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尔:驻村一些事
蒋应梅,笔名梅尔、梅朵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青藏铁路线上从医十六年,从文旅单位退休。曾在《人民文学》《青海湖》《飞天》《西藏文学》等发表作品,出版长篇小说《逐玉昆仑》《西进!西进!》《乌图美仁,那长长的河》,中短篇小说集《我住长江头》,散文集《西行风景》。作品主要以地域文化和现实题材为主,多次获中作协重点扶持项目。
驻村一些事(短篇小说)
梅 尔
一
一天早晨,老实巴交的金发财来找我,说有个事情想巴结一下。我没听错,他说的就是巴结,而不是沟通,或者说商量。
这让我很是纳闷,有一种工作出现了纰漏的感觉。
正在忙碌的我将目光从电脑上移开后问:“什么事情?我们每次去你们家问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或者什么困难?你都说没有。前几天市上的领导刚刚去过你们家,也问过你有没有什么困难,你们全家人都说没有。这才几天,就跑来说有事情巴结我。”我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问他,实质上心里有点发虚。
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照在我和他的身上,也把整个屋子照得分外亮堂。我的眼睛本来就不大,经太阳光一照就更加睁不开了,只好眯缝着眼睛看他。
可被太阳光照射的我不得不眯着眼睛看他,否则我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嗫嚅了半天,然后满脸难堪地说想让我给他儿子金永昌弄个林草管护员的
工作干。像他这样的家庭,如果没有一个稳定收入,日子真不好过。总不能老依靠政府吃低保。他琢磨了好一阵子,认为村子里最稳定且最保险的也就是林草管护员,就想着让儿子有这样的一份工作干。说完后依然满脸难堪地冲我笑了笑,表情很是腼腆,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听他这么说我忍不住心里嘀咕:“你既然琢磨了好一阵子,那怎么现在才来说,前几天给市领导提出来不就一句话的事吗?再说这种事情你也可以直接找你堂哥,你堂哥的能耐可比我大多了。
全村的脱贫户,加上几家动态监测户将近五十户。是全市脱贫户和动态监测户最多的一个村子。我在这个村子驻村,当第一书记,他的堂哥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一肩挑”责任人。原本我们工作上是相互配合关系,都应该为这个村子的发展出谋划策。可他的堂哥总想在我的面前摆个“地主”的谱,处处想压我一头,对我的工作一向是敷衍了事。这让我感觉着工作起来比较吃力,心里也一直不怎么顺畅,自然也会时不时地发一些牢骚。得知金发财是为这个事情来找我,我心里自然也就忍不住这么嘀咕起来。可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这些话充其量也就是一些牢骚而已,而他提到的事情却是能防止返贫的大事,完全在我的工作范畴之中。
我知道他的儿子,二十八岁了,是个聋哑人,因为家庭贫困,没上过什么学,顺其自然长大,顺其自然帮父母打理那两亩薄田,可这样的家庭如果没有一个稳定的收入,返贫的概率很高,防返贫动态监测时我早早就将他们家纳入了系统中。以前我们也考虑过给他儿子找点事情做,琢磨了好一阵子也没琢磨出件做合适的。村里也有好心人给他推荐过工作,可干几天后就让人家辞退了,说什么既不能开口跟人沟通又听不见别人说的话,使唤起来很是不便。后来他干脆直接待在家里帮父母打理那两亩地,大多数的时间是在村子里闲逛。他现在提出来想干林草管护员,还真合了我们的意。
金发财的堂哥是个很有能耐的人,已经在这个村子里当了十多年的干部了。跟市上的很多领导都有联系,乡上的领导更是来往密切,比我的关系硬多了。在我看来,他给本家侄子弄个林草管护员的差事是举手之劳。可金发财不去找堂哥而是来找我,肯定有他的难处,我自然不便多问,答应他后便积极联系。
二
