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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肯:一个人的现场——小说的八个问题
来源:《当代作家评论》2023年第4期 | 宁肯  2023年08月16日19:44

一 空间

1.共时与历时

我同意结构主义观点:一个文化意义是透过相互间的关系也就是结构即空间被表达出来。结构主义首先是对整体性的强调,认为整体对于部分具有逻辑上优先的重要性,任何一个组成部分的性质都不可能孤立地被理解,而只能把它放在一个整体的空间关系中。结构主义的另一个特征是对共时性的强调。

2.自由

空间是生活,时间是故事。时间为空间服务,而不是相反的空间为时间服务。空间是装置,是古典小说与现代小说的分野。古典小说是时间的艺术,时间就是故事,时间展开,故事也就展开:第一天、第二天,第一回、第二回。现代小说打破时间对故事的役使,通过空间转换,调度、拆解、叠加,将时间部分或完全交给了读者。表面看上去时间消失了,实际有了更多的时间。如果说历时的时间简化了生活,空间则回归了生活。空间实现了时间的自由,时间是自由的,还有什么不是自由的?形式即结构,一个主体性强的人也一定是形式感很强的人;反之,一个形式感不强的人也一定是一个主体性弱的人。一个老套的陈词滥调的形式,内驱也一定烂掉了。

3.装修

如果空间主导了小说,修改也要重新定义,不叫修改,叫装修。装修过的房子与没装修过的房子有很大区别,甚至不是一幢房子。装修不仅是细节、细部的完成,也是结构重新调整,空间重新分配,增加了配属建筑、走廊连接,以及游廊、拱门、游泳池,是要素重组的建筑,注释势必进场,介入其中。

4.注释

注释与正文切换,有时空互映效果,如同将自己的童年并置在中年上,或中年并置在童年上。正文是故事,注释也可以讲故事,还可补充故事,纠正故事。如果说正文是封闭的,注释则是开放的,是随笔、议论、叙事、夹叙夹议;是结构的调度,机位切换,叙事中枢;是正文之外的聊天室、咖啡厅、花园,甚至另一个剧场。总之,传统的注释被挪用之后,成为空间小说的重要手段,甚至第二文本。两个文本互映,小说变得立体,时间穿行其间。

5.对话

现代小说讲叙述,不太讲对话,许多时候对话叙述化,经常使用间接引语。“时间、事件、对话”是传统小说锁定模式,对话格式占相当大比重,甚至是主要推进手段。将对话相当程度地叙述化是一种有效的解构。对话作为一种僵化的格式化的东西简化了生活,也简化了小说。对话事实上是不自然的,特别是依靠对话推进的小说形式单一、呆板,许多时候像锁链。那么对话叙述化的本质是什么?就是空间化、自由化,小说不再被对话格式束缚。

叙述体现智慧,描写体现才华。两者的不同在于,智慧是结构性的,才华是穿透性的。同时存在着叙述性的描写和描写性的叙述。这种情况即使在大师那也不多见,但在关键时候会见到,让人叹服。如开头、第一章、切换、过渡,让人叹服。无须处处都精湛,关键得释放天才。

6.制高点

空间小说需要制空权、制高点、俯视全篇,掌控全篇,如此叙述才能纵横捭阖。小说最难的就是不自由,贴着地面走,贴着时间走,受控于地面和时间。叙述者如负重的奴隶一般,局部写得再好也戴着时间锁链。制高点或制空权一般集中在开头和叙述者上。万事开头难,难在时空的切,怎么切?最好的例子当然是《百年孤独》推远拉回的切。切好了,一切顺利,否则如枷在身。

7.拓扑

预设与水到渠成位于空间两端,预设类似想象的A点到B点的抛物线,维度十分复杂。如何到达落点完全不知,但往往又水到渠成——当抛物线还充满盲区的时候、不确定的时候、迷惘的时候、毫无准备的时候,落点突然出现。就是说,水到渠成是突然降临的:噢,就是它,这里,成了。水到渠成是一种拓扑叙事,看起来与预设的落点很不相同,但又存在着神秘联系,性质没变。

