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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文学》2023年第10期|陈仓:青春消息
来源:《边疆文学》2023年第10期 | 陈仓  2023年11月06日08:13

1、诗的消息

十一年前,8月23日下午三点,上海的天空比往常要蓝一点。

我和平日一样,正在参加报社的编前会,是每天三个会议中的一个,内容是听听编辑记者从四面八方收集来的各种线索,有克林顿和莱文斯基绯闻余波,有钓鱼岛的争端,有“表哥”的进展,当然有杀人放火的,有捐款行善的,更多的是车祸和情感纠葛。大家要对这些铺天盖地的信息,统统地梳理、预测、判断一遍,为第二天的报纸策划新闻卖点。说实在的,我们的工作,比麻雀还要敏感,必须提前捕捉到天亮和天黑的消息,然后开始叽叽喳喳地鸣叫。

会议开到一半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010开头的电话。对我这个诗人而言,首都的这个电话区号,是诗歌消息的代名词,因为我认识的首都,只有几个诗人。没有诗歌,联系没有兴奋点。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诗歌成了我的血液,凡是喜欢诗歌的朋友,他们就是我的直系亲属,那种亲切感绝对不会超出血亲两代,所以接到与诗歌有关的电话,我都是很激动的。

果然,电话是蓝野从伟大首都北京打过来的,他是诗人,时任《诗刊》事业发展部副主任,他的声音在诗歌界独一无二,那种男人的温柔绝对超过天下所有的肥羊。他说:“我正式通知你,你入选了第二十八届青春诗会。”他说完,我们就不约而同地挂了电话。没有前戏,没有尾曲,没有多余的寒暄,如果把这个电话形容成夫妻恩爱的话,过程简短得像是放了一支烟花。我急着结束,是因为我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他急着结束,是因为还有十几个人需要一一通知。

放下电话,我没有继续参加接下来的会议,立马走出大楼,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走过新闸路沁园村阮玲玉自杀的爱巢,走过常德路常德公寓张爱玲眺望的旧居。我在南京上停了下来,抬起头仰望着天空 —— 此时的天空确实好蓝,真是“蓝野”的蓝啊。

这种心情在这届青春诗会的同学里,许多人都有这样的体会,宁夏同心县的马占祥发微博没头没尾地说:“努力了这么多年,终于上了!”莫名其妙,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上床了呢。马占祥后来告诉我,接到通知后,他真想“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同学们之所以如此激动,不仅仅是进入了名单,跨过了一个门槛,还因为消息来得太突然。

《诗刊》的新浪博客是随后才发布公告的 ——

经过对来稿青年诗人的资格审查,以及《诗刊》社全体编辑初选,雷平阳、荣荣、杨志学、谢建平、蓝野再次筛选,谢冕、大解、雷平阳、荣荣、霍俊明最终筛选四个环节的选拔,由高洪波主编确认,确定了参加诗刊社第28届“青春诗会”的13位青年诗人。

名单如下:陈仓(上海)、沈浩波(北京)、 灯灯(浙江)、唐果(云南)、莫卧儿(四川)、 三米深(福建)、泉溪(云南)、泉子(浙江)、夭夭(安徽)、唐小米(河北)、翩然落梅(河南)、王单单(云南)、马占祥(宁夏)。

会议于9月24日 —— 29日在云南蒙自市召开,参会代表由《诗刊》指定编辑逐一通知,并将于9月23日到云南蒙自市报到。

接下来整整一个月,到9月23日启程,我挤出所有的空余时间,对自己的诗一遍遍地再接着修改,一直改到出发前一天的第22稿。我告诉自己,我这次入选,不是领什么奖,不是去旅游,是当学生去的,去向天南地北的诗人学习,向这届青春诗会的大解、雷平阳、霍俊明三位辅导老师学习,向随行的编辑蓝野、彭敏、聂权、唐力、娜仁琪琪格等全体幕后的诗歌编辑学习,向培育了众多著名诗人和作家的云南这片土地学习。

由中国作协《诗刊》社主办的“青春诗会”,一直被誉为中国诗坛的黄埔军校,创办于1980年,首届邀请了舒婷、叶延滨、杨牧、顾城等17位青年诗人,诗坛前辈艾青、臧克家、田间、贺敬之等到会授课,严辰、邹荻帆、柯岩、邵燕祥等亲自辅导,为参会的青年诗人修改作品,《诗刊》推出“青春诗会专号”以后引起轰动,为八十年代的中国诗歌热潮揭开了序幕。之后,青春诗会基本每年举办一次,优秀的青年诗人们由此纷纷登上了诗坛,许多人以“青春诗会”为起点,走上了中国文坛高地。

以参加青春诗会的先后为序,我所知道的就有于坚、西川、林雪、海男、曹宇翔、荣荣、汤养宗、大解、阎安、李元胜、娜夜、沈苇、臧棣、杜涯、胡弦、雷平阳、路也、陈先发,获得了鲁迅文学奖的诗歌奖。另外,参加了第9届的阿来、第13届的乔叶,是茅盾文学奖和鲁奖中篇小说奖的得主;参加了第11届的叶舟获得了鲁奖的短篇小说奖;参加了第18届的庞余亮和我,获得了鲁奖的散文奖;参加了第31届的杨庆祥获得了鲁奖的理论评论奖,等等。他们在文学领域的快速成长,不能说这之中没有“青春诗会”的力量。

2、诗歌出发

9月23日,星期天,是我诗歌人生又一个出发的日子。这么多年,走遍了大江南北,基本都是为了谋生。但这一次,轻松愉快多了。以往的旅程只有滚滚红尘,这次却是纯粹的一次灵魂之旅。《诗刊》给我预订的是吉祥航空早上8点多的机票,这家公司当时只有十几架飞机,航线少之又少,却与我的诗歌之旅吉祥地相遇了。

好多年了,第一次看到一轮秋日,如一枚甜蜜的柿子,从这个城市的地平线上徐徐地升起了。在去机场的路上,在心中孕育已久的一首诗《捕食》,终于喷涌而出:“冲下去,逮住了,再冲下去/再逃脱。再抓住。再苦苦地挣扎/一只迎接晨曦的麻雀/与一只告别黑暗的蛾子/纠缠在一起,世界摇晃得厉害/这只麻雀在尽量燃烧/这只蛾子在拼命扑打/像一双翅膀要撕掉另一双翅膀/像一团光要灭掉另一团光/我是那个急着赶路的人/我的脚步声,无意中介入它们的战争/平衡被打破,和平随之而来/麻雀与蛾子丢下对方/朝着各自的方向撤离/我不知道自己凭什么/葬送了一只麻雀的早餐/救起了一只蛾子的小命/我不知道应该对谁表示歉意/站在谁的一边说声谢谢”。

不正常才是飞翔的常态,七点多登上飞机之后,我被告知因为天气的原因,我的航班被延误了。为诗歌等待,与初恋约会时的等待一样,是男人都愿意承受的煎熬。飞机终于在12点半的时候落在了昆明长水机场,我发现在机场出口有人举着牌子接机,牌子上写着“青春诗会”的字样。在随后的几天,“青春诗会”像仅有一行的诗句,在许多场合频繁地出现,特别让人热血沸腾的一次,是在并不宽阔的名叫鸣鹫镇的老街上,街上走动的多是纯朴的农民兄弟,不远处则是三教合一的“滇南第一洞天”缘狮洞。这应该是“青春诗会”走得最远、最接近土地的一次了。

全国各地的诗人与老师,都要在下午两点在长水机场汇合,再一起乘上五个小时的汽车,前往云南偏南的红河州蒙自市。这次参加青春诗会的诗人,没有一个是我真正认识的,但是从机场出来,在一个咖啡店里,我一眼就认出了灯灯。因为经常翻阅她的诗集《我说,嗯》,诗集上有一张小照片,她戴着一顶鸭舌帽,像一个民国时期的假小子。第二个认出来的是辅导老师雷平阳,我凭着一对小眼睛认出了他。他本人与照片上的样子反差十分强烈,在实现当中,他更像一个平平常常的脸上生了铁锈的云南农民。如果你细读过《云南记》,你就不会惊异于这种差别了,因为他的每一个文字不是从一个人的心口吐出的,而是从一片红土地里挖出来的,带着泥巴的清香,有时候让你误以为是一根沾血带肉的树根。

雷平阳获得鲁迅文学奖的诗集《云南记》,我早在几年前就在读了,那个时候我沉浸其中的只有两本书,一本是范晔翻译的《百年孤独》,讲述了一帮冒险者来到马孔多,在沼泽地建起一个文明的乌托邦,最后又因为人类文明的入侵,这座城市与它的缔造者一起,全部从世界上消失。整个叙事方式中,运用了无数富有张力的语言与意象,比如“魔鬼带着二氧化硫的味道”,比如把小金鱼熔了再铸、铸了再熔的孤独感,比如“没有一个亲人埋在这里,这里就不是你的故乡”,都是出神入化的史诗性的表达。

而另一本让人放不下的,就是雷平阳的《云南记》。除了《德钦县的天空下》“那一个人居住的县”,紧接着的一首《蓝》:“过牛栏江时,天空/比两个月前蓝了一点/车过昭通城/又蓝了一点。跟着一朵白云/跑向欧家营的那半个小时/它蓝到了极限……天啊,不能再蓝了,再这么蓝下去/我的母亲,一个悲观主义者/她怎么承受得了你的蓝”。这首诗,其实书写的是诗人回家奔丧的情景,诗人的那种悲伤已经与天地化为一体,与蓝到极点的天空一样,让人绝望。

在读到这首《蓝》之前,我的后妈去世了,面对陷入巨大孤独之中的父亲,我真是无法表露自己的情绪。当时也写过一首诗,大意是在回家奔丧的路上,看到一条消息,世界上又有几百个湖泊消失了,这些澄明的湖水去哪里了呢?原来都汇集到了我的内心,准备酝酿一场破堤而来的风暴。对照一下,觉得自己有点矫情。

我第一时间关心的,是翩然落梅与夭夭两位女诗人会不会迷路。因为诗人的生活处理能力都很差,河南商丘的落梅说,必须带着儿子提前一天赶到郑州;安徽滁州的夭夭则一直唠叨,害怕出远门,害怕见到陌生人。她们提出担心的时候,我就说,肯定会被人贩卖的,卖给一个诗人,让她们不停地写诗,而且要写爱情诗。不过,很快就看到了坐在拐角处的人,她穿着很有质感的灰布裙子,戴着一条围巾,从打扮中我确信这就是落梅。

