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李宾:冬天的味道(2025年第3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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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邓洁舲
本周之星:李宾

李宾,1989年生,河南灵宝人,中共党员,高中肄业。现居北京从事网约车工作,历任手机连锁门店管理、企业培训师,后参与餐饮创业失败,离乡赴京。2025年5月重拾纸笔,创作非虚构散文集《托举——写给儿子的信》等。
作品欣赏:
冬天的味道
我像一颗星星,偶然间被这座城市的重力捕获,已经环绕北京运转了三年。
我属于这片星空,因为人们只有晚上才能看到我。
车辆行驶过一段高架,橘黄色的灯光铺满了前方,看起来比辅路的白炽灯光要暖和。秋冬的痕迹在高架一侧交替,我像是飞行在树冠之间。
秋色并没有完全抹去夏天的痕迹,冬天却已经悄悄来了,时值立冬后的第三天,一个普通的周日夜晚,我仍旧在环路上穿梭,车辆驶入了一条甬道,狭窄得好像一条水渠。
“宝贝,我买了一些鸭货,一会儿我们可以一起吃。”
后视镜里是一个年轻的身影,我不关心她的宝贝是谁,只是鸭货的味道让我腹中更加饥饿。此刻的我不再是一颗星星,而是一条在水渠中觅食的鱼,我还得接着游。
我得谢谢这位美丽的姑娘,她将我从持续了很久的短途订单中解脱了出来,这一趟我们从北五环到南五环,我有了三十公里的路程可以连续思考。
饥饿让我的思考改变了方向,我不再去想什么比喻更贴合我的状态,转而在记忆里开始了翻找——每一段记忆都应该伴随着一阵阔别已久的、埋藏在心底的味道。
我闻到了柴火味,还有裹着一股浓郁酱香的辣椒味,那也是一个冬天。
那是秦岭东延余脉旁,一片沟壑纵横的黄土塬与丘陵交错地带,与北边汹涌奔腾的黄河相挟,将老家灵宝紧紧夹在中间,成了东西走向中原通西域的咽喉要道。
味道里的辣椒,正是这片土地上长的秦椒——关于它的传入,历来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明末从东南沿海海路而来,最初只是供人赏玩的异域植物;也有说法是循着茶马古道,自西向北传入中原。
而我们灵宝的函谷关,与陕西的潼关隔河相望,两道天险合称“函潼之险”,恰好扼守在这要道之上:函谷关西周时便是镐京(今西安)的东部屏障,秦汉时更成了“车同轨”的东大门,谷道狭窄到仅容单车通行,是秦国东进、中原西出的必经之路;东汉后黄河改道,潼关崛起取代其地位,成了元曲中“山河表里潼关路”的三秦锁钥。
明清时以函潼为起点的驿路人流如织、漕运繁忙,牛车商队的脚夫、驼工常年奔波在风寒道上,总爱食辛辣驱寒活血。秦椒耐旱耐储,恰好适配长途转运的需求,借着“东达洛阳、西出长安”的马蹄与船桨,顺着这条连接中原与西域的商道,在关陇大地乃至西北边陲深深扎了根。因产于秦地,便有了“秦椒”这个响当当的名号。
我舔着干裂结痂的嘴唇,沿着这片土地寻找着记忆里冬天的味道。
黄土塬的秋冬,比北京来得纯粹。秋就是秋,漫山遍野的绿色早已经被枯褐色覆盖,风里卷着的都是暖秋的土腥味。
至于冬天,那就更纯粹了。西北风似刀,在这片土地上刻下了满目沧桑。寒风瑟瑟,似是拉扯着黄河的低吟,至今仍回荡着张养浩的叹息。
