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陈小丹:青盲(2025年第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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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邓洁舲
本周之星:陈小丹
陈小丹,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潮州市湘桥区作家协会副主席,潮州文学院签约作家。获中国作家网原创频道2024年度“文学之星”。作品散见于《诗刊》《当代小说》《红豆》《散文百家》《胶东文学》等。出版散文集《凳子上的月亮》《漫,时光》。
作品欣赏:
青盲
一
早晨五点四十六分,窗帘漏出一缕光。周栩睁开眼,听见窗外垃圾车在后巷慢慢倒退,“嘟嘟”,一声比一声短。他盯着天花板发呆,没有立刻起床,像在等脑子归位。耳边还有另一个声音,断断续续,是母亲在咳嗽,从隔壁飘来,混着痰液的喉音。不是很重,但持续,一种体内不死的潮湿。
起身,赤脚踩在地砖上,微凉。他走进隔壁卧室,看到母亲半靠在床头,脸色暗黄,嘴唇干裂,眼皮耷拉着。床边放着夜壶,没盖严,味道轻轻冒出来。她终于咳完,说:“帮我翻个身。”他说:“好。”声音不高。
他熟练地帮她侧过去,拿毛巾蘸温水,擦了擦背部,再把热水袋放到她腰下。母亲头发散乱,几根贴在脸颊上,他帮她拨开。她像是忘了今天星期几,又问:“你今天几点上班?”他说:“九点接单,时间还早。”
说完他走进厨房,电饭煲里还有一点米汤,锅里剩的稀饭已经酸了,热的时候冒出一股发酵的甜臭。他没倒掉,只是皱了一下眉。米汤煮开,他切了半个馒头丁放进去,再加一点葱花和鸡精,是母亲能喝下去的口味。他自己则拌了点老干妈,啃了两口凉馒头。
吃完洗碗,换上工服,带上蓝色外卖箱。出门时母亲叫住他:“你等一下。”她伸手摸床头柜,从塑料药盒下抽出两张二十块钱的皱纸币,“今天医院那边记得问问周医生,开药的时候能不能只拿一半量”。
他说:“我知道了。”
外面阳光初起,一切都还在变暖的路上。电动车停在车棚,电量刚好满格。他打开APP,页面还显示“今日未打卡”,按下“开始接单”后,界面转变成蓝色。接着,他把蓝牙耳机戴好,塞进右耳,骑上车,拐过巷子,向市区驶去。
清晨的城市像刚刚醒来的病人,睁开眼但还没下床。沿街店铺大多拉着卷帘门,只听见卖早餐的小贩支锅点火的响声。空气里混着锅贴、麻团、烧饼的香气,也混着昨晚剩下的灰尘和汽油味。红灯时他停在队伍最后面,车流堵在一起,一名骑着哈雷摩托的年轻人扭头看了他一眼。他没看回去,脑子里正空着。
第一单是万家小区的外卖,牛肉面。客户备注“汤少一点”。他准时取餐,骑行七分钟,送到一个眉头紧锁的中年男人手里。对方看了一眼汤面,说:“这哪叫少汤?”声音不大,但语气阴沉。他想解释一句,嘴巴张开又闭上,只低声说:“您再试试看吧。”
第二单路上,他在一个红绿灯口摔了,为了躲避一个突然折返回来的带小孩的女人,他一拧车把,倒在路边。掌心磨破了,裤脚破口了,膝盖擦了一块皮。女人没道歉,只拉着孩子快步走开。周栩坐在地上呆滞了几秒,起身查看了车有无损伤,掀起车身继续走。他不生气,也不咒骂,只是眼里有一点浑浊的东西没褪下去。
中午十一点半,他在市政公园背后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太阳偏头了,身上开始热,脱下工服上衣,里面的T恤湿了。他刷着短视频,一个博主模仿家长训小孩,底下有几十万人点赞。他没笑,盯着屏幕两秒,屏幕右上角挂着一个小小的标志,是CitySense情绪监测APP的后台图标,不停闪着,这个APP是公司要求安装的,他不能卸载,只能眼睁睁看着后台一点点闪动,像耳边挂着的苍蝇,甩不开。突然,他想起母亲的药还没开,就起身骑车往医院方向去。
