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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听王蒙写作课
来源:文汇报 | 葛水平  2025年05月17日09:33

2025年5月7日,我在山西沁水赵树理小镇听王蒙先生关于《语言和文学的魅力》的讲座。当王蒙先生谈中国汉字的魅力时,他让我平静而从容地与古人相遇。语言所带来的乐趣,体现在文字里,虽然多为片段,但,带着日常的冷淡变化,成为语言魅力的隐喻和象征。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面奇特的镜子前——镜中映照的既是汉语的万千气象,也是自我认知的曲折路径。幽默睿智的谈吐,像一把精巧的钥匙,不经意间打开了一扇通往语言迷宫的大门。眼前堆积如山的典籍,不再是平静的文字载体,而成了意味深长的人间烟火。

他讲到人们日常所接触与感知的世界,往往是具体且有限的。这是具象世界给予我们最直观的体验。然而,在这具象世界的边界之外,是否还存在着更为抽象的维度呢?答案是肯定的。世间不仅有切身体会的失败,还有抽象意义上的成功;我们所处的不仅有三维空间内的真实,还有六合宇宙间的无限想象。人生总有缺憾——未竟的梦想、错失的机缘、难以言说的隐痛。而文学,恰是对现实的一种弥补。它让短暂的得以延续,让沉默的得以发声,让不可能的成为可能。

语言的传承,精神是根脉,在历史长河中起着薪火传承的作用,语言有时就像上苍赐予我们的另一种粮食。无法亲历所有的悲欢,但文学为我们打开无数扇门。读《红楼梦》,我们得以旁观一个大家族的兴衰;品李煜的词,我们触摸到亡国之君的切肤之痛;看《老人与海》,我们体会人类面对命运时的孤勇。文学拓展了现实世界生命的维度,让我们在虚构的故事中,体验那些渴望的、畏惧的,甚至在现实中不可能的人生。

记忆会褪色,但文字能让瞬间永恒。

他讲到普鲁斯特用《追忆似水年华》重现逝去的时光,鲁迅用《朝花夕拾》定格童年的光影。现实中,我们可能像鱼一样健忘,但文学帮我们打捞那些即将沉没的珍贵片段。写作是对抗遗忘的方式,阅读则是共享记忆的仪式。好的文学,既是对现实的映照,也是对现实的超越。它让失意者找到共鸣,让孤独者遇见知己,让平凡的生活获得诗意的光泽。当我们说“文学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时,说的正是这种神奇的弥补——用文字重建一个更完整的世界。

孔子的“克己复礼”这一理念,不仅仅是道德层面的约束规范,更是语言独特魅力的体现。它以简洁而富有深意的表述,推动着人类文明不断向前发展,同时也塑造了文学作品的深度与内涵。如今,AI技术飞速发展,它能够生成文字,但并不等同于真正的文学创作。

因为真正的文学创作需要创作者“活过”,需要有亲身经历、深刻感知以及时间沉淀。人不能像鱼一样活着,鱼的记忆只有短短三秒,即便拥有百年寿命,也不过是在不断重复着三秒钟的遗忘。而人类则不同,我们的记忆在衰退的同时不断积累经验,在遗忘的过程中筛选出珍贵的情感。文学的魔力,就在于它具有选择性。它像是一位敏锐的观察者,撷取那些最能触动人心的瞬间,激发人们内心倾诉与分享的欲望,最终将这些情感与故事凝结成优美动人的文字。

面对记者的尖锐提问,布丽吉特·马克龙以四两拨千斤的智慧给出了政治应答教科书的回应:“我当然考虑过自己的年龄与面容——正因如此,马克龙这一届必须连任。”这句看似调侃的话语,既以优雅自嘲消解了敏感话题的锋芒,又不着痕迹地将舆论焦点引向执政理念的延续性,语言智慧,成为公共沟通领域精妙修辞的典范。

