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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联中的文苑往事
来源:光明日报 | 黄文山  2025年05月16日16:31

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福建省文联刚恢复不久。一天,我所在的《福建文学》编辑部开会,主编苗风浦突然问:“我们这里谁会写对联?”他说闽剧艺术家郑奕奏先生八十寿诞,文联要送副寿联,这个任务交给编辑部了。一时,大家的眼光齐刷刷地落在我的身上。我自小喜爱古典文学,背诵了不少唐诗宋词,而律诗里就有联句,可资借鉴,所以确实写过一些对联。

郑奕奏是著名的闽剧旦角表演艺术家,京剧大师梅兰芳很欣赏他,坊间甚至有“北梅南郑”之誉。我们是黄巷的邻居,郑先生住前院,我住后院。每天下午,郑先生都会带着他的小孙女来到后院练身段。他精神矍铄,教学一丝不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苦思了大半夜,我想出了这样一副贺联:“粉墨半生台上过;清音一曲世间传。”

文联的老一辈文艺家,除了郑奕奏先生,我还给陈侣白先生写过贺联。2005年3月,陈侣白先生八十寿诞,福建省文联、作协拟为他举办作品研讨会,陈侣白先生亲自将会议请柬送到我的办公室。侣白先生是《福建文学》创刊时期的老编辑,也是一位满腹诗书、笔耕不辍的老诗人,该给他送一份什么样的贺礼呢?我寻思片刻,决定为他撰一副寿联:“藏山事业三千牍,岁月如歌,满腹珠玑都是寿;笔墨春秋六十年,人生得意,一肩风雨皆成诗。”我到过侣白先生家,看见以这副对联写成的条幅悬挂在客厅的墙上。后来,侣白先生还为这副对联做了一个字的修改,将下联的“皆”改成“尽”,避免了三个平声字排在一块儿。侣白先生是我的一字之师。

当然,在文联,我写得更多的还是挽联。没有想到的是,第一副挽联送别的便是苗风浦先生。

苗风浦先生是胶东人,儿童文学作家,随部队解放福建后留在地方工作,先在福建人民出版社,后调到福建省文联,任《热风》副主编,另一位副主编是著名散文家郭风先生。苗风浦主持日常工作,是编辑部的实际负责人。“文革”期间,全体编辑一度下放农村。1973年,苗风浦恢复工作,并受命重组编辑部,刊物暂名《福建文艺》(《福建文学》前身)。郭风、何为和《热风》编辑部的原班人马基本归队,一批专业作家如姚鼎生、何泽沛、何飞等也进入编辑部。虽说编辑力量强大,但缺少作者,没有作品,仍然是无米之炊。因此编辑部采取办班的形式,一次吸收三十多位工农兵学员,集中学习改稿一个月,由编辑面对面辅导,修改作品。

我正是因为向《福建文艺》投稿而被编辑部选中参加学习班的。记得那是1974年仲夏,当我从闽北山区几经辗转抵达福州时,学习班开学已经三天了。听说我来了,有三位中年人同时走出来,热情地招呼我,眼里露出欣喜的神色:“都以为你来不了呢!”通过介绍才知道,他们便是郭风、何为和苗风浦。一个知识青年,第一次投稿便受到这样的礼遇,令人终生难忘。

几年后,我从业余作者成为业余编辑,最终迈进了编辑部的大门。在许多年轻编辑的眼里,主编苗风浦十分严肃,处处小心,不苟言笑,让人心生敬畏。在工作之外,他很少和我们交谈,但相处久了,我发现他心细而善良。一次,广西作家李栋、丁章林来福建出差,我请他们到家里吃便饭。老苗不知怎么知道了此事,第二天让财务给了我30元钱,说是编辑部给我的饭费补助,这让我十分感动。

1985年,老苗离开编辑部,去主持福建省作协的工作。谁能想到,不久他便罹患胰腺癌,第二年春天辞世。老苗在上海治病期间,我曾去看望他,他十分虚弱,生命已接近尽头,但他仍然关心着编辑部和作协的工作。其时老苗才56岁。老苗的身体一向不错,给人的印象是个头挺拔,天庭饱满,两眼有神。他到作协后很想好好干一番事业,拟了很多计划。我记得前一年他还这样对我们说:“我现在55岁,还有5年好时光,要好好珍惜。”谁知道,天不假年,一个胶东大汉突然倒下,让人惋惜不已。

我为他写的挽联,挂在他的遗像旁:“蜡炬忽为灰,身后长存墨卷;新竹已成行,堂前仰望遗徽。”