“多年后我希望自己是那个/正在河里洗浴的女人/而你是刚刚洗净画笔,默默看着窗外的男子”。这是落梅2010年第8期发于《诗刊》“青春诗会直通车”栏目中的诗句,从诗中可以看出,她依然生活在才子佳人式的古典时代。落梅一身陈年的色调,一针一线好像都是自己手工纺织的,连她的目光与脸庞也有着古老的气息,比民国时代的灯灯还要久远,应该是从唐朝穿越而来的吧。随后好多天,她的穿着都属于极淡然的时光感极强的风格,特别符合诗歌的审美气质。让人看着,是那么绵软、贴心与舒服。在她身上任何时候,包括围巾或者披肩,一根线头一个纽扣,都是经过时光打磨漂染过的,让你看不到刺眼、艳丽而生硬的光线。

我曾多次到过云南,说实在的,除了人黑、偏瘦,化石多,草木葱茏,之外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这一次,当大巴刚刚驶出机场之后,我立即被震住了。时任《诗刊》常务副主编的商震,第二十八届青春诗会的“校长”,在接受《艺术云南》专访时说破了主题,“云南,中国的诗歌高地”。机场不远处,有一片正在开挖的工地,那泥巴红得像一团沉睡的火苗,石头像雕塑一般东倒西歪地摆着,再抬头看看,那云朵白白地堆在蓝天上,软,滑,让你有伸手触摸的欲望。关键是,如果用这些白云裹住自己的身体,你恐怕连痛和死也不在乎了吧?我似乎找到了于坚、雷平阳诗歌的源头,作为一个诗人,恐怕没有比生在云南、活在云南更合适的场景了。

时任《诗刊》编辑的娜仁琪琪格坐在首排,她不停地掏出手机,让你以为她不是拍照,而是去拿白云系在自己的头发上。她是蒙古族的诗人,此时也许想起了天高云轻的大草原。与我坐在一起的吴亚顺,时任《都市时报》记者,因是同行,一路上,我一边对着窗外惊呼,一边与他聊了一些时事新闻,以为这是他感兴趣的话题。后来才从博客里看到他的简介:“图兰者清,原名吴亚顺,雄性,湖北井栏屋人、80后诗人、农民工、幻想者。”同时还读到一首《回人间》:“我们把他找了回来/在山中,他坐成/一架枯骨//白骨上的蚂蚁/他身下的泥土/身边的草木/我们也带了回来……”原来他还是一位不错的诗人,后悔自己没有与他谈谈诗歌,任何一个诗人的身上都有我需要接住的光芒。

3、诗意之旅

走了五个小时,于晚上7点多正式抵达青春诗会下榻的官房大酒店,这是红河州蒙自市当时唯一能有这个接待能力的酒店,我们则靠着诗歌住上了这么好的地方。欢迎晚宴在十几分钟后进行,参加的除了从全国各地赶来的诗人外,还有云南省以及红河州当地的诗人与官员。

晚宴上,我碰到了诗人刘年,他时任《边疆文学》诗歌编辑,作为工作人员全程参加了活动。我在文学刊物上隔三差五地能看到他,比如《诗刊》2012年第6期“诗歌新元素”栏目头条,刊登了他骑着自行车的照片,还有整整四个页码的《一缕晨曦》,第一首《深秋的睡莲》让人过目不忘:“如果我说滇池的睡莲开了/即使是深秋,请你也要相信/如果我说爱你,请你也要相信/即使所有的星星都否认”。这样婉约而温情的诗句,让你很难想象出自一个黑不溜秋的有点粗糙的一激动就解自己衣扣的男诗人笔下。不过,第二年的2013年,他就正式入选了第二十九届青春诗会,后来骑着摩托车穿越了青藏高原,成了一个非常有名的行吟诗人。

晚宴后,召开预备会,商震老师对学员提出了要求,要求大家严肃风纪,不能给诗会丢脸,不能给诗歌丢脸,不能给诗人丢脸。高潮是每个人站起来自报家门,正如你们所料,沈浩波的身份,还是被大家追加了一个符号。其实,他早就在“上”与“下”之间华丽转身,要真正了解沈浩波当时的创作状态,应该读读他刚刚出版的长诗《蝴蝶》,从《都市时报》的13人诗选中,我还读到了他的《云南上空的云》:“自己站在自己的悬崖上/自己把自己/摔得粉身碎骨/自己在自己的海洋上/冲浪//云南上空的云/自己雕塑自己/雕塑的目的是通往永恒/但在云的世界/雕塑的目的像一个吻”。如果没有署名的话,你认为他是什么派别的诗人呢?

最后一个站起来的翩然落梅,她介绍自己是一个农民,家里有几亩薄田,春种玉米,秋种麦子。我也是农民出身,可惜已经远离土地远离庄稼,所以我真的很羡慕她,这种农耕时代的田园生活,是她朴素而灵动的诗歌源泉,则是我一直梦想的精神归宿。

散会后,大家到酒店对面的南湖上,继续品茶喝酒谈诗,特别要喝马占祥从宁夏心同县带到千里之外的枸杞酒。按照日程安排,当天仅仅是报到之日,没有什么诗歌的议题,但是青春诗会的旅程,早已经拉开了序幕,夜深人静了,诗人们还在南湖的波光倒影中,谈论着各自的文字,各自的世界,各自的王。真像在前世已经熟知了彼此,她是他救起的一只白狐妹妹,他是她扶起的一根小草兄弟。

马占祥打开他的60度白酒,一会儿要代表商震老师去敬大解,一会儿要代表沈浩波去敬霍俊明,一会儿要代表蓝野去敬雷平阳。被几位老师以“你凭什么代表我们”而拒绝,马占祥立即说我谁也不代表,只代表我一家五口,于是几两白酒咕嘟一声灌了下去。

我是不胜酒力的人,不知道如何躲酒的时候,《星星》诗刊的副主编李自国打来电话,他们要发一组我的诗,是头条,附录部分“创作年表”太长,版面排不上去,需要自己来删。我以此为借口逃回了酒店,临走时沈浩波大声对我说:“你一定要回来扶我。”我处理完稿件,已经是晚上十二点多了,和我同住一间的沈浩波仍然未归。

我再次出门向南湖赶去,在岸边遇到了王单单与泉溪,都是云南本土诗人,酒是他们流在体外的血液。两个人彻彻底底地醉了,一个躺在无名树下,一个像是卖弄风情的歌女,柳枝儿似地斜倚在雕栏玉砌上。王单单,昭通市镇雄县人,原在一所乡村中学教语文,是诗坛杀出来的一匹小马驹。说他是小马驹觉得十分贴切,他的胳膊上有着小马驹似的横肉,老是穿着无袖的衣服,像随时准备在草原上奔驰。他为了参加诗会,提前几天到了昆明,据他说,已经连续喝了十几天的酒,喝进去的酒加在一起,可以装满一个澡堂子。

南湖是蒙自市一个著名的景区,建自明朝,又名“泮池”,有小西湖的美誉,水清见底,亭台楼阁,九曲回廊。闻一多先生曾把南湖比为农家少女,可见比起一脸风尘的杭州西湖,要安静朴素一百倍了。晚上的南湖,真是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从湖心的长廊上走过,有三三两两的情侣隐藏其中,偶尔能听到情侣们亲热时,把一枚纽扣落在地上的声音。

我自然是迷路了,绕着湖转了一周。中间看到一家儿童乐园,夜色中的旋转木马与小火车闪着蓝色的光,我一时想到了惊悚片,常常有一两名死去的孩子,会回到人间的游乐场,重新体验那丢失的童年。中途还撞入一座寺庙一般的院落,里边没有一个人,门口趴着两只神兽似的雕塑,吓得我立即调头返回了宾馆。

不久,同房的沈浩波就回来了。他并没有预料的醉态,而是异常清醒地倒在床上,呼呼地入睡了。第一夜,我像一个被冷在一边的新娘子,在排山倒海的呼噜声中失眠。我一会儿躺在床上数着无数的小猪飞过天空,一会儿委屈地坐在厕所的马桶上发呆。直到早晨七点,宾馆背后响起雄壮的军号,我才明白我青春诗会的头一天还没过完,第二天又开始了。

4、诗歌种子

24日,会务要求早上7点就得起床,集体乘车前去参加第28届青春诗会的开幕式。在多数人的印象中,开幕式是所有会议中最无聊的一项。但是对于诗人,却是非常重要的,就如皇帝的头冠,虽然太沉重了,上朝时不得不扣在头上。

不仅仅只有我一个人一夜未睡,好几个同学像解放前抽过鸦片的瘾君子,随后不停地要找药店,有人想吃安眠药,马占祥从北方来,水土不服,要治疗腹泻。不过,早上在食堂相见的时候,大家都换了新装,看上去精神抖擞。在北京打工的四川美女莫卧儿,穿着深红色的褶皱套裙;云南德宏州的唐果,套着一身黑色的职业装。她们突出了女性的要点,这是两位熟女的优势,看上去既庄重又喜庆。来自河北唐山的唐小米与夭夭也一样漂亮,一个水蓝,一个粉红;客居浙江的灯灯,回归女儿妆,破例摘掉了帽子,原来并不是秃子,竟然露出一头乌黑的秀发;翩然落梅仍然一身旧时光的色调。

早上9点,开幕式准时在蒙自市行政中心C区101会议室进行,几百人的会议室坐得满当当的。前往会议室要穿过机关大楼的走廊,公务员已经上班了,各自在忙各自的事情,与诗人在楼道相遇的时候,点点头就过去了,对这场会议保持着应有的平淡。没有吃惊,也没有冷视,说明这样的文学会议在蒙自经常召开。如果你了解蒙自的过去,那么你就明白之中的内情,刚刚去世的这座行政中心的老大 —— 市委书记陈强,是一个纯粹的诗人。他不但写诗,还自己出任主编,主持创办了诗歌内刊《诗红河》,可见他对诗歌的热爱,在诗歌的面前他愿意放下身段。

13位同学合影留念的时候,我站在第一排的最左边,因为我还要兼职拍一点照片,站在这里出入方便很多。似乎有些边缘化,不过,现在再回味这一站位,有着某种神秘的预示,正是从这次青春诗会结束时开始,我很快游离出了诗人队伍,慢慢地朝着一个小说家的方向靠拢。

出席开幕式的阵容特别强大,时任红河州委书记的刘一平出席了,他算是一位作家,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出过诗词集《一平诗话》《心灵的台阶》。他自始至终挺直着腰,保持着对诗歌的一种敬畏,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焦裕禄一般的人物,爽朗,正直,心中装着的只有这片土地与这片土地上的父老乡亲。时任蒙自市的代市长张智俊介绍了蒙自的情况,时任中国作协副主席、《诗刊》主编的高洪波介绍了青春诗会的历史。《边疆文学》是这次诗会的又一个协办单位,他们将与《诗刊》一起,出版一期“青春诗会”专号,总编辑潘灵,布依族,像个东南亚华侨,表示对年轻诗人充满了期待。

