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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2021年第10期|刘禹来:广场上的狐狸(节选)
来源:《作家》2021年第10期 |   2021年10月18日08:09

刘禹来,2002年生于长春,法国ESSEC商学院工商管理专业本科在读,2021年初开始小说创作,有散文及诗作见诸报刊。

广场上的狐狸(节选)

刘禹来

“你知道吗,咱俩住的小区里有一个卖狐狸的。”

这是男孩下课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他极其厌烦地把头扭向一边,不去看正在说话的同桌。

“是真的,我今天中午回家吃饭的路上看到的,在咱们平时玩的广场上,卖狐狸的是个老头儿,他说小区亮路灯之前他一直会在那儿。”

无论同桌怎么说,男孩还是倔强地扭着头。他知道自己同桌的个性,这个坏家伙喜欢看别人出丑,已经骗过男孩不知道多少次了,早在这家伙曾经骗他没有作业,导致他第二天上学出丑之后,他就下定决心,不会相信从他同桌嘴里说出的一句话。他用小手摸摸滑溜溜的书皮,眼睛半闭着,假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每次他都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仙人,喝着露水,住在山巅,每日俯瞰起伏的树林和太阳的升降,不理世间的任何俗事。

可是这位仙人太快就抵不住红尘的诱惑了,男孩的同桌一边说,就一边被吸引。他好奇为什么小区的广场上会有狐狸。

“那个狐狸太漂亮了,不大,和我家那只吉娃娃一样大,还是白色的,浑身白,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动物,比动物园里那些黄皮的狐狸足足好看几万倍,几亿倍。”

男孩同桌从狐狸的眼睛,夸到狐狸的尾巴,虽然只是“真漂亮”“真好看”这种再简单不过的词汇,但丝毫不阻碍这只白色的狐狸在男孩心里成为世界上最好看的动物。

他薄弱的意志被想象撕裂,好像剪刀剪碎薄纱一样简单。要不是最后一丝理智存在,他已经打开潘多拉魔盒一探究竟了。

不过直到下节课上课,男孩仍然坚持着没有和他的同桌说一句话。铃声响起,他终于露出了微笑,仿佛响起的不是普通的上课铃,而是战场上胜利的号角,他对自己觉得满意,觉得自己像动画片里的英雄经历千难万险,最终战胜了邪恶。

晚秋,炎热已经被秋风吹走,绝情地不留下一丝温暖,男孩紧紧地用小袄把自己裹住,在他看来,温暖是阻止感冒的唯一方式,在教室里,他不希望寒冷能够穿越自己的羽绒皮毛。除了身体上的防护,他给自己的精神也做了防护,老师讲述的知识也和凉气一起被他驱逐出了自己的领地,他一会儿想想最新的动画片情节,一会儿看看在窗外树上叽叽喳喳的喜鹊,思绪飘着飘着就飘到了小区的广场上,想起了小时候的一次次奔跑,想起了给他剪头的小哥,想到了那只狐狸。

浑身白色的狐狸,这是男孩梦里都想不到的动物,在电视上,网络上,少儿百科全书,他自信自己掌握了相比自己同龄人更渊博的知识,可在他的印象里,狐狸应该是黄色的,橙色的,他还是想不起白色的狐狸,他也从来没听说过居然还会有卖狐狸的。

奶奶以前告诉过他,狐狸是狡诈且天生邪恶的生物。小孩子不能看狐狸,不干净,如果不小心多看了几眼,会被勾走魂魄,这个故事最初让他去动物园时要躲着狐狸走,狐狸变成了他幼小世界里最可怕的生物。可奶奶今天说蛇,明天又说老鼠,仿佛世界上除了人以外的生物全是最可怕的生物,他听得多了,尤其是后来从老师那里得知这些故事是没有依据的传说之后,这种心情就从害怕转变成了好奇,他想要在电子屏幕和动物园以外的地方,看看真正的狐狸。那是一只纯白色的狐狸呀!白色的狐狸不会阴险狡诈吧。他越好奇,越难以抑制自己的心情。明明不相信他的同桌,明明不相信有白色的狐狸,可即使他原先如海中的礁石一般,不屈服,也在好奇心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下被侵蚀,变得越来越不坚定。不仅如此,在这无限的好奇中,也缠着一丝害怕的念头难以理顺剪短,万一奶奶说的是真的怎么办,和那些不会说话的小孩儿比起来,自己到底算是“小孩儿”还是“大孩儿”呢?