经过一个拐角,一只灰色的小狗从路边冲出来。他刹车,狗吓得跳到垃圾桶后头。那狗瘦骨嶙峋,一只耳朵塌着,脖子上还有一块没长毛的伤疤。他盯着它看了两秒,从裤袋里摸出什么,是个旧物——一把折叠刀,刀柄掉漆,刀刃上有暗红锈点。他没打开,只在手里捏了一会儿,像是在提醒自己什么。然后把它收了回去,继续骑车走了。
阳光越来越强,马路发白,像被晒得起皮。他骑在车道上,耳机里传来下一个订单的提示音,滴的一声,像一枚小小的针,扎进耳道深处。
二
乔嘉睿每天早上七点喝咖啡,不加糖,也不加奶。他曾试过低因版本,但喝着总觉得心里发空,像那种会议上被淘汰的PPT,内容再完整也没人点开。他的厨房收拾得像实验室,杯子都按颜色从浅到深排好,碗碟整齐叠在浅灰色沥水架上,抹布每三天换一条。
等待咖啡凉下来的时间,他站在阳台看向楼下。天还没亮透,环卫工人在扫街,几只喜鹊落在对面梧桐树上。他住在老城区的一栋老楼五层,房子是二十年前单位分的,单位早解散了,人也走散了,只剩他,和楼下那只总是在垃圾堆里翻塑料袋的狸花猫。
桌上那张城市情绪地图是昨晚打印的,用红、黄、绿三色标出了几个主要区域。地图中央圈出一个红色小点,是在西街口附近的一个公共停车场。一个数值超过0.87的异常情绪波动。他昨晚盯着数据看了很久,没报警,也没备注。他只是把那串数据输入系统模型,打了一个标签:波动未持续。
“CitySense”——城市情绪识别系统,是他这些年自主研发的项目,准确说,是“潜在危险情绪状态识别框架”。很长的名字,被一个朋友戏称为“老乔的第六感”。没经费、没助手,只有一台旧服务器和几个自己焊接的接收模块。模块藏在天台的塑料水桶里,在晴天里微微发烫,像一只沉默的耳朵,听着城市的心跳。
起初他只是一个人在阳台的电脑边搭建了最初版本的服务器。几个月后,他凭着在京冶院留下的人脉,说动了一家外卖公司,允许他在小范围内对外卖员群体推送CitySense APP做隐性情绪监测。APP通过调用手机里的感应模块,时刻记录使用者的体征数据如体温、心率、血压、生物电节律、微弱的电磁扰动等以及操作数据如点击频率和准确度、按压力度、使用时间等等。外卖员常年奔波在街头,频繁接触各种各样的人,应对各类情况,是最容易积压高压情绪的人群,也最容易被忽视。他需要一个实验群体来验证自己的模型,而公司只关心,数据是否能帮他们降低员工突发事故概率。
当年在京冶院,他是逻辑算法组最年轻的副高工,研究的是材料力学中的断裂预测。女儿乔安宁七岁时被一辆闯红灯的泥头车撞死,司机逃逸,后来抓住了,是个没有身份证的“假人”,人送来赔偿五万。他老婆收了钱,半年后搬到广州去了,没带走什么,只留了一句话:“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一直觉得凡事都应该有答案。”
后来他调岗、辞职,仍旧住在这套老房子,一住十年。
墙角的电脑响了两下,是系统警报,提示设备3号模块掉线。他把保温杯放进背包,抓了钥匙和折叠凳,走到阳台拐角的小门,打开。那是一条没人知道的逃生楼道,通到楼顶。顶楼一户住家用电焊封死了自家门前通道,乔嘉睿用三年时间才说通对方让出一点空地。
走到天台,风有些大,头发被吹得贴在头皮上。他蹲在塑料桶前,掀开盖子,一只麻雀从边上扑棱飞走——它几乎每周来一回。电路接头松了,他拿起小钳子重新固定,拧了几圈,系统自动恢复。
城市在他脚下,一排排楼顶像平铺的电路板。他想起一个几年前的梦:他站在城市上空,听到每栋楼里传来的声音,像一千个耳语叠在一起,有人咒骂,有人哭泣,有人喊“救命”,还有人一直笑。他在梦里记得很清楚,有一个笑声特别刺耳,像小孩拿硬币刮瓷碗。那个梦之后,他开始记录情绪值,设定模型。
