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常金龙:明月三千里(2025年第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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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邓洁舲
本周之星:常金龙
常金龙,五十一岁,山西省临猗县临晋中学物理老师。教学之余,喜欢买书读书。近几年才开始写作,文章多在中国作家网和本县作协期刊发表,偶有文章在市级期刊发表。相信勤能补拙,只要每天努力,应该会有收获。
作品欣赏:
明月三千里
一
鹤照,把这些都搬出去吧。大少爷说,能卖的全部卖掉。你来操办。
好的好的,我赶紧说。
他没有说不能卖掉的怎么办,我自然是明白的。不能卖掉的也拿不走,自然就会送人。
老太太和少夫人站在廊下,清点着院子里的家具。
这些都是旧家具,做工还算精致。毕竟是点过翰林,做过官的人家,指头缝里漏下的东西都要比乡下人的要强许多。
少爷,这张床和桌子,就卖给我吧?多少钱我照付,我用惯了的,给别人还真有点舍不得。
他笑了笑,挥挥手:就给你吧,你看着随便给。
大少爷人是很好的,说话很和气。我十二岁来周家做佣的时候,他还在南京读书。他第一次回家看见我,笑眯眯地问你就是鹤照?看着我很紧张,他又说了一句不要拘束啊。
他这个人还有个习惯,轻易不使唤下人。连端茶倒水这些活,他轻易也不会喊我。他喜欢熬夜,在杭州、绍兴教书的时候一贯如此。回到家里,先在老太太房里聊天到很晚,回到自己房间还要看书写字。我站在外间伺候他,他说鹤照你去睡吧,忙了一天了,不要跟着我熬夜。熬夜多了可不好啊。
真是奇怪,他明明知道熬夜不好,自己却每天都熬夜。他看的书我看不懂,他写的东西我就更不明白了。虽如此我也知道他写得是我们乡里的事情。比如咸亨酒店,就在这条街的下边。掌柜的抠抠搜搜,很是小气。他死之后就是他婆娘来经营,妇道人家,没什么头脑,经营得很不好。
大少爷以前在绍兴教书的时候,星期六晚上一般都会回到家里来睡觉的。我给他打洗脸水,他连忙说鹤照,还是我来吧。夏天坐在院子里乘凉,他就会对我说鹤照,你有故事吗?来讲一个吧。我哪里会讲什么故事,不过挑一些乡间的传闻说给他听,他竟然听得津津有味。
今天虽然有阳光,但还是有点冷,毕竟快年底了。前几天还下了一点雨。
东西比较多,我和几个伙计搬东西出了一身的汗。
老太太说:歇一歇吧,鹤照。
我说搬完这件就歇一歇。
她又说鹤照,拿笔把这些都记下来,不要搞错了,你到时候着急。
我笑着说不会的,谁家要哪一件我早都记下了。
我没有上过学,刚到周家的时候一个字也不认识。老太太说鹤照,我来教你认字吧。老太太认识很多字,但不大会写,她说鹤照你以后还要学会写字,要是学会记账就好了。老太太给我读过很多书,《水浒传》《封神演义》我就是这个时候才知道的。
当然,我只会记一些简单的账簿,并不像大少爷一样,会读那样古奥的书,还会写文章。
听见我说早都记账了,老太太笑着夸赞说我们鹤照都能做账房先生了。
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两个锡制的大烛台,这些我都要了。我又一次说到。
归你了,归你了。老太太说,这些家具放在你屋里头,以后再给你找一个能干的媳妇。
我知道老太太是在怜悯我。我的老婆前多天才死了,埋了。
那张床曾是蒋老太太睡过的,蒋老太太死了,老太太就叫我睡在那个屋,靠窗户的地方摆着一张桌子,我就在那上面记账。现在他们要搬家,这几件家具我用得久了,多少还有点舍不得。
这时,门里晃进来一个人,辫子缠在头顶。他佝偻腰背畏畏缩缩地从门旁踅摸进来,一边谄媚地笑着。
要搬家啊。他怯怯地笑着问道。
是阿贵啊!我瞥了他一眼,不想叫这个手脚不干净的人走进这个家门。
嗯,是。
你来做什么?这里可没有东西……
他知道我要说什么,赶紧辩驳:我是来帮单家搬东西的。小方桌,对不对?