好奇心把坚持研成了粉末,最终,他还是决定抛开顾虑,再信这个坏家伙一次,今天晚上放学,他会尝试说服他的爸爸一起去那个广场,让他带着自己花几分钟的时间去看看那只狐狸。

学校时光随着太阳的不断西落结束了,孩子们放学了,男孩像往常一样,在家长的大队中找到自己的爸爸,牵起他的手,回家。刚刚下过第一场雪,路湿湿的,有点滑,道路两旁的大树上剩下的叶子经历这场小雪之后再也经不住风的扫荡,不情愿地下坠,变成环卫工人的累赘和孩子们的玩物。男孩不耐烦地一边看着太阳,一边劝着爸爸,同时想努力地用自己的小棉鞋把叶子踢起来,可是即使鞋和地摩擦的声音已经大到引起路人短暂的诧异,他还是没踢起一片叶子。

“爸爸,今天我同桌告诉我,咱们小区的广场上,有一个人卖狐狸,是纯白色的狐狸。”

“是真的,带我去看看呗,他说在我们平时玩的那个广场上,太阳下山卖狐狸的就回家了。”

“骗你我是只狐狸。”

无论怎么劝,他得到的还是否定。

“这种骗人鬼话你也相信?我还说广场上有绿色的狐狸呢。”男孩的爸爸不耐烦地看着男孩,眼神里带着不解与不屑。

“就算真的有,今天晚上爸爸妈妈有事,也没时间带你去。”

男孩拼命挤出的眼泪被他爸爸用温暖且粗糙的手擦干,泪水的痕迹被抹得干干净净,他沮丧得像一个找医生治病未果的病人,委屈地回到了家。男孩爸爸出门去接他的妈妈去了,只剩他一个人在屋子里,坐在结实的木桌前,痴痴发呆。男孩有点埋怨妈妈,甚至想,大不了让妈妈多等十分钟,反正从小到大,不论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妈妈生气过后都原谅他了。

不断的想象让他的思绪犹如乱麻,接着他又开始怀疑起他同桌的话,毕竟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白色的狐狸,这世界上还会有白色的狐狸吗?为什么在书上和电视上出现的狐狸是黄色狐狸?他希望匹诺曹的童话故事是真实存在的,这样,任何谎言会无从遁形,只要别人一骗他,看到变长的鼻子就能明白真相,可是转念一想,谎言是无法避免的。上次见到同学家养的无毛猫,他明明讨厌得不行,却仍然要上去摸摸,尽力摆出新奇又喜欢的表情对同学说:“我觉得这只猫还挺漂亮的。”一旦童话故事成真,可能除了不会说话的婴儿以外,每个人都是长鼻子吧。但男孩确定,自己的鼻子一定会比他同桌的要短很多很多。

不知道哪里生出的蛾子,在屋子里有些笨拙地飞着,飞得很慢,仿佛男孩家里一个一个的屋子是新鲜的景点,而它们是享受旅行的背包客。一般这种时候,男孩会直接动手消灭它们。拍死蛾子十分简单,不用等它落在东西上,只需要对准它在的方向用力一拍,就能用风将它打落到地上,在它刚反应过来却还未来得及振动翅膀时,它生存的权利就已经不握在自己手里了。可即便蛾子已经落在了书桌上,男孩还是不管不顾,任由这个会飞的背包客肆无忌惮地游玩。太阳还在一点一点下移,可时间却比往天要慢,余光透过几盆摆在窗台的绿萝,照在光滑的地板上反射的光线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男孩坐在书桌旁,没像往常一样把书桌收拾得整整齐齐,更没拿出一本书,只是看着桌子发呆,木色的桌子让他联想到宽广的森林。

“大森林,不正是狐狸的居住地吗?不过白色的狐狸会住在绿色的森林里吗,那这狐狸应该叫什么呢?不能叫狐狸了,要叫白狐才行啊,多多少少要和普通的狐狸区分开。他们一定是生活在下雪的地方,只有雪的颜色才和白狐更加贴切。北方的森林里有雪,也许他们生活在北方吧,那下雪之后可能会有白狐吧,没准儿去森林能看到,但不用去森林,明明在广场上就能看到啊。”