模型不复杂,是基于生物体的基础体征和电磁数据的复合算法。听起来玄,其实就是把人的状态当作一组组参数观察。他不是心理学家,也不是预言家,他只是相信,人在极端情绪爆发前,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他重新盖好桶盖,坐在折叠凳上歇了一会儿。阳光升高,远处的高楼逐渐被照亮,天台上的风带着一点工地的土味。他点开手机上的“情绪实时图”。屏幕里一个区域正在缓慢变红,是西南方向,一个市场旁边的公寓楼,数据在0.82至0.84之间徘徊。
他盯了几秒,记下坐标。系统提示:疑似短时强情绪聚焦,未达干预标准。他没有标记,只轻声说了一句:“你最好只是难过。”
关上门,屋子里安静得可以听见冰箱压缩机的运转。他拿起桌上的笔记本,开始记录今天的情绪异常数据。数据后面,他多加了一句注释:
“重复出现,但无发作。若不是系统错判,那就是他自己收了回来。留意。”
写完这句,坐了一会儿,忽然感到一丝寒意。他把窗帘拉开了一点,让一线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穿过灰尘,落在桌边女儿的照片上。
他很久没碰那张照片了。今天早上,他想起她笑的时候喜欢说:“爸爸你不要总是皱眉,皱多了你以后长胡子的地方都会变歪。”
他用手指抹了抹照片的边角,像是道别,又像是道歉。
三
中午十二点五十七分,周栩把最后一单送到南站附近。客户没接电话,他在烈日下站了五分钟,对方才开门,穿着拖鞋和背心,叼着牙签,眼睛盯着他背后的电梯。餐接过去,连句“谢谢”都没有。他点了“完成”,电动车推到阴影里,正准备歇会儿,屁股还没挨到台阶,就响起下一单的提示音。
他低头看了看手机,电量还剩18%,咬了咬牙,按了“接单”。
天气太热了,骑车的时候风都是热的,像在没揭盖的蒸锅里。他头顶起汗,眼皮发紧,手掌贴在电动车把手上,一会儿就冒湿气。送完这一单他想歇歇,顺手推车拐进一个小区前的空草坪。
他把车靠在墙边,坐在阴影里抽烟。嘴唇发苦,咽口唾沫也干。打开外卖箱,喝了一口自己带的矿泉水,已经温得像刚泡过茶。咽下去,喉咙的干渴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更干了。
手机电量掉到15%。他关掉后台,调成低电量模式,又打开短视频APP。他知道不该看,可还是点进去。一条条划过,“父亲用轮椅推孩子赶地铁,网友直呼感动”,标题配着大红粗字。没有声音,他只盯着看了三十秒,忽然,手机屏幕黑下来。他看到自己映在屏幕上的脸,颜色发暗,额头汗珠挂着像水银。他把手机收回袋里,靠着墙闭眼。
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个女孩路过。一个穿校服,背着小书包,另一个像是姐姐,牵着她走得急。小的那个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犹豫。他想抬头对她笑一下,但没笑出来,只低下头。
他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大概也是这个年纪,在村口等母亲买菜回来,他拿一根小树枝在地上画圈,一画就是半小时。他画了一个池塘,画了鸭子,画了自己。然后风刮过来,把灰尘吹起来,一切都模糊了。
“池塘没有了。”他小声说了一句,不知是给谁听。
电动车电量警报响了一声。他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骑车去充电桩。边充电边刷了一下今天的收入——七单,一共五十八块,扣掉平台抽成还剩不到五十。
医院那边还没来电话,但他知道,药得开了。母亲的药市面上不好买,必须让周医生写处方。他犹豫了一下,点开了通讯录,拨了个号码。三声响,对方接了:“喂?小栩?”
