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冕:燕园食馆考记
燕园是泛指,目下所谓燕园者,实指司徒雷登创建的燕京大学旧园。此园于20世纪50年代划归北京大学。这里说的燕园,则指北大周边涉及海淀、中关村、成府、西苑以及燕园本辖的诸园地区,其间供数万师生饭食的食肆散布诸地,举凡日常三餐乃至学术会议、师生聚会及嘉宾宴请的饭馆酒肆,奢俭咸宜,方便适人,为师生所喜爱。岁月蹉跎,境随时迁,旧日行迹,多有变异。生性恋旧之人,每欲探踪寻旧,偶记一二,积习使焉。
大饭厅 小饭厅
大饭厅和小饭厅是当日校区最重要、规模也最大的食堂。两座食堂横竖挨着,空间余地为一片柿子林。膳厅临近三角地,高大的木架结构,一层,平面展开。大饭厅可容数千人同时用餐,小饭厅其实也不小,亦可容千人就餐。所谓饭厅者,类似今所谓之“多动能厅”也。时尚简朴,无“雅名”,均以“饭厅”名之。饭厅可用餐,可会议,可跳舞,可观影。马寅初校长每年的迎春讲话,即在大饭厅简陋的讲台发出的。平日三餐,师生用膳,遇有他用,则移动餐桌于外,活动毕,餐桌复原位。
20世纪50年代,新政初立,一切从简。两个膳厅内部倚墙周沿,备立物架(实为镂空书架),供用餐者放置餐具,每人自置毛巾袋,盛碗勺,置于架上,用餐时自取自放,乱而稳,有序。当年百废俱兴,囿于条件,因陋就简,“回也不改其乐”(《论语》)。
我入学时市场供应尚可,每月交餐费12.5元,包吃,不定量。就餐者亦不分系,凑够八人,围桌而立(无座椅),即可开吃。犹记饭厅平时供应两荤两素,米饭,汤水,自取。遇节假日,则有添食改善之举,红烧肉,烹大虾,平时少见,此时相遇,喜不自禁。偶有饺子,包子,打卤面等等,可谓喜出望外,都是北方大厨的手艺。食堂每逢周末常用三轮车运大笸箩送来包子、饺子,有时另有蒸白薯等时鲜,这对食客而言是难遇良机,蜂拥而上,勇者当先,“压倒”前人,惹来浑身狼狈,一时传为“美谈”。
1957年炎热的夏季,大小饭厅成为鸣放论坛。厅内热汗淋漓,遂搬桌子于户外,登桌而上,成为辩论台。激情澎湃,日以继夜,事后苍茫,疼痛于心,亦是难忘旧情。1998年,北大迎来百年校庆,拆大、小饭厅而建百年讲堂,豪华替代了沧桑,两座系于学子心中的殿堂遂堙没无存。
东方红食堂 佟园餐馆
当年北大扩招学生,来自世界各国以及国内边地的学生加多,这些人,民族、人种、宗教、习俗各异,特别在饮食方面差别尤大,大小饭厅已不能满足需求。为适应来自西方的留学生口味,记忆中在如今的静园留学生宿舍附近,特设西餐厅以飨远人。随后,又在濒临该处设立命名为“东方红”的清真食堂。此二地,我未有亲历,从略。
倒是上世纪80年代新开的佟园餐厅留有印象。佟园之名从何而来? 不考,猜想是与燕园东侧某居民点佟府有关。佟园位于现今勺园宾馆南侧,网球场附近,乃是一家清真食府。这家的涮肉火锅甚好,肉质好,蘸料精,特别是价格公道,分量足。一般学生和工薪人都消费得起。我退休前,曾在这里与友人尝过涮羊肉,每次下手五六斤不算多,瓶装的燕京啤酒(每瓶1.5元)乃是绝配。有朋来聚,笑语陶陶,总是一派酒足饭饱的幸福模样。
成府西餐厅 维兰西餐厅
也是1957年,那是短暂的百花季节。人们思想活跃,畅言不知深浅,了无顾忌,一派春日融融情调。加上国门敞开,学术交流频繁,外宾增多,为适应发展形势,北大周边,除了出现小型书店而外,东门外成府街一家西餐店赫然开业,一时吸引了食客的目光。这家西餐馆很是到位,咖啡,西点,起司,奶酪,韵味十足。当时中国学生口袋少钱,不适这般“洋气”消费,故影响有限。不久即随着稍纵即逝的百花时代而告终。
这就到了动荡年代结束,生活社交日趋正常,此时对外开放,西风日渐,引进了世界潮流。麦当劳,肯德基,可口可乐,这些洋货理直气壮地涌进了国门。要是说,当年成府那家西餐馆开办时,还有点半遮半掩,羞答答的,此刻崇洋媚外的恶名已失去警示。北大校内及周边,大模大样地开起了西式食肆。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立于西苑的维兰西餐厅。