最后一个出场的是青春诗会的学员代表。头一天商量由谁上台,代表13名学员发言的时候,大家一致推荐沈浩波。第一,他是磨铁图书的大老板,见过大场面,从不怯场,讲话这种事稀松平常;第二,他有着极强的气场,讲起话来肯定很有感染力;第三,他在诗坛内外的名气都很大,作为我们的形象大使,有影响,号召力强;第四,卖相好,皮肤光滑,脸上没疮没疤,而且天庭饱满、地壳方圆,是旺诗之相,身上还总是带着隔夜的酒气,这与大诗人的气质完全相符。

沈浩波是坐在台下的人群中发言的,大家只听到声音洪亮,用词生动,但是不知道声音从什么地方发出的。我以为是播音室的广播,而其他人都在四下张望,以为是从窗外的云层上边传来的宇宙之音。很快,大家把目光全部转向一个闪闪发光的大头,确定这才是声音的源头。我当时留着一头自来卷,此后不久也剃了一颗光头,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沈浩波的暗示。

后来,读到《文艺报》记者黄尚恩的报道,沈浩波发言的大意是:“蒙自是一座小城,但我们却从中看到它的宽广和包容。西南联大的历史、碧色寨的铁轨、哀牢山的苍劲、红河的奔腾,都为这座城市积淀了丰厚的文化底蕴。这种感觉,与我们对于诗歌的追求是一致的,就是要‘小中见大’。我们追求诗歌之‘小’,但是我们追求诗歌的立意要高、意蕴要广。诗人在进行诗歌创作时,要处理好‘小’与‘大’之间的关系。我们写作时容易贪于‘大’或沉溺于‘小’,然而如何从‘小’中领略人和自然、人和社会、人和生命之间的关系,才是诗人真正应该面对的。”

读到这段话,再结合沈浩波的诗歌,我似乎悟出了点什么。其实在他的诗歌创作当中,“大”与“小”已经把握得炉火纯青。我们的诗歌中,往往会出现一些概念化的词语,比如“世界”,比如“生活”,以为只有这些大时空的概念,才能表达出自己的感情厚度和宽度。其实不然,反而显得空洞,让读者很难找到感受的着力点,如一个气球,很大,很轻,但是我们却无法把它抓住。有许多优秀的诗歌就是以“小”取胜的,有时候“小”就是细节,反而更容易表达“大”的主题,如一根针,可以轻轻地把气球刺破。

24日下午的议程,是著名诗人、评论家、青春诗会辅导老师霍俊明,代表到会的专家们到红河学院,给学生以及诗人们上一堂诗歌教育课。红河学院是红河州的最高学府,会场已经黑压压一片,足有好几百人,这样的场面很容易烘托气氛,所以几个小时的讲座,大家专注倾听,热烈拍手,一分钟也没有离场。霍老师的主题是《当下诗歌与中国的“现实”》,课是以演讲的方式展开的,台风随和,风趣幽默,针砭时弊,自由发挥,声音富有磁性,和罗永浩在保利剧院的演讲相似。可以看出,他不是生活在象牙塔里的教授,也不是只在故纸堆里爬来爬去的文虫。他面对现实热点,举了很多的例子,也用了“吊丝”之类的热门词汇。而且正面抨击了这“体”那“体”,由中国的现状然后联系到诗歌,特别三次引用了沈浩波的作品。沈浩波的《文楼村纪事》《我们那儿的生死问题》等,确实有着当下诗歌缺少的批判精神。

讲座的最后一个环节是学生自由提问。印象深刻的是,有学生提出“如何理解坏人与艺术”的关系,并举了几个坏人在文学方面的成就。霍老师的回答并不像故有的那样,“要写好文章,先学做人”,而是从文人的多面性与精神分裂,进行了非常独特的解读。他表示,大部分文人是一个分裂的个体,在工作中他可能是一个坏人,但一旦进入艺术世界,就又变成了一个好人。我基本赞同他的说法,海子有一首诗《春天,十个海子》,也许表现的就是这种分裂:“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在春天,野蛮而复仇的海子/就剩这一个,最后一个……”。

课听结束后,霍老师让我给他与红河学院的老师拍照留念。我说“你们两个好有夫妻相”,本想逗出一个灿烂的表情让我定格下来,却惹来了对方的尴尬,让我内疚了半天。最后照片拍了,效果不好,不是老师们太严肃,而是此时的阳光太强烈,实在照得他们睁不开眼睛。

对于这场讲座,商震老师十分满意地表示,如今在这里埋下一粒种子,说不定若干年后,从这里会走出一两个出色的诗人。霍老师应该对自己的这一课也十分满意,据沈浩波后来说,当天晚上,一向内敛而少语的还会脸红的霍老师,喝酒的时候放得很开,用最大的杯子,主动与许多人敬酒,喝了半斤八两,谁也说不清楚。

5、诗化云南

会议安排得十分紧张,当夜幕降临的时候,诗人们匆匆地吃罢晚饭,紧接着又要前往红河州体育馆,参加“第28届青春诗会迎宾晚会暨第四届中国蒙自过桥米线美食文化旅游节开幕式”。前往晚会现场的时候,也许是唐小米,也许是夭夭,说米线节嘛,肯定是米线随便吃,于是没有吃晚饭,想空着肚子,来好好地品尝米线。但赶到现场才知道,并没有一根米线,只有与米线相关的文化大餐。

在没有到过云南之前,我已经是米线的推崇者了,虽然那时候吃的米线,仅放一点青菜和一把盐,并没有鸡汤、鹌鹑蛋、黄花菜和鱼片等一堆配料,我依然觉得那是人间最好的美味。晚会很成功,最吸引我的是有关过桥米线的浪漫传说:话说有一位蒙自的秀才,躲到南湖中的小岛读书,他的贤惠妻子每天给他送饭,每次送到时都凉了。有一天,她送了一罐鸡汤,揭开一看,竟然热乎乎的,原来汤上面厚厚的一层鸡油有保温效果,从此她就做鸡汤米线给秀才吃。在妻子的精心照料下,秀才更加发奋读书,终于考上了状元。因为送饭去南湖要经过一座小桥,所以就叫过桥米线。

任何传说,都是有现实基础的。听完故事我想了想,蒙自的女人还真是如此,她们对男人,不像中原女子那样委曲求全,不像上海女子那样高傲和“作”,不像广东福建女子那样乖巧和服贴。蒙自的女人在男人面前,既不失自尊又不傲慢,既不泼辣又不冷漠,既贤惠又不迂腐,既通情达理又懂得如何去爱,一举一动都照顾着男人的内心,不知不觉间会把你融化,和她们交往,真像吃了一大碗鸡汤米线一样,既有营养又舒服妥帖还痛快淋漓。

25日,主要的安排是,把学员分成三组,进行辅导,修改稿件。我、沈浩波、唐小米、夭夭被分到了第二组,辅导老师是雷平阳,《诗刊》编辑是彭敏。彭敏,别以为是一个女生,那只是一个女人的名字而已,他后来多次登上央视,获得了《中国成语大会第二季》总冠军,《中国汉字听写大会第三季》成人组总冠军,《中国诗词大会第五季》总冠军,成了诗歌网红。他写过一本散文集,书名叫《被嘲笑过的梦想,总有一天会让你闪闪发光》,仅仅这句话就特别励志,我用来激励过不少年轻人。

商震老师提出了要求,改稿地点由辅导老师自己找,要喝茶,要吃饭,都由辅导老师自掏腰包。我们学员不但不用付学费,还可以白吃白喝,真是乐开了花,大家纷纷表示,希望能到“有花的地方,有波光的地方,最好有月亮的地方”,而且为了有力气改稿,得先吃一碗最好的过桥米线。这些要求,对于人生地不熟的大解与霍俊明来说,确实是没有办法达到的,起码在大白天要有月亮,应该只有神仙才能办到吧?但是对于本土的雷平阳来说,这一切都是小菜一碟。他头一天晚上已经悄悄地通知我们四位学员,要带我们去一个特别的地方吃早餐,然后改稿子,然后吃晚餐。

25日早晨,雷平阳弄来两辆黑色的小轿车,已经等候在了酒店门口,把我们拉向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神秘场所。汽车驶过蒙自大街,驶出小城的时候,起雾了,白茫茫的雾与天空的云朵混在一起,真像出入仙境一般。唐小米一边惊呼一边兴奋地拍照。她说,你们看,那边的云,长得好像起伏的山峦!我和彭敏看了半天,怀疑地想,分明就是山峦呀!只不过这些山峦在云雾中时隐时现,所以就变得时明时暗,时高时低,时远时近了。彭敏回头问开车的师傅,师傅笑而不答。原来,看山是山,看云是云;看山不是山,看云不是云;看山还是山,看云还是云。

大约驱车二十公里左右,雷平阳把我们领到了一片田野,可以说是荒郊野外,除了搭着几个棚子,四周没有农舍,也没有工厂。我们以为,要在这里搞摔跤比赛呢。在这片田野上,有一条泥泞的小路,路的一边停满了小车和卖石榴的摊子,而路的另一边是一家农家乐,专家经营米线和带皮牛肉。

农家乐虽然处在荒地里,但是筒子锅里的牛骨头汤,正在热气腾腾地翻滚着,门前已经排了好长的队伍,几十号人捧着青瓷“天下第一碗”,埋着头,发出一片吸吸溜溜的声音。脸盆那么大的一碗汤,加入一把还带着露水的薄荷,再放入辣椒和带皮牛肉,然后倒入两碗米线。我们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汗流浃背地吃了起来。可以说,这是我今生吃得最痛快的一次,直吃到把肚子撑得明显大了起来,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还是不忍心放手。

随后赶到的是刘年,他干脆又宽衣解带,敞开了胸怀继续吃。两位女同学,实在没法表达当时的心情,就拍了照片发给了另外几组的兄弟姐妹,把对方馋得坐立不安,哪还有心思改稿啊。随后几天,为了弥补这种缺憾,他们也开始独自外出,吃米线去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再也没有吃出那种味道了,不知道是米线本身的问题,还是那天的米线里加入了蒙自的雾和露水的原因。

人吃得太饱的时候,智力往往就会下降。雷平阳又熟练地把大家带回到官房酒店的对面,也就是南湖上的一个茶室,花是荷花,波是水波,竟然真有白天的月亮。原来当日八月初十,正好日月同辉。雷平阳指着天空说,你们看,那是什么?我们抬起头,看着轻轻淡淡的月亮,有的说像正在融化的冰块,有的说像一锭碎银,自己要摘下来,当成回家的盘缠。

辅导开始,大家都把稿子朝雷平阳手中塞,希望得到老师点石成金。雷老师忙不过来,加上还沉浸在刚才的牛骨头汤里,就让大家先交换着看一下,彼此先提一些意见。唐小米抢先把自己的稿件放到沈浩波面前,沈浩波过了不久就提了一些看法。我便诚心地问沈浩波,你读没有读过我的诗?他痛快地说,那就提一点建议给你吧,你有些诗太啰嗦了。

雷老师第一个改我的诗,我把几首自己满意而多次碰壁的诗拿出来,向他请教。他看了以后,说自己感觉有点不对,但是一时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过了一天,雷老师好像想清楚了,说你一个大男人,在诗里却以女人出现,会不会怪怪的?

