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谭现锁:塔河源(2025年第3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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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邓洁舲
本周之星:谭现锁

谭现锁,男,20世纪60年代末生于河南省西平县。新疆兵团第一师阿拉尔市退休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性恬淡,喜文字,爱自然。2000年开始发表作品,散见于《清明》《安徽文学》《绿洲》《散文选刊》《散文百家》等。出版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四部。曾获中国作家协会“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主题实践优秀作家称号。
作品欣赏:
塔河源
一
走在通往塔里木河源头的木栈道上,远远看到三河汇聚处河水汹涌澎湃。
这是一面数公里的宽阔水域。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和天山的冰川雪山融水,穿过崇山峻岭,穿过沙漠戈壁,或乱石击水,横山碎流,或悠悠转转,闲庭信步,汇聚在一起,拥抱,亲吻,相视一笑,然后牵手向塔里木盆地深处走去。
“塔河零公里,万物大河源。”从此,塔里木盆地的万物生灵,紧紧跟随塔里木河,因其喜而喜,因其悲而悲,因其桀骜不驯而狂欢,因其转身离去而荒芜。
说三河汇聚,其实是不恰当的。来自昆仑山北坡和天山南坡的大大小小数十条河流,从四面八方汇流到塔里木盆地的大沙漠中,又何止于和田河、叶尔羌河、阿克苏河三条河流。俯瞰塔里木河形成前的形状,支支叉叉如同九叉鹿角。这里还有一个凄美的神话故事。相传远古时,从昆仑山上跑下来一只九叉角的公鹿,遇到猎人的追赶,它拼命地逃跑,跑到筋疲力尽时,一头撞向山岩,美丽的鹿角散落一地,猎人拿到珍贵的九叉鹿角,欣然而归。但是公鹿的断“角”求生,并不能满足人心的贪婪。其后人类的一次次追捕,让公鹿不堪其扰,无奈地变成一条大鱼,潜入罗布泊。
一年又一年,九叉鹿角处绿荫环绕,鸟兽欢叫,手鼓激越,麦西来甫起伏如浪。
我常常独自坐在塔里木河边,红日初升,鸟声啁啾,塔里木河奔腾而过,宽阔雄壮。到了枯水期,塔里木河细流蜿蜒,在落日下静静流淌,河床恬静安详,如同留白。
塔里木河在阿拉尔穿城而过。阿拉尔是一个有着红色基因的城市,三五九旅精神在这里传承,塔里木河也是一条流淌着三五九旅精神血液的河流。
《头枕塔河听涛声》是我所填的一首校歌,也是我的一部小说集的名字。头枕塔河听涛声,有作为阿拉尔人的自豪和雄迈,也有在塔里木河流水声中入眠入梦的幸福和安详。
与塔克拉玛干沙漠被称作“进得去,出不来”一样,塔里木河被称作“无缰的野马”。这匹野马在塔里木盆地肆意横行,所到之处水草丰美,遗弃之处则满目苍凉。塔里木河也成为两岸人民的天堑鸿沟,人们把胡杨树干中间掏空,就成为被称作“卡盆”的独木舟,成为连接塔里木河两岸的交通工具,但这样的交通工具又造成多少船毁人亡的悲剧呢?我们不得而知。给这匹无缰之马戴上笼头,成为当时人定胜天的梦想。1959年,经过半年的筹备,一座木制大桥坐落在阿拉尔塔里木河上,这是塔里木河的第一座大桥。但不到三个月,塔里木河丰水期到来,这座桥瞬间就被摧毁,化作一根根木料随波而去。