林管局的杨站长是个很干散的人,不仅工作上积极主动,在为人处世上也是比较主动。我把村子里想增加一名林草管护员的事情给他打过电话没两天,他就回话了,让我叫那个人,就是新增加的林草管护员去填个表做登记,然后等通知上岗。
不用说,这个事情就这么成了,几乎没费什么神,更没劳什么力。我们高兴地给金发财打电话,让他儿子金永昌到林管局的林草科找杨站长去填表,然后等上岗通知。
接完电话后的金发财高兴坏了,忙叫儿子金永昌到村口的理发馆去理了发,又到市里的一家商场去给儿子买了一套西服,想着儿子到林管局去填表得有一身像样的衣服。虽然买的西服是市里商场减价处理的,但料子和做工都不错,穿在金永昌身上一下子精神了不少,再加上刚刚理了发,弄了个像样的发型,让人乍一看上去还有点当新郎官的感觉。
金永昌穿上这身衣服,又穿上买了三年都没舍得穿的那双皮鞋,昂首挺胸地在金发财的带领下去林管局填表了。
父子俩一路上兴高采烈,想着林草管护员每个月三千元的工资,他们家的日子也就过得是风生水起了。如果再有热心人帮忙,给金永昌找个媳妇,生个娃什么的,那日子更加像模像样了。只要之后踏踏实实地过下去,他们老两口儿也算功德圆满了。当然媳妇是得有点残疾的,正常健康的媳妇是看不上他们家的,也看不上金永昌。金发财心里这么想着,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儿子金永昌也是这么想着,心里的快乐自然而然地涌现在了已经有些沧桑的脸上了,一向不苟言笑的他竟然在这个下午开心起来,那张呆板很久的面孔在午后的阳光中充分舒展开来。
其实金发财早就看上了村口馍馍店的红花。红花是从外地来的,是馍馍店老板娘的侄女。虽然在那里打工,可踏实肯干,姑姑不在时她也能把馍馍店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意自然是红红火火。
听说红花的一只眼睛是狗眼睛,是小时候放鞭炮炸掉后换的。结婚没多久就让婆家给离了,说当初红花娘家并没有说清楚红花的一只眼睛是狗眼睛,如果说清楚了他们家就不会娶了。虽然他们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可在整个村子里来说也是有名有姓的,他们家的儿子长得还算体面,也被那么三两个女孩子喜欢着,怎么能找个狗眼睛的女人过一生呢?所以红花结婚没多久就让婆婆家给离了。婆婆家还把红花的陪嫁全部扣押了,原因是红花隐瞒自身情况的事情给他们家造成损失了,那些陪嫁就当补偿了。敢情在这段婚姻中损失的就是他们家一样,好像红花没受什么损失。
这可把红花的娘家人气了个半死,觉得红花的婆家人在耍无赖,当时牵线的人说得很清楚,红花的一只眼睛是假的,受伤后换上去的。说你们不在乎,只要两个人能过日子就行,并且男方在第三次约见红花的时候就连蒙带骗地把红花给睡了,这才促使红花的父母急急忙忙地答应了这门婚事,并且给了丰厚的嫁妆。现在可好,竟然说是红花有意隐瞒了身体状况。红花的父亲原本想到红花的公婆跟前去讨要个说法,谁想半路上出了车祸失掉了一条腿。放佛也自此失去了去红花的公婆跟前讨要说法的胆识。精神状态大不如从前,对红花的事开始敷衍了事,不怎么上心。母亲老实巴交了几十年,什么事情都是听父亲的,红花离婚的事情上也是拿不出一点儿主意原本还想着一年半载后抱个外孙,谁承想落了这么个结局。这可是重重地打击了老两口儿,红花也不便在娘家常住,就被姑姑叫到村口的馍馍店来打工,帮她打理这点小本生意。
这些都是听说,具体事情的经过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反正红花离婚后前夫去了外地,两个人彻底没了往来。
红花长得不丑,刚来馍馍店的时候,馍馍店的生意的确火了一阵子,前来买馒头面条的小伙子们每天也有好几个,一个个收拾得干净利落。穿着西服,顶着帅气的发型,皮鞋擦的锃亮。可后来,他们知道红花离过婚,而且一只眼睛是狗眼睛后就很少来了,只有永昌时常去,但他并不买面条馍馍,只是去看看。他家的面条馍馍母亲都做了,根本不用掏钱去买。但想见红花的欲望时常督促他找理由去馍馍店。
永昌一路上想着红花,心里美滋滋的,没一会儿就到了林管局林草管理站办公室。
三
