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丰泰庵》中的那些“她们”与“我们”
《丰泰庵》,作家出版社,2024年4月出版。
这是一部长篇历史小说,通过崇祯皇帝的长女讲述明朝末年的故事。
小说构思宏阔而又活泼多姿,笔力纵横虬劲,语言典雅细丽,不仅描绘了大明本土,而且将笔触伸展到欧洲与南美,在大航海时代,波澜壮阔地展开了独具特色的历史画卷,极具风云激荡与人物悲辛的震撼之力,而令人掩卷长思。
小说中的丰泰庵至今尚存,五百年来一直位于北京什刹海南岸,从而为有兴趣的读者提供了一处探访历史的幽静之地。
《丰泰庵》出版以后,学界与坊间反响不错,下面是关于《丰泰庵》的一则对话:
长平公主:给“她”什么样的关键词?
章元:长期以来,历史或历史叙事中,女性是缺席的他者,是被书写的客体。《丰泰庵》以“断臂公主”长平的视角来讲述历史,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另辟蹊径”,而是一次对女性的“正名”,是一次对历史叙事全新的奔赴。可否将之视为对历史叙事范式本身的颠覆?
长平公主以身体创伤(断臂)与书写实践(日记),在“幸存者”与“流亡者”的双重身份下,如何通过性别化的个体经验——尤其是女性身体作为历史暴力的直接载体、私人书写作为抵抗宏大叙事的工具——挑战传统历史叙事中以男性为中心的“客观性”?其以女性主体身份对历史的见证与记录,是否可视为一种对历史书写权力结构的性别化解构与重构?
如果请您用几个关键词来概括文本中长平公主这个人,是什么?
如果请您用几个关键词来概括文本中长平公主这一女性形象,是什么?
如果请您用几个关键词来概括文本中出现长平公主这一女性形象的意义,是什么?
王彬:第一个关键词:亡国公主。(李自成的大军即将攻入皇宫,崇祯害怕她被凌辱要将她刺死,但是只砍掉了一只胳臂)
第二个关键词:坚韧女性。(有独立人格、反对和亲政策、反抗对女性的束缚,“以金色阔眉”挑战审美规范,主张“女人画眉只为取悦自己”,甚至以“臭男人”斥责性别歧视与压迫)
第三个关键词:大航海时代的女性。(在西班牙与三弟交谈之后,长平夜不能寐,“睡了一会儿,心里难受极了,我的心似乎被丢在石磨下面反复碾压,痛苦得实在睡不着,便再次穿好外衣走出门外,站在石阶上,遥望那沙洲似的流云,不禁悲上心头。”长平公主下定决心去万里之遥的秘鲁寻找新生。)
补充第四个关键词:男性叙事的解构者。(留下了《长平公主日记》,从女性视角解读明代末年崩溃的历史)
周皇后:如何证明她是“女人”?
章元:《丰泰庵》中,周皇后与长平公主的互动始终在“皇后”与“母亲”的双重身份间撕扯:宫廷生活中,她以礼仪规训女儿,长平忍不住感叹“母后待我如臣多于如女”。成人礼上,她亲手为长平戴上玉簪,在理智(礼仪)与情感之间似乎找到了一个平衡点。临终前却以轻抚脸颊、一句“活下去”流露出母爱。这种生死关头才挣脱枷锁的情感表达,是否揭示了封建权力对亲情的异化?当女性被嵌入权力结构,是否连最本能的母爱也必须让位?
王朝安稳时,周皇后被模糊了性别,是权力符号,是皇权的注脚。大厦将倾时,她以身殉国,又成为“超越性别”的“人”。临终前,她又回归母亲的身份,留下温情——这种被权力切割的女性身份,是否恰恰暴露了封建伦理对女性本质的剥夺?当她的“人性”只能通过死亡(殉国)与临终(为母)的极端时刻闪现时,她的女性身份何在?是否证明在权力结构中,女性真实的生命存在早已被“皇后”“烈女”“慈母”等角色标签彻底消解?