关于维兰,我写过一篇短文,不再重复。作为食客,我要坦述我对它的印象。最早的维兰西餐厅开设在西苑通往颐和园的右侧大街上,四合院,平房,内装修则是西式的。吊灯,洁白餐巾,锃亮的刀叉,精美的菜单,主人是曾在外国使馆做过西餐的大厨。适逢世变,重操旧艺,大展身手。这家的主人很有眼光,当时就定下规矩:高档的质量和服务,优雅的环境,中低档的消费。维兰引来的第一位贵宾是尼克松总统。一批习惯了“保守”报道的域外记者,他们惊奇地发现了亚洲的“新大陆”——他们把维兰的出现当成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强烈信号——这里墙上留下了维兰主人和这位见识非凡的美国总统的合影。
维兰一直追随着中国对外开放的步履行进到今天。四十多年来,它的传统菜肴一直保持原有的品质,而且坚持低价位。招牌菜如奶汁烤鳜鱼、黑椒牛排、罐焖牛肉,以及滚烫上桌的奶油蘑菇汤,尤为食客所称道。而我本人无意间成为了它的“铁粉”——四十余年一心一念的追兰族。从西苑同庆街四合院,颐和园西侧门内二楼,再到西苑菜市场,中关村科技楼,直至今天仍在营业的万泉河路维兰店,都留下了我和朋友聚宴的身影。
长征食堂
北大师生永远怀念长征食堂。食堂位于校园南侧门对面,临街而立。师生前往用餐,出了南侧门跨马路就是。长征的命名保留了那个年代的特殊记忆:“大跃进”,人民公社,超英赶美,那是热火朝天的岁月! 长征平易近人,没有架子,客不问雅俗,菜无分贵贱,也许是受了当年风气的影响,都是一副革命一家的模样。这里的菜肴也是北京民间的做派。早餐简单,油饼,豆浆,咸菜,玉米粥。在长征,随时都能吃到馄饨、包子,也可点菜,好像也有烤鸭一类。平时都是家常菜,花钱不多,吃得惬意。到长征吃饭很随便,无拘束,如同居家气氛。
从“大跃进”到“自然灾害”,开始是“大丰收”,后来是“瓜菜代”。历史来了个大转弯,但长征与我们同甘共苦,不离不弃,与我们一起扛过了艰难岁月。最难忘,那时鲜见米粮,更是“不闻肉味”,长征不知从何处弄来咸带鱼头,熬成汤水,温暖了我们的饥肠! 最近有消息说,当年长征我们熟悉的服务员,当上了某高级饭店的经理了,此乃后话。
仁和
仁和是一家酒肆,位置在海淀街上。记忆中这家饭馆的左右近邻,一边是新华书店,另一边是理发馆,上个世纪50年代的海淀镇,上下两层的仁和乃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场所。仁和历史悠久,史籍记载,清代皇帝在圆明园理事,大臣们上班朝贺,需要起早动身,或是觐谒之后消停休闲,海淀街上的这家酒肆,就成了这些官员下班后应酬、交流或是中间打歇的首选。清末直至民国,仁和随着时局变迁,一直坚持在镇上开张营业,直至我上学的50年代。
对于当年的学生而言,仁和乃是奢华之所,一般学生消费不起,少于问津。我当年拿的是调干助学金,每月也只有25元,虽被同学誉为“富人”,也只能对之仰望。记忆中偶尔也有“豪华”的一刻,或是“大跃进”搞夜战,或是期末庆考试结束,邀二三好友前往一聚的。穷学生,一碗馄饨,两块烧饼,一盘猪头肉,那也只是偶尔而已。
整个大学时代,我们没有在仁和吃过正式酒席。传闻这家酒肆自酿美酒,一曰莲花白,一曰菊花白,均是以鲜花酿成,可惜已失传。
三义居
三义居是一家小馆,在燕园东门外,靠近如今的蓝旗营居民点。三义居开在普通的院落,平房,门脸偏窄,前店后厨,七八张餐桌,主人即是厨师兼跑堂,洁净而清雅。三义居店虽小,菜却做得精,是京派特色,芥末墩,猪头肉,炸丸子,二锅头。记得最惬意的是它的焦熘肉片,外焦里嫩,肥瘦适中,妙不可言。还有爆三样,也都是北京市井风味。自此留下印象。记得有一年,我曾在三义居“宴请”挚友的母亲,点的有砂锅白肉,其风味堪比知名的砂锅居,两店或有历史渊源,待考。数十年间,追寻小店佳味,不可得,不免悻悻。三义居遂湮没,难觅旧迹。
为写此文,寻问店名,忆起旧事。朋友说,这家的砂锅最好,进屋,窗台上摆满了原汁的汤锅(不是现今流行的预制菜)。客人点菜后,砂锅便置火,亦是热烈上桌。砂锅白肉,砂锅豆腐,汤好,都是它的招牌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