“舅舅,”他顿了一下,“能不能借我点钱,我妈最近药费有点紧,我……我尽快还。”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像有人在走动。
“你现在不是在送外卖?一个月也能挣点吧?”
“是……但最近少。”
“你还是想想其他法子吧,我最近手头也紧。你妈年轻时候那么要强,要是知道你连药费都得张嘴……唉,算了。”
“……好。”他说完,把手机从耳边拿下。舅舅还在说什么,他直接挂掉了。
他一言不发,把手机丢进外卖箱的侧兜里,靠着电动车站了几分钟。头顶的阳光越来越重,热气顺着天灵盖往下灌。眼前有点发黑,抬头的时候,他看见前方空地有只狗,是昨天见过的那只,脖子上还带着伤。它正蹲在一堆泡沫箱边,舔地上的某样东西。
周栩走了几步,狗抬头看他,一双泛黄的眼睛没有警惕,只有迟钝。
“还真没死,”他轻声说,“真能活。”
狗没有动,甚至没退。他看看地上,是一滩泡了油的纸巾和骨头渣。狗舔得认真,尾巴轻轻动了一下。
周栩蹲下来,摸了摸口袋,掏出那个折叠刀。
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把它放在手心。太阳把刀柄晒得发烫。他盯着狗的伤疤,忽然觉得有点恍惚。像在看某种命运的样本。他抬起手,却没做出动作。
这时,一个小孩从后头的超市出来,手里拿着面包。小孩站在狗跟前,撕下一块,轻轻放到狗前面。狗吓了一下,但还是低头吃了。小孩笑了一下,蹲着看它。
周栩站起身,退了一步,把刀收回口袋。
阳光照在脸上,他觉得额头像被什么烫了一下。他摸了摸,指尖湿的,不知是汗还是泪。
走的时候,他没有回头。只听见那小孩在说:“你别怕,它是好狗。”
他没有说话,只把耳机重新塞进耳朵,低头看电量——剩12%。他点开接单界面,下一单是回民街牛肉粉。
他踩下电动车的踏板,风从耳边吹过去,一点也不凉。
四
乔嘉睿做梦了。
梦见自己坐在一间没有窗的会议室里,桌上放着一沓又一沓数据报表,像雪堆。他翻着,纸张一页页发出细小的响声,像针在刮玻璃。忽然他抬头,发现四周墙壁正在慢慢发红,那些数据表也在冒烟。他站起身想喊人,但喉咙却像被塞住了一样发不出声。
他在汗水中惊醒,屋里很闷。墙上的钟指向凌晨三点十二分。他下床喝了口水,又坐到电脑前。
屏幕还没熄,情绪监测图静静泛着蓝光。他本打算凌晨两点关闭数据收集,但忘了。现在图上正跳动着几个波动点,其中一个——北新区紫竹园——跳得特别频繁,像心率不稳的病人。
他把鼠标点上去,显示数据值0.89,已持续超过11分钟。
模型设定里,这样的数值属于“临界红警”,如果接近0.9且持续超过10分钟,将自动生成本地警示。但他的模型还没有接入任何官方系统,只是一个孤立的自我反馈器。
他拿出笔记本,在那条数据后写下:“注意:日间波动频率高,情绪强度稳定,但未进入行动阶段。怀疑与热浪、压迫性人际交流有关。”
他不打算报告。他曾联系过市里一个应急科技合作项目小组,对方看了他的模型,说数据还得“经过清洗、模型还需外部认证、应用建议等流程”,然后说:“我们很欣赏您的理念,但实际操作还需慎重。”
乔嘉睿关掉电脑,走进厨房。他的夜里分两段,中间总要喝一杯茶,烧水的时候,他靠在厨房门边,看着门口鞋架上那双深蓝色胶底鞋,那是他女儿小时候穿的。他没扔,一直放着,偶尔看看,像在测试自己是否还疼是否还活着。
烧水壶啪地一跳,他冲了一杯熟普,回到书桌前重新打开笔记本电脑。这次不是看模型,而是打开了一张地图。
他搜索“紫竹园”,调出街景,沿着那片区域一点点观察。每看到一个骑着电动车的外卖员,他就停顿一秒。有一个画面定住了:在小区北门边的树荫下,一个人倚着电动车抽烟,戴着鸭舌帽,低头看手机。画面有些模糊,但他的姿态像极了一只盘在热气中的猫,看不清表情,却能感受到松弛下的警惕。
他把画面截了下来,存在桌面。文件名改为:“Z-1,疑似重点关注点。”
接着他又补充一行笔记:“未确定是否为情绪主源,待观察。未必危险,或为持续内压个体。”