杨站长上下打量了一下金永昌后觉得人不错,小伙子虽然听力有点问题,也不能发声,但身板结实有力,面容朴实憨厚,一看就是那种踏实肯干的人。他们林草管护员就需要这样的人。杨站长二话没说就让手下带着金永昌去填表,签订劳务合同等等。
办完这些手续后,管理站的工作人员就叫金发财父子俩回家去等上班通知。这可把金发财父子俩乐坏了,想着上班后要经常用电动三轮车,就将电动三轮车推到修理站去好好整修了一下,充电器,刹车、手把等等好好地检查一下,确保它们的功能完好无损,并考虑要不要重新喷一下漆,将原来的蓝色改喷成绿色。在他们父子俩的眼里,绿色就是美好的颜色,希望是绿色的,林木小草是绿色的,庄稼是绿色的,通行的灯也是绿色的。金永昌要做林草管护员了,电动车喷成绿色,就是希望一路畅通的意思。何况电动车颜色已经变得斑斑驳驳了,有点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现在喷成绿色,就是想取个好兆头。
这么想着,父子俩就乐滋滋地开着电动车朝他们村附近的那个修理厂奔去。夕阳西下,长大后的金永昌第一次和父亲满脸喜色地并排走着,昂首挺胸地穿过整个村庄后回家了。
四
金永昌给他妈说这几天不用做馍馍了,村口的馍馍店里买上就是了,反正也不贵。
金永昌是看到妈妈病了,有些心疼。虽然不是什么大病,也就是头疼脑热的一个感冒病,可想到自己即将上班后可以挣钱了,就不想让妈妈这么辛苦,叫她乘感冒这几天好好休息一下。馍馍不用做了,面条也不用做了,村口的馍馍店里啥都有,他去买上就是了。
村口有好几个馍馍店,他从不进其他的馍馍店,只进红花姑姑的那家馍馍店,那家馍馍店叫什么名来着?好像叫永发馍馍店,就是永发馍馍店。他第一次进这个馍馍店还问过红花,怎么叫这么个名字?红花说就是一直用发面的意思,当然还有另一个意思就是永远发财,只不过红花没有说出来而已。这个意思她不仅没跟永昌说,也没给村子里的任何一个人说,害怕惹人家笑话。大家都知道,靠卖面条馍馍是发不了什么大财的,也就是能解决全家人的日常开销,让日子过得体面些。
一直用发面这话一点儿都不假,村子里两三个馍馍店,如果用酵母粉发面,速度是快,可很快就会流失掉一大部分顾客,原因是村里人嘴刁,酵母发面的馍馍习惯了。
金永昌买馍馍肯定要去永发馍馍店,主要是可以去看看红花。路上一直想着等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了就让父亲跟红花的姑姑去提亲,他也会郑重其事地向红花表白。
金永昌挑馍馍店里最闲的时候进去买馍馍,这个时候红花也才有空闲跟他多说两句话,虽然红花跟他是连说带比画,可从来没有嫌弃他的意思,况且他一比画红花就能懂,这让外人感觉到两个人的沟通和交流根本就没有什么障碍。何况红花跟金永昌说话的时候一直是笑嘻嘻的,没有出现一点儿不耐烦,这让金永昌心里美滋滋的。想着母亲正在生病中,干脆就买了三个锟锅,十五个小馒头,这些足够他们一家三口吃一周了。想想一周后他就上班了,金永昌和红花说了很多话。虽然红花并没有完全听懂,但他还是连比带画地说了很多。
金永昌从馍馍店里出来正好碰上父亲从修车厂取三轮车回来,车已经喷过漆了,很多地方也已经整修过了,看上去跟新的一样。父亲把车停下来后叫金永昌坐上,金永昌乐滋滋地往边上一坐,父亲一踩油门就朝家里奔去。
五
杨站长打来电话说金永昌的林草管护员资料审核没通过。我问什么原因?我想林草管护员大多数是脱贫户,而村子里因病致贫和因残致贫是导致贫困的主要原因。金永昌无非就是有点聋哑,还不是完全的聋哑,可这并不影响干活,人家二十八岁身强力壮的,怎么会通不过?至于聋哑的这个事情我提前跟他沟通过了,并且给他说得清清楚楚。当时他还说没什么大碍,只要人勤快机灵就行,能给林草地里浇水除草什么的,不需要条件好的人。条件好的人也不会当什么一个月三千多元的林草管护员。并说他们站上只要报上来基本都能顺利安排,没有哪个人在审核上出问题。可现在他告诉我金永昌资料审核没通过,这让我很是纳闷。
“啥原因?啥原因他的资料审核通不过?还要经过政审不成?”我一迭连声地问,将嗓门提高了整整八度。