直到1982年,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桥落成于阿拉尔塔里木河上。塔里木河这匹无缰之马,才被套上笼头,虽然后来也曾尥蹶子,冲毁连队的农田房屋。但随着一座又一座塔里木河桥梁的建成,塔里木河这匹野马也只得低下桀骜不驯的头颅。
此时,我站在塔里木河源头。我知道这里面有发源于七千米以上的昆仑山冰川融水,也有发源于世界第二高峰——喀喇昆仑山海拔8611米的乔戈里峰的冰雪融水,还有来自天山托木尔峰的冰雪融水,它们从山涧奔流而下,汹涌而至,义无反顾地向塔里木盆地进发,最终止步在台特马湖。作为内陆河,即使是中国最长,塔里木河也有自己的命运。无论有怎样的英雄过往,在这里集结后,便走向自己的宿命——向死而生。
二
在通往塔河源的木栈道尽头,坐着一个老人。头上的白色花帽已经看不出原色,身上的短袖衬衫也脏乱不堪,褪了色的上衣,胡乱挂在胳膊上。脸上布满沟壑,晒得黝黑。不知怎么,我忽然想起画家罗中立的大幅油画《父亲》。同样的古铜色肌肤,同样深邃忧郁的眼神。一条黄狗紧紧贴在老人的腿边,已经成为老人生命中的一部分。他们静坐成一幅油画,成为塔河源头风景中沧桑的一部分,直到随着我们采风团的到来被导游劝走。他在走下栈道台阶时的回眸,让我心里一惊,这张呆滞刻板的脸上,眼睛却无比的犀利,像极了鹰隼。
他不是流浪汉,他是牧羊人,塔河源的牧羊人。
不远处水边的土丘上卧着喝完水休息的羊群,洁白如云,背后的塔里木河滚滚而过。
这让我非常惊喜。因为前一天我和两位作家专门开车到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深处的阿热勒,目的就只有一个——寻找牧羊人。
阿拉尔到和田的沙漠公路,全长400多千米,中间只有两个服务区:阿热勒服务区和红白山服务区,这是按照交通运输部的规定,每130千米要有一个功能齐全的服务区,为过往的司乘人员提供服务。要不是这样,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处的阿热勒根本进入不了人们的视线,当然不会为世人所知。除了几个牧羊人。
牧羊人是沙漠里的唯一主宰。
虽然生活在沙漠边缘的小城,但对沙漠真正的体验,还是在经过收费站以后才体会到的。塔克拉玛干世界第二大流动沙漠的名号,可不是浪得虚名。人们为了捆住流沙的腿脚,在沙漠公路两边用芦苇秆栽起了田字格,苍黄的田字格不经意间成为沙漠公路的一道独特风景。但塔克拉玛干毕竟是塔克拉玛干,它不容任何人的藐视。当年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来到新疆,踏进了塔克拉玛干沙漠,他兴奋异常:“从没有哪个白人的脚步触到这部分土地,我到处都是头一份。”俨然一副征服者的姿态。然而塔克拉玛干沙漠很快就给了他回击。1895年4月,斯文·赫定带领他的探险队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他们带足了三四个月的粮食,全套皮大衣、冬装,以及足够装备一个警卫班的长枪短枪,耀武扬威地挺进塔克拉玛干沙漠,但是斯文·赫定却忽视了一点,他没有带够足够的饮水,最后他爬到和田河干枯的古河道,一泓泉水救了他。狼狈不堪的斯文·赫定惊魂未定,从此塔克拉玛干沙漠有了“死亡之海”的别名。
走出收费站,轻风起,沙子便簌簌地拍打着挡风玻璃,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车子走过,车尾便荡起一片云烟,告诫着沙子的存在。再往前走,风越来越大,天空被风沙所弥漫,视线越来越差,对面来车都打开了雾灯。在一个风口,道路被风沙所掩埋,养路工人正在抢修。扬起的沙子飞过公路,消失在漫漫风沙中。
