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窗明麝月开宫镜
来源:北京晚报 | 钱杰  2025年05月20日08:14

徐操《对镜晓妆图》(局部)

《红楼梦》第二十三回,提到了宝玉所作的一首《夏夜即事》,诗中嵌入了多位丫鬟的名字:

倦绣佳人幽梦长,

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

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

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动,

帘卷朱楼罢晚妆。

明写的有鹦鹉、麝月、檀云、琥珀、玻璃五位;蔡义江先生还指出第一句的“倦绣佳人”乃隐指袭人——第三十六回有袭人为午睡的宝玉绣鸳鸯肚兜、“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得怪酸的”之写。

此诗中的“朱楼”“幽梦”,更把书名点出。故这四首“作尽安福尊荣之贵介公子”(脂批)日常生活状况的四时即事诗中,以这首“夏夜”诗最为体现作者那涉笔成趣的天才伶俐文字风格。

顺便说一句,由《红楼梦》的“夏夜”诗不免想到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红楼梦是一场悲剧,莎翁的梦却是喜剧。后者写仙林中的侍者以花汁迷眼误导俗世情缘,前者写太虚幻境的一僧一道以“通灵宝玉”带来的“金玉良缘”扰乱“木石前盟”。这一西方一东方,一仙境一红尘,俱为冥冥中有神仙辣手摧花而引起各种“情不知所起”的误会,其匠心文胆真是异曲同工。

然而,东方文化尤其是中国经典文学的意境、理趣,其风流其蕴藉,其与国人的思维、胃口之合拍,终又是西方文学难以比拟的。

今天我们只看这“夏夜”诗中的“窗明麝月开宫镜”一句,看似不经意,却暗合了处处伏笔。

丫鬟麝月在第五回“宝玉春梦”中首次露面,是与袭人、媚人、晴雯一起,被秦可卿留下,“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服侍宝玉睡中觉。宝玉的四大丫鬟中,她列第四。这一段中,细致描写了宝玉午睡的环境,也就是秦可卿房中的陈设。“案上设着”的,头一件便是“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有趣的是,嗣后麝月的出场,屡屡与“镜”、“梦”相连。

如第二十回,宝玉为麝月篦头——这是堪与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晴雯撕扇、湘云醉卧相提并论的《红楼梦》中最经典唯美画面之一:“麝月……将文具镜匣搬来,卸去钗钏,打开头发,宝玉拿了篦子替她一一的梳篦”,中间被晴雯讥讽:“哦,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镜,二人在镜内相视”而笑。这不正是那句“窗明麝月开宫镜”的具象吗?宝玉麝月“二人在镜内相视”,民国时期藏书家、学者王瀣(字伯沆)批云:“新婚次早有夫妇并肩试镜之俗,作者运用极有分寸”,因其正与晴雯所云“吃交杯盏”“上头”(旧时女子出嫁时改梳发髻、加簪饰品,以别于未婚者)相应。脂砚斋更是忍不住为作者的妙想连连喝彩,评说“此系石兄得意处”,写得“好看,趣”、“娇憨满纸,令人叫绝”……干脆一拍桌子:“好看煞!”

再如第五十六回,“长安都中”的贾宝玉梦中与金陵的甄宝玉相会,惊醒后,发现正与那嵌的大镜对面相照。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嘱咐说小人屋里不可多有镜子。小人魂不全,有镜子照多了,睡觉惊恐作胡梦。”这当然是作者给自己虚构幻设的情节找出一个理由来解释,以免荒诞不经之讥。发现问题的麝月,还立马提出了解决方案,即要么放下镜套,要么把床从大镜子旁边挪开——在之前的五十一回,晚上服侍宝玉安寝时,麝月就对晴雯说:“好姐姐,我铺床,你把那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上头的划子划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

关于“穿衣镜的套子”一说,由启功先生主持、张俊等校注的《红楼梦》(中华书局2014版)对“窗明麝月开宫镜”诗句的释义是:明月映窗,好像打开了宫镜。宫镜,宫廷使用的镜子,平日用帘遮盖,用时揭开。而麝月,即月亮。南朝徐陵《玉台新咏序》有“金星将婺女争华,麝月与嫦娥竞爽”之句。

《风月宝鉴》是曹雪芹早年旧作,《红楼梦》中的镜子这一道具也至关重要,如十二回中道士所云,“专治邪思妄动之症”“单与那些聪明杰俊、风雅王孙看照”。正是劝告世人及早从欲望沼泽中抽身,回归清醒和理性。

无疑,麝月便是这样一位清醒、理智又有责任心的女孩儿。第二十回里,宝玉看到空荡荡的房中,只有麝月一个人在灯下抹骨牌解闷,自觉地值班。问她为什么不像其他丫鬟一样出去玩儿,她回答:“都玩去了,这屋里交给谁呢……满屋里上头是灯,地下是火。那些老妈妈们,老天拔地……所以让她们都去罢,我在这里看着。”没落的贾府,危机四伏,“上头是灯,地下是火”,上上下下安富尊荣、醉生梦死,人人都是甩手掌柜——三十九回马棚突然失火,是偶然的吗?麝月的反应,实际是“盛世”里一种难得的下意识的警觉。

同为宝玉的贴身大丫鬟,与晴雯的天真率性、恃宠而骄相比,麝月的自制、本分让人感慨。晴雯撕扇时,她不满地嘟哝“少作些孽罢”;晴雯懒坐在熏笼上不干活时,她提醒“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的晴雯盲目乐观地说:“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可真正“让她们都去罢”、最后留在宝玉身边的,却是麝月——六十三回,麝月掣出的花名签是所有春花中开得最晚的荼蘼花,宋人王淇《春暮游小园》诗句所谓“开到荼蘼花事了”。签上题着“韶华胜极”四字,又注云“各饮三杯送春”。据脂批提供的线索,袭人出嫁后,麝月是留在穷困潦倒的宝玉夫妇身边的唯一丫鬟。她躬逢了荣国府的鲜花着锦,也目送了大观园的春尽芳残。

回到第五回中,服侍宝玉午睡的四位丫鬟,与宝玉梦中遇到的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四位女仙,有对应关系吗?按照王国维《红楼梦评论》对“欲——苦——解脱”的阐释,以及作者本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创作过程和感受,如果说痴梦(对情的执着)、钟情(对个体的深爱)、引愁(因情受苦)、度恨(超越情欲),是主人公贾宝玉精神世界的四个阶段,那排在第四、对应“度恨”的麝月,是否被作者另赋予了更深层次或曰更高维度的文学和哲学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