电话中杨站长沉默了片刻后对我说,工作人员前几天打电话给你们村金书记了,叫金书记通知金永昌第二天就来上班,他被安排到了109国道边十五公里处的那片林地,负责人也是你们村的。想着他们沟通起来也比较方便,也好对他有个照应。可你们金永昌第二天并没到岗,倒是你们金书记来了我的办公室,对我们把金永昌安排成林草管护员极为不满,说我们怎么就不知道调查一下金永昌是什么情况?一个聋哑人,整天骑着电动车来回在109国道上跑,危险性有多大难道不知道吗?谁不知道那109国道上全是大货车,万一叫车撞了怎么办?那他们家还不讹上林草站。还说什么他是我侄子,要是能干那样的活我早就安排了,没安排是因为根本干不了那样的活,就村子里打扫个卫生都困难,车来车往的,他自己又听不到声音,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车撞了,安全隐患有多大你们知道吗?经他这么一提醒,我觉得人家说的有道理,想的也比我们周到,就通知工作人员取消了他的试用资格。
哦,弄了半天是他那个当书记的伯伯搞得鬼,难怪当初我让他父亲去找金书记说这个事情,他父亲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哪是担心孩子的安全去提的建议,这完全是捣槽不想让孩子有这一份工作。谁都知道,林草管护员的工资虽然不高,但很稳定,且按照城市居民的最低标准交纳着“五险”,这对有些身体残疾不能出去挣大钱的人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一份工作。如果六十岁之前交纳够十五年,那他们就能拿到最低标准的养老金,足够在农村养老。所以金发财琢磨了好一阵子来找我,还说是巴结我。我也知道这个事情成了后对这个家庭也是解决了一个大问题,也就解决了金永昌将来的生活难题。可谁想原本很完美的一个计划竟然让村书记给搞黄了,那可是他亲亲的堂伯伯啊。这让我不得不怒火中烧,听完杨站长话的一刹那我忍不住在心里将金书记的老娘问候了好几遍,并狠狠地骂了一句——王八蛋,马槽里伸进个驴嘴,跟你有毛线的关系,要你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生活困难你不去关心,娶不上媳妇你不去关心,不能自食其力体面生活你不去关心,倒关心起人家上班后的安全来了,或者说关心起人家的安全出了问题后会不会讹上林草站的事情来了。这关心也太无微不至了吧?
金永昌是我推荐的,增加一个林草管护员的名额也是我提出来的,现在审核没通过,我肯定要去讨个说法。金永昌的听力和语言有缺陷这个我当初给杨站长说清楚了,并没有隐瞒什么。且当初杨站长是说不碍事,林草管护员中有这样的人,只不过是其他村子的。现在可好,轮到金永昌就不行了,还说担心出了意外会讹上林草站。
我得去跟杨站长说清楚,无论如何都要跟他说清楚。原本可以在电话里说,但电话中一两句是说不清楚的,就只好到他办公室里去说。
我顶着一头的热气腾腾冲进杨站长办公室,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金永昌这个事情你们先别急,让他父子俩过来一下,把你们的担忧说出来,看他父子俩有没有办法化解你们的担忧?如果他父子俩有办法化解你们的担忧,那就给他们这个机会。……”
杨站长看我那个样子,忙倒了杯水说:“我原本也没往心上放这个事情,可金书记来那么一说,我心里就有些担忧了,这个事情不考虑还真不行。”“金书记专门来说这个事情了吗?那他还真有闲工夫,为这个事情专门来跑一趟。不管怎么说,这个事情既然已经提出来了,那我们就想办法解决,就把他父子俩叫过来,看他父子俩怎么化解上下班路上的安全隐患。”看我这么执着,杨站长自然也就无话可说,只好等金发财带着金永昌赶过来。
我出发到林管站的时候已经给金发财打电话了,叫他带着儿子过来,有个事情需要当面沟通。
金发财根本就没有想到,他儿子申报林草管护员的资料审核会出问题,他一直以为由我出面这种事情小菜一碟,何况他们家的条件完全符合,即便他们已经在家里等了半个月也没有接到通知,可他压根就没往坏处想。只想着林管站的工作人员太忙,可能要推后两三天。谁想竟出了岔子。
我打电话让他们父子俩赶紧到林管站来一趟。他听我的口气不如平日里轻松,本想问问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却将电话挂了。当着杨站长的面我不想多说,也不想给他出主意,只希望他们父子俩能够机灵些,别来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给杨站长介绍说金永昌的聋哑不是天生的,是小时候发烧后留下的后遗症,当时家里穷,也没有到大医院去进行正规治疗。幸好吃了十几服中药,方才恢复了不少。虽然现在依然聋哑,但还是能发出几个音来,也还能多少听懂我们说的话,只是交流的时候要靠手语。
