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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李海辰:父亲、榆树与坟(2025年第32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5年10月10日14:14

“本周之星”是中国作家网原创频道的重点栏目,每天经由一审和二审从海量的原创作者来稿中选取每日8篇“重点推荐”作品,每周再从中选取“一周精选”作品,最后结合“一周精选”和每位编辑老师的个人推荐从中选出一位“本周之星”,并配发推荐语和朗诵,在中国作家网网站和微信公众号共同推介。“本周之星”的评选以作品质量为主,同时参考本作者在网站发表作品的数量与质量,涵盖小说、诗歌、散文等体裁,是对一个写作者总体水平的考量。

——栏目主持:邓洁舲

本周之星:李海辰

 

李海辰,男,2008年生于广州。高中生,喜欢阅读写作。

作品欣赏:

父亲、榆树与坟

父亲说,我们下周回老家。我说,好。

父亲说,奶奶想我和弟弟了。我说,好。

父亲说,大姑给我们留了一只大鹅,有三斤重。我说,好。

父亲挠挠他逐渐寸草不生的头顶,瞅瞅我。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翻着书。

我们好像都在等对方说话。

你想回去吗?父亲问。

我都行。我说。

父亲出去了。

我都行,真的。我想,在城市里或者在乡下;在群明星光或者霓虹灯光下,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非他不可。父亲却难掩他的迫不及待,如同孩子。我想是因为他老了。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有着毫不规律的迁徙喜好。父亲复读了三年,拼了命地从那个小村庄逃到大城市,现在又努力了快三十年,拼了命地想从大城市逃回那个小村庄。大概这也算是一种衣锦还乡,但正如那些归客一样,曾面对的那些辛酸、那些黄粱一梦,只能在故乡夜晚的田野里独自咀嚼,佐以稻草根。

我模模糊糊地想起奶奶跟我说过的故事。奶奶总是说起来就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她大部分时间都在自言自语,有时候问我又不像问我,大概因为她早已经习惯了我的不理会与沉默——我那时比现在更幼稚,彼时的那个孩子还过于天真,对世界一无所知。

奶奶说起父亲小时候的事,讲得很慢、重复、磕绊。她说,你爸小时候,住在双榆树村……咳,那里有两棵非常高、非常高的榆树,所以,就叫双榆树村。你爸小时候就住在那里……他会爬树,会爬得很高很高,直到有人叫他,他才下来……树下面有一眼泉,据说有人在那里,看见过一条小白龙,就叫白龙泉……他就从那泉旁边跳下来,跑走啦……

我似懂非懂。我不知道榆树是什么样的树,不知道白龙泉是什么样的泉。我知道爬树,我小时候也喜欢爬石头爬树爬上爬下,也曾因此磨破了皮。但我不知道那个还是少年的父亲的生活,他离我太远太远了。从老家到这里坐高铁只要一天,从父亲到我,却走了三十多年。我对于还是少年的他来说太过遥远而模糊不清,他也无法想象,自己的母亲有一天会对着他的儿子,讲起他小时候的故事。正如我也无法想象一样。

我和父亲说起过这个故事。有吗?他眼中的疑惑很清晰。有两棵榆树,是的,但是,那个泉是在树下面吗?还是在村子中央呢?奶奶记错了吧?

回去看看就知道了,我说。

是啊,回去看看就知道了,回去就知道了,父亲说。

我知道父亲是个闷葫芦,他自己也这么说。

父亲这样的男人永远不善言辞,他们在疼痛中比呻吟先出现的永远是鲜血。我们两个男人,或者说一个男人与一个少年,粗糙得像是两块树皮,永远无法看见脆弱的树心,只能站在一眼泉前面,看一个孩子在我们身上爬,后来他就跳下去,飞走啦。