你?我有些怀疑,单家并没有告诉我啊。
咳,他们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又不是主家。
这个狗东西一句话竟然叫我哑口无言。
你叫他搬吧,单家娘子昨天就给我说了。老太太说。
阿贵像是得了赦书一样,白了我一眼,朝着老太太作了好几个揖。然后搬起单家要买的那个小方桌。
还怪重的嘞!他说。
那可是正儿八经的核桃木做的。我终于鄙视他一次,扳回一局。
他这个人最没出息,整天偷鸡摸狗,又没有家,住在土谷祠内,把好端端的一个祠也糟蹋得不成样子。有一次他到赵员外家偷东西,被狠狠揍了一顿。如今他竟然愿意吃这个苦,真是叫人惊讶。
是阿贵啊!大少爷说。他曾经有一次看见阿贵偷东西,不过并没有声张。
是我哉。老爷好!
这个鬼货,说话的时候两条腿竟然像筛糠。他的两只鞋都烂得不成样子,脏得不成样子,几个脚指头露在外边。
叫什么老爷。
是是,老爷。
哎,你这人……都民国八九年了,你那根辫子怎么还在?这是老太太的惊讶,她虽然年老,但思想极为开通。革命还未到,她就自己放开缠了几十年的双足:还是这样子舒爽,怪不得老大来信千万叮嘱。虽然街坊四邻私底下讥笑她,然而,她根本不在意的。
我舍不得……我要留着……万一,万一皇上打回来呢。阿贵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头发稀少的脑袋。
我们都笑了。
不会的,皇帝再也回不来了。大少爷一脸严肃地告诉他。
真的吗?他搬起桌子扛在肩上,一步一挪地走出去了。一边走一边还在左顾右盼打量着院子里的一切。
这家伙,昨天又和人打架了。我说。
我看见了,他脸上的伤是新的。大少爷说,这真是个可怜的人。但,也是个可恨的人。一个人,这样也算是过了一辈子。
他抬起脚,默默地在院子里从东到西走了好几圈,然后点燃一支烟,一句话也不说了。
老太太忽然说:过五七了吗?
我点点头:过了。
那你怎么打算?
我也不知道,走着看吧,实在不行,我到别人家帮忙打短,不管怎样,总要活下去啊。
哎,你也怪孤单的。刚死了婆娘,家里又没个亲人。
那你还跟着我们吧,愿不愿意?
我有些惊讶,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北京。那可是皇帝住过的地方。
你在这里二十年了,我们都习惯了。就跟着去吧。大家都有个照料。
老太太说得很诚恳。她一向如此热肠。
鹤照,老太太既然说了,你就跟着去吧。
我还是有些犹豫。大少爷又说:放心。鹤照。跟着去吧。
鹤照啊,你可真有福气啊!要跟着去北京啊!
我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呼,不用回头,我都知道,是对门的宝林妈妈来了。这个咋咋呼呼的老女人,有时候真叫人尴尬。
我不喜欢这个老女人,尤其是她那双死鱼眼睛,总有一种看得人发毛的感觉,但我还是客气地对她笑了笑。
二
对门要搬家了,听说全家都要去北京,连同他们家老太太,还有那个脸色苍白的儿媳妇。
北京,那可是皇帝住的地方。他们家算是发达了,也是,他们家老太爷曾经点过翰林的,不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贫穷而下贱,只会做豆腐。
豆腐!豆腐!他妈的讨厌的豆腐,该死的豆腐!我讨厌自己身上的豆腥味,头发上,衣服上,连呼出的口气中,都是豆腥的味道!
每天早上,我都会打开门板,摆上热腾腾的豆腐,一边用软软的嗓子招呼着来往的老顾客们。我的眼睛会笑,当然那只是在我年轻的时候。他们——当然是那些不要脸的男人们,年轻的年老的,他们都会用眼睛挑逗我,嘴巴笑嘻嘻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们的心思,但是我绝对不能满足他们。我喜欢这种感觉。那些年,他们都是我的鱼,我的柔美的眼睛就是长长的鱼线。
豆腐西施啊,今天的豆腐真香啊!一群人色眯眯地笑着,目光在我身上上下打量。
我家的豆腐总是这么香!
还有比豆腐更香的吗?
你说呢?
买豆腐的人哄然大笑。
可是,多少年没有说过这些话听过这些话?
好多年了。
好多年了。
我的眼睛早已经不会笑了。街上的小孩子讨厌我的眼睛,他们都叫我死鱼眼睛。真是气死人!
