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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庆邦最新长篇《家长》从亲子教育话题切入,抛出对“重智力轻情感”误区的思考 刘庆邦:小说是面镜子,照出“中国式家长”的焦虑

来源:文汇报 |   2019年06月25日08:37

68岁作家刘庆邦推出长篇小说《家长》,对“重智力轻情感”的教育误区展开思考。(作家本人供图)

近年来,一批聚焦亲子教育话题的影视剧作品引发广泛热议。图为《小别离》里演员黄磊、张子枫扮演的一对父女。

■嘉宾:刘庆邦(著名作家)

■采访:许旸(文汇报记者)

以短篇小说创作闻名文坛的作家刘庆邦,最近推出30多万字最新长篇《家长》,从亲子教育话题切入描摹家庭命运,对“重智力轻情感”的教育误区展开思考,透视了一群“可爱、可敬、可悲”家长的焦虑与困境。

《家长》首发于今年《十月》杂志,即将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推出单行本。小说直面真实的教育现场,让人读后感叹:无论家长或下一代,我们都是世界的孩子,未来的路上,请一直学习成长并前行。昨天,本报记者专访刘庆邦,和他聊聊教育题材如何在小说中显形并提纯。

亲子教育能撩开社会帏幔,进入相对封闭神秘的家庭内部

文汇报:小说主角王国慧一心扑在孩子身上,为儿子拿“三好学生”奖马不停蹄找人、为提升孩子语文成绩周末辗转作文辅导班等,她的行为浓缩了一部分“担心输在起跑线上”的家长心态。为什么将文学聚光灯投向这一现象?

刘庆邦:人才激烈竞争的时代,很多父母都希望孩子出类拔萃,因此不遗余力地对孩子施加压力,以致“直升机父母”“割草机父母”“扫雪机父母”等层出不穷。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这是很自然的;可他们往往看重智力开发,却对孩子成长过程中面临的心灵问题、情感需求失之简单粗暴,比如一刀切掐掉萌发的情愫,甚至不经商量就扔掉孩子的宠物猫狗等。就像王国慧的家庭,看似和和美美,背后早已“一地鸡毛”。为了应付各方压力,尤其是难以遏制的攀比虚荣心,她处于无处捉摸又无处不在的焦虑中。

孩子的出生,改变了父母神经元的连接与重设,使父母对孩子每方面都极其敏感,没有什么东西比孩子的命运更能让家长操心操劳。在所有家庭难念的经当中,对孩子的抚养和教育,恐怕是最难念的经之一。一旦当上了爸爸或妈妈,就套牢了,再也推卸不掉。但越是期待值高,越要重视孩子人格全面发展,否则过于强制扭曲的打压恐怕会埋下致命伤害的种子。孩子是家长的参照,而且是最好的参照。只有在孩子的参照下写人,才能撩开社会的帏幔,进入相对封闭神秘的家庭内部,写出人的生存本相和人性本质,把人写活,写立体,写丰富。

文汇报:《家长》是否融入亲身体验?在亲子教育这条漫长路上,哪些瞬间让你印象深刻?

刘庆邦:我年少丧父,家境贫寒,母亲不仅对我有养育之恩,也是我的第一个老师、最好的老师。在我受到的教育总量中,母亲的教育所占分量最重。她不识字,但潜移默化了我的人格养成。如今儿子、女儿也都有了各自孩子,孙辈的教育环境完全迥异于几十年前。

《家长》融入了我自己、亲戚朋友在内的亲身经历。30多岁时,有两件事印象很深。有次我参加儿子的家长会,当班主任老师点名批评我儿子时,我有些按捺不住,从座位上站起,当场为儿子辩护起来。一般来说,家长们在老师面前唯唯诺诺,都很顺从,巴结老师唯恐不及。我不但反驳了批评,还辩得慷慨激昂,情绪激动,让老师和家长们都大为吃惊。

还有一次,因搬家需要给儿子转学,新家附近学校教导处一位女主任百般刁难,不接受我儿子转学。儿子正上小学,不转学就无学可上。我一时感到绝望,竟嚎啕大哭,非常丢丑。哭过之后,我没有再跟女主任说一句话,转身就走了。后来这段经历被我写进短篇小说《男人的哭》发表在《上海文学》杂志。

文汇报:你对一些家庭教育问题进行批判的同时,笔端仍带着强烈的人文关怀,甚至有种悲悯。

刘庆邦:人类与其它野生动物不同,动物教会孩子奔跑、捕食、生存就行了,推出去不管了,人还要负责对孩子进行长期艰苦的教育。从家长对孩子教育的重视程度和付出而言,每个家长都可尊,可敬,可点,可赞。其实孩子也是一样,因血缘相连,孩子对父母的每个面部表情、声音语调及行为评价,也高度敏感。这种父母与孩子间错综复杂的关联互动,构成整个教育总量链条中占重要环节的家庭教育。密集的、带有强烈干预性的家庭教育,会影响甚至决定孩子的一生。

中国人的说法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这个经,我们可以理解为日子,念经就是过日子。作家的写作,通常关注的不是幸福的经、好念的经。因为这样的经是相似的,写了也没多大意义,亦不能引起读者的兴趣。有悲悯情怀的作家所关注的往往是痛苦的经、难念的经。只有知苦而进、知难而进,贴心贴肺写出难念的经,才具有文学即人学方面的意义,才有可能引起读者的共鸣。

小说不是照搬现实,高粱需经发酵、蒸煮、窖藏才酿成美酒

文汇报:近年来,国内涌现了一批从不同角度描摹中国教育故事的小说,如何让自己的书写不落俗套?

刘庆邦:我的写作在追求个性的同时,也追求人性的普遍性。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不反对读者在读这部小说时对号入座。也许读者真的能在《家长》中找到自己。

亲子教育是导火索,小说中乡土风貌、人情冷暖、人性欲望等一步步随之发酵。在我看来,父母和孩子之间的关系,是人与人之间最紧密长久、最稳固也最不可更改的关系。有时父母和孩子之间并非想象得那般美好和谐,反而是代替和反代替,控制和反控制,教育和反教育,这种惊心动魄的张力,值得在小说里书写。其实人的精神和灵魂层面,绝不会出现雷同的情况。如同每个人的脸孔、手纹、天性不一样,灵魂更是千差万别。写出一个人独特的灵魂,就与别人的写作区别开了,就只能是打上自己心灵烙印的“这一个”。

文汇报:《家长》中许多素材很接地气,生活气息浓郁,你怎么看小说对现实社会的加工?

刘庆邦:有人说,眼花缭乱的现实生活太丰富了,太复杂了,太精彩了,小说写作已跟不上社会发展步伐,被日新月异、层出不穷的现代化故事抛到了后面。有人甚至认为不必费神去虚构什么小说,现实中许多千奇百怪的事情直接搬进小说就行了。对这样的说法,我不敢苟同。文学的功能主要是审美的,有时并不需要太复杂,而是需要简单,越简单就越美。

我想,小说主要表现的是日常生活中的诗意,不需要过于离奇。有人说文艺作品似曾相识,出现同质化现象,欣赏者没了新鲜感,变得有些厌倦。现实生活是有雷同的地方,时间、时代、空气、环境、生活方式、交流工具,包括使用的语言和说话口气,都大体相似。但小说是虚构、想象、创造之物,是超越现实的,并不直接和现实对应。它建设的是心灵世界,而不是照搬现实世界。好比再好的高粱也不能直接当酒喝,至少要经过碾压、掩埋、发酵、蒸煮、提炼、窖藏等多道难关,粮食最终才变成佳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