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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长辈屠岸

来源:文汇读书周报 | 孙 颙  2018年01月02日08:19

韦泱摄

屠岸原名蒋壁厚。作为诗人,他的诗歌创作经历了中国新诗的整个历史;作为翻译家,他花了三年时间翻译的《济慈诗选》历经五百余次修改终成经典,并获得了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翻译奖;作为出版家,他曾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

2017年12月16日,屠岸先生逝世,享年94岁。

今特发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孙颙先生的文章,以示哀思。

屠岸先生,是我的远亲,论辈分,我要称他姑父。不过,先生一般不提这层关系,他是低调的人,不愿以长辈自居,只把我看成文学和出版方面的后来者。在众人面前,我也很少称他姑父。他是著名翻译家、诗人和掌管过中国最高文学出版机构的出版家,我有自知之明,不敢随意攀附。

因为是远亲,我早知道他的了不起,爱好文学的我,年少时仅远远仰望,无缘得见。1978年秋,进入华东师大中文系学习不久,我凭青春热情,在短短的时间里(主要是在夜深人静之际),写出了一部以我们自身经历为题材的小说《冬》。一叠32开的方格纸,在我认识不多的编辑间转了一圈,虽然受到不少称赞,同时却被判定为“出版无望”,因为作品所批判的一些问题,在那时尚未有结论。我的热情受挫,相当气馁。大约到12月下旬,有文学圈的朋友,传给我一个意外的信息,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社长韦君宜和总编辑屠岸到了上海,并且到处打听,上海有没有年轻人的思想解放之作,想多看看有勇气的新作品。我沉寂的心又活泛起来。我想把已经无望出版的书稿送去,再试试运气。父亲是很持重的知识分子,他给我打预防针,说,屠岸先生是很认真而谨慎的领导,他不会因为一点亲戚关系而有所照顾。他没有反对我投稿,只是劝我别抱很高的期望。

那是一个寒冷的雨夜,我把那叠方格稿纸送去屠岸先生的住地。我以前未见过他,有些紧张,连客套话也说不清楚。他很客气,因为初次见面,又客气到矜持,并未多留我,只是说会让编辑认真读一下。退回雨夜,心中暗想,我不过是众多来麻烦他的年轻人中的一个,命运女神未必会眷顾我,反正我尽力了,听天由命吧。

出乎意料,我确实撞了大运。那次,韦老太和屠先生到上海,是有备而来。刚刚闭幕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改变了中国这艘航船的方向。他们出来组稿,想寻找符合历史转折的作品。他们从上海带回几部书稿,在其他地方也撒网了。最后,决定选用三部小说,是冯骥才、竹林和我的作品。据说,出版社内部争论激烈,还不得不把三部书稿打印了提纲,请茅盾先生过目。获得茅盾先生首肯后,韦老太和屠先生决定召开长篇小说创作座谈会,以促使文学春天的早日回归。这些情况,在韦君宜和屠岸两位先生的回忆录中多少提及。我无意中成为新时期文学棋局中的过河卒,从此一发而不可收。

屠岸先生工作、写作均繁忙,因此不喜欢交际。我到北京开会或组稿,偶然会去拜访他。不过,我们谈话的时间简短,往往个把小时就打住,我怕耽误他的事情。记得稀罕的一起吃饭的场景,还是在全国作家大会的餐厅,我看见他独自坐在那里用餐,便喜出望外地端了盘子过去。他对待圈内的朋友,无论年长年轻,一般均持“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方式,这样的处事态度,为我喜欢,后来,我也学此风格行走于文学圈。

1985年,我接丁景唐先生的班,担任了上海文艺出版社社长。那时,屠岸先生已全面主持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工作(韦老太退休了),我很盼望向他请教管理大出版社的经验。不过,传过来的消息,说他身体很不好,多年旧症复发,经常整夜失眠,我忍住求教的渴望,不敢去烦他。过了一年不到,听说他因病提出辞职,组织批准他离开岗位,彻底放松休息,可见他病得不轻。