在沙漠公路上看到最多的就是古河道和动物饮水点的路标。古河道里没有水,长着稀稀疏疏的胡杨;动物饮水点也只有几个平方米的水潭,潭边长着稀疏的芦苇和红柳。
在阿热勒,我们打听到了牧羊人。他们经常到服务区,吃饭,聊天,或者就是为了见一见人。我们把车开进小路,车子陷进沙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车子弄出来以后,只能望着打听到的牧羊人所在的方向轻叹:看来只有牧羊人才是沙漠的主人,我不知道斯文·赫定的叹息是不是一样。
从塔河源往回走的路上,我没有看到牧羊人。羊群正云一般向胡杨林涌散开来。
三
不止一次来塔河源了,高兴的时候来,郁闷的时候也来;丰水期来,枯水期也来;胡杨叶黄时来,胡杨叶绿时也来。
而像这样随着采风团浩浩荡荡来,我还是第一次。不是不喜欢热闹,而是人多时不适合与胡杨对坐。
我知道说这话会被很多人讥笑,但胡杨不会。1800岁的胡杨不会,1200岁的胡杨不会,800岁的胡杨不会,500岁的胡杨不会,3岁的胡杨也不会。
在塔里木河源头,这个被称作肖夹克的地方,有近十棵千岁以上的胡杨,和6500亩胡杨林。初到塔河源,我看到千年胡杨,一种宗教般的虔诚在胸中腾起。一千八百年,多少朝代更迭,多少物是人非,多少青丝变白发,多少青石长青苔……但胡杨依然故我,迎日出,送日落,沐浴塔克拉玛干风沙的洗礼,坚守在塔里木河源头。
写胡杨树的诗不多,清朝宋伯鲁《托多克道中戏作胡桐行》有这样的诗句:
君不见额琳之北古道旁,
胡桐万树连天长。
交柯接叶万灵藏,
掀天踔地纷低昂。
矫如龙蛇欻变化,
蹲如熊虎踞高岗。
嬉如神狐掉九尾,
狞如药叉牙爪张……
清朝人,算作古人。但在树冠阔圆如盖的千年胡杨面前,也只能哈哈了。
初来时,塔河源还基本是原生态,牧羊人的房子依胡杨树而建,古朴,破落,与周围的环境浑然一体。随着塔河源景区的开发,栈道的建成,人们有了与胡杨树平视的条件,千年胡杨便淡出人们的眼球。我是说,至少没有我初识时的虔诚。
生而不死一千年,
死而不倒一千年,
倒而不朽一千年。
这三千年的宿命,使胡杨选择了坚忍和责任。
这是塔克拉玛干的英雄树。风来时,挺身而出;沙埋时,紧抓大地;枯水期,休眠沉睡;丰水期,开枝散叶。哪怕只有一根枝条苏醒,都会发出枝叶。行驶在塔克拉玛干的沙漠公路,隔几十千米就会出现一条古河道,胡杨树便在这里排兵摆阵般地傲然而立。是的,你没有看错。这些低矮虬曲的胡杨树,都挺立在高高的沙丘上。一次次风沙埋没,一次次摇身而立。扎入地下几十米的根系是它们的信心来源。
作为一亿三千万年前就开始在地球上生存的古老树种,胡杨树的生存智慧让人感动。当地居民把胡杨称为“三叶树”,一棵树上长着三种叶子,有的椭圆如杨树叶,有的细长如柳树叶,有的圆圆如枫树叶。同一棵树上长什么样的叶子,也是根据外界环境决定的,雨水丰沛大多长圆形叶子,雨水稀少则长细长叶子。一棵繁叶如盖的胡杨树被大风拦腰折断,本来一树圆叶,从断处发出的叶子,则都是细长柳叶形。胡杨树都有一个“泪眼”,这是排泄多余盐碱的通道。
与胡杨对坐,我选择仰视。
本期点评1:
《塔河源》很像一则行走笔记,读者可以跟随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作家谭现锁的步履,走进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直辖县级市阿拉尔,寻访塔里木河、塔克拉玛干沙漠、英雄树胡杨、塔河源的牧羊人和云朵一般的羊群,感受“塔河零公里,万物大河源”的万千气象。
说是“行走”,实则处处“停留”。
