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贤治:鲁迅与《沉默史》
沉默不只是声音的缺失。
——[法]阿兰·科尔班
沉默有史。
法国表征史学家阿兰·科尔班就著有一部《沉默史》。不同于传统史家的是,科尔班唯从现实中摄取某个象征性物象,比如钟声、海水、树木、身体等,敷以博杂的知识、引文,此即他搜集到的“史料”。《沉默史》也一样,准备的是一场美学的盛宴,人们在其间赏读沉默时,易于感知历史的真实、浩瀚与幽微。
书的体量不大,依次介绍了发生在多个场域,如乡村、城市、居所、大自然、宗教仪式、性爱、绘画艺术的沉默。科尔班解析沉默的内涵和形式,构造、准则和策略,包括习得及实现的方式等;而所有这些,大体上有着个体的指向,即讲说主体的沉默,而不是环境的沉默。他的意图很清楚,就是通过了解沉默,学会沉默,以成为自我。忽略历史现场普遍的沉默、政治社会的沉默,作为一部史著,应当是有缺陷的。
对于沉默,鲁迅一直予以高度的关注,体会甚深。他的观察与研究,完全结合了他的人生经验,不但有着明澈的省思,而且由于灌注了一个思想战士的激情而富含启示的力量。他有一个演讲,题目叫《无声的中国》,换个说法,其实就是沉默的中国。一部《鲁迅全集》,从文明批评到社会批评,其中承续的也就是一部沉默史。在关于沉默的叙事中,他激活许多被弱化、被扭曲、被压抑和被淹没的声音,使我们有了重新倾听的可能。
鲁迅少时家道中落,一度沦为“乞食者”,在困顿中学会忍隐,结果选择走异乡,逃异地,寻找异样的人。留学日本仙台时,发生“幻灯事件”,面对同胞愚妄的欢呼,他沉默以对,直到返回东京,弃医从文,爆发般地发出反抗挑战之声。回国后,他迎来辛亥革命,但很快希望破灭,只好“装死”。在教育部任佥事期间,袁世凯复辟称帝,当天他到邮局给自己寄了一封信,意在保留一个特别的纪念邮戳,自己扮演了一出哑剧。他后来写道:
约翰·穆勒说: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
而他竟不知道共和使人们变成沉默。
《新青年》草创期间,编辑钱玄同向他组稿,两人有过一段著名的关于“铁屋子”的讨论。接着,他发表了第一部白话小说《狂人日记》,沉默之后的第一声“呐喊”,从此一发而不可收。
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爆发,青年知识分子开始打破千年古国的沉默。这时,鲁迅成了公认的“青年叛徒的首领”。他不断鼓动青年,说要“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然而,他很快发现,“青年们很平安”,于是荷戟彷徨,直到女师大风潮骤起,“三一八”惨案发生。他卷进了学潮,在学生和群众遭到枪杀的时刻,他称是“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写下一组充满复仇情绪的杂文:
墨写的谎说,决掩不住血写的事实。
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
…………
为此,鲁迅遭到通缉,及后南下“革命策源地”广州。他密切注视国民革命军的北伐行动,欢呼“大炮的声音”;想不到国民党“清党”,一场“血的游戏”使他目瞪口呆。他抱着梦幻而来,又抱着梦幻而去,从此定居上海。
在上海,他变得更为激进,接连加入中国自由大同盟、左翼作家联盟和民权保障同盟。面对强大的“党国”,他一面继续单兵作战,一面试图通过联系不同的团队发声。他战斗的意向十分明确,然而,暗箭从后方来,乃不得不“横站”着作战。戏剧性的是,他呼啸着前进,却在青年“战友”的攻击面前沉默了。他自比受伤的野兽,回头钻入草莽舐掉血迹,最多呻吟几声。然而,他的隐默是有限度的。虽然他说过“最高的蔑视是无言”,临到后来,终于怒斥“手执皮鞭”“自以为在革命的大人物”,与之公开决裂了。
鲁迅的最后十年,恰好是西方学者称说国民党执政的“黄金十年”。可是,他并没有在中国社会中发现“黄金”。这些学者建立在统计学上的“经济繁荣”,在他那里,根本不能成为政权合法性的来源。事实上,他揭露了革命新贵在经济上对人民的盘剥,致使普遍贫困,尤其在底层。他抨击的首要对象,始终是国民党的独裁统治。国民党不容许第二党的存在,实行“一党专政”,制造大量政治犯和思想犯,特务潜行,告密成风,监狱林立,把全社会投入极度的恐怖之中。继中央政府成立后不久,即建立书报审查制度,公然禁止人民的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至三十年代,手段之恶、辣、绵密达于极点。对此,鲁迅描述说:“他们的嘴就是法律,无理可说。所以凡是较进步的期刊,较有骨气的编辑,都非常困苦。”又说:“对出版的压迫实在厉害,而且得有定规,一切悉听检查官的尊意,乱七八糟,简直无法忍受。”至于他本人,不问而知难逃文网,他说:“最近我的一切作品,不问新旧全被秘密禁止,在邮局里没收了。好像打算把我全家饿死。”他搞地下出版,“奴隶丛书”三种就是地下出版物。他在《八月的乡村》序文中写道:
人民在欺骗和压制之下,失了力量,哑了声音,至多也不过有几句民谣。“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就是秦始皇隋炀帝,他会自承无道么?百姓就只好永远箝口结舌,相率被杀,被奴。这情形一直继续下来,谁也忘记了开口,但也许不能开口。
