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干:沧桑南京城
一
南京是一座被嫉妒了两千年的城市,就因为这两个字:王气。
金陵王气。
什么是王气?王气是一种很玄学的说法,与中国的堪舆学有关:中国历朝历代在选择都城时,讲究地形、地貌、地理,在自然地理诸要素中,尤其重视山和水的配合。在地理环境中,不同的山水组合,会生成不同的地气、云气,从而影响人和事。山水的格局,决定一个地方的气象,而王气则是说这个地方的风貌隐藏着一种帝王之气,也就是能够统领天下、安邦定国的气象。南京地貌属于丘陵地带,有山环绕,濒临长江,远通淮水,气势宏伟,境界开阔,因而“气”象不凡、“气”息深厚、“气”韵生动,就有了金陵王气的说法。
金陵王气甚至呈现在“金陵”之前。南京最早的地名叫越城,后改为金陵邑,改名的原因就因为这玄而又玄的“王气”。公元前三三三年,楚威王芈熊商率军灭了越国,大片的吴越土地成为楚国的领土,楚威王在长江与秦淮河交汇口的石头山上修建邑城,但在修建勘探过程中,有人向楚威王说此地不得了,有帝王之气。于是楚威王下令在石头山上埋下小金人,用小金人的“陵墓”来破坏、镇压这个地方的帝王之气,金陵的地名也由此而来。
可怜的金陵王气还未出世,就有人想扼杀于胎中。
本以为王气已经镇住,但是时过一百二十年之后,金陵王气居然又露出了端倪。公元前二一〇年,秦始皇东巡,途经当年楚国的金陵邑,途中有术士堪舆之后告诉秦皇,说此地有王气,将来会冒犯到大秦帝国。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对一切有可能威胁到大秦帝国安全的事物一律予以封杀,对有可能产生“王气”的城池,当然不能放任不管,于是下令将方山(石硊山)截断,引淮河水贯穿金陵城,坏其风水,断其王气。秦始皇对南京的地貌毁了容,还不放心,索性将金陵二字从地球上抹去,将金陵改名为秣陵,王气自然就没有附着的地方了。如果谁声称秣陵王气,不仅不顺口,自己也觉得别扭啊。一个养马的草料场,有王气?鬼都不信。秦始皇的这两招形神兼备,先断其筋骨,再取其魂魄,让王气“永世不得翻身”。
然而,有人不相信“王气”,陈胜、吴广高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揭竿而起的农民起义让秦始皇毁王气的伎俩显得很笨拙,前门拒狼,后门却进了虎。秦始皇还是挡不住南京泄漏的王气对大秦帝国的影响,或许是被秦始皇压抑的“王气”跑偏跑到长江以北的徐淮大地,沛县的刘邦和宿迁的项羽等人义旗一举,秦国大厦倾覆。大秦的王气断了,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刘邦带着“王气”建都咸阳,金陵也消停了许久。历经了西汉、东汉四百多年的漫长历史,蛰伏多年,王气在南京正式成形,而且出笼了,这次不仅是纸面的帝王之相,而是由“线上”转为实体,南京第一次成为名副其实的帝都,流浪多年的王气有了真正的归宿。公元二二九年,东吴的孙权在武昌称帝立国,但很快就迁都南京,帝都的名称上当然不能用秣陵,得有一个与帝都匹配的地名,于是孙权改秣陵为“建业”,显示了他建功立业、并传至后世的伟大理想。孙权建都南京,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这里的“王气”。据《景定建康志·山川志序》记载,与孙权同时期的诸葛亮一到南京就发现:“钟山龙盘,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也。”《三国演义》中的孔明先生被鲁迅誉为“近妖”的神人,生活中也是通天文、晓地理的大师,他的“虎踞龙盘”之说,甚至连毛泽东这样的无神论者也引用了,“虎踞龙盘今胜昔”。一句话,孙权建都南京,看中的是王气,关键是他把王气坐实了,从此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王朝陆陆续续、绵绵延延、曲曲折折在此建都,兴亡。
