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新阶:在生活的湖底采撷珍珠
主持人:安殿荣(满族)
嘉 宾:温新阶(土家族)
主持人:温老师,您在散文《一株线麻的生命摇曳》里提到的纸厂河,是您的故乡吧。很多作家倾其一生的创作,都离不开自己的童年和故乡,能谈谈童年和故乡对您的影响吗?
温新阶:我的故乡在鄂西南一个叫乐园的地方,纸厂河是我故乡的一条小河。过去,沿河有几家生产火纸的纸厂,所以叫作纸厂河。从上学、参加工作到现在,我从没有彻底离开故乡,每年总要断断续续回去几次,这种跟故乡若即若离的状态,让我对故乡的情感总是那样浓烈,总是无法割舍。如果远离故乡,再也没有亲近她,故乡最后就会是一个符号,一个镌刻在灵魂深处的图腾。她也许并不清晰,并不具象。而我,离开她,思念萌芽,日夜疯长。过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去亲近她,思念的潮汐得以平息,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就在眼前,是那样平常,那样司空见惯,也是那样可爱。这种亲近,又为下次离开后的思念埋下了种子。这样的反复,让我对故乡有了一种习惯性“阵发性”的依恋。泰戈尔说过:“故乡的泥土芬芳,是游子梦中永恒的密码。”我算不上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游子,在我离开故乡的那些时光里,故乡时常在我梦中。作为一名写作者,对故乡的眷恋之情总是会投映到作品的字里行间。在我的散文作品里,有很多直接写到故乡的山水,写到纸厂河,也有一些并没有直接写到故乡,但是在写那些山川风物的时候,我心中想到的依然是故乡的某一座山、某一条河流、某一棵树……故乡,是我写作的最初动力,是我写作永远不会枯竭的源泉,是我写作的精神滋养,是我写作的灵魂引领。
主持人:写故乡,也是在写故乡的人们是如何生活的。把他们的日常生活状态写出来了,乡村也就有了温度,有了脉动。在《一株线麻的生命摇曳》一文中,包括之前在《民族文学》发表的诸篇散文作品中,您也写到了很多生动的乡村人物。这些人物最打动您的是什么?
温新阶:故乡,不是一个僵死的概念,她是涌动着生命活力的土地。因为有了人,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繁衍、创造,才让这片土地不会在人们的记忆中沉沦。我爱故乡,不光是热爱山川河流、四季风物,更是热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父母、亲人,更多的是跟我们没有任何特殊关系的普通人。他们平凡、朴实甚至有些卑微,但是他们勤劳、善良,每天都在用力气、智慧、鲜血和生命来谱写生活的乐章,来修葺美化我们的故乡。我感谢他们,热爱他们,书写他们……比如承受失业、丧妻等多种灾难仍然在努力缝补生活裂缝的曹文阶,丈夫官至省卫生厅副厅长她却一直在生产队当饲养员的刘维菊,一支唢呐吹遍三山五岳的退休医生李兴成,以做棺材为业又放弃做棺材生意的何三叔,等等,这些人都深深地打动了我。《一株线麻的生命摇曳》中同样书写了故乡的小人物,关凤大婶、红茵姐姐、宋珍姐姐,都是活灵活现的人物,这当中,我还特别喜欢外婆这个人物,在她身上,不仅看到人情冷暖,还折射到家国命运。
主持人:这篇散文中写到的关凤大婶刮麻后清洗衣服的场面、姐姐们一起捻麻绳的劳作场面,都让我印象深刻。这些劳作场面写出了一种很真实的生活状态,也蕴含着温厚的乡土人情、朴素的乡村伦理。这样细腻温情的捕捉,一方面考验作家对生活的敏感度,一方面对语言的要求也很高。能从这两方面谈谈您的写作训练吗?
温新阶:生活本身是最丰富的、最生动的,散文,就是记录生活。作为一名散文写作者,要沉入生活的湖底,在那里采撷珍珠,浮光掠影不行,浅尝辄止不行,站在高处俯视评点不行。写乡村,你就要成为乡村的一分子,把你的心理角色转变成一个农人,跟他们有一样的喜怒哀乐,跟他们有一样的爱憎喜恶。具体到一些场景的书写,首先要善于观察,观察生活的流动,观察人在生活中的态度、情感流露和行为方式。这确实有一个敏感度的问题,有很多场景一般人看来司空见惯,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但作为一个写作者你会发现独有的美学价值,发现打磨以后会闪闪发光;其次,要善于发现提炼,生活是丰富的,也是杂乱的,不是所有观察到的东西都可以成为文学作品书写的对象,我们要善于发现提炼那些具备审美价值和文学特质的场景、画面,发现那些可以发酵的“小东西”,发现好的接穗和砧木,发现好的嫁接接口;第三,就是好的表达能力,把这些画面很好地展示出来,需要准确、形象、生动而又有节制的语言,这是一个长期训练的过程。
散文,不像小说有完整的情节,怎样写得生动,就是要一个一个好的画面的连接,这些好的画面要具备浓郁的生活气息,不但看得到环境和人的行动,甚至可以嗅到当时的气味,可以想象得到画面后面的很多东西。这些画面必须是美的,不是美得完美无缺,而是必须有美的指向,人物本身的美、背景的美、动作的美、行为的美,甚至目的的美。通过这些美的画面,让读者体会到乡间的温情,感受到朴实的乡村伦理,让他们心灵深处有一种刮动木梳齿一样的颤动。
主持人:从您的作品中,我能感受到您所追求的这些美。那么您这种创作观念的形成,受过哪些重要作家作品的影响?