让我意外并且感动的,是他关心后辈的真情。我们难得见面,但经常收到来自他那里的关切。有时,是北京朋友带来的一句问候;有时,是他亲笔写的信。我发表了小说,或者在《文汇报》发点小文章(他一直读此报),他觉得有些意思的,会寄几行字鼓励。他赞赏我写的知识分子家族的小说《雪庐》。他希望我沿着这条路继续开掘。他甚至告诉我,他的屠姓家族在家乡是诗书传家的望族,只要我感兴趣,他可以告诉我他们家族的故事,作为我写作的资料。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以长辈慈祥温暖的目光凝视着我。这种殷切的期望和培育年轻人的无私,让我永远难以忘怀。可惜,我没有勇气接受他的嘱托。我觉得自己缺乏底气,去接受那个硕大的题材。对他的好意,我含糊地应付过去。他从来不会强人所难,后来也就不再提此话题。

上世纪90年代中期,有一项动议,要调我去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因为已经开始做人事方面的调查,也在某些范围内听取过意见,尽管屠岸先生早退出岗位,有所耳闻,是很自然的。他是严守规矩的老人,一句没问过我,既没鼓动我接受,也没让我推辞。后来,经我再三请求,组织同意我继续留在上海工作,这事算被风吹了。某次,我到北京开会,在会场遇到屠岸先生,他才随口问道,为什么不愿到人文社工作啊?面对尊敬的长者,我无法敷衍搪塞,只能实话实说,家里的种种困难(孩子尚小等)尚不是主要原因,根本一点,我书生气十足,在上海工作已十分勉强,更复杂的环境,我应付不来。他听了,轻声叹息,点点头,表示理解了。我想,他本质上就是一介书生,对我的思绪,肯定了然于心。他说,好吧,你就抓点时间,继续写作,千万别丢了基本功。我一直记得他的鼓励,更看到他身体力行的榜样:多少年跋涉辛劳,风雨波澜,首屈一指的翻译莎士比亚诗的专长,对新诗创作孜孜不倦的追求,他始终不懈地在奋斗。

令人高兴的是,进入新世纪,屠岸先生的身体逐渐摆脱旧病困扰,日益焕发出新的生命活力,译作与诗创作收获颇丰,到上海来的机会也多起来。比较近的活动,记得有两次,均是在上海图书馆举行。前面一次,与中国语言,特别是乡土语言的流变研究有关。屠岸应约来做些录音,用他的乡音朗诵诗篇。那天,我在图书馆现场倾听,他朗诵得那么温婉优雅,古典气息浓郁,让我进一步了解了汉语传统的深厚广博。后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他,是在纪念莎士比亚逝世四百周年的时候,上海人民出版社推出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线装精藏本,当然是名家屠岸所译,上海图书馆与上海人民社联合搞活动,我聆听他背诵一生钟爱的莎翁的诗,93岁的高龄,准确、清晰、流畅地朗诵,一如既往地洋溢着对文学的热诚。我对他由衷敬佩,心中好生感动。那次到现场的,还有上海中学校友会的负责人,聊起来,屠岸先生也是上海中学的校友,前辈学长。于是,还有今后相约回母校的念头。谁知,这竟是最后一面。

屠岸先生仙逝的消息传来,惊愕不已。去年他在上海那充满激情的朗诵,尚历历在目,怎么突然离开?向北京他的孩子们打听,才知道从2017年5月开始,病魔就缠住了他。退休后,我多年不去北京,疏于问候,他又是很少说自己的人,对他的病痛,便一点也不知晓。幸好,我曾拜托上海出版博物馆的同事,访问过他,做了部分口述历史实录,保留下一些珍贵的资料。

先生的诗作译作在,先生的人品修养在。屠岸先生永远和我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