写完,他忽然停住,目光落在“持续内压”那几个字上。他觉得这个词不太对,但一时又找不到替代的。他轻声念了一遍:
“持续内压个体。”
念完他摇了摇头,合上电脑。
天亮后,他如常去楼下买菜。小区门口有个卖青菜的大姐,他每天在她那里买一把空心菜或小白菜,再顺手拿点姜葱蒜。今天他多买了一根苦瓜,回家路上想:若系统真的能帮助这些人,或者阻止那些一言不发却快要爆炸的个体“越轨”,这一切值不值得?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
如果连试都不试,人就太容易消失在别人没看到的地方了。
五
屋里闷得像水缸,他躺着,眼睛睁着,天花板反着街灯的光,像一块浸过油的毛巾。他妈在隔壁咳了一夜,间或喊出几声梦话,含糊、哑着,像小孩刚学会说话。大概三点的时候,他起身把水烧上,给她兑了一杯温水,小心地扶她起来喝了几口。
她手很冷,喉咙咕咕响,他听着,想哭又没哭。
喝完水她躺下,忽然说:“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他说:“嗯。”
她又说:“你小时候有劲,骑自行车不让别人帮推,非得自己骑。”
他没接话。她翻了个身,咕哝一句:“后来你变了。”
他坐在床边,低头看自己的手。他想说“不是我变了,是日子太硬了”,但没说。他怕她听不懂,也怕她听懂了。
天快亮时他才迷迷糊糊睡着。醒来时太阳已经升高,屋里热得像没关电炉。他洗了个冷水澡,站在镜子前看了会儿自己的脸:黑,眼神空,嘴唇有点脱皮,眼角有皱纹。
“你现在这个样子,要是给以前的自己看见,能不能忍?”他问镜子。
镜子没回答。
他照例背上外卖箱出门。可今天他没接单。他走得快,像要赶去一个约好的地方。
傍晚六点多,天开始沉下来,热气还未褪,但不再凶猛。城市像一个刚跑完五公里的人,满脸通红,但喘气均匀。周栩从医院出来,手里拿着一小袋药,塑料袋上还有一块黑笔写的“欠费提醒”。他看了一眼,把它折成两半,塞进外卖箱底部。
他没接单。他告诉系统“休息”,又怕接单频率下降,就在地图上随便点了一个“配送繁忙区”,装作在那儿。他说不出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习惯把自己伪装成“还在努力”的人,即使明知道没有人真正关心他努力不努力。
他慢慢骑到城外河边。那是一条市区边缘的支流,两岸种着柳树,石雕栏杆斑驳,长椅上偶尔坐着遛弯的老人。白天人少,傍晚才有些热闹。现在还没到饭点,他选了一处人稀的地方坐下,掏出一根烟,没点,就叼在嘴里。
风不大,树叶几乎不响。河面反着夕阳的红光,晃得人眼底发干。他盯着水面看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脚步声。是那只狗——灰毛、塌耳、脖子有疤,正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它在距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停下,蹲着,不叫,也不动,只看着他。
周栩也看着它,一个人一条狗,一个坐一个蹲,对峙着,像两个不说话的病人,在候诊室里熬时间。
他慢慢把折叠刀从裤袋里摸出来,折叠的,老旧的,开口有些生涩。他没急着打开,只是用拇指一遍遍抚过刀柄的刻痕,那是初中时刻上的一行字母,早已模糊不清。
狗动了一下,朝他靠近半步。
他忽然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动手吧,没人看见。
他低头,看着那只狗肮脏的毛,想象刀子划过去的声音。那不是杀戮,是一种证明,证明他不是被这个世界吞掉的废物,至少,他还掌握一种权力。
他的手微微抬起,准备打开刀刃。
就在这时,左前方不远处,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
“你干嘛?”