二 心理

8.盾构

我们很少有大段大段缜密的心理描写、感觉分析、意识活动。我们有细节显示的微妙心理,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营造,有象征、映衬、指涉,但这一切都不能取代正面心理描写的逻辑力量。这种描写缜密得相当可怕,如钢筋水泥构件,让人掩卷望洋兴叹。福克纳的可怕不在于在一个邮票大的地方创世,而在于其人物心理上的遁构,进入他的作品如同进入地下,前面没有路,你跟着他艰难地往前走,待回头,他的世界已被创造出来。如果东方是木质的,西方就是构件的,将木料与金属、水泥结合起来,首先得掌握构件。结合起来会是什么样?既不是中国故事,也不是西方故事,是你的故事。

9.清晰度与秩序感

某种意义上,一切叙事都是心理叙事。当你将叙事压缩进心理,叙事就转化为既是心理的又是叙事的。心理叙事不是意识流那么简单,意识流另当别论;心理叙事主旨是叙事,不过是带上心理色彩,因此不能像意识流那样太跳跃、随意,要保持秩序感、清晰度。否则会非驴非马,到底是意识流还是叙事?读起来会累、吃力,既无叙事效果,也无心理效果。经验最大的矿脉是心理、感觉、情绪、动机、意识流动。心理如同八面、十二面,或更多角面的钻石。准确的心理过程与变迁的描写保证了人物的真实性。

10.交错而过的窗口

不要说在现实中,就是小说中人物的心理也是那么丰富,瞬息万变。独自一人已是无限天地,两人在一起更像是对开的绿皮火车,窗口与窗口的那种飞速交互映现,一旦用文字放慢,就像是高速摄影机放慢后的情形:多少真实与细节尽在其中。心理如果被准确表现当然不会枯燥,更不会乏味,反而像分层的镜子。当你读一部小说时发现更多是在读你自己,小说就成功了。优秀的小说很少有故事像你,但有许多心理像你,很多细微的地方让你产生共鸣。这是小说家追求的,也是读者追求的。

11.如履薄冰

一个并无戏剧性,又要推向高潮的场景,只能在细微妙处下功夫。得深入人物的内心,每一句话都如履薄冰,都像走在雷区中的小径。梗不产生于外部而产生于内部,产生于人物心理的交互之中,产生于一举手、一投足、一句话。这时我不知道导演和作家有何区别,或者谁更难。刻画感觉是最难的,刻画出层次就更难。作品的主体性、作者的主体性常常就表现在这里。感觉和心理还不尽相同,感觉是心理的基础,具有自然性。如果不刻画感觉只刻画心理、意识,往往失之简单。心理包裹在感觉里,诉诸文字连筋带肉。这非常难,但会非常强大。把一大段因内心复杂而显得混乱的文字收拾出来,就像把一条大鱼收拾出来,放在一边。一条条这样的大鱼是劳动成果,看上去欣慰,是一种古老的快乐。在这个意义上,写作者就是手艺人、劳动者、工匠。我们有多少这样的工匠?

三 词语

12.鱼

有些词只有在擦亮之后才发现它原来并不清晰,之前你还觉得挺亮堂。句子、段落、章节也是这样,不擦不知道它们的脏。反复地擦会发现深度的光亮,这光亮与原来的光亮完全不同。没有真正的光亮可以一次抵达,因为发现之媒是分层的。写作最艰难的时候,词也磨得越发锋利,寒光闪闪,就如刀子在水中追逐鱼,甚至追逐鱼的眼睛。一片坠落的鳞使刀迷失,虽然插在了鳞上,但没插到眼睛上。在水中,在晃动的水草中,感觉好像追上了影子般的鱼。许多鱼都在刀下瞬间分解,但不是最终的鱼,因为最终的鱼几乎不是鱼,只是影子般的鱼的尾部。为了这条莫须有的鱼,筋疲力尽,毫无胜利感。最后的鱼、最后的你,或许那最后的鱼不过是你的影子。

13.后母戊鼎

文字如果写到可触摸的程度,就会感到穿越了时间,所写之物越是古老,你的穿越感就越强。如果你将不可思议的后母戊鼎写得好像就在掌心或有风声,你就到了商朝。质感就是词与物的不隔,就是给物一种“场”。人对任何物都有感觉,因此即使穿越后母戊鼎也是可能的,比如当你写到“后母戊鼎的风声”。鼎会有风声?当然有了。