雷平阳还对几首诗提出了具体的修改建议:一是诗歌不要老是自己跳出来,二是要给读者留一个情感的出口。他拿《待拆的房子》举了一个例子,说最后一句把读者的感情出口堵死了。那首诗原来是:“想到落单的父亲,小叶连安静地抹一把泪的地方/也没有了,我们只能期待一片废墟”,他删成了“想到落单的父亲,小叶连安静地/抹一把泪的地方,也没了”。最后一句一删,我似乎就明白了,所谓的出口,其实就是要给读者留下想象的余地。每个读者的经历不同,感情需求就不同,他的感情出口也就不同了。

下午的安排是去采风,海关旧址,西南联大蒙自分校纪念馆,听风楼,南湖,红河州行政中心,万亩石榴园。政府部门希望诗人能够走走看看,有灵感的话为他们写点什么,哪怕什么也不写,把蒙自留在诗人的心上,那就足够了。南湖,行政中心举行的,早上去吃“天下第一碗”已经穿过了石榴园,比拳头还大的石榴,每天房间里都放上两个,供免费品尝。所以,我申请自由行动。

因为从昆明到蒙自的路上,我看见一个叫“个旧”的路牌,怎么会有这么神奇的地名呢?我想独自一个人去看看。再次来到路牌下边,发现还真是“个旧”。人家竟然是一个县,有着十分古老的历史,约五万年前境内就有人类生息。“个旧”是以彝语“果作”的音译演化而来,意即种荞子吃荞饭的地方,因为锡矿储量丰富,号称中国的锡都。我打车去个旧的路上,看到一片田野,长满了花椒树与甘蔗林,阳光稠稠地堆着,空气中飘浮着一股秋天的味道,一群孩子坐在围墙上边,数着蓝天上飞过的鸟儿。这不就是童话的世界吗?我立即跳下车,坐到他们不远处,听着他们一个字也听不懂地说话。

离开时,我摘了几粒花椒,把一粒放在嘴里嚼了嚼,我的舌头立即麻木了。后来,我问同学们,当一个人想强行和你接吻,你应该怎么拒绝呢?大家的说法很多,唐小米说直接给一个耳光,唐果说咬掉他的舌头,马占祥说吻就吻吧,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笑着掏出两粒花椒,塞进马占祥的嘴里,说你要吻哪位女士之前,先吃两颗西地那非。马占祥嚼了嚼,顿时被麻得直喘粗气,脸红脖子粗地说,我作为男人的感觉全都消失了,你这办法太狠毒了吧。

6、怀念诗人

25日晚饭,依然是雷平阳请客。他把我们拉到了一家火锅店,参加的人员已经不再局限于第二组,翩然落梅、唐果也来了。大家喝得昏头昏脑,因为晚上的活动是已故诗人陈强的诗歌朗诵专场,非常沉重,非常伤感,需要喝了酒才能承受。

说起陈强,没有这个过世的蒙自市委书记,“青春诗会”不可能来到蒙自。陈强是商震、雷平阳几个人的挚友,他是《诗刊》的理事,扉页上期期都能看到他的名字。他的诗我在《诗刊》上读过,有一首我还依稀记得几句:“这间茅屋在村东头/四季里飘荡着炊烟/这是我第一次忍不住将出生地告诉别人/这间茅屋的主人走了/是我哭的时候泄露了秘密。”

诗人的任何生命迹象都是有密码的,这些秘密就是文字。陈强去世前,也许已经感觉到自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所以在一首《请你们忘记我》中这样写道:“我很累了,但是我不想说/当我走不动时/你们除了知道,我的躯壳/还能知道什么?/我的好与不好我会带走/若有遗漏,那是力不从心/请你们宽恕我,请你忘记我/一个肉身与灵魂苦难的人/多想让人间清静”

这应该是被病痛折磨得痛苦不堪时,才发出了“我太累了”的人生感慨,但诗人在这段遗书式的文字里,并没有提出想歇一会的要求,而是想利用最后的时光,把“好与不好”一齐带走,不想给人世间留下任何负担。这些话是说给蒙自的父老乡亲的,也是说给家人与朋友的,更是说给生他养他的红土地的,这种无私,无欲,体谅,只顾别人,让人感动得不得不落泪。他确实这样做了,什么都带走了,除了诗歌之外。

据商震老师回忆,陈强生前有一次和他一起吃饭,大家双手一拍,就把第28届青春诗会的主办地定在了云南蒙自,成就了青春诗会的远征。可惜的是,当年的5月29日,他因病医治无效去世,享年49岁。在蒙自的日子里,我不只一次地想过,如果陈强还活着,那又会是什么情况呢?这位“诗人书记”应该有多高兴啊!

晚上7点半,陈强诗歌朗诵会在红河州图书馆举行。商震老师在台上公开地哭了,雷平阳在下边偷偷地哭了;大解哭了,霍俊明哭了,蓝野哭了,娜仁琪琪格哭了,唐力哭了,彭敏哭了。13名学员都哭了,主席台上的领导们哭了,下边的听众哭了。陈强的爱人在最后一排一直在哭。陈强的儿子一直强忍着,但是最后也哭了。我看了看,墙角摆着一座铜像,不知道雕的是谁,也似乎哭了。

遵照红河州作协一位领导的要求,我帮忙为他们拍摄一下现场的照片,后来知道他就是参加过第22届青春诗会的哥布。所以在朗诵会的两个多小时里,我拍下了一百多幅哭泣的照片。大家都在缅怀着这位诗人,也在回味着他留给后人的一部诗集 —— 《家园》,泪水的家园,诗歌的家园,诗人纸上的家园。

朗诵会结束后,商震老师因为伤心回酒店休息了。其他部分诗友,又随着雷平阳趁着给沈浩波过生日的机会,继续借酒浇愁。因为大解和我不胜酒力,又偏爱石头,所以我陪着大解在红河州作家段落(李文)的带领下,去一位朋友家,欣赏朋友收藏的石头。

段落的朋友叫张寒,来到存放石头的仓库,真是石山石海,各种奇异的石头感觉要把大地压垮。大解从怀里掏出一只放大镜,看玉的真假,看石的纹理,专业程度可比马未都。据说,大解和夫人都喜欢捡石头,他们经常去大漠荒山举行捡石头比赛,大解捡到好石头,夫人就奖赏一个蛋鸡,大解捡到好石头,夫人就奖赏一个拥抱。在离开的时候,张寒翻出一本精美的相册送给我们,名叫《遗梦梯田》,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内容是云南梯田的摄影集,每一幅照片还配有一篇散文,而且中英文对照,随手一翻,照片水平十分高,心想应该是高人的作品。出门时,他说是和老婆吴玉共同完成的作品。我看了看这个黑黑的粗糙的男人,眼睛都直了。

段落也从车后翻出一本《乘火车梦游》送给我们,是一本大气精美的散文集,序是雷平阳写的,再一看作者,正是私下活动时一直为我们当司机的段落。坐在车上,我急切地拜读了第一篇《一只土陶罐》,讲他有一阵子生病了,买了一个土陶罐来熬药,等自己病好了,就把这只药罐拿到办公室,当茶杯子用,天天用它喝茶。有一天晚上,他独自加班,一股清风吹来,陶罐一时间竟有“呜呜”之声,像悠远细长的口哨在办公室回荡,仿佛有话要告诉他。于是他关了灯,忘记了人世间的浮华。作者把喝茶当成了喝药,品茶之中恐怕也疗治着心灵上的疾患,这种对人生的暗喻,是多么妥帖。

真是民间出高人啊,没有想到在蒙自,接触过的两个人,看上去其貌不扬,也不张扬,给我们开车时仿佛真是司机似的,目不斜视,不多插话,但却是安心艺术的人。不知道在蒙自,在这片红土地上,还隐居着什么样的风雅之士呢?

按照雷平阳的要求,我与大解还得与他们汇合。那是一个露天酒吧,场面不小,一张桌子摆了几丈长,半条街都被我们占领了。因为是沈浩波的生日,大家准备了蛋糕。本地诗人送了一个,唐果、翩然落梅和唐小米又送来了一个。有人说,双黄蛋,预示着沈浩波,如果要生孩子,定是双胞胎,如果有艳遇,恐怕就是姐妹花。沈浩波早就喝多了,后来喝多的人越来越多,闹得太激烈了,听完了马占祥的酸曲,再听完雷平阳一段很有民族味儿的狂吼,我就提前离开了。

我要赶在沈浩波打呼噜之前让自己睡着。后来,沈浩波是怎么回来的,我已经不太确定了,真正地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六点就起了床,赶着把雷平阳修改过的诗稿重新修订一下。

26日,星期三,第28届青春诗会的第四天。蒙自的云好像被钉在了天上,几天来一动不动,这种安详,让人感觉时间停滞,行人的步子像是一个个慢镜头。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我想,在诗歌里活着,大概也是如此,在蒙自过了四天,上海应该已经过去了四年。

7、古镇采风

参加青春诗会活动的,不仅仅是入选的13位学员、北京的编辑记者和大解、雷平阳、霍俊明三位著名诗人兼辅导老师,还有云南当地的响当当的作家。这个文化阵容,按照蒙自官方的说法,在当地是从来没有过的,以后恐怕要写入县志。我们一想到能进历史,就莫名地敬仰起来,总想入地三分地感受这片土地,打量蒙自的每一棵树每一只鸟的时候,都像是看到初恋的情人一般,让人心潮起伏。

当地政府十分重视这次个机会,希望把蒙自的一点一滴,全方位地展现给文人们。在整个活动中,有一位气质高雅、举止端庄、穿着得体,又不失女性风采的宣传部长,天生就是蒙自的形象代言人,跑前跑后地给我们介绍,而且她有着我们难得一遇的姓氏 —— 中华的华。她并不急功近利,从来没有向我们提出过半点要求,也没有给我们出过一个题目,但是她的热情让我们手中的笔已经闲不住了。