他一怔,猛地回头。柳树后站着一个中年人,穿白衬衫,黑裤子,似乎刚下班,手里拎着超市购物袋。他皱着眉,打量着他和狗。
“你要干嘛?”男人又说了一句。
周栩没回答,手悄悄把刀收回,塞回裤兜。他站起身,头低着,从石栏旁绕过去,像个被叫去训话的学生。
走出十几米后,他偷偷回头,那男人还站在原地,狗也还在蹲着,没离开。
他突然有种羞耻感。不是被抓包的羞,而是一种更深的东西:原来有人在看我,而我刚才是那副样子。
他快步离开河边,穿过红绿灯口,走进临街小卖部,买了瓶矿泉水。店主是个戴老花镜的女人,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破了点线头的裤脚,没说话。他付完钱走出门,阳光从右侧斜射进来,照得他眼角发烫。
他靠着树站了一会儿,喝水,喘气。脑子里一团乱,像有人拿根扫帚在里面不停搅。
他想:那男人会不会报警?会不会记住我的脸?那条狗会不会后来死了?
又一想:我到底在怕什么?怕杀一条狗,还是怕自己根本就快撑不住了?
他抬头看天,天像被谁在头顶捏了一把,皱巴巴的。喉咙里有一股咸味,一开始以为是汗,后来才知道,那是血,他咬破了自己嘴唇。
他坐在街边的长椅上,用手指沾了点血,盯着看,暗红发亮。他没擦掉,只是放在腿上,任它干成一小块,像一种凭证。
六
夜已经很深了,阳台外是一片湿漉漉的灰色,天空没有月亮,只有云,压得低低的,像不愿散场的梦。
乔嘉睿坐在客厅沙发上,腿上放着一台老式笔记本电脑。屏幕发出幽蓝的光,照亮他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像是多年未解的计算式。
他已经连续三晚被同一个红点困扰——那个紫竹园片区,编号Z-1的个体。
模型显示,那个人的情绪指数在近四天中,六次接近报警值,最高一次达到0.93,但每次在临界前停住。
不是系统误报。他重新校验过所有传感器,误差在0.02以内。不是算法问题,也不是短暂的“城市躁动”。那就是一个人,一次次地,走到爆发的边缘,然后……退了回来。
大多数“情绪尖峰”要么爆发,要么缓解。只有很少的人能把那股冲动压下去,再压下去,反复几次。
这不像是情绪波动,更像慢性的、克制的折磨,他以一种持续的、把刀藏在骨头里的方式在活着。
他记起了十几年前的一个病人。那时候他还在京冶院做数据临床联动研究。他曾调阅一个患者的脑电图:图谱线条平稳、细密,看上去像一片风平浪静的湖面。医生说那人从楼上跳下时没有任何前兆。
他问:“是不是设备没监测出来?”