14.重新打量语言

有的地方词语需要反复地改,原地打转儿,甚至打一天转儿、数天转儿,因为这地方是后面前进的发动机。虽然写的是这里,但也同时瞄的是后面,因此,这里越坚实、缜密、不露痕迹,有越多的只可感不可说清的语言密码,后面的叙事越会浩浩汤汤,顺风顺水。如果后面写得不顺,一定是前面的问题,是发动机的问题。这样的发动机在特别是长篇小说中不止一处。而实情是,现代小说逻辑性超过形象性,故事逻辑不必说了,语言逻辑更是如此。然而语言逻辑性又并非语言的问题,而在于思维逻辑、洞察逻辑、总括逻辑、心理逻辑,在于隐喻、指涉、溢出、变形诸逻辑,又都体现为语言逻辑。哲学都有一个语言学转向问题,文学是否也该重新打量语言?

15.缝隙

许多东西都在语言的缝隙里。这些缝隙很容易忽略,因为语言特别是口语通常是流动的、贯口的,且被主要意思(表面意思)统摄,所谓快速写作就是这样。讲故事时这样的快速语言没问题,若讲精神、心理、微妙、精确,口语或贯口是不行的,因为精神性的语言不在语言表面,在语言缝隙中,必须停下,深入,像微生物学家一样探究。词语如焦距,有时总对不准,如何调整那些重影、模糊、溢出?没便捷办法,没有自动调焦,只能手动,一个思路一个思路地调,一个词一个句子地调。有时思路不对但句子对,这就非常麻烦;有时思路对但句子不对也麻烦。唯有思路、句子、词都对了,才是最佳像素。

16.去皮

语言不是表层,不是带皮的事物,但写起来却常带皮。写作某种意义就是去掉语言的皮,直接就是肉——事物本身,这就是深度。去皮,去形式,事物都有形式,不是你不讲形式就不存在形式,不讲形式是对有皮的形式最深的奴役。陌生化首先是语言的陌生化,这是最难的。最准确的语言常常就是最陌生的语言,但准确的语言经过磨损、过度使用会失效,变成陈词。因此,一定意义上来说,准确的语言又是新的语言。新是准确的原则,但在抵达新的道路上又充满分岔,过犹不及。因此,需要相当地节制,但节制会使新带来客观性,如刃再锋利也来自客观而强大的刀背。有自己的语言风格,是一种陌生化的方式,但语言风格也是在追逐陌生、准确与不同的过程中形成的,并非一朝一夕的事。

四 准确

17.简洁与复杂

准确有两种:一种是简洁的准确,一种是复杂的准确。前者是勾勒、点染,几句话即传神,这非常难,也最常被称道。但复杂的准确同样难,却鲜少被提及。譬如心理、精微的感觉、意识活动,因为有着精密的内在秩序,更能完整深刻地反映人,因此勾勒、点染就是简陋。我看到我们有太多这样的简洁。汉语的简洁之美很多时候是以放弃复杂性为前题的。必须承认,很多时候复杂不可能由简洁呈现,甚至须由晦涩才能抵达。简洁是一种思维方式,繁复更是,甚至晦涩也是。文明的深度有简洁的一面,也有繁复的一面,我们从来对后者强调得不够。

18.准确

无论简洁与复杂,准确是第一位的,影响了准确,简洁与复杂都不好。修改包括通读都应围绕着准确,以准确为中心。准确是最高的美,甚至在通读的声音里,也在对准确进行校对。声音不对,节奏不对,高低不对,也是一种不准确。

19.秘密心脏

内心的严格与分寸,挑选着纷纭的内心,找到唯一性。唯一性就是准确,与精密相关。找到了唯一,一切都变得清晰,恰如其分,就像将钟表打开后盖所见。如果找不到唯一性,一切总是模糊的。有时觉得找得差不多了,一端详还有问题,还不是钟的秘密心脏。这时就需要反复找,几个小时、几天,直到钟摆突然动了。

20.词语下面

准确,每个局部都准确,所有出彩的句子都要符合准确原则。否则宁可客观、实在、不精彩。整体上需要警惕那些华彩得让人眼前一亮的句子,如果能去掉最好去掉。对叙述而言,最好的表达是一切都在词语下面运行,上面几乎看不出什么光泽,除非日出或日落的高潮之时。准确与流畅,同时做到这两点不容易。准确与流畅如同卵石与水的关系,每一颗卵石都是准确的。卵石与卵石的关系也是准确的,更是精密的,捕捉到它们非常不容易。