孙权的吴国虽然面积不如魏国和蜀国,但都城却是一流的。经历代苦心经营,到南陈时,不论城市的规模、建筑的豪华,还是财富的聚集,南京都堪称当时中国甚至世界最繁华的都市之一,鼎盛的时候城市人口达一百万,在当时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城市。建业后因为避讳改为建康,但南京皇城的格局形成了东亚都城特有的以中轴线为基准,主要建筑左右对称的布局和风格,其平面布局、建筑形制对后世影响深远,成为后世都城建设的范本,上承秦汉下启隋唐,并深刻影响到东亚各国。从南朝建康起,后代宫城基本呈南北长的矩形,宫前道路两侧布置官署,隋、唐、宋、金、元均如此。
据史载,当时的建康城东西南北各四十里,宫墙三重,南拥秦淮、北倚后湖、西临长江,苑囿主要分布于都城东北处,宫城北有华林园,覆舟山有乐游苑,华林园、天渊池等宫苑点缀其中。四周有石头城、西州城、东府城、白下城、南琅琊郡城等众多卫星城环绕并构成拱卫之势,成为中国城市建设史上的孤例。宣阳门至朱雀门的御道两侧布置官署、府寺,居住里巷主要分布在御道两侧和秦淮河畔,城内外遍布佛寺五百余所,尽一时之盛。
王气既然已经释放出来,自然就不可阻挡了。东吴建都之后,南京开启了王朝之都的漫漫长途,六朝的辉煌历史就此开创。从公元二二九年到公元五八九年,三百六十年间,除了西晋的五十二年建都洛阳外,吴、东晋、宋、齐、梁、陈都以南京作为首都。虽然王朝更迭频繁,但丝毫不影响南京近四百年的帝都地位。六朝成为“烟水”,六朝也成为继春秋战国之后又一个文化盛世。
当然,成也王气,败也王气。王气这个好词,后来因为陈后主的荒淫和昏聩而一度成为笑柄。那个“隔江犹唱后庭花”的陈叔宝,是南朝陈国最后的皇帝,公元五五七年武帝陈霸先代梁自立后,到最后一位皇帝后主陈叔宝,陈前后总共存在三十三年。陈后主不问国事,但对王气却很敏感。据《资治通鉴·陈纪十》(卷一百七十六),傅因为言论被陈叔宝关进大牢,傅上书指责他荒淫误国,“神怒民怨,众叛亲离,臣恐东南王气自斯而尽”。
陈叔宝听罢大怒,将他杀了,且自豪、自信地说:“王气在此,无不摧败!”
陈国最后还是被摧败,隋军摧枯拉朽,南陈不堪一击,而陈叔宝“死”相难看,和两位妃子相拥跳井自杀,有点殉情意味。然而,历史开了一个玩笑,陈叔宝跳井没有死,成为隋文帝的俘虏,后世留下一片骂名。
这是一个被王气欺骗了的亡国之君,亡国之君也辜负了王气。
二
在写这篇文章的中途,我专门到南京的石头城去看了一下。我去石头城的原因,因为当年孙权在南京建都留下的地面遗迹只有石头城了。和秣陵、建业、建康等名字相比,石头城作为南京别名的知名度仅次于“金陵”。石头城与钟山(今称紫金山)形成一东一西、遥相呼应的态势,诸葛亮的虎踞龙盘之说,也是源于此。当年孙权选择石头城建都,认为此处地势险要,退可守、进可攻,于是在武昌建都不到一年,公元二二九年就由武昌迁都建业,开创了南京建都的历史。一直到“一片降幡出石头”,隋文帝杨坚灭了陈叔宝,建立了隋朝。
杨坚占领南京后对南京城实行了最为野蛮的“平荡耕垦”,让南京成了废墟,唯一没有能够废掉的是石头城,石头城坚固,不是人工建筑,成为幸存的东吴遗迹。奇怪的是,石头城也被南京人称为鬼脸城,是形状如鬼脸还是历史的尘埃让它蒙垢?