医生看了他一眼,说:“不是,是他太沉了,沉到设备听不见。”
他那时没太明白,现在,他觉得自己明白了一点点。
他把Z-1的相关活动轨迹数据调了出来,不是很精准,但勾勒出一个大致画像:白天送外卖,夜晚常出现在城市边缘地带,有时在医院附近,有时在河边,有时停留极长时间,一动不动。
城市太大,太亮,亮得刺眼,反而看不见细节。而他造的模型,哪怕再精密,也只是光谱里的一种灰。他知道,他不能再等。
他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巧的便携型感应器,像一只老式手机,是他自己组装的,能进行大致的电磁场扫描,但距离限制在50米内。他准备亲自去一趟。对照过去三天的活动轨迹,他找到了一个频率最高的地点:河边的步道。
他看了眼时间:凌晨一点零五。
夜风扑在脸上,带着一点雨的腥味。他没有打车,而是骑了那辆用了八年的电动自行车,马达声音像喘气。他沿着熟悉又陌生的路线,穿过已经打烊的便利店、空荡的公交站牌、天桥上贴着老旧牙医广告的栏杆,穿行而去。
大约三十分钟后,他到了河边。
远处灯光稀稀拉拉,有一只流浪狗蹲在草地上,耳朵一抖一抖。他走得慢,脚步轻。把感应器调至低音模式,打开。
“嘟——嘟——嘟……”
一开始只是均匀的背景波动声。忽然,“嘟”的频率快了一些,音调上扬,一小格显示跳动了两次。
他停下脚步,抬头看。
对面柳树下,真的有人,一个男人,站着,靠着护栏,身影笔直,像一棵脱水的树。他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低着头,背影看不出表情。
他没敢靠近,只是站在对岸。看了他一会儿,目光移不开。他把感应器关掉,放进兜里,轻声说了一句:
“你还能退回来,已经很厉害了。”
那人没回头,不知道听见没有。只是低头站着,整个人像贴在影子里。
乔嘉睿站了几分钟,他们隔着一段距离站立着,像在各自的人生黑洞里彼此看了一眼。
轻轻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这一夜,乔嘉睿没睡。
虽然一次次被拒绝,但他还是想再试一试,让一些微弱的声音得以被听见,无论是悲伤的还是愤怒的。他打开电脑,写下了一封报告草案,准备提交到有关部门:
《关于CitySense系统下“边缘群体沉默行为”的应急伦理方案建议》
光从百叶窗洒下来,落在他肩上。他喝了一口冷茶,喉头发涩,忽然觉得,自己不是在处理设备,而是在试着听一个人从缝隙里说出来的——
“我还在这儿。”
(有删改,可进入作者空间查看原文)
本期点评1:
写城市题材,往往需要作者有问题意识。这也是我赞赏《青盲》的主要原因。
城市本身是有疑问的。相比乡村的确定性、熟悉感,在城市那些充满不确定的时空、陌生的人群里,没有人能预测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因此这里滋生意外。要把看似杂乱无章的意外,变成可理解、具有普遍性和超越性的艺术,显然需要作者的理性加工,洞察和甄别,逻辑和态度,缺一不可。
我相信《青盲》的作者很清楚自己要表达什么,这是好事。这篇小说在很大程度上写出了复杂性:一边是试图监控城市情绪的知识分子,他的初衷是“帮到那种一言不发却快要爆炸的个体”,提早发现,提早疏导,从而减少城市恶性事件的发生;另一边是被监测的外卖小哥,对他来说,每一份情绪都被及时掌控却成了监视和捆绑,原文中写到让他“感到一股难以名状的羞辱——像在这个城市,他连失败都必须被归档”。我觉得无论是“情绪”之于城市,还是监控与归档这个伦理问题(“看”与“被看”),作者都是抓得很准的,是对当下经验有敏锐的感知和思辨能力的。
但这篇小说似乎是成也思辨,败也思辨。有时我会感到,作者太着急给我们讲解自己的想法了,而遮蔽了真实的经验与感受力。这使得小说里的生活不那么像生活,因为它的目的性和功能性太强了,作者只是拿它来说明自己的意思。比如写到引发外卖员情绪波动的事,无外乎遇见不礼貌的顾客、路途中摔倒、凑不够钱,这是有些想当然的。另外,在表达上也不要着急,减少一些“他想”“他感到”“他烦躁”“他羞耻”,而尽量用动作和细节来表达出这些意思。比如小说里多次写到主人公拔出折叠刀要刺一只流浪狗,这个动作就抓得很好,很有意味。真正有效的动作就是,你不再需要去解释动机是什么,读者就能明白你写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这样做。