五 感觉

21.雕刻

叙事不难,难的是将叙事中的感觉雕刻出来。将岩石里矿藏般的印象、感觉、心理澄清分解出来,这种澄清分解本身又构成叙事,是真正的叙事。捕捉某种感觉实在并非易事,它们常像草丛里的蚂蚱倏忽消失了,但这只蚂蚱非常重要,是故事前进的基础,找不到它叙事就会停下来,直到发现它再次蹦起,再次追逐的那一刻,真是忘我。

22.重新感知

修改就是把感知过的东西再感知一遍,这是一种畏途,然而这又是必须的。需要极大的耐心、勇气,因为感知过的东西非常险。如果说感知是开拓,重新感知就是把经历过的再经历一遍,同时还要把第一次留下的困难、问题全部解决,同时发现新的可能。感知有未知的乐趣,重新感知则丧失了这一乐趣。纯粹理性行为,非常可怕,但品质的分野也在这里。

23.意图

意图、缝隙、秘径、黑暗,它们交织在一起,难解难分。有时一个句子、一个词就是一条秘径,有时进去后发现不是、不完全是,与意图有距离,但这并不妨,这是行进中的重要阶段。那么意图是什么?它不是目的,目的很明确,而意图是不明确的,但意图往往是原动力,需要在过程中慢慢形成,往往是走过一大段,回过头看,才清楚。

六 密度

24.八大山人

八大山人实的地方特别实、重、扎眼,简直像内部长出来的,如那几条漆黑的枯枝,笔力如漆。事实上,极简主义更需要局部的密度,密度体现在关键细节之中。细节的密度处理得好,空白、留白才有力量,可以无限阐释。那些无可代替的点,以及由点构成的空间结构,体现出强劲的主体。意趣、密度、空间,三位一体,这就是八大山人。

25.密度与简洁

密度与简洁,高于这个问题之上的是风格,在风格面前不存在密度与简洁之问。但如果简洁是一种风格,情况又不同。也就是说,只有无风格时密度与简洁才是特别需要考虑的问题,这种情况是非常多的。多数情况下,简洁比密度好很多,因为几乎什么时候,简洁都是不会错的。

26.清澈

密度与速度造就不同的作者与读者。速度与故事密切相关,成正比,速度越快越好看。但非故事型的小说密度与故事在最好的情况下是若即若离的,总的倾向是疏离故事,密度越大速度越慢。这时候让有密度的文字清澈起来,就是一件特别重要但太不容易的事。然而必须清澈,越有密度越清澈,这样精神才神奇。没有密度的清澈不是真的清澈,同样,清澈而没有密度,就不说它了,不值一提。

七 现实

27.现实比小说精彩?

说现实比小说精彩,实在是误会,可见“现实主义”蔽人之深。昆德拉认为,小说审视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存在并非已经发生的,存在属于人类可能性的领域。换句话说,小说是未被意识到的现实,意识到的现实不是小说的现实。或是非虚构的现实、网上的现实,小说既不需要这样的现实,现实也不需要这样的小说。你想通过读小说了解现实吗?你错了,但你想了解自我或未意识到的现实,审视创造出来的现实,那就请读小说吧。

28.公共现实

或者说现实分为两种:一种是公共现实,一种是个人现实。个人现实就是日常生活,即生命。公共现实(如大的事件、社会新闻)和普通人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有间接关系。这种间接性即我们对大事件的情感认识是相同的,我们的惊讶、震惊和愤怒都是相同的,我们每个人都在内心与情绪上经历了。换句话说,公共现实具有通俗性,可称通俗现实。对反映论而言(文学反映现实),这里就存在一个悖论:你越真实地反映了现实,作品就越通俗。比如我们的官场小说、反腐小说都非常真实、现实。然而有两个吊诡的现象非常有趣:一是越是现实的小说,人们越觉得小说没有现实精彩,现实比小说精彩;二是人们常常指责文学没有反映现实,严重脱离现实。指责是对的,文学,当然说的是纯文学,脱离公共现实久矣。这种观念有它的道理:一是文学应与公共现实保持一定距离,二是相关内容怕一触及公共现实就容易变得通俗,变成通俗小说。于是干脆回避,眼睛抬高一寸,视而不见。