嘴角裂开了深深的一道血口,就像塬上的沟壑。我总是忍不住咬上去,逐渐用力,嘴里尝出一丝咸腥味道的时候,才放开疼麻了的嘴角,一种自虐般的快感,就像大口啃咬着夹满辣椒的黄馍。
冬天是属于炉火的,每家每户都有一个蜂窝煤炉子,上面坐着一壶水,暖壶灌满后就任它继续沸腾鸣叫,给冬天增加一点湿意。
炉火旁配备的火钳子,是烤馍的绝佳工具。掺着玉米面的黄馍,还有纯白面的白馍,切成了片,放在火钳子上,置于炉火中间,勤翻面,不消片刻,便是两面金黄,外酥里嫩,夹着辣椒酱,吃得“嘶嘶哈哈”的。
黄土塬上冬天储制的菜很多——大白菜腌制的酸菜、红薯藤腌制的咸菜、雪里红、芥菜丝、腌萝卜干、腌辣椒丝,最绝的就是辣椒酱。
而这所有的腌菜,只要搭配上辣椒酱,不管是夹在黄馍片还是白馍片里,都能吃得满嘴生津,浑身发热。我冬天总爱烂的嘴角,大多都因为贪这口辣椒酱。
这辣椒酱有说法,要想储存到开春之后,就得仔细烹制一番。
选好的秦椒,无论红绿,过水清洗后晾干水分,剪去椒尾,接下来就要剁成秦椒碎。以前没有电动工具,像如今那么方便的绞肉机,根本不敢想。偶尔会有机械绞柄式的工具,也是挨家挨户借用。寻常人家要么用打麦场的石碾子,要么用蒜臼捣碎,只是这两种方法弄下来都太过细碎;想吃带有颗粒感的,还是会选择用刀剁。
备料也得齐全,一般会用姜末、蒜末备用;想吃得讲究点的,再准备一些花生碎和熟芝麻。
关键还得炼制料油,这是味道的核心。起锅烧油,一般用自家榨的豆油或者花生油,要按照辣椒的量放,油得大,这样才能储存更久。
油温稍热后保持中小火,放入芫荽根、胡萝卜条、大葱、洋葱,等水分炸得差不多了,再下入香料(八角、花椒、香叶),等炸至金黄后,用笊篱捞出残料,其实不舍得丢也没关系,留着下面条也是很香的。
接下来要注意了,得把蒜末用清水洗一下,否则炸出来会苦。将蒜末、姜末下入锅中,也是炸至金黄,这时候油里散发的已是扑鼻的香气,下入辣椒碎慢慢搅拌,把水分炸出来才是关键。
锅里此时应该起了一层白泡泡,说明水分已经基本炸干。这时加入开水焖软后的西瓜酱豆,同样等待水分炸干后,加入花生碎和熟芝麻,再按照口味放盐和味精,搅拌均匀后,放凉就能装罐了。
此时的锅内,红彤彤的辣椒酱上飘着一层红亮的辣椒油,香气四溢,这时候要是拿着热气腾腾、刚出锅的暄腾大馒头,我能吃两个!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好评这么多了。”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我一阵恍惚,我一时没有弄清楚身在何处。
下意识咬了咬嘴角,并没有裂开的伤口。车辆已经到了槐房西路,再有几分钟就到目的地了。
我回过头看了一眼,是那位姑娘在说话。
“姑娘,你是说我吗?”
“是的,我近些天一直打车来这里,今天是最快的一次,而且我看手机也不晕。”姑娘在夸我,我听出来了。
“谢谢,可能我开得稳一些吧。”
“而且还快。我看你后台的评分很高,而且勋章墙都差不多挂满了。”
“谢谢,晚上交通状况好。”
我感谢着姑娘的好评,也为她的坦诚感到开心,这就是青春该有的样子,自信大方,像家乡的山茶花。
我还没有彻底从记忆里抽离,满脑子还是辣椒酱的味道。
“姑娘,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啦,请讲。”
“我是写非虚构散文的,我想问问你,你觉得冬天是什么味道?”
