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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莉:何处求一夜安眠

来源:长江文艺杂志社 | 鄢莉  2019年05月12日10:22

文学中涉及睡眠会描写到两类完全相反的人:嗜睡者和失眠者。前者如《格林童话》中的睡美人、华盛顿·欧文小说《瑞普·凡·温克尔》中的温克尔先生,他们往往沉眠数十年,一觉醒来后发现物是人非;后者如《百年孤独》中的马孔多人,他们丧失了睡眠,在漫漫长夜中无所事事、孤独长伴。本期刊物转载的叶舟中篇小说《在柯香女士墓前的讲话》,塑造了当代失眠者的形象,在现代都市背景下显得更加真实可感,她仿佛就是我们身边众多失眠症患者中的一个,她辗转反侧、长吁短叹的声音似乎就在我们耳畔回响。

小说开篇“正本”的文本直接戏仿了著名的《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为此,故事中的“我”还煞有介事地向伟大的弗里德里希·冯·恩格斯先生请求原谅。作者当然绝非有意用思想家、革命导师的悼词进行恶搞,去达成某种强烈的喜剧效果。(——戏谑的成分多少是有一点的。)考虑到在讲话里,睡眠已经被上升为“一种在人类历史上起推动作用的、革命的力量”,“良好的直接的踏实的睡眠也是一种生活资料的生产”。既然如此,失眠这个工业时代的癌症带给世人的打击,与导师之死给世界造成的损失同样沉痛,那么向柯香这个睡眠领域的“发明家”致以最高的哀悼也就顺理成章。然而理由真的就这么浅显吗?

博尔赫斯说失眠“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满怀恐惧地计数那闹人的凄楚钟声……是渴望进入梦境而又不能成眠,是对活着和还将继续活下去的恐惧”。小说主人公柯香女士乃市政府接待办副主任,标准的精英女强人,工作独当一面,前途无可限量,可她却备受失眠的困扰,表面光鲜实则憔悴不堪,像“秋天的土豆”一般疲惫。日复一日的迎来送往、接待酬酢,在不同访问团中的周旋,榨干了她的精力,也摧毁了她的生物钟。直到她受到风筝或者鹰的启发,发明一种匪夷所思的方法,将自己悬挂在升降衣架上才能安然入睡。

失眠的背后其实是焦虑,当人不得不服从于身不由己的单调劳动,变成工业流水线上的一环,当人必须以虚假的面目示人,把面具和职业装、高跟鞋一样当作工作必备品,焦虑感和由此带来的身心崩溃都是必然的。小说中也写到柯香的丈夫贾加印,他作为资深媒体人的职业焦虑感并不亚于他的妻子,当纸媒的没落已经像屋子的大象一样既成事实(“假加印”这个名字在这个纸媒黄昏时代实在是一种辛辣的讽刺),他的崩溃也以其他的生理障碍表达出来。

“挂起来睡”是一种上不接天、下不着地的悬置状态,一如现代人的空虚、失落和无助。挂起来后的“撒气”,或者小说中其他相近词语如卸载、松弛、冷却、下沉等,则是一个自我放空也自我放弃的过程。这时的人“等于一件晾晒的衣服,那般疲沓,那般昏迷,徒有一具恍惚的人形”。这不能不让人联想到马克思和他的思想继承者们一再发出的警告,人的异化已经不知不觉在变成事实。“工人的劳动力和他的人格的分裂,他由人变成为‘物’,变成在市场上被反复出售的物体。”(卢卡契)“这样的人不仅不再有能力去追求,甚至也不再有能力去想象与现实生活不同的另一种生活。”(马尔库塞)高度发达的工业文明下,由于技术进步和社会分工,人受到控制压抑,已变成消极的工作工具和盲目的消费者。“悬挂的人”不就是一个抽去了所有活力、生气、创造性的“单向度”的纸片人,不就是一个丧失了肉体依凭和灵魂主宰的浅薄躯壳?小说中描写这具躯壳只能靠高温熨斗的熨烫而恢复原状,去投入下一天的工作,又终究因为一场意外而灰飞烟灭。这意味着,挂起来睡觉看似能解决失眠问题,实则是一种危险的办法,以柯香为代表的失眠者逃避了对自身处境的反思,并没能完成对自我的批判、否定和超越,无法从异化的状态中挣脱出来,所以终究自我毁灭。人如果丧失了摆脱焦虑、追求自由的能力,尚不如那只从华丽笼舍里潜逃的白孔雀,在“九月围城”的追捕中依然逃出生天。

在恩格斯的《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导师的人格和精神是永垂不朽的,而在丈夫贾加印为柯香写的悼词中,被导师(及其后继者)不幸言中的人的状态也是“永垂不朽”的,这种巧妙的互文关系,凸显出小说对现代人处境的深刻讽刺,增加了作品的思想价值和人文情怀,恐怕这才是作者貌似“大不敬”的戏仿之后隐藏的深意。

心休眠,人好住。“这个口诀是柯香的一句圣经,只有念过了,她才能踏实,也才会安全地度过每一个生死未明的睡眠阶段。”众所周知,睡眠先睡心。由口诀引出的是柯香的一段童年往事,以及一个解答她失眠症的更有力的原因。原来她的知识分子父亲曾经写过一封告密信,害得一位长辈蒙冤入狱七载,他企图用真心的忏悔来换取心安,后来遭受无穷骚扰导致投水自尽。按照时下流行的“原生家庭”理论,家庭的阴影一直笼罩在柯香的心中,或者她受到父亲焦虑情绪的感染,总之,对家庭悲剧的挖掘让人的病症增加了一个历史的维度,也使小说增添了一份历史批判的意义。

叶舟是诗人出身,近年来小说创作也达到很高水平,并毫无争议地荣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他写小说多以北方漫游者的姿态,开掘潜藏于古代和近现代历史的故事资源,比如本刊曾选用的《伊帕尔汗》。但当他入手都市叙事时,却见常人之未见,以及其刁钻的角度切入生活。和其他更为“写实”的小说家惯于制造坚硬的生活质地不同,他对现实的处理交织着想象,也贯穿着智趣,呈现出轻盈和超越的气质,又因扎实的细节营造而不失其真实性,如本刊选载过的《汝今能持否?》。在新作《在柯香女士墓前的讲话》中,叶舟带着诗人狂放的想象力,用天马行空、放逸不拘的文字,编造出一个既荒诞又现实的都市寓言,观照高度发展的工业社会的弊端,从一个侧面揭示了现代社会的痼疾和病灶,其形式不可谓不精,其思考不可谓不深。

虽然随着悼词最后一个标点的落下,柯香女士这位斗士和发明家的一生已告落幕,但是沿着作者思考脉络和预言前瞻,可以想象,在工业社会向信息社会、AI时代大步跨进的过程中,未来的人与身份焦虑乃至与自身存在焦虑的斗争依然会持续,他们依然会投身这一“伟大事业”,奋斗不息,战斗不止。

不觅仙方觅睡方,究竟于何处求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