孙权之后,建都南京的南朝诸国与北方王朝开始了漫长的对抗,一度还北伐到河南,然而,“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公元二八〇年东吴为西晋所灭,国祚五十二年(如果自公元二二一年成为吴王算起是六十年);公元三一七年,司马睿带领世家大族的官员仕子们衣冠南渡建立东晋,开创了南北文化交流的先河,于公元四二〇年被南朝宋刘裕取而代之,国祚一百零四年;公元四七九年,南朝宋被萧道成建立的齐所取代,国祚六十年;公元五〇二年,南齐又被萧衍建立的梁取代,国祚二十四年;公元五五七年,南朝梁又为陈霸先建立的陈所取代,国祚五十六年;公元五八九年,隋文帝杨坚派兵灭陈,南朝陈国祚三十三年。
隋朝开国皇帝杨坚彻底剿灭了南朝最后一个小王朝陈国之后,为了防范南京的王气,隋文帝采取了史无前例的“平荡耕垦”,也就是将当时繁华的建康城毁为菜地。南京历史曾经遭受过多次劫难,这一次是空前绝后。南京城多灾多难,先后六次遭毁城之灾。
第一次毁城,是公元三二八年至三二九年间的东晋苏峻叛乱。苏峻当时已经手握重兵,统治阶层忌讳他的威慑力和军事才能,想要削弱苏峻的兵权。苏峻不甘心,于是起兵造反。他攻破建康时,疯狂破坏宫殿,放火烧掉房屋,宗庙都成土灰。
第二次是公元五四八年至五五二年的侯景之乱。侯景军队攻占南京后烧杀抢掠,百姓流离失所,死者枕藉,侯景叛军还烧毁东宫藏书三万卷,象征梁朝文治的士林馆也在战乱中化为灰烬。
第三次就是公元五八九年,隋朝灭陈以后,对南京城的“平荡耕垦”。这一次的毁城最为彻底,后面将详细叙述。
第四次是一一三〇年,金兵撤离之时,到了建康城开始抢劫金银珠宝,而后又放了一把大火,将建康城化为灰烬。
第五次则是太平天国与湘军的双重毁城。一八五三年至一八九四年,太平天国定都与被湘军攻灭前后,南京都遭遇了劫难。太平天国一八五三年三月攻取江宁后,对南京城进行了极大的破坏。此时的南京还是南方佛教中心,城内寺庙多达千座,但由于太平军笃信拜上帝教,因此进入南京后,对城内大小寺庙进行各种破坏,并且对驻居在城内的几万八旗子弟进行了大屠杀。南京城里也是血流成河,生灵涂炭。一八六四年七月,曾国藩率领湘军攻陷南京城后,又把整个城市洗劫一空,还放火烧了七天七夜,全城的房屋,十有八九被焚毁,明故宫也被烧成了残垣断壁。有人作诗感叹道:“十年壮丽天王府,化作荒庄野鸽飞。”
一九三七年底至一九三八年初,日军攻陷南京以后,南京大屠杀震惊世界。
南京多次遭遇毁城灾难,但最全方位的毁城还是杨坚这一次。历史上多次对南京的洗劫与破坏大多是战争层面上的仇恨,而杨坚和秦始皇针对的是一种“空气”——王气。同样对金陵王气的警惕与剿杀,与杨坚相比,秦始皇对金陵破坏简直说是一次“装修”性的改造,开挖沟渠引淮水进城甚至有点改变生态的意味,而杨坚对金陵王气的仇恨是宇宙级别的,因为看他的那些举措,就是要将南京从地球上抹去。
杨坚是如何镇压建康“王气”的?据《隋书·地埋志下》(卷三十一)载“丹阳郡”条透露出的信息,其手法与秦始皇差不多,但更为惨重。秦始皇仅将方山地脉凿断,杨坚则把整个建康城毁了。杨将城内地面上所有建筑拆毁,推成平地,开垦成田,供农民栽菜耕种,《隋书·五行志下》(卷二十三)也反映了此事:“及陈亡,建康为墟”,在世界都城史上,也是罕见的。接着,废“建康”一名,恢复了秦始皇讥辱南京的“秣陵”。
于是,南京在隋朝之前的各种历史古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那座搬不走毁不掉的石头城。整个隋朝都采取刻意贬低南京的措施,隋朝大运河也是故意绕开南京,取道镇江。以至于李白来了这里慨叹: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说隋文帝残忍毫无人性一点也不为过,他对南京城的毁城可谓是以杀戮为快事,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但对陈叔宝却抱以仁慈之心,也许是胜利者对亡国之君的一种傲慢。他没有杀陈叔宝,却把和陈叔宝一起跳井的爱妃张文华当街杀了示众。因为是倾城倾国的美女,当时的建康城万人围观。这也是对陈叔宝的一种嘲讽和侮辱,但之后又让陈叔宝参加隋文帝自己的国宴。
也就是说,隋文帝杨坚对南朝的陈国并没有特别在意,他没有担心陈叔宝的亲信和余党反攻倒算、卷土重来,也不担心陈叔宝这个六朝的“根”对他的江山构成威胁,宽待前朝的皇帝,但不能容忍前朝的都城,说到底还是对“王气”太不放心。因为自东晋在此立国起,到陈灭亡,南京城已有二百六十九年的都城历史。隋文帝对南京城采取了毁灭性的“屠城”,不是杀人,而是杀城。