王彬:周皇后是一个被皇权异化的女性。因为她是皇后,所以要做皇后所赋予,包括殉国、包括种种复杂的礼仪活动;因为是女性,因此在礼仪中运用皇后的权利而倾轧另一个女性田贵妃,从而导致后面的情感波澜。
周皇后与熹宗的张皇后都以自缢形式殉国,这是皇权的需要,也可以说是皇权对女性的异化。这种异化相对北宋覆灭时皇族女性被折磨与凌辱而死是有尊严的,因为早晚一死,以其被凌辱而死,不如自己了断而保存尊严,此时的性别已经不重要了!
炜彤(永昌公主):是长平公主的镜像吗?
章元:炜彤是长平公主的贴身宫娥,擅长妆造,与长平情同姐妹。后被刘太妃喜爱(或许也是出于某种政治考量),封为永昌公主,即将奔赴爱情;却也在王朝覆灭时,因这个公主身份被格外关注,导致遭强娶,洞房夜杀敌自尽。
炜彤是“虚”公主,以自尽终结。长平是“实”公主,断臂流亡。前者以妆容修饰身体,后者以文字记录创伤,都在争取自我表达。
当女性身份始终依附于权力的施舍(如封号),她们的“反抗”(如自尽)是否注定沦为权力游戏的陪衬?妆容与日记的私密性抗争,是否反证了封建制度对女性公共话语权的彻底剥夺?
底层女性以死明志、贵族女性以伤存续,这样的差异,是否揭示封建制度中阶级特权对女性反抗可能性的根本性限制?长平公主如果没有贵族身份,她的日记是否也会如炜彤之死一般湮灭于历史?
当女性的反抗只能以身体为战场(自尽/断臂)或私密文本为武器(妆容/日记)时,是否证明她们从未被允许进入历史的主体位置?若历史叙事始终由权力书写,《丰泰庵》以虚构女性视角重述明末故事,是否本身就是一次对历史霸权的挑战?
王彬:《丰泰庵》中许多人物都是成双出现,或者说是既有镜像之外也有镜像中人,长平与韦彤(永昌公主),刘妈与客氏,王承恩和魏忠贤,周皇后与张皇后,等等。长平是镜像外的公主,韦彤是镜像内的公主,她的身份是宫女,在明朝覆灭的时刻,牺牲最多的是宫女,纷纷投入皇宫内的金水河自尽,这些宫女成为明朝覆灭时的殉葬品,这是十分令人痛心且悲悯的
《丰泰庵》选择韦彤之死,实际是这些宫女的代表人物而使人伤悲。人与人之间原本平等,女人与女人也是如此,但这只是理论上的阐述与讨论,在现实中由于处于不同阶层,人与人,包括女人实质是不平等的,长平与韦彤的遭遇就是这样。
《丰泰庵》选择长平公主的自述形式,就是要打破历史由男人叙述的这个法则,通过女性的角度阐释明朝的覆灭过程,揭示人性的挣扎与扭曲,自然会有不同的感受与视角,这种女性的感受与视角必定要造成对男性叙事,易而言之历史霸权的颠覆。
刘妈:不是“妈妈”,是“刘妈”。或者,是“嘛”?
章元:在长平公主的成长过程中,乳母刘妈算得上是她的实际养育人,她比长平的亲生父母更长时间地陪伴在她身边,她们之间有着深厚的情感,长平对她也有着极深的依赖与依恋。然而因着身份地位的差异,长平抽到了不喜欢的七夕盲盒,便随意地“赏赐”给刘妈,这代表了什么?是情感深厚下的“不见外”,还是对权力结构的批判?
Ps:为什么要安排这种“礼物的缺席与情感的在场”,太残忍啦……
Ps:七夕盲盒宛若十二钗判词,膜拜。
刘妈作为乳母,她的“对照组”便是《丰泰庵》不惜笔墨书写的客氏——崇祯朱由检的前任、朱由校的乳母,与魏忠贤对食。这样的安排是否暗含彼时条件下的某种“审判”,以及此时条件下的某种隐喻?