“你是作家?”姑娘很诧异,又显得兴奋。
“不,不能算是,我只是一个写作者。”
姑娘想了想,回答了我的问题:“冬天,应该是橙子味儿的。我姥爷家冬天会生火炉,我常在上面放一个橙子烤着。”
“我明白了。你是北方人吗?”
“我老家是山西临汾的。”
我有些激动,那里离我们家并不远,灵宝与山西隔河相望。
“我是三门峡灵宝的,对面就是你们山西的运城市,我去过你们临汾,真好。”
“真的呀,太好了,今天真是太开心了。师傅,你让我想起了刘慈欣。”
我惊讶地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
“你们都是业余抽时间写作。”她回答了我心里的疑问。
“谢谢,我很喜欢刘慈欣,他的作品我读过很多遍。能下笔写作,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三体》中,他笔下的罗辑,送给女友的小说里所创造出来的人物走进现实的那一段,对我触动很深。还有他的《球状闪电》开篇,陈教授父亲对他的寄语,要找到这一生最痴迷的一件事,心无旁骛地潜心钻研,这样的人生会获得极大的圆满。”
面对姑娘的热情和坦诚,我也选择了真诚的诉说。
目的地到了,我把车稳稳地停在了小区楼下,姑娘下车后站在窗口向我挥手,像是风中摇曳的那朵山茶花。
灵宝的冬天是炉火间的温暖和辣椒酱的味道。我努力地回想,北京的这三年,冬天好像并没有什么味道。
也许,以后的某天,我再次进入记忆里面翻找的时候——北京的冬天,漫出来的应该是暖光下的明媚笑容,还有若隐若现的橙子味。
本期点评1:
橙子味的冬天,文学里的相逢
这篇散文语言朴实细腻,以味觉为线索,串联起记忆中的故土黄土塬与眼前北京的冬天,完成了从乡愁羁绊到当下认同的情感过渡,于日常生活场景中抒写了当代人的精神状态。
作者是一位网约车司机,他与坐车的山西姑娘闲谈冬天里辣椒酱的辛辣与烤橙子的甜香,无关功利的暖意消解了异乡人的漂泊感,最终以 “橙子味冬天” 的意象诗意诠释了都市善意;回忆维度则以秦椒为媒,溯源千年文化,函谷关、潼关的历史图景与辣椒酱制作的匠心细节相映,蜂窝煤炉烤馍片、二十余种腌菜的冬日味觉记忆,勾勒出黄土塬的生活美学,让食物成为连接个体与故土的精神纽带,而味觉、地理、感官层面的多重意象交织,更让乡愁成为承载地域文化、生活智慧与情感温度的复杂载体。
结尾 “北京的冬天终于有了味道” 的顿悟,是全文的精神升华。从初到北京的疏离感,到以味觉记忆唤醒心底乡愁,再到在新的日常中寻得归属感,这不仅是个人层面的心灵成长,更折射出当代人寻找精神根系的普遍困境与突围路径。食物作为鲜活的文化载体,既留存着独特的地域基因,又成为跨越隔阂的情感桥梁,让每个漂泊者都能在味觉的慰藉中安放乡愁、拥抱新生活。而这也印证了,味觉在文学中早已超越单纯的感官体验,成为承载情感记忆、身份认同、与生命状态的多重象征符号。
而文章的最后,一场发生在网约车车厢里的文学闲谈,以最质朴的方式消解了文学创作的滤镜。司机因刘慈欣作品萌生写作执念,同样的“业余写作”,袒露的是普通人对文学的真挚热爱与创作向往。这场不期而遇的对话,鲜活又亲切,既印证了优秀文学作品跨越圈层的感染力,也彰显了创作从不是专属特权——无论是奔波于生计的网约车司机,还是热爱阅读的年轻姑娘,对文学的热爱与表达的渴望,都能在日常的偶然相逢中碰撞出温暖火花,让文学创作回归到 “以文会友、以情相通” 的本真模样。网约车车厢就像个奇妙的 “文学偶遇空间”,和素不相识的司机聊起文学,那种意外的同频真的特别令人难忘:文学从不是象牙塔中的空谈,而是对生活肌理的细腻捕捉。而这篇散文虽篇幅不长,却印证了创作的本质:所有动人的文字,都源于对日常的珍视与对情感的坦诚。