隋文帝对南京的“平荡耕垦”的毁城行动中,唯一对栖霞山的栖霞寺没有摧毁,之后还重修扩建。不仅没有毁灭,反而重建了一座舍利塔,也是现存的全国第一座舍利石塔。这座舍利塔至今还在栖霞寺内屹立着,虽然是后人不断重建和修缮的成果,但这座塔开了先河,之后的舍利塔都按照这样的格局建制。
杨坚对亡国之君的王气一点也不在乎,但对南京城的王气却一万个不放心。后来,陈叔宝被隋军掳至隋都城洛阳,五十二岁时病殁。隋廷追赠他为大将军,封“长城县公”,葬于河南洛阳的邙山。还谥号“炀”,竟然和后来亡国的隋炀帝杨广一样,不知道怎么想的。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和秦始皇一样对金陵王气咬牙切齿的杨坚,也同样对南京风水动了超级手脚,但几乎要抹去金陵和建康所有的痕迹以及王气的DNA,最终也没有让自己开辟的王朝沿袭久远,秦二世而亡,隋朝也难逃短命王朝的命运。
三
杨坚对南京的毁灭性的“平荡耕垦”,让一座繁华的都城沦为菜地,都说沧海变桑田,而杨坚却让城郭变成了桑田。自此,南京成为诗人最伤感的城市,唐朝诗人几乎一写到南京就才华横溢,就能留下经典诗篇,这些诗里面是充满了对前朝、前前朝的怀念和想象。南朝成为唐诗的一个灵感触发点。其时南京的地位很低,只是一个县级的建制——秣陵“村”而已,远不如扬州,唐代诗人在盛赞扬州繁华的时候:“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杜牧),“烟花三月下扬州”(李白),总是会对金陵(其实只是秣陵)无限伤感、无限沧桑。“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杜牧《江南春》)
在这些诗人中,刘禹锡对“金陵”情有独钟,念念不忘。刘禹锡不是第一个为南京感伤的诗人,但是他的诗数量之多,影响力之广泛,在唐朝诗人中可谓第一人,他的《金陵怀古》组诗承前启后,既承载李白等人的感伤,又开辟后来金陵怀古的风气。在诗的小引里,刘禹锡道:“余少为江南客,而未游秣陵,尝有遗恨。后为历阳守,跂而望之。适有客以《金陵五题》相示,逌尔生思,欻然有得。他日,友人白乐天掉头苦吟,叹赏良久,且曰《石头诗》云‘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后之诗人,不复措词矣!余四咏虽不及此,亦不孤乐天之言耳。”
刘禹锡年轻时曾在江南游历,非常遗憾,他当时没有去金陵。后来在和州当刺史,和金陵城隔江相望,眼巴巴地看着。有人写了《金陵五题》给他看,刘禹锡一下子有了灵感,创作了这组诗,其中“潮打空城寂寞回”一句,深得白居易赞赏。一个没有到过南京的人,却写出经典诗篇。看看刘禹锡的这五首:
石头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台城
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
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
生公讲堂
生公说法鬼神听,身后空堂夜不扃。
高坐寂寥尘漠漠,一方明月可中庭。
江令宅
南朝词臣北朝客,归来唯见秦淮碧。
池台竹树三亩余,至今人道江家宅。
唐代诗人对金陵的怀古情绪又激发了宋元诗人的文本再生,著名宰相诗人王安石,到了南京也颇感慨,写下了《桂枝香·金陵怀古》: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王安石的这首词名声很响,但比之唐代诗人的作品少了些感染力。仿佛是一种传染,也是一种传承,元代诗人也爱写“金陵怀古”之情,最有名诗人萨都剌,他的《满江红·金陵怀古》在各种诗词选本中都会看到。
他写道:
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王谢堂前双燕子,乌衣巷口曾相识。听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思往事,愁如织。怀故国,空陈迹。但荒烟衰草,乱鸦斜日。玉树歌残秋露冷,胭脂井坏寒螀泣。到如今、只有蒋山青,秦淮碧!