文字在他的讲述中展现出双重面相:它既是观察的对象,又是不可言说的神秘本身。这场文学的相遇,是阅读的主体,又是被阅读的客体;既是意义的创造者,又是被语言塑造的产物。当我试图跳出自身成为旁观者时,却发现这个“旁观者”依然是文学写作者自身的延伸。这种认知的眩晕感令人着迷:当他说“想象力是照亮现实的月光”时,我想到了他的复调式写作——从《青春万岁》的理想主义独白到《活动变人形》的多声部叙事——展现了语言自我增殖的奇妙景观。那些奔涌的意识流、跳跃的蒙太奇、戏谑的互文,早已超越了单一作者的掌控范围,成为表面上的致敬,骨子里的嬉戏。就像他在新疆岁月里记录的边疆风情,文字在描摹现实的同时,也在创造着比现实更为丰沛的意义宇宙。这种写作的“自反性”,恰如博尔赫斯笔下的“沙之书”,每一页都在重写前一页的内容。

王蒙先生谈及老舍在《茶馆》中所发出的“牙口好时没有花生米,年老时有花生米却牙口不好”的感叹,精妙的比喻既描摹了物质匮乏,又超越了具体时空,成为人类精神困境的永恒象征,正是福柯所说的“词与物的游戏”。

王蒙先生将人类感官世界的具象边界与语言艺术的无限可能并置对照,犀利揭示出文字如何突破视觉与听觉的局限,又借《阿Q正传》中阿Q与吴妈的情感纠葛,表述了语言如何以不同表达维度重塑文学叙事,赋予文本多重解读空间。

文学的感染力之强大,在于它能让读者体验到未曾亲身经历过的人生。苏联作家肖洛霍夫在《静静的顿河》中,描写格里高利抱着死去的阿克西娅,抬头看见“黑太阳”时的绝望场景,让读者仿佛身临其境,深刻感受到那种痛彻心扉的悲伤;中国古典诗词的凝练之美,在“清明时节雨纷纷”七字中展现得淋漓尽致——纷纷细雨不仅描摹出清明时令的气候特征,更以绵密雨丝织就一张无形的愁绪之网。温庭筠笔下“霏霏”的迷蒙质感与“潺潺”的缠绵声响,通过叠字的精妙运用,在音韵与意象间构建起通感桥梁。

有限字句激发无限想象的文学魔力,恰是华夏美学的精髓所在。语言让我们在苏醒中经历梦境,让我们重温,任意思考、漫步,或坐下来小憩。

庄子笔下的鲲鹏之变,从北冥之鱼化而为南冥之鹏,其庞大的身躯、神奇的变化,展现出超越现实的想象力;刑天舞干戚的传说,刑天在被断头后仍挥舞着盾牌和大斧继续战斗,这种不屈的精神与神奇的情节,不仅是想象力的尽情驰骋,更是文化深层价值的体现。这些文学创作超越了现实的束缚,却比现实更加真实地反映出人类的精神世界;它们无法被触摸,却比现实存在更加永恒。

讲座中,王蒙先生引经据典、信手拈来,笑声不断:中国传统文化中,“别来无恙”这一问候语承载着丰富的历史典故和人生智慧。京剧《华容道》中,曹操一句“别来无恙”触动了关羽的故人之情,展现了语言化解尴尬的智慧;而范雎历经磨难逃至秦国后,一句“别来无恙”,则蕴含着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时光感慨。时至今日,这句问候有时也成为人们相见无话时的寒暄之词。语言魔力,恰恰揭示了这种监督的双重性:问候既是关怀也是试探,文字既是表达也是遮蔽。

韩信与漂母的典故传承千年感恩文化,汉语作为中华文明基因库的深厚底蕴——它不仅是沟通的工具,更是承载民族记忆、延续文化根脉的精神纽带。他回溯苏轼诗词的旷达洒脱、李白诗篇的浪漫豪放,文学如何在人生暗夜中化作指引方向的灯塔,将文学魅力与生活真谛、宇宙奥秘、思想光辉熔于一炉,完成对生命价值的叩问与升华。