后来才知道,除了华部长亲自上阵,跑几百公里到昆明机场接机,大大小小会务的布置统筹,到各地采风访问的司机、导游、联络和接待,甚至有些厨师和端盘子的服务员,都是市委宣传部、市文联、当地政府的工作人员。这就是说,办这次青春诗会,当地政府精打细算,尽量节省人力与成本,没有花钱从外边请人。他们每一个人把这次活动,全部当成了职责范围之内。在不知情的时候,我把随行的一位女孩喊成了“导游”。她叫张丽,还是叫张敏,或者叫冯梅,每天早上一个个房间叫人,连谁谁没有吃饭,吃什么饭,有没有生病,他们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然后提前几十分钟守在酒店的门口。她整天笑呵呵的,让我一直误认为蒙自女孩的表情里,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哭和忧伤。每天一看到她的脸,再看看蒙自的天空,就觉得生活竟然如此美好。

我举个例子吧,有一天我内急,一时找不到厕所,有一位工作人员走了过来,直接把我带到了车站里的公共厕所。十几分钟后,等我方便出来一看,他闻着扑鼻的臭气,还在厕所的门口伺立着。在后来的欢送晚宴上,才得知陪我们跑前跑后的,除了华部长之外,其中不乏宣传部副部长、文联主席、办公室副主任,拿行政级别来说,都在我们这些无冕之王的诗人之上。有一位副市长给大家敬酒,听旁边的人介绍,人家也会写诗,临时就赋诗一首。

在诗歌改稿会、研讨会、座谈会之余,当地政府还安排了几次采风活动。这种安排,不能简单地说是旅游,出发之前就有人对我说,你又能免费地游山玩水了。这是多么大的误解,对于一个视诗歌如命的诗人,任何风景不能转化为诗歌都不算风景,任何时光不能转化为诗歌都是浪费生命。我们之所以要找一个这样的边城来谈论诗歌,是想让诗人们站在最靠近土地的地方,才能接到地气,才能打开想象的翅膀,用专业的话说就是寻找灵感。灵感是诗歌的点金术,想象则是诗歌的含金量,一个优美的诗可以让一片土地飞起来。

忘记了一件事,24日青春诗会开幕式结束的那天中午,我们还被拉到一个古玩市场,参加了一场奇石古玩展销大会。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么一个边远小城,石头,字画,金石,比北京的潘家园还要丰富得多,光论场面也比潘家园大不少。有什么样的市场,就有什么样水准的藏家,就有什么层次的文化积淀。活动是紧急加出来的,没有写上议事日程,他们希望借着诗会增加一下活动的分量,而对于一帮喜欢沉浸在旧时光中的诗人来说,何乐而不为呢?

趁着演出节目的机会,视石为命的大解则溜到市场,买了几枚海生物化石,送给了好几位同学留个纪念,送我的一个是一只贝壳。贝壳要变成化石的话,少说也得几亿年吧?我把这枚化石带回上海放在了书架上,有空就拿起来握在手心摩挲着,像握着蒙自几亿年的时光,真是爱不释手。

我不得不提一下泉子同学,他来自浙江,在杭州机场工作,据说他不抬头,飞机都不敢起飞和降落。活动结束的时候,泉子是最后一个上车的,而且三步一回头,说他看上了一小块墓碑,但没有谈拢价格。正是这个中午,把喜欢收藏的泉子带到了一个隐秘地带,从此他天天不吃晚饭,抽出时间去逛文物市场,淘古字名帖、秦砖汉瓦。某天晚饭的饭桌上,突然夹进来一位陌生女子,不停地抬头打量泉子。

泉子长得细皮嫩肉,江南小生的风度,我们以为是泉子的粉丝。原来,当天中午,人家在逛文物市场,碰到泉子正在讨价还价。如今再次偶遇,两人都觉得算是有缘,就相互交换了手机号码。此女子也算是奇人,是研究古代服装的,那气质,那身材,不由得人不怀疑,是不是从文物字画里走下来的。而那几天晚上趁着优美的夜色,泉子是不是真的淘宝去了。

8、诗友情深

还是回到26日吧。早上去鸣鹫镇,参观了鸣鹫老街、曹士桂故居、缘狮洞石窟寺,下午更加紧凑,参观了中共云南一大会址查尼皮村景区,去了具有70年历史的法式火车站,还逛了逛芷村胡志明故居。通过几天的交往,大家已经基本熟识,一路上有说有笑。不知道是谁提议,用大家的名字来对对联,“小米”对“陈仓”,“灯灯”对“单单”,有人觉得“落梅”对“平阳”最工整,却死活想不出一个横批。闷骚型的彭敏,突然从车尾发话,横批就一个字 —— “毒”。当时的语境已经忘记了,只明白他暗指“梅毒”的意思,气得落梅回过头,美目圆瞪,杀他的心都有了。

这一天别的无话,就是下了一阵梨花雨,中午吃了一顿农家乐。饭前,雷平阳、沈浩波、王单单三个在院子里打了几圈扑克。诗人玩游戏都是高手,雷平阳则是高手中的高手,他出牌时充分运用了他写诗的技巧 —— 语言的节制。我是一个旁观者,发现打牌最怕的就是冲动,一冲动就会失控,就会犯错,也就容易输,好像写诗也是一样的,得懂得冷静和凝练。天啊,我突然领悟了沈浩波对我的批评 —— “啰嗦”。谁最啰嗦呢?不就是女人吗?也就理解了雷平阳的那句话 —— 你一个男人,在诗里以女人出现,会不会怪怪的?

期间,我上了人世间最美丽的一次厕所。这厕所建在一片田野中间,远远看去像是一座情侣度假的小木屋,紫色的牵牛花已经爬上了厕所的墙壁,空中还挂着一枚中午的白月亮。看到如此美景,我一边排泄,一边打开手机,欣赏大解的博客。我看到了一条声明,大意是有一个诗歌选本,选了大解的一首《黄河》,对标题进行了修改,改成了《啊,黄河》。我不免哈哈大笑,连连地“啊”了几声,这几天的便秘一下子畅通了。

紧接着,我又登陆了伊沙主持的“新世纪诗典”,沈浩波已经有多首诗“入典”。这个诗典以微博的形式在网络上发表诗歌,据说每次还有五百块钱的稿费,在许多纸刊都没有稿费的情况下,无疑是比较稀罕的福利。我从伊沙的目录上看到,9月25日,也就昨天,选发的是落梅的《空宅》 ——

昏朦时沿四壁散步,有时/我会偶然踱入自己体内。是的/她现在是,一座空宅/门锁锈了,院子里仍开着执拗的白花//哦,曾有哪年的细雨落下/墙外,沿碎石砌成的巷弄,也曾有人/唱着歌行过。一些身影晃动/在我心房的小窗外面//而我的寺庙紧闭,一些打不破的/戒律,依然深藏。多年来我困于此/又安于此。且看庙门外的青松/自我的荆冠,仍孤悬其上//空宅之空,仍终有一根绞索/在为我而待。多年来/我潜心于荒芜之术的身体/转身拒绝了灵魂的和解

随后在车里,听到沈浩波与落梅私下里议论到这首诗。沈浩波觉得另外一首也十分不错。我很想再去拜读一下,但是当时窗外的风大,加上他们两个说话声音太细,一时没有听清诗歌的题目。

参观三教合一的缘狮洞,住持听说有一帮诗人来访,于是早就铺开了宣纸,备好了笔墨,请诗人们题字。大家多数都是网民,写作全靠电脑,断行按下回车键。有人钢笔字已经不会写了,哪里还会写毛笔字呢?会前,《诗刊》要求大家每人提供一个签名,几个诗人在QQ群里叽叽喳喳了半天,也许是落梅吧,说是练了好多天,总感觉把自己的名字写错了。我说请我代笔吧,她好像答应了。我说要付润笔费,后来就没声音了。生意没有谈成,恐怕是舍不得钱,或许觉得签名这件事,跟给儿子起名字差不多,让别人代劳不太合适。

三米深,有个同学很看好他,帮他设计了一个:“三”用的是“3”,“米”用的是“M”。这个签名很前卫,有国际艺术范,特别适合于网上热炒。沈浩波毕竟是老板,签字是最重要的工作,所以赠送长诗《蝴蝶》给我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签名真不错,有发展成书法家的潜力,于是心头一热,把一支自动上水的书法笔送给了他。那可是我老婆跑了三条大街花了几十块钱,9月22日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因为事先没有料到题字这个环节,商震老师开始推辞,已经跨过寺门而去,无奈住持一再央求,他就又折了回来。但见他来到桌前,定定神,吸口气,捉笔,蘸墨,运气,下笔,提腕,那姿势行云流水,像是打了一场太极拳。再看他一身清瘦硬朗、面色红润的样子,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暗藏在我们中间的武林高手。他一挥而就,题了一幅行草,内容是“滇南仙洞,大美之谓”,引起了现场的喝彩。

下来被推上场的是雷平阳。据说雷老师至今还不会上网,也不用电子邮箱,碰到要发电子邮件,只能请家人帮忙了。我心想,这位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雷老师,哪位女子要给他写情书的话,只能用笔墨,还得通过邮差,爬山越岭,骑马过河,等一头半月才有回音,这无端地增加了交往的缠绵趣味。古代人才有的,而现代人已经丢失的,那种鸿雁传书与凄美的等待之情,恐怕只有与跳出时代之外的雷平阳才能体会得到了。

雷平阳一站到桌子前,许多女同学都往跟前钻,争着抢着要给老夫子研墨,体会一番红袖添香的意境。但挤到砚台旁边时才发现,那墨已经研好了,三尺见方的宣纸也已铺妥。雷老师果然不出所料,运笔有力,行走干净,笔锋与笔谷之间,没有一点一滴的墨水是多余的,真正透出了宗教的气息。

雷平阳题的是“道成肉身”,也可反着念成“身肉成道”。他是从“道”字起笔的,在“身”上落笔的,包含着参禅悟道的哲理 —— 真正的修行,绝不是什么虚幻的东西,善待肉身才是正道;或者说带着肉身也能修成正果,不见得非要等到上了天堂。大概意思是活人和修仙的哲学吧。

9、不忘诗歌

从山上下来,大家再去参观了法式火车站,第一次看到火车调头的大转盘。人类真是聪明得不得了,当年的火车只有一个头,而且太长,根本调不过头来,那我们就让地球掉个头!不过现在的火车,已经长了两个头,不用再调来调去。我想,如果人如火车一般,上下再各长一个脑袋,上边的脑袋可以用来走路,下边的脑袋也可以思考,那应该生活起来就轻松许多了吧。