看见我进门,他们家的老太太倒是很客气,她笑着跟我打招呼:宝林妈妈,好啊。
我笑着说老太太好。一边开始用眼睛四处打量找寻。
他们家的大少爷站在院子里,一只手夹着香烟,他抬头朝屋脊上望着,也不知道在望什么。一个破屋脊!我进来的时候,他竟然连头也没有回。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骄傲得像一只公鸡。还是留过洋的人,反而这样没有礼貌。那些子曰诗云可真是白学了。倒是他的老婆,那个脸色苍白的女人走出房间笑着和我打招呼:二嫂来了啊。她的语气总是怯生生的,面孔也也是怯生生的。难怪男人不喜欢她。要不是嫁给了这样的人家里,这样有本事的男人,我也不会喜欢她呢。
鹤照在院子里忙忙碌碌,这个家伙从来不喜欢我,我心里面是明明白白的。我说鹤照好福气,他竟然也没有理我,只是回头看了看。这个没有礼貌的家伙,真叫人讨厌!
大少爷却忽然问了一句奇怪的话:鹤照,那株桂花今年开得好吗?
正在搬家具的鹤照很显然愣了一下,他停下来恭恭敬敬地回答:很好,和往年一样好。满树都是金灿灿的花。
大少爷长长吸了一口烟,又把烟长长吐出来。烟草的味道满院子都是。
这个怪人,桂花有什么好问的。满大街都是。我这么一个大活人,他却装作看不见。
但我还是要说上一些场面话,这样才会显得不尴尬:住了这么几十代的街坊,你们这一走,心里还怪舍不得的。
我总要找些话来搭腔。
老太太笑着说:我们也舍不得啊,可是不得不走。老大在北京老二也在北京,我老了,他们总不能来回地跑。
那可是皇帝住的地方!
宝林妈妈,你脑子糊涂了,都民国了,哪里还来的皇帝!老太太嗔怪地说。
你看我,你看我说溜了嘴。我有些不好意思。
这个老太婆,因为老公公被皇帝处分了,男人也气死了,一直对皇帝心怀怨恨。还未革命的时候,她年纪那么大了,竟然还第一个放开了小脚。她说她儿子叫她放的,说大脚走路更稳当。啊呀呀,一双大脚看着真丑,走路就算是稳了,也招来很多笑话。满街坊的人都笑话这个老太婆疯魔了,竟然还不如儿媳妇耐得住心性,伊至今还裹着一双小脚,走起路来也不见得就不稳当。
听见她婆婆嗔怪我,这个面色苍白的小女人竟然冲着我笑了笑。
真是莫名其妙,笑什么呢?难怪他男人不喜欢她。据说她成亲这么多年了,她男人都没有与她圆过房。当然这或许是传闻,谁知道呢。但结婚第二天,男人就睡到别的房间去了,这可是真真切切的。五嫂当时站在街角给我们悄悄叙说以后,满条街上的女人都开始同情她,只有她自己不知道罢了。
此时,他们家大少爷也向我瞥了一眼,然后回过头,默默地吸着烟。
在他刚回过头的时候,我笑着对他说:大少爷,你还记得吧?你小时候我曾抱过你的,那时候长妈妈经常把你抱出来……
他似乎是说了一句嗯,是吗。又好像什么也没说。啊呀呀,人一发迹可是真不得了,一到了北京做官,竟然都摆起这么大的架子来,不认得这些乡邻了。他难道忘了,他成亲的时候,还是我和祥林嫂给他们家打扫的院子呢。这样的态度,真叫人难堪,真叫人气恼!
你不认得我了?我仍然陪着笑脸,只有我知道自己满脸堆笑有多累。
他看了看我,还没说话,似乎真是想不起来了。
老太太赶紧说这是对门的杨二嫂。
他这才点点头:啊,杨二嫂……
忘记了?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很有些不高兴。
哪里哪里……
听说你在北京放了道台了?发达了啊!
他看起来有些惊讶:哪里的事情!
嗤!其实我知道,他不过是在做样子,生怕我沾了他的光。
我们都听说了,你还娶了三房姨太太,出门就是八抬大轿。阔气着呢!
真没有,真没有。
我们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那个脸色苍白的女人脸色更加苍白,她的两眼呆滞,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两只手怯怯的,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我心中又是一阵气恼,仿佛是我在编排他做了官娶了三房姨太太。这可真是冤枉乎哉!从他还没回到家,街坊里就开始有了这些传言。
我没有再反驳他的话,把目光投向了满院子的家具。
这些家具还准备拿去北京?