他到哪儿去了呢?大城市。男孩爱上了一个女孩,他们恋爱了。他们在同一座城市工作,生活,平静而幸福地规划着他们的未来。然而,女孩收到消息,要被调往别的地方工作,为了留住女孩,青涩的他在饭桌上向领导频频举杯,喝下一杯又一杯辛辣的液体,直到趴在天台哇哇呕吐,吐出所有说不出口的话语,吐到胃里比心里更加摸不着调。他把嘴里的酸水吐干净,爬起来,晚风把他的便宜衬衫吹得呼噜噜响,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衣服粘在身上。那个时候,他的头发还不少。他站得可比一棵树高多了,也孤独多了——不会再有一个人亲切地叫他“下来”了。城市的灯光遮天,把星光也全部掩盖,他不会喊叫,即使他知道不会有人听见。他只是沉默着,慢慢地走下楼去,疲惫、摇摇晃晃,但是一直走下去。

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对这座城市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与土生土长、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其他孩子相比,他似乎与这座城市天然有着一层隔膜,无形无色,却让他感到微微的不适与疏远。他的内心更亲近那个遥远的故乡,尽管他对那里并不如对城市了解。所以他说“好,我都行”。

回到故乡后,我第一次和父亲去给爷爷扫墓。爷爷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我连他的照片也没见到过。

我们在清晨出发,这时候,整个村子还是静悄悄儿的,不远处的山浓雾萦绕,浅白和森绿互相交融。我们顺着石子路一路走出村子,风很凉,我打了个寒颤。父亲记忆中的那条路如今消失在一片向日葵花田中,我们拨开向日葵花向前走去,路过一朵又一朵,深一脚浅一脚。向日葵这种花很特别,没什么气味,最多有些植物的清新气息。它们在清晨的薄雾里微微地低着头,脖颈上的绒毛挂着一颗颗露珠,随着我们艰难的行走而扑簌簌地落下来,打湿了衣角。

走到田边,还要爬山。这里是真正的山,没有路,只有齐腰高的草中间一条小径,铺满了倒下的草。山很陡,清晨的路很滑,我们沉默着,小心翼翼地挑选落脚处,试探着山。 山也沉默着,不知是无言还是未醒。

山顶,一片松树林,这是真正的林海。我不禁想到,我那素未谋面的祖父就安眠在这里的某处,心情有些复杂。这里很安静,很凉爽,有着淡淡的青草味。父亲看看四周,便继续往前走,我跟在他身后。他拨开挡路的松枝,松枝弹回时洒了我一身的露水。我拍拍身上的水,继续跟着父亲,几次因为没有经验而一头撞上了蜘蛛网。

到了。父亲说。我止步。没有想象中壮观的墓碑群落,只有三四个孤零零的土堆,安静地趴在草地上,两片松林间。土堆都朝着一个方向留出洞口,洞口已被封死。我一言不发地站着,眼眶发涩。看着父亲捡起一根木棍,环绕着三个土堆画了一个大圈。这是门,他说。然后他把黄纸放在墓前,用石头压好,带着我跪下,摸索着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纸钱。爷爷奶奶出来使钱。父亲喃喃地说,用木棍拨弄着那堆黄纸,好让它彻底燃烧。爷爷奶奶出来使钱。父亲一遍又一遍喃喃地说。我在烟雾缭绕中模模糊糊地想到,这是父亲的爷爷奶奶。父亲当然也有爷爷奶奶,不然就没有父亲,也没有我,但我之前从没想过。

这是曾祖父母,这是父亲的二娘,这是爷爷……三座坟一一拜完。我跪着时,那烧纸的烟总是飘过来,把我笼罩在里面。不知是什么做的,我眼睛辣得直流泪,喉咙也火辣辣的,呛得我止不住地咳嗽。父亲说,到这边来跪着,我照做,可很快烟又飘了过来,仿佛跟着我似的。我说,我就跪这吧,祖宗疼我呢。父亲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拨弄着纸灰——那黄纸在欢快明亮的火焰中迅速化为黑色,然后破碎成灰白的细小碎片,随着热浪飘起又落下。

我们走吧。黄纸烧完,父亲扔掉木棍,磕头,我照做,额头沾上了一层薄薄的土。走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依然是三个安静的土堆。我又看了看父亲,他日渐稀少的头发落了几片灰白的碎屑,夹杂着几根新生的白发。

本期点评1:

或许是多体裁写作的缘故,对于散文,我愿意赋予它一定程度的小说性和诗性,也希冀它能够勇敢地深入地介入复杂的社会现实,贡献形形色色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如果更多的读者能够从中有所领悟,如果能够经由作者的叙述窥探到时代的一部分特征,以及人们在特定时期的遭际,那实在就是散文这个体裁在发展的时代和观念面前的进步和幸运。

李海辰的散文《父亲、榆树与坟》试图表达的仍然是永恒的乡愁问题,对于这样一个已然泛滥成灾的话题,显然,要写出新的内容和感悟并不容易,考验着作者在构思和表达上的雄心和能力。李海辰以切实的个体经验提供了一种陌生的使人难忘的感受,即他像一个旁观者,或不具备思考和决断能力的木偶,跟随着父亲完成一次回乡仪式。

作者以四次简短对话的形式介入作品的中心事件——回乡扫墓。这种形式虽然算不上多么新颖,但是在散文写作中,也并不常见。由此,给予读者很大的期待。然而,通读全文之后,这几次对话并不是十分必要,也许仅留下两次对话更为妥帖,有力。即:父亲说,我们下周回老家。我说,好。你想回去吗?父亲问。我都行。我说。这两句正好契合了从小不在故乡生活的作者内心那种漫不经心的淡漠的意味和疏离感。

作品的标题是《父亲、榆树与坟》,这样的标题并不高明,甚至为写作制造了麻烦和难度,要求作者平等地严肃地对待父亲、榆树和坟这三种意象。遗憾的是,作者对于榆树的有效描摹仅用了两句话:那里有两棵,非常高,非常高的榆树,所以,就叫双榆树村。你爸小时候就住在那里……他会爬树,会爬得很高很高,直到有人叫他,他才下来。这样两棵榆树实在无关紧要,根本不必在标题显示。标题往往是作品核心内容的提示,就像人的思想,主导并统领着他们的行为那样,无论太过空泛阔大,还是太过深邃狭小,都可能对行文的展开造成障碍。对于坟的描述亦然。

作品由对话介入回乡扫墓的中心事件之后,转而对父亲早年在故乡的生活,以及长大成人后到城市的生活进行了叙述。但这些叙述似乎和之后回乡扫墓的中心事件没有大而紧密的联系,而只是作者情之所至的信手拈来。文学和艺术的终极状态,或许是自由。但正如卢梭所言的那样“人生而自由,却又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无疑,散文写作是自由的,“形散而神不散”一直是散文写作者信奉的圭臬,但在写作实践中,“形散”往往被曲解,误解,甚至藉此为借口展开无节操的不必要的敷陈,而“神不散”往往被忽略,敷衍,从而导致作品的核心难以提炼,像一片一片毫无关联的色彩随意任性地涂抹在画布上。

散文写作的自由正是建立在其“羁绊”之上,正如“无往不在的枷锁”,只有尊重,并研究、销毁这些“枷锁”,真正的写作自由才能像大雾散尽后的群山显现出来。

作者在对父亲早年在故乡的生活,以及长大成人后到城市的生活进行了叙述之后,突然转入“回到故乡后,我第一次和父亲去给爷爷扫墓”,这样的行文显然有些突兀,既没有铺垫,也没有有意为之的衔接,造成了一种割裂感。

情感是文学作品的灵魂,是推动行文的主要原因和力量。在写作中也应该时刻关照情感逻辑。在《父亲、榆树与坟》一文中,父亲何以迫切重返故乡,以及我何以对故乡如此疏离都缺乏强有力的具体支撑,所谓具体支撑指代的是真切地形象地描述能够和结果直接链接的事件,而不是直白的粗暴的叙述。

——四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

本期点评2:

文章开篇连珠一般,以蕴含变化的反复强调手法,加深了语气与情感,鲜明对照出关于回乡一事,父亲的迫不及待之情,与儿子无可无不可的随顺自然的态度。

乡土的逃离与回归,原本是一个长久以来的议题。曾经前往城市,为了远离相对拮据的物质生活、匮乏的资源与某些社会文化与理念冲突,矛盾的是,在快节奏的城市压力下,走过冷漠、虚伪、浮躁与焦虑地带,又不由忆起泥土的气息,怀念乡土人情与自然生活。“从老家到这里坐高铁只要一天,从父亲到我,却走了三十多年。”父亲曾复读三年,拼了命地从小村庄逃到大城市。“咳,那里有两棵,非常高,非常高的榆树,所以,就叫双榆树村。你爸小时候就住在那里……他会爬树,会爬得很高很高,直到有人叫他,他才下来”,通过奶奶讲到父亲时的缓慢、重复与磕绊,在意识流动与一腔深情的暗自激荡下,在对亲人与往事的追忆里,以老榆树的高与父亲的不住攀爬,以树下潭影里的小白龙,暗示了父亲的人生历程。然而,在比树更高的城市天台上,父亲曾经因为女友之事求领导,一直喝到趴在天台哇哇呕吐,“吐出所有说不出口的话语,吐到胃里比心里更加摸不着调”,然而再没一个声音,像故乡树下一样亲近地喊他下来了。一叶见林,以小见大,运用这一在城市安家立业的前奏,虽淡淡一笔,却包蕴了几十年间父亲的诸种经历与千百感受。

回去看看就知道了,我说。是啊,回去看看就知道了,回去就知道了,父亲说。行文至半,作者又一次以言简意赅的强调性语言,彰显了行文节奏感里的变化与逐步深入,赋予了耐人探寻的意味。从某种意义来说,晚年的父亲衣锦还乡了。但做为一名归客,“曾面对的那些辛酸、那些黄粱一梦,只能在故乡夜晚的田野里独自咀嚼”,在此作者特意加了一句“佐以稻草根”做为注脚,味觉冲击是直接的,再辅以鲜明形象,寓言般的“根”怎能不震荡读者的心灵。返乡后的父亲,比起一生居留故乡的人,曾经以跨出故乡的外部视角观察,逐步在远方完成对故乡的透视,对乡土的理解更周全,对前往祖先坟头时故乡田野一捧沃土的体悟更深入。

而“我”,在城市长大,却总存在一种隔膜感与不为人注意的不适感,对陌生而遥远的乡土,却莫名地心生亲切。因此,是否返乡的相关态度是模棱两可的。即使如此,当伫立祖坟前,我还是一言不发,眼眶发涩了。

心照不宣时,语言皆为多余。祖坟的镜头,即使在乡下,也由远及近地捕捉,一切景物欲诉方休。浅白与森绿交融的敷色,山的浓雾与村外的寒凉铺垫了氛围,愈发突显了路途中的葵花田。追太阳的葵花,又是气息十分普通的植物,仿佛一个个你我,当一个细节呈现,“它们在清晨的薄雾里微微的低着头,脖颈上的绒毛挂着一颗颗露珠,随着我们艰难的行走而扑簌簌地落下来,打湿了衣角”,顿时令人触景生情。镜头逐渐推到草齐人腰的山,“山很陡,而且清晨的路很滑,我们沉默着,小心翼翼地挑选落脚处,试探着山。而山也沉默着,不知是无言还是未醒”,再推上山顶,“他拨开挡路的松枝,松枝弹回时洒了我一身的露水。我拍拍身上的水”,一景一物,无不体现内心悄悄扩大的漩涡。

一生中,“父亲这样的男人永远不善言辞,他们在疼痛中比呻吟先出现的永远是鲜血”,但在祖坟前,却喃喃地絮语着,依偎着大地的胸膛。而烧纸时的烟,即使我转移了下跪之地,也追着人似的,即使眼睛与喉咙火辣辣地疼,我却能感受到,老祖宗疼我了。

地理意义上的归客,同时是精神的还乡。与童年对照的,是父亲如今的苍老与渐趋模糊,然而奶奶对回忆里的故事,却曾一半自言自语,一半讲给新芽似的孙儿听。不仅我、父亲、奶奶三代人的心路历程的交叉与循环,还有故乡祖坟隐喻的世代延续与生命轮回里,一根脐带紧紧联结着我们,在“根”亲切而炽烈的光芒里,一些传统是需永久坚持的。

——卢静(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

了解李海辰更多作品,请关注其个人空间:李海辰的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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