——王清辉(中国作协创研部副研究员)
本期点评2:
普鲁斯特效应,即由特定气味触发并唤醒个体早期记忆的心理学现象。与脑部构造相关,气味诱发的记忆,具有高度个性化、情感强烈且细节生动的特征。
开篇设喻新颖而熨贴,“我像一颗星星,偶然间被这座城市的重力捕获,已经环绕北京运转了三年”,而乘客言语与鸭货味道,唤起了"我”的饥饿感,如“一条在水渠中觅食的鱼”,"我”转为向记忆库里翻找。
以秦椒为切入口,逐渐复译了黄土高原千沟万壑间,家乡灵宝浓厚的地域特色与历史文化深厚积淀。敏锐的捕捉力,使行驶北京高架桥上的作者,曾感到飞行在树冠间,并且“秋色并没有完全抹去夏天的痕迹,冬天却已经悄悄来了”。当山川地貌,千里一变,作者揭示道,黄土塬的秋冬比北京来得纯粹,“秋就是秋,漫山遍野的绿色早已经被枯褐色覆盖,风里卷着的都是暖秋的土腥味”,而冬天“寒风瑟瑟,似是拉扯着黄河的低吟,至今仍回荡着张养浩的叹息。”
从函谷关西周时便是镐京的东方屏障,到东汉后黄河改道,潼关崛起取代其成为“山河表里潼关路”的三秦锁钥,历史魔方不仅显示时空变幻的力量,也见证飞行的水,见证着九曲黄河的一往直前,留下淳厚民俗,“东达洛阳、西出长安”,明清时常年奔波在风寒道上的脚夫、驼工们,为驱寒气,使秦椒在关陇大地乃至西北边陲深深扎了根。
温暖的柴火味里,两面金黄、外酥里嫩的黄馍白馍,品种丰富的腌菜,香得让人馋涎欲滴的秦椒酱,故乡的香,是深潜黄褐色泥土的香。将童年因嗜辣椒酱,嘴角裂开的深深血口,比喻为塬上沟壑,文中人与地几乎融为一体。为早愈而咬上伤口,“嘴里尝出一丝咸腥味道的时候,才放开疼麻了的嘴角”,感觉像大口吃夹辣椒酱的黄馍,这也是一种味觉。古往今来,披荆斩棘驱走生命中的“寒气”,坚韧不拔一路前行的身影,又在探寻哪一种味觉呢?
倘若地球即将面临二维化的攻击,以何为媒介才能储存文明信息?大数据吗,量子存储、晶体存储吗?不,作者愿像《三体》中人物一样大声回答,石头,绝境中,最顽强的生命力,最古老原始的方法被重提“把字刻在石头上”。以文字,为火种,以自己手中微弱的火光,汇入文明延续的河流,从今夏尝试非虚构写作起,在北京夜间,每一个等网约车订单的间隙,作者总是及时记录,勇于剖析自我,一边长夜谋生计,一边守护精神灵石,他的散文集《托举——写给儿子的信》中,关于生命哲思及对孩子寄语等部分约七万字,陆续发表于中国作家网原创频道上。作为《三体》的忠实读者,曾多次提及《三体》,作者的文字肌理间,既充盈生命的光热,耐心描摹日常事物的真实状态,沉淀生活的厚重滋味,又似潜伏一个局外人,始终昼夜冷静旁观,这也如《三体》中程心所言,像站在宇宙的边缘回望,“既看得见细节里的温度,又能跳脱出来,看清命运的脉络。”
——卢静(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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