拿不走了,太重了。留在这里看能不能换几个钱。
啊呀呀,这些木头家具能值几个钱?倒不如给我吧。我们小门小户,正好用得上。
老太太没有吱声,大少爷也没有说话。我就知道,这些有钱人越有钱越不肯放松,越不肯放松就越有钱。哪里像我们这样的穷大方,亏我以前还给她们打扫院子,一分钱也没要。
这些小板凳也带走吧,北京恐怕也没有这样的手工。鹤照说。
不带走了,就留在这里。老太太到底比一个下人要大度。
我赶紧说既然不要了,那能不能给我呢?
你要就拿走吧,这些凳子都还结实着呢。老太太还算大度,没有驳了我的面子,这些东西都拿不走的。扔了也怪可惜的,给了你到底还方便些。
啊呀呀,真是不好意思。给了别人也怪可惜的,我先替你们保管着。哪一天你们想回来了,这些板凳还是你们家的。
他们家就要搬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多说些好话总是不会错的。
我知道得很清楚,这几天很多人都来这里买家具,拿东西。听说老五家就在这里买了一张床,鹤照也在这里拿了好几件家具,房嫂昨天白拿了两个箩筐。我早已知晓。不过就是几个小板凳,不拿白不拿。何况他们家已经把房子卖了,肯定再也不回来了。几个小板凳中间放着一双手套,我弯下腰整理的时候,顺手装进了自己的怀里。
这算怎么回事,来了一趟,只顺走了一双旧手套。不过,这也不错。这几天多来几次就好了。
三
我一进门,那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就移动着脚步,走进了屋子。鹤照反而有些不屑地看着我。这个鹤照,不过是一个下人,也敢这样眉高眼低地看人。
我第一次进这个大家的门。
周家的门槛可是不低的。毕竟是皇帝点过翰林的人家,气派就是不一样。几个儿子都有出息,据说都在北京做了大官,出门都是八抬大轿。
这下可把赵举人气得半死,他每天走路拿着根哭丧棒,眼睛都能望到天上。可是现在和周家比起来,还是差那么一截。他这几天安静了许多,好几天都没出门。
只是周家的大少爷也是贵气得很,到底是老爷,我进门之后,他连眼睛都没正看我一下。不过我不介意,我怎么会介意呢。这可是在北京做官的老爷,别说这条街上,就是这座城里还从来没有过。
我四处打量了一下,到底是大宅子,比我那土谷祠要强上十倍,不,一百倍,一万倍。
鹤照说这可是白天。
这个狗东西,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没有理他。他不过是一个下人。小门小户出身,最近又死了老婆。我好歹还算是赵家的远亲,祖上比鹤照家要阔许多,他不过就是个下人,也学会看人这样眉高眼低。
老爷好!我弯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膝盖有些发软,打着颤,差点跪下去。
周家的大少爷看了看我说是阿贵啊!
声音虽不高,但我却听得真真切切。
原来,他还认得我。周家的大少爷竟然还认得我。我出了这个门,就要告诉下苦力的王胡他们。他们下贱的身份,这辈子都别指望能进入到翰林老爷家里。周家老爷们也不可能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只配在街角捉虱子吐痰。
老太太好。我又说。
好,好。
这是我第一次见这个老女人,没想到竟然这样慈眉善目。她曾经是鲁庄的小姐,娘家邻居也和我们是拐好几个弯的亲戚。那个面色苍白的躲进房间里的女人,大概就是大少爷的婆娘了。
你来做什么?鹤照问。他的语气冷冰冰的,仿佛我刚刚挖了他们家祖坟,掐死了他的婆娘。
我来,来搬单家的小方桌。
可是,没有听说过啊。鹤照这个狗东西,说话真是过分,仿佛我在大白天跑过来,就想到周家白拿一点什么。昨天单家明明和我说好的,把小方桌搬过去,他们可以管我一顿饭。可是,鹤照这个下人,竟然怀疑我大白天跑过来做贼。真是可气!