温新阶:作为一个业余写作者,我的散文写作受到三个作家的影响较多。一是沈从文,他写湘西的那些散文我阅读了一次又一次,二是汪曾祺,他的小说散文我都爱读,汪老的散文语言平淡质朴,善于将日常生活审美化,含蓄的情感表达,结构的散淡,是需要反复咀嚼反复体味的,第三个是贾平凹,他的《商州初录》《商州又录》也是我每年都要读几遍的散文。我身边散文家的散文对我也产生了很多影响。比如李华章老师的散文简短的结构、节制的语言、含蓄的情感表达,甘茂华老师高超的对地域风情的描写能力,韩永强老师对三峡地域文化的独特把握和展现,周凌云老师的散文以简洁的文字营造出深厚的意蕴,都值得我好好研究学习。年轻的散文作家来势很猛,对我触动和影响很大,朱朝敏散文的诗性语言与意象化表达、叙事试验与文体跨界、冷峻与温情并存的笔调,李小坪散文对日常生活的诗意挖掘、简洁而富有张力的语言都是值得我揣摩和学习的。
主持人:很多人觉得散文写作相对小说、诗歌来说,更容易一些,您怎么看?
温新阶:我写散文,也写小说,小说也上过《小说月报》,也被《北京文学》《作品》下半月刊选过。小说和散文各有各的难处。散文是易写而难工,因为易写,门槛低,写散文的人特别多,大量的报纸副刊,吸纳了一大批散文写作者,我也是从报纸副刊成长起来的业余作者。散文确实难工,我自己往往降低要求,写出来,有地方发表,就满足了,没有下决心去探索和突破,可能很多散文作者跟我差不多,所以进入新时期,很多文体在变化,在创新,散文,有些四平八稳,突破的力度不够。
主持人:在您看来,散文要如何创新呢?
温新阶:散文,确实需要创新,需要破茧。首先,要从理论上突破,囿于传统教科书上的理论,路子会越走越窄。其次,写作实践上要多激发创新意识。选材上要更宽泛,表现手法上要更广博,语言使用上要更独特。散文写作者需要不断学习。我写了几十年的散文,发表了一些习作,也获得过一些奖励。回过头来看,自己满意的作品不多,读者满意的可能更少。多数作品是老套路、老面孔。主要原因是吸收新鲜的阳光不多,接受新的创作理论较少,因此,需要学习。2024年,我参加了《南方周末》散文训练营的学习,听了李敬泽主席、李修文主席、傅菲老师、塞壬老师、江子老师、庞余亮老师、周晓枫老师、张莉老师等一批名师的课,读了他们的代表作,有了一些新的体会,写作上也有了一些改变。
为了让散文更丰润一些,散文可以借用小说的表现手法,让人物更丰满,故事更吸引人,表现力更丰富。李修文主席、傅菲老师的很多散文吸收了小说的写法,我们更愿意读。散文不是新闻,是文学作品,感觉很多好散文有一些明显的虚构,比如塞壬老师把一个女工的经历用第一人称写出来,写得很好。散文经常以第一人称来写,虽然说散文的“我”不完全是作者自己,但是无论从写作的角度还是阅读的角度来看,不好把二者截然分开。但是有的虚构,是在道德层面拔高自我,比如,你没有给病人献血,却在散文中写你献了血,还有大量环境心理描写,整得比真的还要真,这不太好。
还要警惕写得顺手。写得太顺手,可能是你已经驾轻就熟,这就容易形成固有的模式和套路,久而久之,就失去了生机,就僵化了。
感谢《民族文学》对我的关心和扶持,《一株线麻的生命摇曳》是我在《民族文学》发表的第22篇作品,当您通过微信跟我一字一句地校对《一株线麻的生命摇曳》的时候,我的眼泪差点流了出来,有这样一份关爱基层作者的刊物,有这样认真负责的编辑,是一个基层作者的福分!
温新阶,土家族,湖北长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小说集多部,有多篇作品被《小说月报》《散文选刊》《读者》《中外文摘》等刊物选载,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湖北省屈原文艺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