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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 《谈美》中的人生与艺术
来源:北京晚报 | 杨建民  2025年05月28日09:10

许多人在这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世界过活,恰如在阿尔卑斯山谷中乘汽车兜风,匆匆忙忙地急驰而过,无暇一回首流连风景,于是这丰富华丽的世界便成了一个了无生趣的囚牢。这是一件多么可惋惜的事啊!朋友,在告别之前,我采用阿尔卑斯山路上的标语,在中国人告别习用语之下加上三个字奉赠:

“慢慢走,欣赏啊!”——朱光潜《谈美》

《谈美》开明书店1932年版

1932年夏季,在歌德母校——莱茵河畔幽静的斯特拉斯堡大学,朱光潜以上面的话为小册子《谈美》作结,同时总括了这部著述的主旨。由此,“艺术是情趣的活动,艺术的生活也就是情趣丰富的生活”成了朱光潜长久探讨、写作的课题。

朱光潜先生一生,著述、翻译,收获颇为宏富。专著《文艺心理学》《变态心理学》《谈美》《诗论》《谈修养》《谈文学》而外,还有英文写作的《悲剧心理学》,以一人之力完成的皇皇巨著《西方美学史》;翻译方面,克罗齐的《美学原理》,柏拉图的《文艺对话录》,莱辛的《拉奥孔》,爱克曼辑录的《歌德谈话录》,黑格尔的《美学》三卷,维柯的《新科学》……皆是文学史、美学史上无从绕过的经典。

在现实生活中,为何要关注艺术,留意“美”?朱光潜在《谈美》的“开场话”中说:“我以为无论是讲学问或是做事业的人都要抱有一副‘无所为而为’的精神,把自己所做的学问事业当作一件艺术品看待,只求满足理想和情趣,不斤斤于利害得失,才可以有一番真正的成就。”“伟大的事业都出于宏远的眼界和豁达的胸襟。”“人要有出世的精神才可以做入世的事业。”这些听来颇为理想的认知,在《谈美》中,从哲学、心理学、文学等多个方面,都有较为细密的探究。

对人生与艺术的关系,朱光潜一直有浓厚的探讨兴趣。《谈美》之前,在国外留学的他,就开始为友人创办的《一般》杂志(后改名《中学生》)写稿。这批作品,对青年面临的种种人生问题,用书信形式,进行了合乎人性又深入浅出的“交谈”。1928年,十二篇完成并发表,由友人结集,于1929年春以《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命名出版。这个篇幅似乎单薄(仅四五万字),命名亦寻常的册子,“意外地得到许多读者的欢迎。”欢迎到何等程度:“这部处女作现在看来不免有些幼稚可笑,但当时却成了一种畅销的书。”原因在“我反映了当时一般青年小知识分子的心理状况。我和广大青年建立了友好关系,就从这部小册子开始。”连带效果:“从此我写出文章不愁找不到出版处。”读到这里,我们好奇:这部书写了些什么?搔到了青年哪些“痒处”,居然成了“常销”的“畅销书”?

第一封信“谈读书”:“朋友:中学课程很多,你自然没有许多时间去读课外书。但是你试抚心自问:你每天真抽不出一点钟或半点钟的功夫么?如果你每天能抽出半点钟,你每天至少可以读三四页,每月可以读一百页,到了一年也就可以读四五本书了。”这是对挤出时间读书的最低要求。还可以举出例证:世间许多人都比你我忙得多,可他们的学问都在忙中做成:“美国有个文学家、科学家和革命家富兰克林,幼时在印刷局里做小工,他的书都是在做工时抽暇读的。”中国也有例证:“国父孙中山先生……他生平无论忙到什么地步,没有一天不偷暇读几页书。你只要看他的《建国方略》和《孙文学说》,你便知道他不仅是一个政治家,而且还是一个学者。”

抽暇读书还有一个理由:“人类学问逐天进步不止,你不努力跟着跑,便落伍退后……尤其要紧的是养成读书的习惯,是在学问中寻出一种兴趣。”朱光潜认为,养成好的读书习惯,闲暇时可以寄托你的心神,“抵抗”“恶习惯”的能力比别人定要大些。还有一点,书是读不尽的,况且许多书没有一读的“价值”。“你与其读千卷万卷的诗集,不如读一部《国风》或《古诗十九首》,你与其读千卷万卷谈希腊哲学的书籍,不如读一部柏拉图的《理想国》。”人生有限,你最好多读经典,才能费时有限收益极大。这封信所谈颇为广泛,通过有限的引述,我们对读书的重要和如何读书,可以得到许多启示。笔者以为,距离当下近百年前的学者提示,即使在互联网时代的今天,或许不少外在形式有改变,可其中的基本方式、核心意义依然无可磨灭。

这十二封信中,有一篇“谈多元宇宙”能够给人们思维拓展空间。朱光潜这样说:“人生是多方面的,每方面如果发展到极点,都自有其特殊宇宙和特殊价值标准。”这大约是说自然、社会、人生,尽管有必然联系,可分别专研,却形成独有自洽的空间时间领域。“各人资禀经验不同,而所见到的宇宙,其种类多寡,量积大小,也不一致。”具体说来,“一般人所以为最切己而最推重的是‘道德的宇宙’。……善恶便是‘道德的宇宙’中的价值标准。”尽管人们颇为看重这“道德的宇宙”,它成了我们判断事物,尤其人物的重要方面,可应当注意:“‘道德宇宙’决不是人生唯一的宇宙,而善恶也决不能算是一切价值的标准。”如何理解这一层呢?“比方在‘科学的宇宙’中,善恶便不是合适的价值标准。‘科学宇宙’中的适当价值标准只是真伪。”科学家追究的是结论定理是否合乎“事实”,有无“错讹”,不及善恶的道德领域。

