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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岸先生的最后时光

来源:文艺报 | 北塔  2017年12月27日07:14

11月17日晚上10点,屠老的女公子章燕教授给我发来一个微信:问我是否方便通电话。我预感到可能有不测风云。她来电说,她人在上海,第二天要赶回北京,因为老爷子病重,很可能是淋巴癌,有生命危险。我问她人在家里还是医院,她说在家里。我马上说,“我明天就到家里来”。

18日,我带着小女子昭一起去屠家。昭儿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屠老和章燕就来家里看望了她。她打小就跟我去屠家,跟屠家老老少少都认识。屠老富于童心,一辈子关心翻译儿童文学,特别爱孩子。每次跟我见面,都要首先问昭的情况。因此,我要让昭赶快去探望屠岸老爷爷。

我们父女俩一进书房兼卧室,见屠老躺在他的小床上,已非常虚弱。昭跟他打招呼时,他强打起精神,想要爬起来,边爬边低声弱气地说:“啊,子昭来了,光明来了。”他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爬起。我一直劝他别起来了,但他始终坚持。我跟章燕连忙过去,帮他起床,然后搀扶到沙发上坐下。我也在他对面的小凳子上坐下。自从1993年我开始成为他的弟子以来,我曾经上百次跟他这样面对面坐着,聊天谈事,海阔天空,如沐春风。他坚持坐在沙发上,而且背靠着椅子背,尽量坐正坐直,可能是为了保持优雅的姿势。这也是他的待客之道:与客人坐着对谈,客人告辞时,他必送出单元大门外。尽管病重体衰到这种程度,他还要坚守这份优雅和礼数。据说,10月31日,李青松带着几位朋友去看望他时,他也是坚持坐到了沙发上,而且还接受了采访。其实,那时他已经不适。而经过短短半个月,病情恶化到了如此程度。

看得出来,他虽然能如常坐着,却已没有精力像往常一样地讲话了。但我说话时,甚至孩子插话时,他都认真听着,有时还会微笑甚至微微点头,表示会心或许可。我主要是像往常一样向他汇报我的近况并表示歉意。在过去的24年里,我几乎从来没有长达近4个月没有去看望他的先例。屠岸老听着我的解释,没有说话,微笑着点了点头。以他一贯的对人的宽容和理解,他肯定在心里原谅了我,但我还是感到十分的愧疚。

他的外孙女霖霖始终手握着一把艾草,在他的小腿前扫来扫去,据老中医说,这也有治疗作用!我表示怀疑,而且烟挺大的,熏得我和章燕都觉得难受。但屠岸老微笑着看着霖霖在那儿呼扇着忙乎,还说挺好的,一副怡然享受儿孙孝顺的样子。

听章燕讲,大约一个月前,家里人就发现老先生少吃多睡,精神异常。章燕和宇平带他去瞧大夫,大夫说90多岁的老人都是吃得少睡得多,没多大关系,观察一段再说。过了一段,老爷子身上开始发痒,痒的面积大程度高,眼睛上又长了个疙瘩。再去看眼科,没想到确定是淋巴癌。但是因为级别和年纪原因,老先生被拒住院了。我乍听到这原因的说辞,非常悲愤,差点要发个朋友圈:“偌大的北京城欠屠老一张床位。”但转念考虑到种种情形,尤其考虑到他本人一生奉守的通情达理、隐忍达观的信条,恐怕不会同意我莽然公开发表这样的言论。另外,他的单位、子女等各方面都还在争取病床。遂作罢。

看病难,对于屠老而言,同样是个活生生的严重的现实问题。

那天章燕说,老爷子早上还吃了点流食,包括营养粉和牛奶。昭给他递苹果块时,他也吃了一点,旋即倒头昏睡了。过了几天,他已经基本上不吃不喝了,已完全起不了床了。亲友们都很着急甚至焦虑。但他自己倒是非常坦然。他费力地跟我说:“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每个人都要经历这个过程,到最后要面临的结局都是一样的。”我说,“是啊,佛教的最高生命境界或者说人生真谛是四大皆空。您是早就参透了的。”由于前期到医院里去折腾几次,把他折腾得够呛,他有点厌烦上医院了。他是不想麻烦子女、亲朋,也不想麻烦自己了。他是想在自己家里任其自然地回到那个永恒的家——我们人在这个尘世数十年只是过客。

我11月29日到12月7日要出访马来西亚和菲律宾,我怕他撑不到我回国的那一天,不能跟他见最后一面。24日我把私下里的这份担心对他和他的家人和盘托出。其实,宇平兄比我更着急。一方面是找不到合适的病床,另一方面是屠老自己也不乐意住院。我每次去看他劝他最多的还是去医院,因为家里条件毕竟有限,而他是患了重病的,不是那种可以顺势而终的。

果然,27日,请到家里来做检查的医生说,病情危急,必须马上住院。于是,宇平他们急忙叫了救护车,送到了离家最近的和平里医院。

28日上午,我在文学馆开了一半的会,就赶去医院看他,离开时跟他说:“现在到了医院,安心治疗吧。我得出趟国,请您等着我回来看您。”他微微点头

在国外时行程很紧,但我隔两天就会问章燕情况如何,她的回答越来越悲观,让我的心始终悬着。12月7日子夜我才回到北京,第二天上午就赶到了医院。一看我的老师已经面目全非:鼻子里既插着氧气管,又插着鼻饲管,手上打着吊瓶,还戴着生命指标监护器的终端。最让人难受的是:淋巴癌的症状在我临走前是局部显现,那时他已经全身(包括脸上)弥漫。之前我只了解到一般的癌症病人后期会非常疼痛,痛不欲生。我之前几次见他总是问他疼不疼,他都说不疼。我还以为上苍眷顾他。要知道,他年轻时登台演过戏,一辈子注重自己的形象啊。

13日下午我在他病床前陪了两个多小时,他只说了两个词。一是翻身,我协助护工帮他轻轻地翻了一下。二是可怜,是用老家的吴方言说的,而且说了两遍。听得章燕眼泪刷刷地流下来了。为了缓和气氛,我马上说,“可怜”在我们老家是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并不一定表示情况严重。其实我内心清楚,屠岸老的病情已十分严重,他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了。中国作协的领导非常重视他的病情和治疗,多方协调,请来了协和专家会诊。协和专家来看了也直摇头,说哪怕转到协和也没有良方,看来是回天乏术了。那天,他好几次伸手,跟我握手有几次,我感觉是因为他太难受,跟我握握手,可能会减轻一点病痛。有时我觉得,他好像在嘱咐我以后要继续努力拼搏,给我加油鼓劲。

15日中午我给章燕打电话问情况如何。她高兴地说,由于输了血浆和白蛋白,用了增压药,屠岸老状况不错,开口说话了,而且要听他一辈子最迷恋的贝多芬的音乐,还主动要女儿给他理发、剪指甲。我心里轻松了一点,想着等周六两个会结束之后再去看他。

没曾想,那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周六下午我们的会还没有结束,他就于下午5点钟驾鹤归去。我为自己前一天的愚笨懒惰没有能去看他最后一眼,而万分愧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