无论怎么想,这个假设根本不成立,他爸爸根本没有带着他去广场,他不可能看到那只白狐。太阳越来越低,散发的能量也在减弱,过不了多久之后,小区的路灯会被勤劳的工作人员点亮,那个卖狐狸的老爷爷会在收到信号之后转身离去。更何况,下午的时候没什么人,到了下班时间,会有更多的人注意到狐狸,那位老人不一定会在路灯点亮之后继续等着,他又不敢自己一个人出门,所以,从他没有说服爸爸的时刻开始,他已经丧失这次和白色狐狸见面的机会了。

男孩不愿去想这件事了,他想要平复心境,回归自己的日常生活,往天的这个时间,他会认真地写作业,期待晚饭的菜谱和电视里每晚播放的少儿节目和动画片。要是夏天,他或许会和很多小区里的小伙伴一起在广场上玩,在父母的陪伴与注视下或哭或笑或吵或闹。可是冷酷的严冬不仅强盗般地抢走了他肆意游玩的环境,还自说自话地宣布春天才会还给他。在爸妈回家前的时间,他只能像一个囚犯一样,被拘束在家门里。男孩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那么自由。

他决定麻痹自己。把这只世界上最漂亮的白色狐狸当作上个月没有买到的机器人玩具,不再去想了。他拿起了前几天买的汽车模型,又打开了电视机里的动画片频道,把声音调到连自己的耳朵都受不了的音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可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让他在动画片里看到动物时就会联想到狐狸。拿玩具骗自己也更没有用途。狐狸不是常见的玩具,是一个生灵。白狐狸一定是很稀有的,很珍惜的,也许是像熊猫一样的存在。这和摆在柜台里的机器人不一样,玩具是量产的,即使他不能买回家里,仍然可以隔着玻璃看着薄薄的透明塑料盒子里的小机器人,可白色狐狸,至少对于他来说,只有一个,而且一旦今天错失了机会,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一想到这些,男孩甚至有些痛恨自己的想象力,这让他连放空自己都做不到,他的心情和状态像是即将下大雨前的湿闷,这种湿闷不明显,却会让人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那是一种来自天气和自然的压迫感。他想顺畅地呼吸,想排除身上所有的湿气,却还是无可奈何地被动地看着越来越厚的乌云,迎接大雨的降临。

突然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的动画片发出了巨大的爆炸声,也许是小英雄打败了大魔王吧。这声爆炸如同一声炸雷一样,吓得男孩打了个哆嗦。也随着“雷声”,男孩的心里下起了暴雨,让逻辑和理智的大坝决堤了,止不住的幻想如洪水一般席卷了男孩的头脑,他不再抑制自己的想象了,决定要通过各种渠道掌握到更多白色狐狸的信息。

焦躁地打开百科全书,他需要用冰冷的证据浇灭怀疑的大火,但却没有去目录里直接找白狐,害怕在最开始被人浇灭希望,浇灭梦。那一页页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录有各式各样动物的图片如空中的浮尘。偶尔出现的几个以白为底色的图片在男孩眼中如初春飘落的雪花,确认不是狐狸之后,极速往后翻,让这朵“雪花”以最快的速度消融在记忆里。

又一抹白色在男孩的眼里出现,这回他找到了,真的有白色的狐狸,除了黑葡萄一样的鼻子和明亮的眼睛以外,都是白的,那种洁白,比想象中的更加美丽,更加纯净,更加无瑕。它的尾巴,足足有自己身子的一半长,腿很短。毛是蓬松的,胀起来,并不贴合身子,温暖地包裹住这个小生灵,和纯白的背景融在一起。百科全书的图片里,这群小家伙警惕又不失优雅的样子显得格外可爱,这让男孩更加认定,它们和冰雪一样,是上天送给世界的礼物。它们有的品种叫银狐,有的品种叫北极狐,分布在北极和西伯利亚,算得上是黄狐的亲戚。当然,即使在寒冷的北方,这种动物也很少出现,而这两个品种里的银狐更加特殊。这样的信息让男孩确信,广场上真的有一只白色狐狸。这种白色狐狸不怎么在这边出现,可万一有一只迷路的小狐狸走到附近森林又被人抓走了呢?或者,这是可以养的宠物?可能有人在卖?