或许我有些吹毛求疵了。我相信作者试着放松一些,不要被自己的想法限制得太紧,多些真听、真看、真感受,就会更好。总体来讲我认可这是一篇有想法、有趣的好小说,我很喜欢。
——于文舲(《当代》编辑,青年作家)
本期点评2:
在我看来,短篇小说是离当下生活最近的文体,最能巧妙而又艺术地窥视生活真相。或者说,最能发现生活里有意思的瞬间。《青盲》就是一篇结构巧妙的短篇小说,整篇小说以冷静而又细腻的叙述,缓缓走进了两段不同的人生。两段人生,也是两段困境。周栩显然处于生活的夹缝里,因母亲的病情和现实的沉痛,让他不得不去送外卖。如果作者只是正面去写外卖员的生活,我想整个小说就会失去翅膀,小说更需要去关注那些偏离生活的瞬间,好让小说腾飞,而作者恰好抓住了周栩的愤怒情绪。从他拿出折叠刀起,愤怒就让他失去理智。而另一条线索,就更有意思了。乔嘉睿是一名研发设计师,他设计了情绪监控系统,联合外卖公司用以监测外卖员的高压情绪。这样构思,真是巧妙。两段不同的人生因为一台机器而发生了联系,相互独立,又相互缠绕,在诸多引人的细节里,故事爆发了它应有的魔力。
显然,作者是在直面当代人的矛盾心理和精神困境。一个情绪监控系统,看似是在关怀外卖员,实则是疏远了他们。机器只看到结果,并不能看到他生活的所有真相,不能看到他母亲的病情,不能看到连续的高温天。当机器和科技逐渐深入我们的生活,谁来关注我们的内心呢?谁来正视我们不易的生活呢?可以说,《青盲》是在写技术的盲区,它在呼唤我们重新捡起那些对他人最朴素最洁净的情感,我们需要善良,需要悲悯和温暖。人有灵魂,而机器没有。也正因此,周栩才决然地砍断了情绪感应中心的生命线。如果乔嘉睿能走出房间,能陪着周栩去体验一礼拜的送外卖生活,他还会在乎机器里的数据吗?
——范墩子(西安市文学艺术创作研究室专业作家)
本期点评3:
AI城市中人性的归途
初识陈小丹是通过《沉默的形状》这篇散文,她的语言灵动鲜活,读来似有牵引力,让习以为常的视线有了新的凝视方向。散文立足城市角落,让城市这个“巨物”在边边角角的缝隙中变声——从汹涌而来的“这么大”,化作潺潺流淌的“这么小”。这份久违的心动,让我记住了她的文字,正在我惊叹于她的散文时,没想到她的短篇小说《青芒》又让我眼前一亮。
小说中,外卖员周栩是奔波者的缩影,背负着母亲的病痛,也背负着亲人在金钱下的疏离;乔嘉睿承载丧女之痛,于是发明“老乔的第六感”,试图用技术将危险消弭于萌芽,这看似是带光环的社会责任。两个本无交集的人,因一只狗巧妙串联——“那狗瘦骨嶙峋,一只耳朵塌着,脖子上还有一块没长毛的伤疤”,这段描写极妙,伤疤未言明来历,却似已道尽一切。
这只狗在文章中是唯一跟AI没有接触的生命体,但它如在高处,周栩对它的恶念,看似是一种随机式的,却精准命中了要害。但手中的折叠刀终于也没有挥向它,完成一次灵魂的救赎。而狗在文中三次出现:首次惊恐,再次迟钝,第三次一瘸一拐。这形象上的递进,把原本虚化的心灵苦旅具象化了,我愿称之为神来之笔。穿插于其中的,小男孩的“你别怕,它是好狗”。与中年男人的厉声“你要干嘛”,一柔一刚的声音交织,似乎变成了人类善良的最后之呐喊,让人读来血液沸腾,毛发战栗。
这篇小说可以算得上一篇先锋类的作品,一种新的创作方式,看似弱化了主角的作用,但通过狗的出现,让整篇文章更为完整,而且有了一种瀑布般的劲道。试想一下如果这篇文章里没有狗的出现,或者将狗换成另外一种动物,都不会有这么强烈的情感冲击。
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越来越多的新出现,越来越多的旧消失。如等待母亲买菜的树枝画,取而代之的可能是更加新鲜的玩法,更加“实际”的游戏。但这真的是所有人都想要的结果吗?到了里我想起了史铁生老师的一段话“你玩得如醉如痴,噼里啪啦到噼里啪啦,到本金告罄,到游戏厅打烊,到老眼昏花,直到游戏日新月异踏过你残老的身体,这时似乎才想起点别的什么。”也许这时候还能听到一个心声说“我还在这儿。”
——刘家芳(中国作家网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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