好多人跳上大转盘,体验一下当火车的感觉,转了一圈还不过瘾。王单单等几个80后小青年,却不喜欢当火车,而喜欢当推手。我突然发现,喜欢当火车的,都是一些年龄偏大的准备调头向下的人。生命调头的过程,恐怕就是回忆过去的过程。而那些喜欢当推手的都是在一股劲地往前奔的年轻人,他们有着花骨朵一样的青春,有着一大把的未来,允许他们去支配这个世界。

看到诗人们如此兴奋,商老师便与蓝野几个人商量,立即给所有诗人布置了一道作业:每个人要写两到三首关于蒙自的诗歌,这样才能对得起这片山水。第二天,就有诗人,好像是勤奋而谦卑的唐果,好像是单纯而透明的夭夭,也可能是光芒万丈的两个“灯”,拿着自己写蒙自的诗歌,向几位老师请教。大解好像连夜给商老师发短信交了作业,这种速度比七步的曹植差不了几步。

大家随后在越共领导人胡志明旧居前的老街上转了转。胡志明旧居位于芷村镇,建于民国年间,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芷村镇曾有大量越南人居住,据统计当时有一百多户人家。为在越侨中的工作更好地开展起来,1940年胡志明来到芷村指导革命,就居住在芷村镇南溪街的一幢木楼上。当时的南溪街,是一条很有特色的街道,街上开设有面包坊、咖啡屋、舞厅,被当地人称为“小香港”,而且距滇越铁路火车站仅有几百米,方便出发,也方便返回。如今的胡志明旧居是私宅,保存二层楼房一幢,五开间,二层住宿,窗户已经斑驳,一层变成了一个修理铺,里边摆着一堆生锈的零件。

正是中午时分,早餐已过,晚餐还早,但村民们都三五成群地坐在茶馆酒肆里,穿着一身泥巴的衣服,啃着猪蹄子,嗑着葵花籽,一派富足小资情调,分毫不比大上海的老克勒差,恐怕是从几十年前传下来的生活方式吧。沈浩波受到刺激,立即挑了一个又大又肥的猪蹄子,当街一边走一边啃了起来,那油腻的嘴唇,巨大的咀嚼声,绝对不是大老板能做到的,只有一个诗人才有这种肆无忌惮的吃相。王单单当时就流了口水,把口水飙到了石板路上,让人误以为天上下了冰雹,而我则悄悄地吞进了肚子。

在街尾,大家看到了杀乌龟的过程。一个大爷,把一只碗口那么大的乌龟,压在枕木上,拿出一把小钢锯,像锯一根木头似的,在锯乌龟坚硬的外壳。乌龟在不停地反抗、挣扎,他则把伸着的龟头挽在手心,像挽着一根绳子。乌龟的血很快就流了出来,眼珠子都要暴烈出来,我分明看到了它的痛苦与绝望。残忍的场面旁边,还支着一口锅,锅里烧着热气腾腾的开水,是用来炖乌龟做午餐的。一只乌龟,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很长寿,起码能活几百年,但是遇到人类,它又能活到什么时候呢?这让我想起雷平阳的一首名作《杀狗》 ——

这应该是杀狗的/唯一方式。今天早上10点25分/在金鼎山农贸市场3单元/靠南的最后一个铺面前的空地上/一条狗依偎在主人的脚边,它抬着头/望着繁忙的交易区。偶尔,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一下主人的裤管/主人也用手抚摸着它的头/仿佛为远行的孩子整顺衣领/可是,这温暖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主人将它的头揽进怀里/一张长长的刀叶就送进了/它的脖子。它叫着,脖子上/像系了一条红领巾,迅速地/蹿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继续依偎在主人的脚边,身体/有些抖。主人又摸了摸它的头/仿佛为受伤的孩子,清洗疤痕/主人的刀,再一次戳进了它的脖子/刀道的位置,与前次毫无区别/它叫着,脖子上像插上了/一杆红颜色的小旗子,力不从心地/蹿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回来/ —— 如此重复了5次,它才死在/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迹/让它体味到了消亡的魔力/11点20分,主人开始叫卖/因为等待,许多围观的人/还在谈论着它一次比一次减少/的抖,和它那痉挛的脊背/说它像一个回家奔丧的游子

其实我也有一首《杀狗》,情况是这样的,在时任《天涯》主编李少君的博客上第一次读到雷平阳这首诗之前,我在韩国电视剧《家门的荣光》之中看到这么一个情节:有一天晚上,有一对恋人坐在墙头聊天,男孩给女孩讲述了一个杀狗的故事:主人招一次手,狗就回来一次;狗回来一次,主人就对狗捅一刀……我当时很震惊,立即写了一首《杀狗》。书写的背景不同,细节大同小异,就艺术性上来讲,学生就是学生,与雷平阳相比有许多差距。但必须解释一下,我查过电视剧在中国首播的时间,大概晚于雷平阳发表《杀狗》的时间,而我又晚于电视剧的时间,所以我把自己的诗给枪毙了。

杀龟的镜头,再次激起了雷平阳的诗歌神经,他突然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相机,咔嚓咔嚓地拍了几张。随身携带相机,对于其他人来说是很平常的事情,但雷平阳怀里揣着这样的新式武器,让我觉得不可思议。这是会议期间,他唯一一次掏出相机,也是唯一一次两眼放光。让我联想到他那天说过的一句话:“你写悲悯情怀可以,但是一定要写大悲悯大情怀,只有这样你的套路才能更宽。”

这一天,还有另外一个花絮,有好几位诗人随身装着自己的诗稿,比如唐小米,一有空闲就掏出来,向雷平阳、霍俊明或者大解请教。我也准备了,但始终没有拿出来,不是害羞,主要是不太自信。在任何时候,我们都没有忘记诗歌。那天深夜,为了方便辅导老师批阅,我去酒店二楼的商务中心,把自己修改的诗稿打印一下。打完了,一问价钱,一张3块,我打了十几张,得付50多块。这是人民币,绝对不是越南盾。我正抱怨太贵了的时候,突然发现唐小米坐在一台电脑前,严肃地敲打着键盘。她说,一碗面才十块,她已经花去了几百块。可以看出,为了诗歌,大家都愿意付出,哪怕付出生命。因为我们的青春热爱,也因为诗歌是可以留住时光的物质。

唐小米找机会向大解请教了一首诗,是那几天在蒙自写蒙自的,题目叫《在蒙自的肋骨上行走 —— 致滇越铁路》:见到你时我就老了,带着锈站在铁上/遇到你,就是生命找到了天梯/我在你的肋骨上行走/和你在一起就是速度/在古老的火车道上飞奔/在漆黑的隧道里歌唱/仿佛1904到2012年的时光/老唱片发出脆铁的声音//我们穿越犁耙山/当我们停下,听到山的喘息/一朵夹竹桃落在一片芭蕉叶上/你连一朵花都舍不得抛弃/肋骨变成血管你要给梨花输血吗/因为心疼,我把悲伤/藏在了一颗露珠里//两场雨,十条隧道,是我们的过程/你大步向前,越走越快/我已搬不动一颗星星,你却像萤火虫/你先爱上漆黑,我才爱上隧道/是你先打开胸膛,我才爱上铁的硬度/亲爱的,这几年,我们像被欲望烧红的烙铁/我第一次在你的肋骨上行走/第一次在天堂里,看到了灰烬

这首诗里所写的“两场雨,十条隧道”的故事,在当天还没有发生,而是第二天的活动。大解说,哪里是肋骨?是天梯啊!沿着走,可达天堂。说实在的,到当时为止,写蒙自的诗里,那首是我读到的最动情的了。

10、诗歌壮举

9月27日,第二十八届青春诗会倒数第二天,当天的活动主题是“末端的前沿。诗人大地漫游”,需要诗人们从碧色寨出发,沿着废弃的铁轨一路南下,徒步走至芷村,行程是24公里,体验殖民时代的米轨铁路,深度感受蒙自古老多元的工商和民族文化。好多诗人特别期待,沈浩波几天前就在念叨,显露出了他英雄主义的特质 —— 任何一个成功的人都有英雄主义的审美倾向。

有一次在饭桌上,聊到关于老板诗人的话题,有人总结了一下,沈浩波真了不起,不但生意能够做好,而且又能把诗写好。谈到这一点,沈浩波有点动情,说自己曾经度过了一段非常痛苦的岁月,有一阵子既想做一个老板,又想当一个诗人,像两个完全分裂的人,自己与自己在打斗,自己与自己在争论。有几年,干脆停止写诗,后来自己与自己妥协,如今已经可以在两个“沈浩波”中间自由地切换。

这次我们见到的沈浩波,除了睡觉呼噜声大得像个老板,已经完完全全放下了一个自己,真正地成了另一个自己 —— 青春诗会的学员。再过一天,青春诗会结束就是中秋长假,大部分人回家后可以休息一下,但是沈浩波还不能返回北京,需要继续留在云南,有事情要谈,与诗会期间的轻松,有了很大的反差。那天在昆明机场告别,他一脸紧张,风尘仆仆,跟在一个接机者的后边冲向停车场。可以看出,他已经换了频道,转换到了商人的角色。在现实生活中,其实每一个诗人多少都有一点分裂,平时淹没在浓重的烟火气息中,只能把诗人的身份隐藏在内心深处。

徒步行走24公里,与“青春诗会”非常贴切。对于我们这些年轻的诗人来说,意义不亚于那些改稿会。在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人心浮躁,目的性强,骑马,坐车,从空中飞,交通工具不断加速,都是为了直冲目标,已经没有耐心静静地享受行走的过程。大家都想着一夜暴富或者一夜成名,甚至是不劳而获,连谈情说爱,似乎已经没有太多的耐心,连呻吟恐怕都有虚张声势的成分。在铁轨上,以双脚代替火车行走,这对于诗人来说,无疑是一种考验,更是一种磨炼。

早上8点,大家从碧色寨这个百年小站出发的时候,除了大解因为腰椎间盘突出请假,其他人都到场了,包括《文艺报》随行记者黄尚恩,还有相关的后勤保障人员。时任《诗刊》副主编的柔弱的冯秋子老师,戴着一顶帽子,斜挎着一个背包,一身短衣打扮;商震老师赤着脚,穿着一双凉鞋,身上背着干粮。他们两个前辈与大家一同站在起点上,有点要重新长征的味道。尤其是商老师,他除了是《诗刊》的主持人,本身还是一位诗人,仍然有着诗人的梦想,有着诗人的激情。因为诗歌,让所有的心都年轻着;因为诗歌,让所有的人更加坚韧。