叫他搬走吧。单家娘子和我说过了。老太太发话了。
鹤照这个刚死了老婆的家伙嘴巴里再也不敢说什么。这个下人,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他。我不在他家门口撒尿,也不在他家锅里吐痰,更不会在他路过的拐角打他。我有的是治他的方法。
搬起桌子出门的时候,我四下看了看,门口的墙角有一个石狮子,二十公分高吧,单只手就可以轻松拿走。但是我现在不能拿,等到夜里,我再悄悄地来。反正,他们家房子也已经卖了,不拿白不拿,拿了也白拿。反正他们家人几天就走了。
四
我一大早忙完家里的杂活,就赶路往台门,到了太阳升到小半天,我就来到了这个曾经熟悉的院子。
鹤照在院子里忙碌。他一看见我,赶紧扔下手中的扫帚跑了过来。
我先来到老太太的房间里,和老太太聊了几句,她就对鹤照说,赶紧去叫老大过来,就说阿水来了。
鹤照和我很熟悉,那年我卖瓜,还是他帮的忙。他朝我嘻嘻一笑:水哥,你坐,我就去叫大少爷。
很快我就听见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
闰土哥来了吗。我听出来了,是大少爷的声音。
阿水来了啊。老大。老太太朝着门外说。
门帘一响,就进来一个人。他的脚步还是很轻很快。
大少爷站在我面前。
他不再是那个追着我问猹是什么的大阿官,也不是和我一起去登应天塔的那个年轻的少爷了,他现在已经是在北京做官的老爷了。虽然他穿的很朴素,但浑身自然有一种不同于我们的贵气。
我站起来的时候,看见了他眼睛里的惊愕。我知道自己老得不成样子了,满脸的皱纹都快堆成沙滩了,牙齿也掉了好几颗,难怪他见了要惊讶。
老爷好!我对站在旁边的小儿子说,这就是老爷,赶紧给老爷磕头。可是这个怕生的孩子,却一个劲地往我的背后躲,一边用怯生生的眼光打量着眼前的陌生人。
这孩子没见过世面,老爷。我赶紧解释。
闰土哥,叫我大阿官好了,就像以前那样。
我知道他是好意,可是,我不能不考虑自己的身份。于是我不再叫他老爷,回复了一句:是,老爷。他看了我一眼,不再纠正。
老太太说你要回来,我都准备好多天了。可是一直走不开,家里忙。孩子多,女人又病了。所以今天才来。
能来就很好了。我也想见见你。
老爷,听说你做官了。我们都高兴得睡不着。
哪里……他的话说了半截,多少年了,你过得怎么样?
我把放在桌子上的小布袋递给他:冬天了,家里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拿出手,这点干青豆,是自家晒的,老爷不要……
他伸出手接过去:闰土哥,我正想吃点家乡的东西呢。这个正好。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毕竟,他都是做了老爷的人了。我心里很感激。
家里过得很苦吧?他又问。
我实在没办法再装作听不到,只好实话实说:这是第五个孩子,叫启生。第六个已经会给家里帮忙了。年岁太差了,捐税又重,种的东西又卖不掉,没办法,有时候只能烂掉。家里人口多,他妈妈又病了。家里总是吃不饱,总是吃不饱。
我的眼泪快流出来了。可是只有我知道,我已经没有眼泪了。他的眼圈也是红红的。他叹息着说这个社会怎么了,都民国了啊。为什么还是这个样子?
大少爷叹息的东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从小到大,生活似乎从来没有饶恕过我。它一直踩着我的脚后跟,掐着我的后脖颈。活着似乎一直这么困苦,苦得像莲子的芯。
怪不得,我就看你这次来一脸愁苦。老太太叹气给我说。我很感激老太太,从来不把我当做下人,一直对我很和气。
就在这里住两天吧,她对我说。
家里忙,不敢多停。
那也好,今天不回去总是可以的。就住这一夜吧,你们也可以好说说话。
那好吧。谢谢老太太,谢谢老爷。
你没吃饭吧?
还…….没有.
鹤照,鹤照。老太太喊道。
鹤照跑了进来,老太太有啥吩咐?