岁月忽忽,不觉老苗已离世四十年。大多数年轻人都不知道《福建文学》这位曾经的掌门人,以及这本文学期刊创办初期的步步艰辛。

进入本世纪,蔡其矫先生、郭风先生、何为先生相继辞世,他们灵堂前的挽联都由我撰写。

2007年1月,蔡其矫先生病逝。记得那是2006年11月,我们参加中国作协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那一年蔡先生88岁,已经回到北京居住,他也是代表团成员。开会报到的那天,他早早地就在北京饭店的大堂等我们。看到乡亲,他显得格外高兴。印象中在开会的第三天早上,蔡其矫先生告诉我们,这两天的晚上他上卫生间时都摔倒过,摔得还挺重。大家一听,都劝他赶紧去医院检查。不久,传来消息,蔡其矫先生做了CT检查,脑部发现一个肿瘤,导致他走路不稳。一个月后,在原定做脑部手术的当天凌晨,蔡其矫先生辞世。这位一生为理想、自由、爱情和生命而歌唱的行吟诗人,他的远行,竟走得这样迅速、决绝。

举行遗体告别仪式时,主办方要我赶写一副挽联。我借来《蔡其矫诗歌回廊》置于案头,脑海里很快就有了这样的句子:“汹涌三万诗行,都成海上波浪;起落九十人生,不老风中玫瑰。”《波浪》《风中玫瑰》都是蔡其矫先生的诗歌名篇。

2010年1月,郭风先生辞世。郭风先生是我文学道路上的引路人。当年,正是因为他的热心推荐,我得以进入《福建文艺》编辑部。上世纪90年代初,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出版时,郭风先生给我作序,他写到我们的交谊:“而这给我一种机会使我得以认识一位同行、一位同事在人生道路上的主要经历,即从事文学编辑并在工余从事文学创作;这种经历看来将持续下去乃至终老。这使我感到亲切,因为这和我自己的人生的主要经历格外相似。于此,我想顺便提出一个看法,即要将此等经历持续到终老,需要一种志愿,一种信念,一种勇气;需要对待外界的种种诱惑坚持个人的操守,能够视清淡生活为一种人生境界。”先生的这番话,一直鼓励着我在从事文学编辑之余坚持文学创作。

退休之后,郭风先生还常常到编辑部走动,询问刊物的相关情况。一拿起《福建文学》,他就动了感情,手摩挲着封面,眼里熠熠闪光。郭风先生是享誉海内外文坛的散文大家,但他从不以散文家自诩,而总是强调自己的编辑身份。我在许多场合都听到他不无自豪地说:“我是一名编辑,40年代起就是编辑。”诚然,从上世纪40年代主编《现代文学》开始,编过《热风》《福建文艺》《福建文学》,到80年代创办《榕树文学丛刊》,他整整当了四十年的文学编辑。他还说,作家不是手把手教出来的,而是应该给他们发表作品的园地,发表就是最好的培养。因此,郭风先生在当编辑时特别注重发表新人的作品。可以说,福建自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到七八十年代发表作品的作家,几乎都受过他的恩泽。

在早年出版的散文诗集《叶笛集》中,郭风先生用南国乡野的叶笛吹奏生活的抒情曲,他因此被誉为“叶笛诗人”。许多人又把郭风先生比作一棵参天大榕树,庇荫着一方创作的园地,支撑着一片文学的天空,悦耳的叶笛声在其间流转,滋润了几代读者的心灵。于是我写下这样一副挽联:“文学之树,道德之树,好大一棵榕树;故乡之笛,心灵之笛,悠长几代叶笛。”

2011年1月,何为先生离世。上世纪80年代初,在黄巷居住时,我和他做过五年邻居。何为先生平时深居简出,和人交往不多。他不喜欢抛头露面,更不愿趋承奉迎。他的性格内敛而矜持,一如他含蓄严谨的文风。而他是我国新时期名字被传诵得最广的作家之一。

何为先生对故乡上海的老宅念念不忘,在72岁时回到了上海。1998年,他在省文联办理一项手续,程序较为繁杂,便请我帮忙,不少环节需要电话沟通。在这之后,形成了一个惯例,每隔十天半个月,我一定要给何先生打一次电话。十几年里,从没间断。

此时,电话的那一头,那位经历了世纪风雨、为我们动情地描绘人生风景的老人,在冬日的寒风中飘然而去。我夜不能寐,写下这样一副挽联:“九十载纸上烟云,锦文多绣山川里;百万言心中风景,健笔长存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