萨都剌的这首词,几乎是唐诗的改写,明显没有真情实感,只是在故纸堆里找诗意,也就是用典用得很自然,但明显感到缺少生命力感受力。萨都剌作为少数民族,他对南京的感触不像汉人那么切身之痛,只是被那些唐诗带了节奏。历史上很多诗歌都是被带节奏带出来的,有时也会产生经典诗歌,比如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可以说成为金陵怀古的绝唱。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辛弃疾带过兵打过仗,对亡国之恨有切肤之痛,既有“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的豪气,也有“红巾翠袖”的英雄泪。
当然,最金陵、最怀古、最悲催、最亡气的还是李后主。
历史仿佛为了再次验证唐代诗人们的伤感和诗意,隋唐之后南京沦为秣陵。但到公元九三七年,五代十国时期,南唐始主李昪定都金陵,南京再翻了一次“龙身”,黯然收的王气又短暂闪烁一下,很快又坠入更令人伤感哀叹的绝境,甚至被锁定了亡国之都的称号。都因为李后主,那个大词人李煜。
南唐毁在李后主的手上不奇怪,金陵短命王朝很多,亡国之君也很多,能让人记住被痛恨的除了陈后主外,便是李煜。李煜的词让金陵的亡气浓得化不开:“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这是金陵王气黯然收的绝唱,也让唐代那些感伤怀古的诗显得矫情。李白、杜牧、刘禹锡、辛弃疾等人都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凭吊,不免缺少亲历感,而李煜是自悼,以亲历者的身份写亡国诗写得太刻骨铭心了,以至于一些人误把他和那个陈后主联系起来。现在南京不少的小导游在介绍鸡鸣寺的胭脂井的时候,说李后主在此与妃子们跳井。
李煜选择的词牌也充满胭脂气,“虞美人”这种粉色格调,不免让人想起项羽的虞姬。词牌不一定说明诗的内涵,但岳飞的那首《满江红》如果用《虞美人》来写,会有那么大的震撼力吗?
李煜啊李煜,你为中国诗词增添了璀璨的一页,却让南京城再度蒙耻遭辱,金陵亡气再度降临,让我怎么说你呢?
四
历经了隋唐宋元的冷视和挤兑之后,南京城并没有消沉而消失,它的倔强和坚韧依然孕育着新的生命力,中国没有哪一座城市像南京这么有生命力,能够一次次死而复生。
明朝的崛起,让秣陵、建业、集庆这些不那么响亮的名字变成了南京。朱元璋最早建都在开封,那里叫北京,金陵叫南京。最后还是定都在南京。南京的名字从此被响亮地叫响,英语中南京“nanking”的称呼,也是此时出现的,然后一直沿用至今。
和以往建都南京的朝廷相比,明朝是个大朝廷,也是历史上首次南北统一后在南京建都的王朝。南京地处南北交会之处,大江穿越而过,水陆联系四通八达,建都后,城市高速发展,成为东南的明珠。明人余光在其所写《两京赋》中描写当时盛况道:“万艘云趋,千廪积穰;贡琛浮舫,既富斯强。……荆江之粟如云,吴浙之秔如雾。舳舻载之,蔽江而赴;舸舫输之,溯流而聚。鲜集潮汐,互市迷渡……宝藏东山之府,锦积姑苏之库。其贡献则铅铜水银,胶漆丹青,瑶琨砥砺,玛瑙水晶,琉璃赪沙,珊瑚荧荧,火齐之宝,辟寒之珍,贝石琅玕,素玉南金,鲛人织绡,渊客珠琛,包匦青茅,尺龟献祯,流黄缥碧,隐赈充庭,羽毛齿革,升越簟藤,琥帽鹤顶,玫瑰珣璒,磲磊珂,琥珀空青。卞和顾之而骇,随侯敛其照乘。”琳琅满目,奇珍异宝,经济富裕。明初南京各税课司的年税总额达三百七十八万余贯,比号称全盛的万历年间的二百九十万余贯,还多八十万余贯。