鲁迅从来不曾像一些学者那样使用“公民”一词,而用“奴隶”取代。只要奴隶的身份一天不改变,就只能恪守沉默的本分,不许开口。所以,当《中学生》杂志征求对时局的意见时,鲁迅的回答是:“第一步要努力争取言论的自由。”
整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鲁迅都在与国民党政府的文化专制制度相抗争。一方面,他直接暴露书报审查专横、丑恶、荒谬的现象,在文中列举个案,给删除的部分加上黑点或黑杠,或者在集子的后记里直接剪贴报刊的有关报道,党部或“审查会”查禁的文件,以及被查禁的作者和作品的清单,着意保留“党老爷的蹄痕”;另一方面,他着手做“挖祖坟”的工作,揭示中国古代帝王,尤其是雍正、乾隆——如今电视剧中的“好皇帝”——禁毁删改古书的种种罪证,把古今“文化暗杀政策”勾连起来,以见流毒的深远。
鲁迅作《夜颂》,自称是爱夜的。他说:“爱夜的人要有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他讲述经验说:“我们听到呻吟,叹息,哭泣,哀求,无须吃惊。见了酷烈的沉默,就应该留心了;见有什么像毒蛇似的在尸林中蜿蜒,怨鬼似的在黑暗中奔驰,就更应该留心了:这在豫告‘真的愤怒’将要到来。”黑暗中的异象,乃是社会怨愤的积聚所致;所见的毒蛇和怨鬼,其实就是徘徊不去的革命的幽灵。而沉默,此时比声音还要可怕;沉默越酷烈,越是富于颠覆的力量。
鲁迅说:“政治家最不喜欢人家反抗他的意见,最不喜欢人家要想,要开口。”专制统治者更不待言,总是要求沉默、命令沉默、制造沉默、加强沉默、监督沉默。法国政治家夏多布里昂,便将东方描述为一种巨大且荒芜的、来源于专制主义的“宫廷的沉默”。即使要打破沉默,也是让社会充斥着一种声音:神谕般的声音、赞颂的声音、狂热的声音,并且要求每一个人屈从于这声音,从而成为整体的一部分。
《沉默史》写到历史上最早有两种沉默:宗教中创世的沉默,以及创造物因对圣言焦虑的等待而出现漫长而庄严的沉默。说到俗世的沉默,书中引用马克思·皮卡德的话,同样概括为两种,即“沉默中不只有有益、令人愉悦的沉默,也有出现于这沉默深处的黑暗、凶恶、可怖及敌对的因素,那是地狱、恶魔式的”。鲁迅似乎从来不曾经验过愉快的沉默,沉默对他而言只有一种,就是被动的沉默,具有压迫性和敌对性。特别在早期,他的沉默是带毁灭性的。他说“萧条”,说“寂寞”,说“平安”,说的都是沉默:“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这沉默是黑暗、虚无、绝望的产物。袁世凯复辟前后,鲁迅经受了人生中的至暗时刻,在崛起的社会运动中完成自我救赎,并创造了一种独特的生存哲学。他说:“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不是因希望而反抗,而是在绝望中反抗,勇气来源于绝望。承认绝望的实存性、恒在性,随之而起的反抗必然是韧长的、不妥协的。
最能体现鲁迅的反抗绝望的哲学的,当是《过客》。过客不断地走,只为“前面的声音”催促他,使他息不下,但道路的去处只有坟。这里展开的,正是沉默与声音的对峙。
鲁迅成了彻底的反抗者。他曾经自白说:“我喜欢寂寞,又憎恶寂寞。”其实对待沉默也如此:既喜欢,又憎恶。所谓“喜欢”,是因为他把寂寞和沉默看作命运的一部分,乃至全部。对于这命运,他不但不加拒绝,反而坦然接受,甚至热烈拥抱,恰如他比喻说的赫尔库来斯紧抱巨人安太乌斯一样,因为要折断对方的肋骨。“喜欢”,正是他说的“爱对头”。爱与憎,在他那里是一体的。他可以安于沉默、善守沉默;但是又不甘于沉默、反抗沉默,直至发出战叫为止。
《鲁迅全集》中有关沉默的记述,几乎都是属于政治的,与“无声的中国”有关。作为一名思想启蒙战士,他有他的孤独、寂寞,有他个人的沉默;事实上,他是同“沉默的大多数”呼吸生活在一起的。正如他所说的:“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中国的命运确实使他常常陷于沉默,然而,在与沉默的搏战中,他乃获得一种确信:“新的生命就会在这苦痛的沉默里萌芽。”从大清帝国到国民党的“党国”,鲁迅经历得太多了。他看来看去,黑暗与沉默到底不足惧,借此他反而看到了专制政权灭亡的先兆。在他继踵一众“摩罗诗人”,援引“新声”以破中国政治萧条、天地闭合的现状之后,仅仅四年,清政府覆亡。当北洋政府劫夺革命的果实,敌视民主共和且把民国重新推回黑暗的时刻,他预言“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不出三年,即为南京国民政府所取代。然而,他所面临的同样是一个独裁政府,而且压迫越来越甚。这时,他毫不退缩,宣称用笔对付手枪,与之缠斗至死。死前,在震耳欲聋的沉默中,他赋诗道:“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在鲁迅笔下,中国现代史出现了“沉默螺旋”:沉默,爆发;沉默,爆发;沉默,爆发……没有永久的沉默。及至晚年,鲁迅已经能够很有把握地看待沉默史的走向了。他自信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以过去和现在的铁铸一般的事实来测将来,洞若观火!
科尔班的《沉默史》有一个“尾奏”,题为“沉默的悲剧”。书中列举了从上帝到他的子民,从宗教家到作家和诗人的沉默,描述了沉默的存在所带来的灵魂的重担,以及一系列的恐惧和痛苦。而鲁迅的沉默,以及他的沉默观,是明显高出于悲剧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