29.《美国往事》

《美国往事》是黑帮题材电影,触及了公共现实,题材非常通俗,涉及暴力、犯罪、凶杀,但实际表现的却是成长、友谊、爱、恨、背叛、伤感这些人人都能感受到的东西。影片并没揭露如何“黑”,“黑”的深刻原因(这方面中国一些优秀的官场小说倒是要深刻得多)。《美国往事》用黑帮题材做了一道菜,做出来的却不是黑帮,是美国往事,人的往事。

30.装置

装置艺术最早起源于马赛尔·杜尚的作品《泉》,开了实物作品先河。装置艺术的一个显著特点是,所用的材料直接取材于生活、现实、实物。没有比实物更现实更真实的了,真实到了极致。艺术家对实物不做任何干预,原汁原味。譬如说,最常见的易拉罐、牙膏皮、烟头、电子表、自行车、自行车配件,不做任何处理只是与适当的环境结合重组,摆放,结构。某种意义上,当我们用待“装置”的眼光看公共现实时,我们会看到没有的东西、“可能的”东西、未被意识到的现实、“熟悉的陌生”。也就是说,当你看到那些最熟悉的东西的时候,有没有可能用一种陌生的眼光去打量它,这是装置艺术的一个提醒。文学与现实的关系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装置的关系。《三个三重奏》做了一点尝试。

八 精神

31.背对

背对舞台,背对文坛,别无选择,否则不可能与世界对话。这时候与自己对话就是与世界对话。文坛是一种幻觉。盯着时间深处,才能看到看不到的事物。也因此一定存在着另一种时间。这样的时间你获得了多少?你的文字中存在着多少这样的时间?值得安慰的是你虽写得不多,但大多是这种时间的产物。

32.窄门

昏暗中寻找一丝光亮,最微弱的光亮,哪怕是碎玻璃上某个小角度一闪即逝的光亮。这是为你而闪的光亮,当你太需要光时任何一丝光亮都会被你无限放大,看到一闪即逝的完整世界。不必持续照耀,你已知道去哪儿。思想不需要辉煌,但需要星星。许多语言从心底石缝儿流出,带着那些破碎的星光,映着枯枝败叶,那些城墙下的雪、冰河、船、记忆的门、许多光上的鸟,只要推开门,就不会再关上。但第一眼看到的门却是错误的门,它迷住了你,过了这扇门才是真正的门。不可能再退回去,也无法前行,然而正确与错误此时都是迷雾,都有神秘价值。因为这里恰恰衍生着前所未有的东西,真正属于你的东西。这时你要做的就是将正确与错误打通,建构,混成。这是你看到第一扇门时无法想象的,谁都无法想象。

33.前世兄弟

深入一定程度,深入本身会引导你。这时不用再苦心孤诣,只要全神贯注按照引导你的光亮前行。有时停下来,惊异地询问:那引导你的是谁?和你什么关系?老天,还是另一个自己?前世?或前世兄弟?

34.前台与后台

文坛有前台,前台人物,同时存在后台,后台的写作者。前台人物不用说,符合这个时代的复杂标准,甚至过于符合了。超越性的写作往往存在于隐匿者身上,只是五四以来隐匿者太少了,至今没有挖掘出来。当今已非五四可比,应有更多隐匿者或后台写作者。福克纳并不属于美国,不受美国人欢迎,最早谁知道福克纳?海明威才是美国人的代表,美国人喜欢的。

35.灵魂

在国家大剧院看《撒勒姆的女巫》,震撼一如10年前,但又有不同。10年前精神生态与现在大不相同,如今更加复杂。《撒勒姆的女巫》是世界三大灵魂剧之一,不仅揭示,而且建构,是戏剧与小说的不同之处。戏剧的建筑感不仅体现在结构上,也体现在灵魂上,灵魂结构与戏剧结构是同一的。戏剧结构或许可以企及,灵魂结构能企及吗,但如果灵魂不能企及,又怎样企及戏剧结构,甚至小说结构?

宁肯,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