那两条永不交叉的,不断向远方延伸的,有点弯曲但幅度不会大太的铁轨,多像两串一生相随的脚印。在生着铁锈的火车铁轨上散散步,这是每一对情侣所渴望的浪漫之旅。刚开始的时候,每个诗人身边都有一个假想的爱人,在陪伴着自己浪漫地行走在轨道上。沿途,大家不断地惊呼着,看到蚂蚁们兴建的豪华宫殿,看到远处的山坡上种植的三七,看到一座冶炼银子的工厂,看到刚刚露出头来的松树苗子……这些意外的发现,便是过程的意义,也是行走的意义。人生的意义并不在路上,而在路以外的更为广阔的世界。

枕木与枕木之间,坑比较深,铺着碎石块,我们很快发现,在轨道上比在路上行走难多了。为了避免踩空,步子不能大,不能小,每一步都要踏在枕木上;也不能太快,不能太慢,只能像一列绿皮火车那样,不紧不慢地迈着整齐的步子匀速前进。我们出发前商量过,对于第一个到达终点的女人,应该给予什么样的奖励。如果没有奖励,这帮娇滴滴的过惯了优越生活的弱女子,仅仅凭着对诗歌的执着,恐怕很难走完24公里的长征。几个女同学说:“那就奖人吧,我们对人比较感兴趣。”最后确定的方案是,把最有价值的两个男人拿出来,第一名的奖品是雷平阳,第二名的奖品是沈浩波,我这个一无是处的老男人,连赠品的条件也达不到呀。当然是一种玩笑罢了,在走出三公里不到的地方,唐小米与唐果的脚已经磨起了泡,正在接受随行医生的治疗,其他几个天真的女人叽叽喳喳,以为机会来了,但结果出乎意料。

开始,黄尚恩与唐敏一直在比,看谁单脚在轨道上走的时间最长,像两个贪玩的学生,放学后不肯回家,走在马路牙子上。大家说说笑笑,有的疾步如飞,有的如云中漫步。但走着走着,队伍越来越散了,话越来越少了,声音越来越小了,脚步也越来越重了,神情开始一点点凝固,然后每个人都有了痛疼的表情。作为诗人要的就是这样的痛疼。

每个人只有一瓶水,很快就出现缺水的情况,然而头上的烈日还在火辣辣地照着。经过一片桃树林的时候,我细细地寻找着,真希望从树上发现一个被人遗忘的桃子。好不容易遇到一座桥,听到有哗哗的流水声,我真是激动极了,冒着危险爬到桥下。桥下是一层腐烂的枝叶,有各种各样的虫子爬来爬去,黑蝴蝶在草丛中肆无忌惮地交媾。我蹲下去,掏了一个小小的池子,趴下去狠狠地喝了一肚子。后来肚子痛得厉害,不知道是喝生水的缘故,还是虫子们正在我的腹内繁衍后代。

走得最轻松的,是王单单与黄尚恩,走得最快的是彭敏,他们毕竟还很年轻。尤其是彭敏,走过一半的时候,开始发力,走得呼呼作响,只见从身边一晃,人就不见了,身后留下一片比云还淡的白。唐力还没有走到一半,竟然把一双专门为这次徒步行走准备的骆驼牌运动鞋走坏了,鞋底裂了两个大口子。有人立即拍照,传上了微博,把他称作“破鞋”。他拨了一把草,把一双破鞋捆了捆,又坚持了两公里,后来只能光着脚板走,每一步都像在石头上磨刀。

蓝野活生生成了一个丐帮帮主的模样 —— 肩膀上搭着一条汗嗒嗒的白毛巾,右手拄着一根打狗棒,左手提着一个讨饭袋。他是这支队伍中负担最重的一个人,光那几百斤肥肉,如屠夫扛着一条猪,就够人受的了,更何况心中还装着许多秘密,走得最吃力那是自然的了。但他像一只钟表,身上安装了发条一般,不紧不慢不急不噪地走着,竟然走在大部队的前边。据说,到了终点,在磅上一称,他体重整整减了两公斤。这两公斤多数是他流下的汗水,滋润了这片土地,极小一部分结成了盐,浸染在他的衣服和头发上。他那件蓝色的t恤衫,已经变成了白色的,真像秋后下了一层霜。有人笑着说,如果把他的T恤衫洗一洗,用洗衣服的水下面条,恐怕都会太咸。

走得最浪漫的应该数刘年了,他身上装着一台迷你型的收音机,或者是一个播放器,像浪迹天涯的游子,不停地放着乡村民谣,偶尔让人以为,附近的山民在唱山歌。途中要穿过十几个隧道,每一个隧道的回声就是一个扩音喇叭,会把他的歌声放大,显得特别的空旷,变得更加悠扬起来,像从地下发出的袅袅的神曲。

我除了带有沉重的相机,还在一个正在拆除的小站的废墟上捡了两页滴水瓦,足足有四斤多。瓦上雕刻着两只虎气生生的老虎,据说应该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每一场雨水都会从房檐流下,把两页瓦打磨得具有浓浓的时光感,专业术语称之为“包浆”。这是我一个特殊爱好,每到一个地方都喜欢拾一块石头、砖头或者瓦片,带回家,或放于窗台,或放在书架,记录我独有的旅行地理,寄存那些容易忘记的美好回忆。带着如此重的行李,我真想当逃兵啊,但在队伍当中,有比我年龄大的,有比我纤弱的,还有正在生病的马占祥,不断地要钻到草丛中去方便,但他们都在一步步地向前迈动。

中途碰到一个工人,好像在巡轨。我问他到芷村火车站还有多远,他操着一口我听不懂的当地方言,只好两根食指交叉,划了一个“十”字,告诉我,还有十公里。我报给大家的时候说成了四公里,让大家信心大增,似乎胜利在望。在最后十公里,翩然落梅一直还在,旁边跟着雷平阳,戴着一顶牛皮帽子,看上去很像西部牛仔,他们好像一边走一边在谈诗歌。雷平阳完全可以冲到第一梯队,但他没有,他明白几个弱女子的身边,如果没有一个刚毅的诗人,像嘴里没有一根猪骨头,她们可能就啃不下去了。当然,雷平阳偶尔从我身边经过也会鼓励我,面对弱者他总会赐予一点力量,这就是他诗歌中的大悲悯。在这样的困境里,要的就是抱着诗歌取暖,甚至拿诗歌来加油,这不景气的诗坛不正需要这样的精神吗?

最难以忍受的,不是腿痛,而是口渴,因为没有水喝,骨头里都冒了烟。铁轨大多建在半山腰,沿途荒无人烟,四周茫茫一片,连望梅止渴的条件都没有,大家几乎有些绝望。终于看到远方有一户人家,屋顶上升起了袅袅的炊烟,说明已经到了午饭时间。我真想当一次乞丐,去讨一口水吃,但要下山,实在有点远。

我惊喜地发现,山坡上有一小块玉米地。玉米秆,在老家不仅可以喂牛,还可以当成甘蔗,剁碎了放在锅里使劲地熬,等水熬干了,会有半碗糖浆。玉米秆,越是没有玉米棒子或者棒子特别小的,看上去越是黄皮瓜瘦的,就会越脆越甜,像那些没有生育的女人。反而是玉米棒子长得越大,越是糠心的,水分也特别少,像生过孩子的母亲,身体被榨干了。尤其长得很黑很粗很茁壮的,也许是肥料用多了,吃起来会有一股化肥的尿骚味。

我钻进玉米地,挑着折了六根,分给商震老师、马占祥、刘年、灯灯、莫卧儿、三米深。大家每人一根抱着啃,勉强地补充一下能量。有几根,发育不成熟,没有长出玉米棒,却长出了嫩嫩的玉米芯。我把它剥出来,啃了,有一股腥腥的母乳的清香,像是偎在了母亲的怀里。沈浩波后来告诉我,他们也采取了这样的方法,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从侧面证明,在红尘滚滚的俗世,诗人要坚守自己的理想,需要有多么强大的生存能力。

刚刚还是晴空万里,突然哗哗啦啦地下了一场雷阵雨,雨特别大特别大,能够清楚地看到雨像海潮一样追赶着金色的阳光,从远处的山坡上一浪接着一浪地扑来,而且气温变得像冬天一样寒冷。有一头牛,受到了刺激,挣脱了控制,像一匹烈马,在轨道边狂奔。我们无处可藏,只能任凭着大雨把我们淋透。

我仰起了脸,对着天空接着雨水,但再大的雨也不解渴。地上很快就有了积水,是雨水冲刷着山坡而形成的,中间夹杂着泥沙,是黄色的,粘稠的,像煮稀了的玉米南瓜粥。雨的前世是云,在天上的时候还是干净的,在降落人世间的过程中,沾染了无限的风尘,甚至混入了小鸟的大小便。因为天空是小鸟的厕所,它们总在飞翔中排泄。我掬了几捧积水,喝了下去,焦渴解除了,但随之带来的是要命的腹痛,像一条小黄河在身体中决堤,也像是几朵乌云在肚子里翻滚并打雷闪电。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像一只僵尸一样,眼睛紧紧地盯着铁轨,一步一步地消灭着枕木。我这个以走路为生的人,从来没有发现人世间还有如此漫长的路。

暴雨接着又下了一场,更大了。马占祥本来就腹泻,被雨淋得实在要发疯,就往打着伞的刘年的怀里钻。刘年说,他要保护相机,人受伤了,可以自行恢复,相机生病了,打什么针吃什么药,恐怕都不起作用,建议他去找身后的莫卧儿。马占祥不好意思地钻进了莫卧儿的伞下。我在马占祥与莫卧儿的身后,看到马占祥的手,一会儿抬起来,一会儿放下,分明是想搂又不敢,不搂吧又不甘心,所以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条峡谷。两个人不搂着,伞就会晃来晃去,我看到硕大的雨滴,左一下,右一下,砸在了两个人的身上,不过几分钟,他们都成了落汤鸡,像穿着衣服洗过澡一样。

我实在心疼,就对着马占祥喊:“你怕什么呀,搂着她的腰吧!”但马占祥听了,反而干脆从伞下逃走了。事后,我问到莫卧儿,如果他搂着你,你会同意吗?莫卧儿恨恨地回答:“那么大雨,有什么啦!”莫卧儿还吐露了一点内情,在大雨中的时候,马占祥对莫卧儿说:“我会把握分寸的,你放心好了。”

其实,没出息的人高马大的马占祥在自己的诗中,早已经表现出了那种正人君子的优雅和羞涩。他曾在《再给我一天》中写道:再给我一天吧,另外的一天/让我慢下来,慢到从早晨到/傍晚,刚好是短暂的一生//我可以再次经历这匆匆而过的人世/可以面对你,攒够气力/用平缓的微风的语调/说够三个字//再给我一天吧,另外的一天/欢喜的一天,槐花的一天/虫豸的一天,在清晨就遇见你/中午相拥,傍晚如槐花落地//那就足够了,是的/星子初生,新月光华/对于你,我安然熄灭/那也足够了。

马占祥或许对着莫卧儿悄悄地表示过后悔:再给我一天吧?但是,莫卧儿真的再给他一天,那雨还是云南的雨吗?前后左右还是青春诗会的兄弟姐妹们吗?