你把阿水领下去,到后厨房里吃上一点饭。再安排个床铺,阿水今天要在家里过夜。
可是,做饭的吴妈刚刚回家去了。
没关系的,老太太,我自己会做饭。我赶紧说。
老太太笑着说:这样也好,你自己动手吧,想吃什么做什么,自己随意。
我们说话的时候,我的儿子启生早已经陪着宏少爷跑出去玩去了。他们在院子里疯闹。我出门的时候叮嘱了一声:启生,不敢叫宏少爷摔着了。
他没有回答我。我有些生气,这孩子,来的路上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以失了礼数。
老太太说阿水,你去吃饭吧,没事的,这里有我们看着呢。
在这个点过翰林的大户人家,我受到很多恩惠。虽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在心里都记着呢。
老爷一直哀怜地看着我,忽然说了一句:多年不见,你老多了。
我知道自己老得不成样子了,已经不是当年给他说怎么捕鸟怎么猎猹的小孩子了,更不是那个陪着他爬应天塔的青年,我已经四十出头,老了。但是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老太太接话说都老了,老大也快四十岁了,你也四十多了。不要伤感这些了,赶紧先吃饭。
我给他们道了谢,鞠了一躬,然后跟着鹤照走了。
我在门外,还听见他们在里面说话。
闰土怎么就这样老了?苦愁得像个木偶人。老爷说。
老太太说:怎么能不苦愁?没有生活来源嘛。孩子多,妻子病。捐税繁重,怎么受得了!
后面的话,我就没有听见了。
鹤照这个家伙,我刚才和老太太聊天才知道他的老婆死了。我虽然愁苦,好歹还有个家。这个苦命的人,连个孩子也没有。以后可怎么办。
鹤照,你以后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老太太和老爷说要带我去北京。
你去吗?
我还在想。
那还想什么,去吧,老爷不会亏待了你。
我也觉得是。
看来,鹤照这个家伙还是有福气的。至少,比我有福气。
五
我领着阿水来到后厨,我生起火,他自己做了一点米饭,又喊来他儿子一起吃。小孩子大概多少天都没见到白米饭了,捧着碗只知道埋头干饭。
阿水说慢点吃,锅里还有呢。
孩子羞涩地笑了笑。
阿水哥,你今年还种过西瓜吗?我坐着无聊,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那年他种了很多西瓜,还是我帮他拉到戏台底下,最后也没卖多少。他又拉回了家,给我留了几个,水分很足,也很甜。看来在种瓜上,他是得了他父亲的真传。
不种了,卖了要交税,卖不动,自己也吃不了,最后都坏了。
还去捉鱼吗?
捉过几次。但是老爷们说现在河里的鱼也不能随便捉。
河难道都是他们家开的?
唉,他们说是他们家掏了钱,谁又敢问呢!
庄稼呢?庄稼怎么样?
今年又旱又涝,收成很不好。没有办法,只好抽空给别人打个短工。不然的话,真活不下去。
我也一样。种地都养活不了自己。唉,没办法!
以前老太太还能接济我一点,现在他们要走了,我想着以后应该更难了。
你的老大多大了?
十三了。
那马上就能帮你干活了,很快就会好起来。
我知道这样的安慰对他来说可能没有任何作用,但是说话总要给人看到点希望。阿水笑了笑,说起他的大儿子来,因为饥饿,所以长得不是很结实。但这孩子还算有心眼,就是有点胆小,怕生。
我又说孩子嘛,总会慢慢就长大了,长大了就成了男子汉了,就能顶天立地了。以后娶妻生子,你就成了老太爷了。好福气啊!
阿水听了我的话,竟然笑出声来。他的小儿子也笑了。他戴着一个银项圈,一个小毡帽, 笑起来还蛮可爱。他擦拭着嘴巴,打了一个饱嗝。
小孩子总是可爱的。长大了,就要吃这人世间吃不完的苦。
我说:水哥,这个柜子里有些碗肯定是拿不走了,你给老太太说一声也拿走吧。
那怎么好意思,拿了这么多。
我想老太太肯定同意的,放在这里,迟早也会被杨家二嫂惦记上。这个老女人,一天能往这里来好几回,每次都不空手,她以为我们没看见。只是老太太和大少爷厚道,不和她计较。她前天顺走了我放在门口的板凳,昨天拿走了一双手套,老太太都摆摆手和我说不要声张,多少代的邻居,马上就分开了,没必要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老太太真是菩萨心肠。
吃完饭,来到前院,老太太对阿水说安心住一夜,那些家具东西,你自己去挑选一些,想要什么就挑什么。
阿水自然客气了一番,千恩万谢的。自己过去挑了两张桌子,四把椅子。他的眼睛一直在那只香炉上瞟,老太太看见了,就笑着说阿水,喜欢就把那个香炉也拿走吧。还有那两个烛台,正好是一对。
这怎么好意思。
这有什么,你不要,别人也拿走了。
老太太,把那些烧过的草灰也给我,还不好?
