮荒,但年龄增长之后,想象力更精准了。二十多岁的想象力和四五十岁的想象力是不同的,你不能说哪个更好。想象力本身是不讲理的,唯一可怕的是你让它讲理,想象力一旦讲理还有什么意义呢?这可能是科学要解决的问题。到了现在这个年龄,一个作家通常对于想象力已经不再迷信,有了安身立命的东西,想象力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年轻时可能会有炫技的成分。

问:我看你近些年的精力,都放在了长篇小说创作上。

苏童:是的。我现在大部分的精力都花在写长篇小说上。我的写作速度很慢,酝酿的时间很长,写作中反复,推翻的频率很高,有时候会倒过来倒过去,写不顺感觉不对的时候,苦不堪言;写顺了感觉对了,又乐在其中。但我其实也在坚持写短篇小说,每年我都会写几个,大部分发表在文学杂志上,也会出版短篇小说集。

问:余华的一些作品也是写到了70年代到90年代。

苏童:70年代是我跟余华的一个共同的天堂,也是共同的梦魇。我跟他年龄相仿,也跟他生长环境差不多。我在苏州,他在海盐,苏州大概比海盐要大一点。但是基本上,我觉得我跟他有一个共同的生长背景,我们都是70年代的街头少年,我们成长经历大体相似。我第一次跟余华见面,是在北京朱伟家里,那时朱伟在《人民文学》当编辑,跟我们几个青年作家关系比较密切。所以我到他家去的时候,我说,哎,把余华找来玩玩儿。余华就来了。他一来,我当时就有种非常亲近的感觉,我们街头的一个少年来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有共同的记忆,甚至关于那个时代和人物的这种情感也是相通的。但在写作上,我们有很大不同,但作为一个作家,当我写一个小说作品,我必须要写清楚荒诞年代当中人的貌似不荒诞的处境,这才是我所关注的。

我这块石头不滚动让它长青苔

问:写了这么多年,你在写作上有焦虑吗?很多作家的焦虑来自对社会现实的无从把握。

苏童:作家这种焦虑是真实的。每个作家心里都认为自己有一个版图,这个版图来自于哪里?这个版图跟文学有关,跟其他什么有关,是关乎记忆。我是有乡土的,因为有了这个版图,我觉得我是有依靠的。但一旦这个版图,被各种各样的原因改变了,每个人都会有焦虑。因为这个世界变化很快,速度越来越快,一切固有的都在消失,社会现实越来越复杂。至于为什么变化很快,没有诗意,没有理由,而且谁也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对于一个作家最神秘的伤害,是对于作家内心这张版图的伤害,它让你感觉到某种东西在消失,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其实不太主张一个作家,用非常文学化的态度去看待这个世界。我并不主张用一种非常知识分子的态度去看待事物,但另外一方面,它对于你自己的内心确实是有逼迫的,这种逼迫可能加快让你提前去看待这个社会,提前去挽留记忆。也许以前我到七十岁,我才开始回忆,我再修复这个版图。但现在这个情况下,我觉得时间到了,我写作就该启动修复过程,这个动作提前了。

问:今天你怎么看先锋?

苏童:我现在不在乎这个,我也不滚动,我这块石头就在那儿,我让它长青苔,我让它充分享受青苔之美,就是这样的感觉。所有人在跳的时候我坐下来,就是这么回事。不动有不动之美,一块石头就守在一棵树下面,甚至是长了青苔,我觉得很好,对那些滚动的石头来说,它们可能就慢慢找不着了,而我一直呆在这里。

不能扔掉的可能就是血液中的东西

问:现在是一个互联网人人发声的时代,文学作品发表以后,会引来各种不同的声音,这些会带给你压力吗?

苏童:如果说文学是个江湖,闯江湖的时间久了,已经改变了我很多性格。我其实是一个非常迟钝的人,我的反应往往要慢半拍,我记得年轻的时候有人说了一个笑话,所有人都笑了,我认真地听,我一定要在所有人都笑过之后的两三秒钟才能懂得这句话的意思,我才会笑。所以我是个很慢的人。因为这种慢,避免了我很多脆弱、软弱的东西。比如说有人拐着弯骂我,我基本上听不懂,过了半天我才明白,哎,他不是在骂我吧。别人的评价,好的坏的都要接受。评论、点评、批评,当然是别人的自由,你不能跟别人较劲,你只能跟自己较劲啊。别人你不能改变,你只能改变自己。我多年来一直有一个信条,不仅要从大师身边绕过去,还得从自己身边绕过去。

问:你享受这种快感吗?你可是你们这代作家里的第一个明星作家。

苏童:我倒真是没想过。朋友对我的评价,我自己觉得很靠谱,就是这么多年你的变化就是没变化。因为我性格当中,不是那种特别自高自大的人。从年轻时候开始,我一直认为所谓我的成名都来得早了点儿。26岁就写了《妻妾成群》,然后被张艺谋拍成电影,大红大紫。然后很多导演都来找我,很年轻出了文集,我的书也很畅销,所有的这一切,对于我来说都很茫然。其实,我写作最高的目标就是《收获》能发表我的小说。然后,我的心愿都实现了,大部分作品都发表在《收获》,我很知足。写作上,我是不老实地写,人生还是要老老实实过。

问:同样,你少年时候的大名,也会给人生很大压力。

苏童:因为这种压力,我一方面比较警醒,也谈不上把压力变为动力。这个说法太不靠谱,但是压力让我选择了某一种姿态,这种姿态是写作姿态还是生活姿态,我觉得我是比较谨慎的,把自己藏得还是很好的。我想把自己的生活简单化,我从来不觉得作家的生活应该那么复杂,有几个作家的日常生活是那么像作家?更多好作家的生活都不像作家,就是一个普通人的生活。我红过,也冷过,有几年基本上是很冷。因为名利那时候来得太早,我老觉得:为什么这个世界对我这么好。因为那时候我很年轻,所以也没做好准备。这样很被动地过了几年。所以后来,慢慢冷淡下来,这个时候我反而如鱼得水。

问:有的作家,会爱惜自己的羽毛,因为现实很残酷,没有人能够一直保持高水准。所以,有时候不写,可能是最好的状态。而大胆地写,享受快乐,可能写砸了也没什么。

苏童:其实你刚才说的那种状态也想过。不写没什么损失,也可以过上一种比较好的生活。但是不写,带来的问题是什么呢,是一种钝痛。你写一个差的东西,别人把你骂得狗血淋头的。但是一个人不写,三年五年,一个真正热爱写作的人会死。我一直相信能够扔得掉的东西就是本来可以扔掉的,不能扔掉的可能就是血液中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