我滔滔不绝地说着,竭力将金永昌夸得有用些。杨站长看着我笑了笑说:“你不愧是文旅局里派出来的,口才这么好。可金书记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万一在上下班的路上让车撞了,不仅会给我们添麻烦,还有可能会讹上我们。我们还是谨慎些,既然你又出面来说了,我们就再考虑一下,叫他们过来看看,有没有化解这个安全隐患的办法。如果有,我们就签订劳务合同,如果没有就算了,都是解决脱贫户的就业问题,我们会尽力的。”
话说到这份上,我自然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等着金发财父子俩前来说明情况。
时间一分一秒地在过,我和杨站长之间的静默也在一分一秒地坚持。就在我们坚持到快十分钟的时候,金发财父子俩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杨站长办公室的门口。
金发财父子俩规规矩矩地走进来,又规规矩矩地站在了屋子中间,那个神态和表情有点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我觉得我上小学的时候犯了错误被老师叫到办公室也没有他们那样拘谨的表情和神态,何况是两个大男人。
杨站长将和我讨论过的事情重新又说了一遍,并问他们能不能保证,或者有没有办法化解掉上下班路上的安全隐患?并且一再申明说金永昌是聋哑人,聋哑人是听不到汽车喇叭声的,他上下班必须从109国道上走,109国道上有那么多的大卡车,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车毁人亡……
听杨站长这么说,金发财父子俩先是茫然地看着我们,没有回答。我想他们俩一定没有听懂杨站长说的话,就又仔仔细细地对他们俩连比带画地将事情的核心问题诉说了一遍。经过我这么细细地一说,他们俩就懂了。父子俩的脸上难堪起来,原本晴朗的面孔忽然间就阴沉了下来。说实话,对于没怎么出过村庄的父子俩来说,杨站长也算是一个市级领导了,当着市级领导的面陈述自己的想法,肯定得有点胆量。何况面对的又是个突然提出来的问题。就在金发财左右为难的时候,我笑着说:“没事,金师傅,你就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杨站长是个很好的人,知道你们的难处。主要有人反映说永昌是个聋哑人,上下班走的109国道上来往的大货车太多,他如果听不到喇叭声被撞了怎么办?会不会沎上林管站什么的,所以才叫你们过来面谈这件事情。你看你心里有什么想法就直接说出来,有什么办法可以规避这种事情的发生,也直接说出来。”经我这么一鼓励,金发财的脸色逐渐好转了不少,胆子也大了起来,也好像有了什么想法,就将声音提高了两度说:“我们找梅书记寻这份工作也是想过这些问题的,只是没有想这么仔细而已,既然你们领导今天提出来了,那我就说说我的想法。我的娃娃聋哑是真的,但不是天生的,脑子也没什么问题,干林草管护的工作肯定没问题。至于上下班走十几公里的109国道是存在一定风险,为了规避掉这个风险,我今天在这里给两位领导打个保票:由我来接送娃娃上下班,上班了我准时送到工作地点,下班了我准时去接,如果不能接送让他沿着公路边走回来,绝不让他自己骑电动车上下班。万一发生不好的事情了,除了保险公司应该给的赔偿,我们绝不讹林管站一分钱。口说无凭,立字为据。”说完他像要宣誓一般举起了拳头。
金发财的这个架势也把杨站长弄个了尴尬,一时半会真不知道该怎么接招,只是勉强地笑了笑。这一瞬间,我忽然感觉城里人想多了,包括我在内的城里人,既然人家敢来找我们要这份工作,肯定已经想到了工作中的麻烦和交通等问题。有句老话说得好,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虽然林草管护员是一份很普通的工作,是市林草局专门针对全市乡镇的脱贫户和低保户们设置的岗位,可对于那些老弱病残的村民们来说,能有这样的一份工作,且每个月能稳稳地拿到三千二百元的工资,那肯定是一份好工作了。可就这样的一份好工作竟然让他的堂伯伯插了一杠子,幸好我想到了叫他们过来说说化解安全隐患的办法,否则就有可能真的泡汤了。