你要就全都拉走。我们留着也没用啊。
这些都是上好的草灰,放到沙田地里就是上好的肥料。
这个阿水,还真是小瞧了他,真是扮猪吃老虎,嘴上说不要不要,到最后就拿了好多东西。可是老太太大方,大少爷大度,一概都允诺了他。不过话说回来,他们毕竟是周家的老佃户,阿水毕竟是大少爷从小的玩伴。他们家六个孩子,一个个都要吃饭,也是蛮艰难的。
晚上,大少爷和他聊了很多话,我在一旁给他们添茶水。聊到高兴的时候,大少爷说鹤照,给咱们唱几句吧。
唱啥呢?我有些犹豫。
什么都行。
我只会唱一些野腔十足的乡下戏,大少爷却说这才是绍兴城的精神。
阿水也兴致勃勃地看着我,我说阿水哥,我唱得不好,你别笑话。
他笑了笑,没做声。大少爷说今天怎么扭捏起来?没人会笑话的。
我清了清嗓子,唱道:我手持钢鞭将你打……
唱完了,阿水给我鼓掌,大少爷也鼓掌,他说要的就是这个味道。
他说的话,有些我是听不太明白的。
那一夜,我们聊到很晚。
六
这是我第一次见启生,他比我高,比我大,但是还没上学。他说他爸爸没钱供他上学。
他带着毡帽,新的,大概是为了到这里做客才置办的。脖子上还戴着一个银项圈,样式不算太好,颜色有些发黑。他说这是他爸爸小时候的,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可以戴。
他有些腼腆,但是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
他家里一共六个小孩,最小的妹妹也已经五岁了,都学会给家里看东西了。
你有妹妹?我很惊讶,我没有兄弟姊妹,一直是一个人玩。我的母亲是日本人,街坊四邻的孩子们总是称呼她日本女人,他们叫我日本女人的孩子。他们说日本人是坏人,所以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多玩。
启生不介意。他说爸爸说老爷一家都是好人,你自然也是好人。
我很高兴他这么说。我本来就是个好人。
他和他爸爸在我们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回去了。
他说他还会再来看我,过几天就来。我高兴得不得了,于是日日盼着他再过来。我问鹤照:阿叔,启生来了吗?鹤照笑着说启生为啥要来?我告诉他我们约好的。鹤照说那他肯定会来。
有一天早上,我睡醒后吃过早饭,在院子里玩耍,鹤照高声告诉我阿水阿伯来了。我拔腿就往门口跑,可是到了门口,并没有见到启生,我又跑到河边,阿水阿伯在装船,旁边站立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她圆圆的脸盘,黑黑的头发扎了两个冲天的小辫子。
启生呢?我问道。
阿水阿伯停下脚步,低着头对我说他没有来。
可是他说好的要来。我大声说道。
他本来要来的,可是前天不小心扭到了脚,实在不能下地。
那个小姑娘抬起头看着我,羞涩的神情和他哥哥一样。
我一下子觉得委屈极了,哭着跑开了。阿水阿伯愣愣地看着我,说了一句少爷,不哭,我下次带他过来。可是我早已经跑开了。
第二天,启生没有过来。
第三天,启生仍然没过来。
我知道,他应该是不会过来了。
我们就要离开老家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乌篷船在冷冷的河水中慢慢行走,晃晃悠悠,船桨摇水的声音很轻柔,轻柔得就像昨天夜里的梦。月亮挂在天上,平静地看着我们。
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这一去,应该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启生和我应该是再也不会相见了。
再见了,我的小花园。再见了,我的桂花树。再见了,我的小金鱼。再见了,门口的小桥,还有这条河。
再见了,启生。
再见了,我曾经的一切……
夜深了,祖母已经躺下了,我也躺下了。伯父还在船头坐着。他拿着一支烟,静静打量着夜色中的一切。
我知道,他大概多少也有些舍不得。
老大,外面清冷,赶紧进来睡吧。祖母喊道。
伯父应答了一声,但仍然没有动。
月亮冷冷地照着,月光透过细缝照进船舱。船桨轻轻地摇着,船身轻轻地晃着,很快,我就进入了梦乡。朦胧中,我似乎听见伯父手扣着船帮,吟诵了一句明月三千里。他似乎是想作诗,但最终没有了下句。
本期点评1:
以“二创”激活经典
