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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笔记》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18年05月08日13:15

那是一座奇崛的垭口。

海拔两千六百米,远看垭口高过云表,两端陡峭,隘口处可谓一夫当道万夫莫过。右侧是一座破败的石坊,名曰“路神庙”,庙旁边赫然矗立着一块长条石碑,碑上刻着四个大字:鸟道雄关。

所立石碑距今已有五百年的历史了。向导“野猫”说,碑宽五尺一,高二尺一,厚三寸。他的粗糙的手指就是标尺,那碑已被他量过无数遍了。据说,那四个字为明万历年间某位文人题写,可惜,其姓名已无从查考了。估计,也不是等闲之辈。向导“野猫”指着石臼状的深深的马蹄窝说,当年出关进关的马帮,马蹄必踩这个蹄窝,不踩,马匹就过不去。我仔细看了看,还真是——不难想象,当年马帮行走至此是何等谨慎和小心呀。

史料载道,这里是昆明由弥渡进入巍山,直通滇南而达缅甸的古道关隘。历史上,此处是滇西古驿道的必经之路,商贾、脚夫、货郎、马帮通过此关进入蒙化(巍山),往思茅,去西双版纳。往西呢,也可抵保山,达芒市、瑞丽而后入缅甸。

南诏时期,唐朝派出的官吏,就是从此关入南诏的。明代徐霞客也是过此关入蒙化的。“鸟道雄关”所在的山唤作达鹰山,这是前些年改的名,原名叫打鹰山。

有专家考证,这是地球上,迄今发现的最早的有明确文字记载的鸟道。此处既是古代马帮通行的地面道路,也是候鸟通行的空中道路,是人道与鸟道的巧合,是一个空间与另一个空间的相叠。

巍山县林业局长危有信告诉我,每到中秋时节,有成千上万只候鸟从这里经过,越过哀牢山脉,到缅甸、印度、马来西亚半岛等地去越冬了。危有信说,每年飞经这里的候鸟有数百种,常见的有天鹅、鹭鸶、长嘴滨鹬、白鹤、海鸥、大雁、黄莺、斑鸠、画眉、喜鹊、鹦鹉、海雕等等。他说,能叫上名字的,只是一少部分,更多的是叫不出名字呢。

日本鸟类专家尾崎清明来此考察后惊叹:“我从事鸟类研究工作多年,到过世界上许多国家,从未见过如此奇观。”

碑上的字为繁体字。“鸟”字颇有意味,头上的一撇被刻意雕成了一只鸟和一把刀的形状。繁体字的“鸟”,下面应该有四个“点”的笔划,但碑上的“鸟”字只有三个“点”。也许,这是古人在提醒后人,要注意保护鸟,否则,鸟会越来越少吧。

候鸟迁徙是一种自然现象。

当地民谚:“来不过九月九,飞不过三月三。”

候鸟的迁徙是一场生命的拼搏和延续。迁徙呈现了鸟类坚定的意志。候鸟的迁徙虽危机重重,但却数千年经久不衰。为了履行那个归来的承诺,候鸟坚持飞向那遥远而危险的里程。飞翔,飞翔,飞翔,不停地飞翔,只有一个目标——为生存而献出生命。当春天来了的时候,候鸟们开始展翅启程,飞往北极出生地,有些是不舍昼夜的急行军,有些则是分阶段的,一程又一程,朝遥远的目的地奋力疾飞。

候鸟以太阳和星星来辨别方向,对地球磁场如同罗盘般的敏感,始终如一地在不同纬度间穿梭飞行。它们经历着时间和空间的演进,它们看着花开花落,经历着生老病死,它们俯瞰着地球,呼吸着地球每一寸肌肤散发出来的气息。

它们生命的全部意义就在于飞翔和迁徙。

飞翔在体现候鸟生命存在的同时,也给了它们生命的目标,不畏严寒不畏风暴,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永不停歇,即便是短暂的歇歇脚,也是为了更好地前行。沿途的美景不重要,重要的是目标和承诺。从寒冷的南极到炎热的沙漠,从深邃的低谷到万米高空,候鸟在迁徙的过程中,面对各种艰难环境和人类的贪婪,表现出了惊人的勇气、胆略、智慧和情感。

经过千辛万苦,到达目的地之后,候鸟便筑巢产卵,哺育后代,延续生命。不久,小鸟诞生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新生命将跟随父母进行一生中的第一次迁徙。幼鸟才刚刚学会飞行,就要启程前往热带地区,没有预习也无须探路,便能惊人地抵达数千里外的目的地。