当时的京师南京,既是全国的政治、军事和经济中心,也是文化、人才中心。南京开设了历史上最大的国家教育机构国子监,学生除了来自全国各地外,还有来自朝鲜、琉球和安南等国家的;《永乐大典》出于此时;郑和率领举世无双的庞大船队七次远下西洋,完成世界航海史上的壮举;南京更是明朝对外交往的窗口,各国的朝贡使节不绝于途,东南洋乃至东非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使节云集于此。
万历中期,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在其《中国札记》中描述南京:“在中国人看来,论秀丽和雄伟,这座城市超过世上所有其他的城市;而且在这方面,确实或许很少有其他城市可以与它匹敌或胜过它。它真正到处都是殿、庙、塔、桥,欧洲简直没有能超过它们的类似建筑。在某些方面,它超过我们的欧洲城市。……在整个中国及邻近各邦,南京被算作第一座城市。”
然而,大明王朝最后还是迁都北京了,至于迁都北京的利弊,一般认为保证了大明的稳定长久。现在也有一种观点,认为如果定都南京,也许明朝不会垮那么快。例证就是南宋迁到杭州之后,还延续了二百年。这只能是假设了。
明代消亡之后,清兵并没有对南京进行毁灭性的破坏。但清代中后期,太平天国又在南京建都,号称天京,然而好景不长,很快被曾国藩的湘军攻克。湘军攻克天京后,传说曾国藩有抗清复明称帝的念头,南京当然是现成的登基的地方。但曾国藩没有称帝,且迅速裁减湘军。解甲归田的湘军携带着太平天国的财富、人才、宫女、珠宝等都城好物回老家,造就了湘潭乃至整个湖湘地区在近代史上的鼎盛。一九一二年元旦,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宣布建都南京,但四月又迁都北京,到一九二七年正式宣布中华民国首都在南京,北京改名为北平,直至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三日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翻开历史新的一页。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对民国都城南京没有丝毫的毁与损,甚至南京的地名也尊重,没有改为“南平”,更没有换成“秣陵”,不像国民政府改北京为北平,这是自信!
五
在人们的印象中,南京城在每次改朝换代的时候总会遭遇灾难,因而余秋雨说南京是悲情城市。其实也不尽然。南京在改朝换代的时候,也有躲过了战争和流血的时候。清兵入关进入中原,在南方遭遇强有力的抵御,扬州、江阴、嘉定等都进行了殊死的抵抗,而到了南京,这也是南明福王的登基之地,但时为南明宰相的王铎却选择了投降,去跪拜迎接清军。
有人说王铎的投降让南京免了流血,但王铎自己畏惧死亡是根本,他如果要保全南京城和南京百姓免遭战争之祸,他可以选择陆秀夫式的自杀。他为了让自己苟活下去,才让南京城没有像扬州、江阴、嘉定那样血雨腥风,也让明代南京城的格局一直沿袭到现在。而扬州被清军屠城之后,唐以来的城市格局不复存在。与王铎一样明白身后的遭遇,史可法知道抵抗到最后,流尽最后一滴血必然青史留名,他生前就在梅花岭建好了衣冠冢,报效大明王朝,忠诚不投降。史可法成为民族英雄,而王铎被世代唾弃,以至于他的书法作品也不受后世待见。
和王铎相似的是汪精卫,日本人于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在南京大屠杀之后,国民政府首都迁到重庆。身为国民党政府党魁的汪精卫居然在一九四〇年三月逃离重庆,去担任日本人扶持的傀儡政权的首领,担任伪中华民国的魁首,他就职的仪式在现在南京市政府门前的和平公园进行。
和平公园里有一座钟楼,据说汪精卫“还都”时将它改名为“还都纪念塔”。和平塔正对着当时的国民政府的大门。
现在每年春季路边盛开的樱花就是当年种下的,飘洒如雨,如怨,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