Ps:嘛,天津方言。玩个谐音梗+押韵吧。
王彬:明朝的皇子都有乳母,俗称奶子,找一些身体健康,生育不久的年轻女性进宫给皇子哺乳。不给自己而给别人的婴儿喂奶,这是一个很残忍的历史现象。北京东城区有一条胡同叫灯市口西街,原来叫奶子府,胡同里有一座管理奶子的衙门,入清以后改为贵族府邸,现在依然存在。这条胡同的北边有一条南北走向的小胡同,原来叫风筝胡同现在叫丰富胡同,19号是老舍故居。来北京,方便时可以到这里参观。
母以子贵,乳母与皇子的关系也是这样,如果皇子继承大位,乳母也随之升天,如果乳母品格有问题,在适当时机就会干预国家大事,比如客氏。同样,内官也是如此,这样的例子很多。在《丰泰庵》中特意设置了魏忠贤与王承恩,亦正亦邪,互为镜像。明朝有四个权势熏天的大太监,最知名的是刘瑾与王振,王振的故居后来改为智化寺,现在以京音乐而著称。刘瑾的祠堂在金宝街北侧。在封建社会,内官被阉割,从而造成身体与心理不健全,这些残疾人每日伴随在皇帝身边,他们既是皇帝的工具,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皇帝也是他们的工具,他们利用皇帝做事,甚至掌控皇帝。这是中国封建社会宫廷斗争的另一种丑恶形态,明朝尤其如此,卑贱与高贵是可以相互易位的。明亡之后,内官很少有自尽者,说明这些内官对自己的身份有明确认知:对他们而言,给大明朝做事与给大顺朝、大清朝做事没有区别,故而没有气节远不及那些跳河的宫女。
长平公主把自己不喜欢的盲盒给了刘妈,将隆福寺主持赠送的马蹄金也给了刘妈,二者性质不同。前者是公主不喜欢所以给了刘妈,后者是真的对刘妈好,如同将马蹄金分出来给身边的四位宫女,道理是一样的。
盲盒里面的东西蕴含寓意,暗示长平、韦彤、绛雪今后的命运。长平摸到的是一方手帕,裹着一支毛笔、一枚如意、一粒小金锭,所谓“必定如意”,然而造化弄人,长平的命运却恰恰相反;韦彤摸到是银大雁,大雁是七夕为牛郎织女相会时铺设的天路,原本是一个美好愿景,然而好事难遂人愿;绛雪因为个子矮,摸到一双高跟鞋,穿高跟鞋本来是为了提升身高,但是走路不方便,以至于跳井时将一只鞋丢到井口外面,故而小说中有寻找鞋的说法,从这就突出了底层宫女的悲惨命运——即便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依旧要被鞋死死缠绕,这是何等悲哀!
中国传统文化讲究“物必有意,意必吉祥”,但是长平等人命运却违背了这个原则,从而令人深思不解而痛苦。
黑衣T恤(老妇):是“谁”?
章元:《丰泰庵》中,一位黑衣老妇将长平公主的日记交给薇妮与李力,她虽面目模糊却似乎承载着跨越时代的记忆。这一情节是否表明,普通女性(如老妇)虽在历史记载中默默无名,却能通过守护、传递“记忆碎片”的方式,将个体遭遇串联成女性群体的集体记忆?她们的无声行动,是否在对抗官方历史对底层女性生命痕迹的抹除?
“她”,是“谁”?
王彬:这是一个亦真亦幻的人物,如同《红楼梦》中的空空道人,在仙、人之间搭设津梁。空空道人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前抄回刻在石头上的顽石自述,黑衣T恤(老妇)则在什刹海畔的酒吧送来长平公主日记。
中国传统小说观念和现实主义小说观念不同,现实与非现实之间的界限十分模糊,在传统小说家看来小说就是小说,不必事事当真,没有什么道理好说,只要在作者笔下说得通,便大可以放马驰骋,给读者以审美预期即可。
我们有一万个理由向中国小说传统致敬。
章元:《丰泰庵》中的女性角色众多,她们与长平公主一起,共同担负起了历史的承载,在此,仅提取我感受最深、或以为最特别的几位女性角色作为代表,向您请教。
“她们说”,是《丰泰庵》赋予的过去与未来。
“我们说”,是不论性别给予的支撑与共鸣。
与谈人简介:
章元,青年作家、编剧、戏剧制作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王彬,学者、作家,鲁迅文学院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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