他又看了一眼图片,无论如何联想也没把“狡猾”这两个字和这个生灵联系到一起。它本身生活在北极,不会平白无故跑到这附近,一定是有原因,或许那个广场上的狐狸正处于危险之中,这么想想男孩更着急了,他下定决心准备自己独自出门,不希望这么美好的东西受到一丁点的伤害。他关掉电视,在冰箱里拿出了妈妈在超市买的比手指粗不了多少的进口火腿肠。接着,犹豫了一下,又拿出了一个化妆品盒子。这盒子本来是男孩妈妈准备要扔掉的,可男孩看着好看,拿来放一些最珍贵的东西,盒子里装着一张“典藏”的游戏卡牌,两个特别好看的橡皮,一幅画过的画,还有几张来自老师同学的新年贺卡,以及奶奶对他的溺爱,330元人民币。本来,他打算偷偷用这些钱买几箱薯片,或者几包游戏收藏卡,但是他决定,哪怕是要入场费,只要能看到那只白狐,用自己能支配的全部家当去换,也是值得的,当然,他存在着一点私心,虽然他不知道能不能养狐狸,更不知道爸妈让不让他买,但是男孩也不局限于只是看看狐狸了。要是有可能,这个狐狸又不贵的话,他想要把这只狐狸据为己有,他一定要看看,白色狐狸和奶奶说的有什么区别,它的身上是不是真像百科全书和网上展示的那般雪白。

他走到了门前,自己做平时妈妈出行的检查,提好裤子,裹上棉袄,戴好围巾,还细心地用袜子包裹住了绒裤的裤腿,以免着凉。从鞋柜里找到了最喜欢的蓝色棉鞋,那双棉鞋在黑暗的地方会闪出绿色的荧光,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了小朋友们的羡慕对象。可刚打开房门,男孩就被楼道里的冷风逼退,毕竟是第一次自己出门,他有点害怕了。

男孩想起自己第一次一个人在家的情景,那时他很小,家人出门着急,所有东西都检查了一遍,却忘记了被放在小推车里的他,让他在小推车上等了大约五分钟的时间。一开始,他以为是在玩捉迷藏,把自己藏在推车的遮挡布里,防止自己笑出声。可是家人们根本没找他,推着另一个小推车出了门,而他躲在自己的小推车里连哭都不敢哭出来。那次经历,是男孩第一次明白什么是“抛弃”。直到匆忙回家的奶奶抱起他,他才放声大哭,那一个晚上,谁都抹不干净他最纯净又最委屈的泪水。即便是长得稍微大点,敢自己一个人在家之后,他也只会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可这只白色狐狸对他的影响太大了,不仅把他推出了自己的屋子,还把他第一次独立逼出了家门。男孩坚信,自己将来写回忆录的话,这次出门绝对是回忆录里的第一个篇章。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做好详细的准备,杜绝一切危险,保护自己。

他先缓缓地关上了门,在门前踱步,尝试鼓足勇气。他忽然想起奶奶讲过的一个又一个儿童被拐卖的故事,奶奶说那些拐卖儿童的坏蛋被叫作“拍花子”的,据说,他们只要一拍小孩儿的脑袋,小孩子就会变得像电影里没有意识的行尸走肉一样,任由“拍花子”的坏蛋摆布,而等他们恢复意识,会发现自己已经被卖到偏远的农村山区,永远见不到爸爸妈妈和家人,也永远不能和朋友一起玩了。这些可怕的故事仿佛变成了附在骨头上的幽灵,让每一个孩子即使在家里都会吓得打一个冷战。要是往次,每每想起这些,男孩都会有一种想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的冲动,只有完全封闭的空间才能给他提供安全感。但是这次,男孩在脱掉蓝色棉鞋之后,没有立刻回到屋子,甚至没换上家里的拖鞋,而是继续在门口的位置走动,走着走着,又觉得有些单调,就暗自告诉自己,只要踩到了地板间的缝隙,今天就不出门。他不停地转来转去,踩来踩去,直到打开房门时涌进的冷空气被暖气完全吞噬,他也没有踩到地板间的缝隙,索性停下脚步,站到门前。

那是一只在地球最北面的北极附近才能看到的动物啊,连市里的动物园都没有,那是多么的珍惜与宝贵,要是看不见,那岂不是吃了大亏吗!