作家的笔触细腻而柔软,总能探及表面平静之下的波涛汹涌。在西部开发的过程中,人类“征服”自然的愿望与“人定胜天”的梦想,让一座座大桥跨越滔滔河水,连接两岸看似遥不可及的地方。但作家总要在肯定人类壮举之余,留一处意味深长的闲笔,提醒我们:总有翻不了的山,总有趟不过的河,总有走不出的沙漠。尊重自然,敬畏生命,天地与我并生,万物才能与我为一。
散文后半段以很大的篇幅写了胡杨。这让我想起,几年前有位亲友曾陪同一位作家深入南疆采风,行至半路轮胎深陷入沙漠中,他们只能下车与胡杨和红柳做伴,在孤独、无助和恐惧中等待救援。后来,他带回一截掉落的胡杨枝杈,以此纪念那段“惊心动魄”的过往。作为东北人,我们更熟悉的可能是“快速成林”的白杨。茅盾在《白杨礼赞》中以“参天耸立,不折不挠,对抗着西北风”的白杨树象征充满韧劲的北方农民,它“没有屈曲盘旋的虬枝”,那么挺拔、那么朴素、那么正直。同为杨树,我曾无数次想象过“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的胡杨将是怎样挺拔和优美,但第一次看到、触摸到那截弯曲、粗糙、灰突突的枝杈时,才发现原来坚韧也可以有另一种“不那么美丽”的形态。塔里木盆地沙漠里的杨树,与平原、高原常见的杨树,虽同为杨属植物,但因生长环境不同,被形塑成迥然相异的模样,充满了一方水土的韵味。或许,只有多年扎根在阿拉尔的风沙中的兵团作家,才能写出这种胡杨的韵味来。
这篇散文结尾收束于人与胡杨的“对视”,颇有深意。随着西部经济发展与旅游景区的不断开发,塔河源从“原生态”逐渐变成了“开发区”,人们不用再虔诚地“仰视”胡杨,而是有了与之平起平坐的条件。但作家执拗地拒绝这种“平视”。我敬畏他的执拗。试想一下,倘若沙漠变成公路,盆地变为坦途,低矮虬曲的英雄树成为城市交通的绿化带,我们又将“仰视”什么呢?
——教鹤然(文学博士,《文艺报》社评论部编辑)
本期点评2:
“塔里木河呀,故乡的河,多少回你从我的梦中流过。无论我在什么地方,都要向你倾诉心中的歌。”对塔里木河的最早概念,来自少年时期通过有线广播听到的那首著名歌曲《塔里木河》。谭现锁的这篇《塔河源》,从塔里木河源头的和田河、叶尔羌河、阿克苏河三河如九叉鹿角的形状入手,引入鹿变鱼的神话传说。从寻找牧羊人与胡杨的内心对话,将历史记忆与个人体悟结合,赋予了塔河源头地理符号以精神图腾。文章结尾的那句“与胡杨对坐,我选择仰视。”将全文浓墨重彩讲述的胡杨林置于坚韧不拔和精神信仰的高度,形成有自然、有人文、有精神的散文特点。
有关河流的散文,作者容易被“母亲河”的主题叙事所限制,极易沦为套路。这篇《塔河源》没有停留在河流探秘和地理溯源,而是将重点放在了第三部分的胡杨身上,体现胡杨“向死而生”的个性,从而让塔里木河不仅成为南疆地理意义上的水流,更成为承载历史记忆、民族精神与生命智慧的文化图腾。
文章兼具地理探秘的纪实性和一定的文学创作审美,笔触勾勒了塔河源的自然与人文。不足之处是完成度不高,结构略显松散。三部分之间的内在衔接过于生硬,亦有浅尝辄止的感觉。从前半部分来看,作者对英雄主义较为推崇:公鹿的断角求生、胡杨的深埋根系和叶片的适时赋形;从三五九旅的开荒,到牧羊人的静默守望,使人明白真正的“英雄”从来不是征服自然的强者,而是与天地共生的智者。但这些素材之间缺乏内在转化和进一步的深化。小素材(鹿变鱼、校歌、桥、三五九旅、看电影、斯文·赫定等)和大素材(牧羊人、胡杨)之间貌似“各自为政”,缺乏有机统一。若能强化其间的逻辑串联,精简一些不必要的素材,将重心放在“河流—牧羊人—胡杨林”三者之间交织的生存哲学和生命史诗上进行厚重化处理,则文章将会更加紧凑,更上一层楼。
——野水(陕西省渭南市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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