迁徙是候鸟关于回归的承诺,而它们却要付出几乎是生命的代价。

周而复始,矢志不渝。

那个永恒的主题还在继续——迁徙,迁徙,迁徙。

鸟类自身虽然拥有看清云层活动的锐利的“气象眼”,但风暴和浓雾等糟糕的天气现象,常常干扰它的分辨力,使得航向选择发生局部错乱,往往被光源所吸引而迷失方向。

中秋节前后,“鸟道雄关”常出现“鸟吊山”的奇景。

由于“鸟道雄关”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冷暖气流在此交会,形成浓雾缭绕现象。夜晚,雾气更是浓重,甚至遮住了月亮星辰。“湿漉漉的,空气中都是水”。候鸟至此,分不清路线,不得不停留下来。所有的鸟都涌向那个狭窄的隘口,它们互相碰撞,发出各种婉转凄切的叫声。此时,当地村民用竹竿击打,不消两三个时辰,即可捕获一两麻袋的鸟,俗称“打雾露雀”。

鸟类趋光现象,至今科学家没有给出合理的解释。

不单单是“鸟道雄关”,在整个哀牢山地区“鸟扑光”的事情屡屡发生。据说,上世纪七十年代,一猎人在山中打猎,夜宿山林,生火取暖时,突然间有大量鸟俯冲下来,扑入火堆,活活烧死。猎人认为这是凶兆。他不知所措,惶惶然,逃下山去。

一九五八年,大理北边鸟吊山脚下有一座木棚失火,恰好那是一个无月有雾的夜晚,熊熊大火映红了夜空。霎时,引来无数的鸟,鸟群在火光附近扑棱飞翔。赶来救火的人,这才猛然想起,这座山为什么叫鸟吊山了。从此,每年秋天都有人来燃篝火打鸟,曾有人创造了一夜打的鸟装了八麻袋的纪录。人背不动,是用四匹骡子驮下山的。

我在哀牢山走动时,一位司机告诉我,二十年前,他开“解放牌”大卡车跑运输,翻越一个叫金山垭口的地方,停车解手,卡车的大灯开着,一片雪亮。他背对卡车解手,噗噗噗,痛快至极。就在他习惯性地抖了抖最后几滴时,听到哐哐一阵乱响,待他转过身来看时,见车灯前撞死的鸟已经堆成了一堆。

他足足装了一麻袋,运到县城送朋友了。

当然,用竹竿击打,致使鸟雀直接毙命之法过于残忍,更多的则是布网于鸟堂或者鸟场之上,张网捕鸟。

早年间,当地农民在鸟岭上,掘出很多坑,坑口用树枝和茅草遮挡,坑底铺之以树叶或者干草,人藏在坑里,眼睛透过坑口的掩盖物看着空中。坑口之上是一张张网,网前是点燃的松明子或干柴堆,也有点煤气灯、电瓶灯的。夜里,雾气弥漫,看不到星星了,鸟会产生一种错觉,把火光或者灯光当成了黑夜里的光明通道,就纷纷扑来。坑里的人呢,就蹲着,守网待鸟。鸟扑进网里,就有来无回了。

那坑不叫坑,它有一个文雅的名字,叫鸟堂。而把山顶树木砍掉暴露出的林间空地,并且可以张网捕鸟的地方,则叫打鸟场。在南方的很多地方,田是田,地是地,鸟堂是鸟堂,打鸟场是打鸟场。土改时期,当地有分田分地分鸟堂分打鸟场之说,也就是说,鸟堂、打鸟场与田和地一样,都是革命的果实,是农民赖以生存的生产资料。田和地是可以继承的,鸟堂和打鸟场也是可以继承的。

在鸟堂里、在打鸟场上张网捕鸟是流传已久的民间传统。

一九八八年之前,一些村民一辈子就靠捕鸟为生,一个鸟堂或一个打鸟场就可以养活一家人。“鸟无主,谁捕谁有”,“鸟是天子送来的礼”,村民把捕鸟看成如同采野果,采菌子一样寻常。

一位老人回忆说:“早先,捕鸟之前,乡间有祭天的习俗。听祖辈人说,只有参加了祭天仪式,给上天磕了头的人才能有资格捕鸟。”

打开云南老地图就可看到,茶马古道沿线光是叫“鸟岭”、“打雀山”、“打鹰山”、“鸟吊山”的地名就有三十多处。据粗略估算,早年间,每年被捕获的候鸟都有不菲的数量。

年复一年,亘古不变。

直至《野生动物保护法》颁布,村民像挨了一记闷棍,被敲醒了。捕鸟成了犯法的事情,再也不能捕鸟了。鸟堂、打鸟场被渐渐废弃了。

荒草和苔藓,从废弃的鸟堂里百无聊赖地长出来了。

灌木和芭茅,从废弃的打鸟场上肆意妄为地长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