窗外和云一样颜色的月亮已经浮出了蓝天,是圆月,今天晚上的月亮一定特别亮。看着即将变亮的月亮,又看了看已经有点泛着荧光的蓝色棉鞋。他下定决心了,这次无论多少纠结也无法改变他的心思,那只白色狐狸在他心里变得像月光一样纯洁,甚至冲淡了他的恐惧,让他第一次勇敢地走出了家。

踏上了第一次属于自己的旅程,他拿着家里的备用钥匙,出了房门,像是刚刚出壳的小鸟,明明已经用尽了一切气力,却还是着急地在刚刚恢复体力之后,想着探索世界。男孩紧紧握着自己裤兜里的钱,死死地攥着。红色的钞票太鲜艳了,比濒临熄灭的太阳还要鲜艳,放起来也感觉会被人发现,走在街上,反而显得鬼鬼祟祟。

下班时间,但路上行人正巧不多,男孩还是害怕,平时蹦蹦跳跳的路明明很近,却又是那么漫长。男孩谨慎地迈着步子,像是战场上躲避地雷的士兵。远远走过来了一个很魁梧的男人,穿着黑色的夹克,手里拿了一串钥匙,在男孩眼里,那是一把明晃晃的刀,他们两个一步步慢慢接近,男孩觉得那把刀离他越来越近,他用余光向后看了看路,准备逃跑的后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时,魁梧的男人已经来到他的身边。擦肩而过的瞬间,男孩听到了自己的心跳。结果当然是无事发生,一串钥匙不会被用作攻击的凶器,他和那个魁梧的男人,也许一辈子不会再产生任何交集。可男孩提着的心却始终没有松懈。每当路过一个人,他都会小心地做出长跑准备,直到路人已经离他五米开外,视线也离开他奇怪的姿势之后,他才会放下心来,继续前进,不过一直留心身后,害怕身后的人忽然过来追他。他一直在害怕别人拐走他,或者偷甚至抢他的钱,但在别人眼里,他才更像一个刚刚盗窃了一笔大数目的小偷,只不过别人看他年纪太小,不会理他罢了。

太阳的余晖已经很难照亮世界了,但时间还来得及,男孩一边怀着对路人们的提防,一边注意着太阳的亮度,快速地行动着,紧张,又带着无限的期待。没几分钟,男孩到了广场,广场和以前一样,一个小小的水池,因为临近冬天,大部分水被抽走了,乍一看,显得有点荒凉,围着水池边有几个花坛,“种着”几棵假的塑料大树,小区的物业和季节、自然作对,给每一棵树装饰了绿色和红色的假叶子,绿色不再清新,红色不再热情。天气冷,没有几个孩子玩耍,只有刚刚拖着疲惫下班的大人,男孩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保护自己身上,连攥着钱的手都松开了,他只是在想,哪里有卖狐狸的呢,那个老爷爷在哪儿,他的头发和胡子会不会比他卖的白狐狸还白?要是有卖狐狸的,那一定是在这几棵树边上,即使树是假的,也会激起狐狸的思乡情绪吧。男孩一边想着,一边焦急地看着,仿佛要看透整个广场,那已经不像是想找的狐狸的眼神,这一刻他自己就是一只狐狸,狡黠而聪慧的眼里,有着无限的期待与盼望。他就这样,用不大的眼睛扫描了整个不大的广场。

广场上没有白色狐狸。即使他没看到,也仍然不愿放弃,他细细地找遍了每一棵假树,每一方水池,广场周围零星的小摊,装饰用的小铜像,甚至去看了垃圾桶,在他眼里,他不是在找狐狸,而是在找自己曾经丢失了的,最珍贵的东西。可无论怎么找,他没有看到一点白色,除了假树干凹槽中一小撮白雪,配上红色和绿色相交的叶子,显得无比扎眼。没想到,战胜了自己,赶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广场,带昂贵的火腿肠,花一整个下午的时间,他还是错过了和狐狸见面的机会,白色狐狸在男孩脑海里的形象,瞬间被真实幻灭,他憋着泪水,在心里泛起了无限的涟漪,像平静的大海忽然激起无限的波涛。

为什么这么期待了还没见到白色狐狸?那可是最好看的狐狸呀!他皱着眉头,像在解决一个世界级的难题。又忽然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偷偷地骂了一句从父亲那里听到的骂人话,止不住气愤与委屈。