语言本身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

中国文字以其独特的构造、多变的语法、丰富的表达,构建了与其他语言截然不同的思维体系。

他讲1996年在德国,曾见德国人写下“吃葡萄要吐葡萄皮”,而侯宝林却以相声将其演绎出另一种趣味。苏轼吟“诗酒趁年华”,是自适的豁达;李白写“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是悲怆的寄托。一位美国教授曾调侃:“特朗普脑子里正确的那半部分,永远留不下来。”

王蒙先生的记忆如溢出茶杯的水,看似漫溢而出的语言浪花,实则每一滴都折射着他的阅读与思考。

中国文学的血脉里流淌着离别的基因,这种独特的审美情结早已镌刻在民族的文化骨骼之中。王蒙先生以学者特有的敏锐,为我们勾勒出这条绵延千年的情感脉络:《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中以物候写离思的含蓄蕴藉,盛唐“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在酒樽碰撞间迸发的旷达悲凉,两宋“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将缠绵悱恻凝固成永恒。当提及“伊昔红颜美少年”这句时,先生眼波中掠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怅惘——那瞬间的神情,恰似打开了通往古典情感宇宙的秘径,让我们得以窥见古人笔下那份纯粹而浓烈的情感质地。

在探讨文学与生命的关系时,王蒙先生展现出哲人的深度。他将人生分解为“亲历”与“铭记”两个维度,正如他在新疆十六年的岁月里,用文学的光芒照亮生命的黑夜。谈及“格里高利的黑色太阳”时,他的语调变得深沉,“不会说话的人,黑色的太阳是一种语言,是随身携带的一出人间戏剧。”

这是个人经验与普遍哲思的交融,文学语言正是这样处理这些难以直视的经验。很多东西都在并不长久的年代,他告诉我们一定要相信书籍的生命一定最长久,因为,人类热衷于对一本书的肢解和臆想。

讲座最动人的部分,是王蒙先生对文学想象力的礼赞。讲述精卫填海的故事时,他以女娲补天、愚公移山等神话传说为引,赞颂文学想象力突破现实藩篱的磅礴力量,传递中华民族坚韧不拔的苦斗精神,号召听众借文学之翼拓展生命维度。

他的眼眸中闪烁着孩童般的光彩:文学不是生活的装饰,而是存在的本质。

在剖析生活本质时,王蒙先生提出“亲历生命”与“铭记岁月”的双重命题,将人生精辟定义为记忆沉淀与自我觉醒的修行之旅。

听、说、看、写构成的认知矩阵中,写作者处于永恒的“被显现”状态。耳朵成为接收器,将声波转化为思想规训;眼睛化作扫描仪,在凝视与被凝视间完成身份确认;手中的笔或敲击的键盘,则成为回首时眼里的岁月。

文学语言的真正力量,在于它能让人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温柔的改造。当我们在深夜反复琢磨某个绝妙的隐喻时,当某个小说人物的对白突然成为我们思考的模板时,文学已经完成了它最成功的“说服”——让我们误以为那些被语言塑造的思想,完全出自本心的选择。这或许就是最高明的文学魅力:它给予我们的,恰恰是我们以为自己本来就拥有的。王蒙先生所说的“亲历生命”与“铭记岁月”,在这个意义上,不过是文学语言魅力为我们预设的两个认知频道。

中国古代的“愁”是“一江春水”,西方的“时间”是“疾驰的马车”,这些隐喻不是修辞装饰,是隆重地盈满,是无所事事和拥有奢侈的时间中,思想得以成形的基本结构。

讲座散场后,一个福柯式的洞见变得清晰:文学语言的魅力不在于表达什么,而在于它本身就是生命力的喷涌——每个句子都是活着的,在书页间呼吸。

文学使一切渺小的东西归于消灭,使一切伟大的东西生命不绝。

2025年5月14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