我赶忙从包里面拿出纸和笔,笔我肯定随身携带,纸得从会议本上撕下来。还好,会议本基本上我都是随身携带,根本没有任何的犹豫,就从会议本上撕下了三张纸,和笔一起递给了金发财。那一瞬间,我脑子里竟然冒出了“上苍有好生之德”那句话。
金发财接过去后往杨站长的桌子上一趴就写了起来:
保证书
金发财(身份证号:632801196705121314)之子金永昌(身份证号:632801199412101314)到林草管护站安排的南出口林地里上班,距离家有十五公里左右,上下班由我接送,确保其安全出行。如有意外,绝不找林草管护站的麻烦,口说无凭,立字为据。
保证人:金发财见证人:
2022年4月28日
金发财一口气写完了这个保证书,且语句通顺,逻辑清晰。几乎没有错别字,这让我有些没想到。我知道他的文化程度并不高,据说是初中毕业,加上多年来的困苦生活,早年间认识的那几个字估计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谁想竟然一口气就将保证书写了出来。我还以为他的水平会是写一句抬头问我一句,谁想他连头都没抬就写完了。这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看着他递过来的保证书,就毫不犹豫地在见证人的后面签上了“第一书记梅朵”几个字,然后恭恭敬敬地递给了杨站长。杨站长看了一遍保证书后点了点头,开始打电话叫工作人员过来。
金发财和金永昌被带到其他办公室去签劳务合同去了,我笑着对杨站长说:“这下放心了吧,有了这个保证书,你就不用担心他的安全问题了,更不用担心安全出现意外后的扯皮了。”杨站长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我从来就没有担心过,只是你们村书记跑来给我唠叨了半天后心里就不踏实了,方才给你打电话说这个事情。现在好了,有了这个保证书,你们村书记再要来给我说这个事情的话我也好回复他。”听着他的话,我一本正经地说:“幸亏他提醒了你,否则还以为我蒙你了。感觉我做人一点儿都不厚道。”说完我自嘲地笑了起来,他也跟着我笑了起来。
六
又逢周末,我正在办公室忙碌,只见金发财走进来说刚刚将金永昌送到岗位上,过来看看我,顺便转达一下老婆的话,说他们家人想请我吃顿饭,看我什么时候有空?我将双手从电脑上移开后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说:“哦,这么客气啊,那也就是举手之劳的事,你们这么客气反倒弄得我不好意思了。”“梅书记,这还真不是客气,我们一家人心里很清楚,要不是你跑前跑后,恐怕这个事情就泡汤了。村里人都以为是金书记给办的,金书记还在我和村民面前多次说起过这件事情,说把他跑坏了。我不好意思解释,只好说谢谢他的话。你听到了别生气,也别计较啊,我们心里清楚得很。”金发财一脸诚恳地说着,像是在证明着什么。这让我意识到他原来很担心我会计较一些闲话,就笑着说:“你想多了,我怎么会计较村民们的闲话呢?金书记可能真的跑坏了,但不是为给永昌工作的事情,而是为其他的事情。再说这原本就是我给永昌要的名额,就算别人抢也得跟我打声招呼,说难听的,想从你手里抢也得过我这一关。”听我这么说,他脸上立刻舒展下来,就再次传达老婆的话,说无论如何都要请我吃顿饭。
有人请吃,当然是好事,可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这个道理我懂。虽然他和家人想表达一下感谢之情,可我也不能轻易去吃。但不去吃又不好,人家还以为我看不起他们。就笑了笑说“:好啊,请我吃饭是好事,可我现在忙得走不开,干脆你回家去看看老婆中午做的什么饭,然后给我打电话,我过去。”金发财摇了摇头说:“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们庄稼人一般中午都是凑合的,尤其现在农忙时节,基本上都是凑合的。要不你晚上来?”