常金龙的《明月三千里》可以视为对鲁迅经典小说《故乡》《阿Q正传》等的“二创”。以周家举家迁往北京为背景,以鲁迅变卖旧物为场景,集中呈现佣人、邻居、佃户等各色人物的外在表现与心理活动。它的可贵之处在于,对于鲁迅的作品既非简单模仿也非颠覆戏说,而是通过对鲁迅笔下人物的细致刻画,同时加入作者个性化的理解,让人物变得更加立体而丰满,借此实现了对经典的再度激活。
这篇小说的结构非常清晰,多声部叙事突破了鲁迅原作知识分子叙事单一视角的限制,让小说中众多人物以第一人称叙述平等发声,呈现出“去中心化”的特质。尤其是加入了人物的心理独白,从原作的文本褶皱中打捞出言犹未尽甚至未被言说的人物特质,构成了对文本的丰富和对历史的再发现。
小说开篇登场的周家佣人鹤照,并未出现在小说《故乡》中,若非关注鲁迅研究,恐怕很难发现这个人物。作为佣人,他既仰视周家、尊重鲁迅,又困惑于大少爷熬夜写乡间故事,这其实恰恰揭示出鲁迅呼唤启蒙的时代意义。杨二嫂的市侩在小说中得到全方位的展示,但作者特别加入了她对“豆腥味人生”的诅咒,让这一底层形象摆脱了标签化脸谱化的特征。作者让闰土的现实原型阿水说出“老爷们说现在河里的鱼也不能随便捉”,为鲁迅笔下的人物与时代补充了更多的历史细节。正是通过这些方式,这篇小说既构成了对鲁迅精神的继承,又糅合了作者的个性思考,拓展了经典小说的语义空间。
小说标题“明月三千里”也颇具象征性。在《故乡》的结尾,鲁迅乘船离开故乡,朦胧中仿佛看到“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似乎存在一种隐约的理想主义投射。在这篇小说的结尾,八岁侄儿宏儿依稀听见伯父吟诵了一句“明月三千里”而没有了下文,既与原作形成互文,又赋予月光更具开放性的阐释空间。明月所照的三千里,是举家搬迁之路,也是知识分子从故乡走向远方的精神跋涉之路。故乡的渐行渐远已成必然,故乡的人将面临什么样的境遇,自己的前路又在何处,其实远未像月光般明朗皎洁。一切的一切,也许只能寄托在这样一句话中:“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赵雅娇(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媒体人)
本期点评2:
显然,这篇小说的写作灵感来自我们“目熟能详”的鲁迅先生小说《故乡》《阿Q正传》,人物故事都和原始小说文本之间有一种内在的“互文”关系。小说以周家举家迁徙京城前的搬家场景为切入点,通过鹤照、阿贵、阿水和杨二嫂等小人物的视角,构建了一幅新旧社会交替时代的浮世绘。从闰土式的人物阿水到阿贵身上的精神胜利法,从深宅大院的阶级隔阂到豆腐西施的市井心态,都体现出那个时代乡土中国解体过程中底层人物的内心活动轨迹。
小说采用了多角度的叙述方式。鹤照的忠诚与惶惑、阿贵的猥琐与可怜、杨二嫂的市侩与悲哀、阿水的木讷与重负,共同组成了多声部的复调模式。周家宅院作为原始的核心空间,在搬迁过程中逐渐被“肢解”,而围观的底层人物心态各异,由此使得人物的对话有一定的张力,语言成为阶级身份的外化符号。
明月高悬,虚指的三千里路程旅途漫长,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前途未卜。当最后一箱家当装上乌篷船,月光透过船缝洒在宏儿的脸上时,漂浮在月光里的是周家的过往,是地理意义上的迁徙,也是人物内心精神的颠沛流离。
多角度叙事的最大好处,是分段独立发声的人物既可以通过自己的内心独白、回忆以及联想等手段揭示多个“我”的生存困境和精神世界,也可以将与自身关联密切的其他人物故事串联起来;既可以增强人物性格的独立性,又能增加故事的复杂性,更能引导读者从不同人物的内心出发,理解他们的动机和情感。遗憾的是,作者效仿有余而变化不足,没有深入有效地发挥出这一叙事模式的优势,仅仅是将源头小说的人物综合在周家搬迁这一场景中。原有人物的行为动机较为单一,导致角色仅沦为工具而存在。如果能在既有人物形象的刻画上,再增加一些人物之间关联密切的事件,则在深入揭示其生存困境背后的社会根源上可能更好一些。
——野水(陕西省渭南市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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