他无奈地绕着水池走了起来,背着手,摇着头,像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他坚信,白色狐狸一定很特殊,至少,他不愿意相信这只狐狸是家养的,觉得被卖的白色狐狸一定是只小狐狸,可能刚刚出生不久,野性十足,可爱十足,却走丢了路。虽然这里离北极和西伯利亚很远,即便迷路也应该不会走到这里,有可能是它妈妈走丢了路,然后它又走丢了,那样的话就有可能了。之后这只小狐狸因为太饿,外面下雪找不到吃的,到城市的郊区来找吃的,毕竟前几天刚下过雪,郊区不像城市,雪化得稍微晚一些,小白狐狸也能生活。可是这只为了生存费尽心思的小狐狸却被一个老头儿给捉走了。

晚秋的风并不凌厉凛冽,仅仅让人感到微冷,好像是冬天的侦察兵,本来是被派出侦察,却违抗了命令,大摇大摆地让世界都知道寒冬将至。广场上的假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还卷起细小的砂石,如子弹般打向包裹灯柱的铁皮,响起短促的“当当”声,给一直寂静的广场带来了一点难以察觉的喧闹。砂石如果不被风卷起,可能根本不会被人发觉。只会滚落在草丛,或者消散成灰尘,秋风的突袭实际上也是给它们提供了一个平台,让它们办了一场特殊的谢幕演出,至少让它们不会默默无闻。即便这样,除了男孩之外,没有人看到这些灰尘的谢幕,也没有更多人听到淡淡的“当当”声。让他们产生幻听,模拟出了敲击键盘的机械的摁键声和轻点鼠标时的清晰的点击声,然后摸摸耳朵,晃晃脑袋。

时间慢慢流逝,男孩决定不再等下去了,现在的状态是“坐以待毙”,之前他没有意识到。是不是冬天太冷了,老头儿并没有遵守他的诺言就走了?或者有人买走了那只小白狐狸?这些问题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只狐狸的去向。白色狐狸太显眼,问一下别人,是否见过一个牵着狐狸的老头就能破局,知道老头的去向,哪怕见不到白狐狸,问问保安或者稍远一点的摊贩,他一定能得到明确的答案。男孩努力地调整呼吸,用手轻轻地搓了搓脸,探索没有结束,想到这里,男孩的精神不再萎靡,整顿了心情,准备开启一段新的征程。这次的目标是找到一个执勤的保安,问出他想要知道的答案。

男孩丢弃了对黑暗的恐惧,冻得微微发红的脸蛋涨得更红了。橙黄色的路灯亮了,柔和的黄色光代替太阳为匆匆的行人指明道路,男孩抓紧出发,他要趁着时间早,打探更多的消息。月亮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激动,从湛蓝的天幕中亮相,只可惜城市的灯火太亮,把繁星闪得黯然无光,对大部分人,城市中的高楼已经足够绚烂璀璨了,要是市里最高的楼足够高,再放上一个足够亮的探照灯,也许连月亮都会被替代了。男孩一边走一边紧张地喘着粗气,保安室在广场的不远处,一个岔路口的左边,接着转向,一直走到尽头就是了。远远的,他看到保安室旁,还有两个人站在笔直的保安边上,一个人斜挎着一个精致的小包,另一个人手里拿着纸袋。当他看清这两个人,寻找狐狸的心情就像是被风吹折的塑料花,彻底地弯下了腰。

进入小区的车大多开着照明灯,能把浑浊的眼睛闪得明亮,一辆一辆地轧过嵌在柏油路面的井盖,发出钢铁碰撞的响声,每发出一次响声,引得男孩的心为之颤动,他的手被父母紧紧地握着,甚至能感觉到彼此手上的纹路,冷风焦急地掠过头发缝隙,发出“嘣嘣”的声响。透过灯光,父母的脸像道路两旁的路灯柱一样铁青。男孩有些内疚,他开始质疑自己是否应该跑出去,偷偷尝试自己出门是不是错的,刚刚想张开嘴说点什么,紧张得被嘴里的分泌的唾沫噎住,说不出话来,他整个人蜷缩了起来。他知道父母刚才一定很担心,很着急。同时,他也没放弃多花一点时间思考,白色狐狸到底去了哪里,他还能见到那只狐狸吗?

……

(节选,原刊于《作家》2021年10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