这我可不敢轻易答应,我周末加班已经够累了,再把晚上的时间搭进去,真的有点疯了。就难过地摇摇头说:“不行啊,金师傅,我晚上还有事情呢,干完这点活就赶回去。你的心意我领了,只要永昌把活干好,把钱挣上。吃不吃这顿饭都一样。”听我这么说,金发财的脸有色些难堪,抬手挠起头来。
村民请我吃饭都是真心实意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的实诚,可吃了人家的饭后心里会很不踏实。也许这只是个人偏见,从小受父母“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的教诲。但金发财请我吃饭,应该只是为了表达一下感谢之意,我不应该多想。
看他的手在头上挠了半天也没有放下来,我觉得自己刚才说话太直了,就又笑着说:“你看,你们啥时候有时间了就打电话给我,我去你们家。不用太麻烦,做顿拉面吃就是了。”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按照我们青海人的传统习惯,请人吃饭一般是要吃拉面的,代表这份交情长长久久,常来常往。这都是有讲究的,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我是土生土长的青海人,自然也要遵循这些规矩,就算走出村庄几十年。可如今又驻村工作,怎能轻易忘了规矩?
金发财听我这么说,也就不再坚持,就说等那天做好饭了打电话给我,并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后方才离去。
七
我到金发财家去吃拉面大概是半个月以后了,估计是金永昌拿到了第一份工资。金发财打电话请我到他们家去吃饭。我欣然前往,一下班就急忙从村委会附近的一家小卖部里提了一箱牛奶去了他家。
我很难想象金永昌拿到第一份工资时该是怎样的一种表情和心情,也想象不出来他是怎样表达自己的那份喜悦。
天气很是温和,夕阳像高原少女的脸蛋儿一样绯红。而就在这夕阳中,金发财父子俩正在院子里杀鸡。见我推门进去,忙放下手中的活迎过来。
看着金发财手里的老母鸡,我很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吃顿便饭就是了,你们还这么客气,专门杀只鸡。这多不好意思!”
金发财笑笑说:“不花钱的,是自家养的,养了七八个月了。那天我回来给婆娘娃娃一说你要到我们家里来吃拉面,婆娘娃娃就高兴地计划杀鸡招待你。你难得来我们家一趟,给我们帮那么大的忙,简单吃顿饭,杀只鸡是应该的。”说这些话时笑容堆满了整个面孔。
他说应该就应该吧,反正我已经来了。有句话说“既来之则安之”,我既然来了,那就不说那些虚头巴脑的话了。于是便叫他们继续忙,别一耽搁水冷了鸡毛烫不下来就麻烦了。父子俩一边忙,一边扯着嗓门喊屋子里的女人出来迎接我。
金发财的女人出来了,手里拿着菜冲我笑,说着欢迎我的话。我没客气,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屋子里很干净,家具和摆设有些陈旧,一种少有的年代感在我走进房门的一刹霎那涌上了心坎。不用说,屋子里的好几样家具是金发财的父母留下来的,尤其是悬挂的中堂四个条幅就体现了老辈人对福禄寿喜的向往。看来当年金发财的父母亲日子过得还不错。
我静静地站在中堂里,忍不住想起了少年时期的很多往事,尤其一些与福禄寿喜有关的记忆……
厨房里传来了炒菜的声音,将我的那些记忆纷纷打断。我循着这纯纯的农家味道朝厨房走去,只见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正在厨房忙碌。我伸了伸脑袋往里看,正巧那个女子也回过头来,冲我羞涩一笑,一刹那,整个脸绯红的就像从窗缝里挤进来的夕阳。我很是吃惊,刚想问永昌妈妈这个女子是谁?却见永昌走过来将鸡往案板上一放剁了起来。那女子忙伸手过来帮他,很快,整只鸡被剁成了几十块,盛在不锈钢的盆里足有多半盆。看着那半盆鸡块,两个人相视一笑,高兴地将鸡块倒进了水锅里。我感觉这个场景很熟悉,像是在那里见过,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忽然,我认出那个年轻女子就是村口永发馍馍店的红花,有次我去买馍馍,看到永昌在帮红花抬笼屉,当时热气已经将两个人的视线隔开,可两个人还是相视一笑,就像我刚刚看到的场景一样。一时间,我感觉到了他们未来那热气腾腾的生活,心里忽然就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