此外,朱光潜认为,“美术的宇宙”也是自由独立的。“美术的价值标准既不是是非,也不是善恶,只是美丑。”这里的“美术”显然指一切艺术领域。作者这样举例:“从‘道德的宇宙’中的标准看,曹操、阮大铖、李波·李披和拜伦一班人都不是圣贤,而从‘美术的宇宙’中的标准看,这些人都不失其为大诗家或大画家。”(按:李波·李披,Fra Lippo Lippi,今译弗拉·菲利普·利皮,意大利画家)。

大约因为面对年轻人,朱光潜还自创出“恋爱也是自成一个宇宙。”在这个“宇宙”里:“我们只能问某人之爱是否真纯,不能问某人之爱某人是否应该。”这里自然会产生疑问,这个“宇宙”与其他方面的关系如何?朱光潜回复:“‘恋爱的宇宙’和‘道德的宇宙’虽不必定要不能相容,而在实际上往往互相冲突。”尽管社会科学常常难能定论,可朱光潜仍对此“宇宙”中人,给予颇高评价:“‘恋爱的宇宙’中,往往也可以表现出最伟大的人格。”从结尾处读去,朱光潜似乎专门为此“宇宙”而兼及其他:“恋爱是至上的,是神圣的,所以也是最难遭遇的。‘道德的宇宙’里真正的圣贤少,‘科学的宇宙’里绝对真理不易得,‘美术的宇宙’里完美的作家寥寥,‘恋爱的宇宙’里真正的恋爱人更是凤毛麟角。”朱先生论及的“宇宙”,总体读去极为理想,难能企及,可它们却为人生树立起精神的向度标杆,体现出人生意义价值应当追逐的高远境界。

《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中,还有《谈升学》《谈作文》《谈摆脱》《谈人生与我》等题目,与青年面临的现实非常切近,加之作者态度恳挚,文字娓婉流畅,自然受到青年特别欢迎。这样的态度和文笔,在随后写成《谈美》一书中当然继承了下来。《谈美》较早的封面上还有“给青年的第十三封信”字样,显现其中关系。尽管得围绕“美”的专题进行,可作者的理论造诣和鲜活的表述,依然让读者由衷喜爱甚至痴迷。

篇幅的原因,《谈美》一书,我们只能略加引叙。首篇,作者以实例来说明“美感”。朱光潜假设有一木材商,一植物学家,一位画家,他们三人同时看一棵古松。职业性的:木材商估看它有多少立方,可卖多少钱;植物学家评价说这是针叶、球状果实、四季常青的显花植物;画家心感古松的苍翠劲拔,有盘曲如龙蛇的线纹,一种昂然高举不屈不挠的气概。概括说,木材商是“实用性”眼光;植物学家是“科学的”态度;画家是意象“美学”感受。一般看来,“美是最没有用处的。”可人性是多方面的,“真和美的需要也是人生中的一种饥渴——精神上的饥渴。”“人所以异于其他动物的就是于饮食男女之外还有更高尚的企求,美就是其中之一。”这是人类作诗、绘画、奏乐的原动力。朱光潜甚至说:“美是事物的最有价值的一面,美感的经验是人生中最有价值的一面。”不是吗?

在“宇宙的人情化”一节,作者先引了《庄子》中一个论辩场景。庄子与惠子来到一处水边,庄子说:鱼儿“出游从容,是鱼乐也!”惠子不同意:你不是鱼,怎知道它是快乐的?庄子辩解: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晓得鱼儿快乐?对此,作者解读:“我知道旁人旁物的知觉和情感如何,都是拿自己的知觉和情感来比拟的。”庄子拿“乐”来形容鱼,其实是把自己“出游从容”获得的心境投射到鱼的身上。这种设身处地,推己及物的心理活动,即“移情作用”,是“宇宙人情化”美学基础。云水山泉,不过自然行动,我们却说“云飞泉跃”“山鸣谷应”……朱光潜概括:“移情作用”是把自己的情感移到外物上,使外物仿佛也有了相同的情感。扩展开来,听音乐,观赏绘画,领略书法,我们用了“欢欣”“骨力”“姿媚”“气魄”“劲拔”这些词汇,都是把它们看(听)作有生气有性格的东西,把它们在心中引起的意象“移”到作品身上。基于此,作者以为:“人的情趣和物的姿态的往复回流”即“美感经验”。这样一个繁复精微的美学,在朱光潜笔下,通过形象的故事解读,如此鲜活图像般地被描绘出来。

能够把复杂深切的题目,清晰阐述给读者,作者也颇自负:“我写说理文很容易,有理我都可以说得出,很难说的理我能用很浅的话说出来。”(《从我怎样学国文说起》)这一点,仅从朱先生最早的这两本美学书简即可清楚见出。之后的著述或翻译,这一特点均得以发扬光大,成了读者阅赏、信任的重要因素。

今天的多个朱光潜作品选集中,《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及《谈美》中的篇章,常常被收录,足见其引人入胜的魅力。现实环境,即使一地鸡毛,我们都不会拒绝对“美”的追求向往吧?“求美”,正是“出世精神”的一种体现。那么,我们应当如朱光潜先生的态度: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人们永远需要从先哲智慧中,获得精神养分,拓展心灵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