灯灯看到信号灯的时候,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她指着说:“你们看,还亮着。”我们像是看到了人间的灯火,一下子兴奋起来,觉得应该离终点不远了。但是穿过一条隧道还有一个慢坡,爬上一个慢坡还有一道弯弯,我们始终处在陆游“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跌宕起伏的情感落差中。直到下午五点多,我和商震老师、灯灯、刘年、莫卧儿、雷平阳、翩然落梅,像一列绿皮火车一样,先后抵达了芷村小站。

看到铁轨不再延伸,不再平行,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如果再多十米,在十米远的地方,堆着一公斤的金条,或者站着一个美女,我恐怕也走不完了。我钻进旁边的小站,买了两瓶加多宝一口气灌了下去,再跑到隔壁的厕所,稀里哗啦地撒了一泡。沈浩波说:“你走到终点的时候,整个脸都青了。”

24公里的米轨铁路徒步行走,最后的名次好像是,王单单与彭敏第一,紧随其后的霍俊明,据说这个瘦瘦弱弱的教授,像有夺妻的仇恨似的,低着头只顾朝前冲,终于夺得了第二。沈浩波、蓝野、聂权、泉子、泉溪,还有哪些人排在第三梯队,《文艺报》记者黄尚恩有没有坚持到最后,唐力有没有扔掉自己的“破鞋”,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统统是记不得的了。但女人的名次我很清楚,磨破了脚的唐小米与大白腿的唐果,体现出了成熟少妇的杀伤力,竟然走到了第一;第二应该有夭夭、娜仁琪琪格;第三批就是我们这一波了。至于“奖品”有没有兑现,那只能去问上天了。

落在最后的,比我们晚了十几分钟的,是男女混合型气质的三米深,下大雨的时候他慢慢掉了队,我一直担心他,打听他的情况,真怕他出什么意外,比如晕倒,比如迷路。我倒是最佩服三米深,细碎的小脚奶奶一样的步子,24公里,48华里,24000米,他竟然用一把小米尺一寸寸地量完了。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英雄。没有英雄主义的情怀,没有英雄主义的审美,没有英雄主义的气概,没有安贫乐道的英雄主义梦想,有谁能坚守到诗歌的胜利呢?记得好多前辈,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要一直写下去,哪怕当下没有一个读者,也要坚持写下去。要让我们的诗,成为永不褪色的光芒,要让我们的诗留住时光。不得不说,一首优秀的诗永远在路上。读者都在未来的作品才是真正的经典。

11、回头张望

27日晚上,按说还有一场活动需要参加,是米线美食文化旅游节的闭幕式,同时举办“鑫泰杯”米线姑娘形象代表选拔大赛。真是一场文化大餐,但大多数人都坚持不住,请假回酒店疗伤去了。

那是室友沈浩波唯一没有滞留在外的一晚,他早早地就躺下睡了,而我还得最后一次修改稿子,因为最后的交稿期限就在当晚,我们必须把一组诗交给《诗刊》的彭敏,另一组诗交给《边疆文学》的刘年。到了十一点,竟然有人敲门,是来要照片的。我拷照片的时候,他坐下来吃了一个石榴,说明天去河口是吧?那里的越南姑娘可漂亮了。沈浩波不知道是受到打扰,还是第二天能见到越南姑娘,他再也睡不着了,不停地在床上翻来翻去。

后来才知道,来人是蒙自本土的诗人四马,在他的博客中看到几首刚刚写好的诗,题目是《滇越铁路的空》:“远远看去,被风撑起的白光/夹杂狗尾巴草/运动的方式被云取代/又白又大,像月亮的后脑/一只鹰在铁轨上练习走路/翅膀趿地/置放在博物馆的火车头/有恻隐之痛。时间很冷/铁了心的山道羊肠被我掐断/碧色寨至芷村像半截蚯蚓在半山腰蠕动/我喝口水,继续上路/前方很空,但有几股热气在交叉窜扰。”

28日,周五,是第28届青春诗会的最后一天,活动安排去中越边界的河口,接受爱国主义教育。原以为我们会成为一群瘸子,没有想到当大家见面时,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商震老师则说:“要不,我们今天再走一遍?”

大家准备出发的时候,看到莫卧儿与夭夭站在酒店大堂直抹眼泪。特别是夭夭,一直哭个不停,而且咬着自己的嘴唇。我真担心哪一天她一伤心,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了。夭夭平时话不多,通过几天的接触,发现是一个内心涌动、外表平淡的女人。如果用一个瓷器来形容,她是一个开口很小、肚子很大的嘟噜瓶,似乎敢爱敢恨,爱你的时候可能会咬你的胳膊,恨你的时候可能会动刀子,动完刀子之后再给你认认真真地收尸。蓝野说,莫卧儿两天之后的国庆节要结婚了,所以她必须提前一天返回北京。霍俊明也因为第二天有课要上,所以也要提前结束。大家才回过神来,七天的青春诗会已经接近尾声,几个女同学听到消息,早已经是泪眼婆娑。

恐怕大家已经感受到了最后的时光,上车以后出现了少有的安静与沉默。因为大家都没有护照,也没有什么情绪,只在中越边境走了走,在中国界碑前合了合影,然后逛了逛边贸市场。毕竟是边境,商震老师很紧张,特别强调,要男女搭配,结伴而行。所以诗人们哪里都不敢去,夭夭在农贸市场买了一点咖啡,我与蓝野几个买了一个牛皮钱包。有人想买军刀与警棒,但是想来想去也就罢了,因为没有太多杀父夺妻的仇人要对付。

蓝野有了一段“艳遇”,有个越南的男孩,长得细皮嫩肉,皮肤极佳,水灵而帅气,二十岁左右。蓝野过街他就过街,蓝野留步他就留步,像一条影子,也不说话,明目张胆地尾随了几条街,不明白对方的目的是什么,所以也不敢训斥,搞得蓝野很狼狈。商震老师说,也许蓝野的诗名已经传到了中越边境,他的粉丝想找他签名。沈浩波带着几个人,登上了红河上的一艘游船,喝了几个小时的茶。大多数人静静地坐在马路边的一家冷饮店里,每人抱着一个又大又圆的椰子,喝着新鲜的奶水一样的椰子汁,享受了一下从异国他乡漏过来的散淡的阳光。

直到在返回的途中,经过一个神仙经常出没的湖泊的时候,大家的情绪才稍微高涨了一点。那湖水是绿色的,发出幽暗的光芒,湖边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大家纷纷跳下车,爬下山坡,去湖边戏水。有几个年轻人,直接钻到了湖的对面,爬上一棵呈四十五度倾斜的大树。真让人担心,他们一旦掉了下去,恐怕不是掉到湖底,而是掉入了天空的倒影中。沈浩波突然对我说:“人生第一次有了拍照的欲望。”不知道他的欲望,是来自与他并肩坐在湖边的落梅,还是来自干净的湖水。以湖为背景,我拍到了最好的两张照片,一张是蝴蝶的,它色彩斑斓,静静地站在一朵花上;另一张就是沈浩波与落梅的合影,他们的脚下是他们自己的影子。

我发现了离湖不远的半山腰上的一户人家,门前有一片金黄色的田地,也许是还未收割的稻子。田地中有一棵树,树上拴着一匹枣红马,悠闲地甩着尾巴低头吃草。男人在门前劈柴,女人正在田头喂马,还有一个小孩在旁边跑来跑去。海子《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中有言:“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原以为现实世界上,已经没有劈柴、喂马的生活了。我指给大家看了,都以为是天堂的镜头。我想,如果有一天,能带着一家三口,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然后有空的时候再写写诗,与外边的亲戚朋友们写写信,那不是神仙又是什么呢?

从河口回到蒙自,当地政府举行了一个告别晚宴。为了感谢当地政府,大家敬了不少的酒。晚宴过后才是同学之间正式的告别,大家觉得恐怕只有酒,才能表达这种离愁别恨,所以决定移师酒吧,很多人打算一醉方休。但雷平阳把我和唐小米喊过去,说是要辛苦我们一下,稿件需要认真修改。

我修订完稿件是晚上九点多,我没有急着赶到酒吧与大部队汇合,而是坐在房间里吃起了石榴。这些天堆积下来的石榴已经有十几个了。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蓝野,想起了他的女人杜庆秀从自家院里摘石榴的情景:“每年中秋/石榴就成熟了/红着脸膛,或者笑裂了嘴/它们被你一颗颗摘下/一颗颗摘下,并念叨着,这颗是女儿的/这颗是儿子的/这颗是婆婆的//这颗是我的/这颗是你的//但你总捡出那些大一点儿的/ —— 这颗是孩子爷爷的/ —— 这颗是孩子姥爷的/ —— 这颗是孩子舅舅的/这些过世的亲人/也许可以听到你的念叨……//我们和你一样,一致认定,所有的亲人/有滋有味地品尝了这又酸又甜的石榴。”

我陪着唐小米一起外出了一次,应该是这次青春诗会最大的秘密,因为没有第三个人看见我们到底去了哪里?其实,我们只是上了一条热闹的大街,在一家烟酒店里,唐小米给老公买了几条云烟,而我则买了一盒六年的普洱茶饼。之后,我没有直接返回酒吧,借口要去吃点东西,独自在一条无名的步行街上,吃了一碗豆腐花,看到一条“宁愿不长一根草,也要保卫钓鱼岛”的标语。我感慨万千,明天就要离开了,这个叫蒙自的边远小城,一生不会再来第二次了,它却永远地驻守在我的灵魂之中,驻守在我的文字之中,如夜色一般发出蓝色的光辉。

我去酒吧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泉子不在,恐怕又去文物市场淘宝去了,据说他已经淘到了不少文物字画。彭敏已经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可能真累了,也可能是醉了。唐果与沈浩波在玩掷色子的游戏。三米深在与几个诗友聊天。雷平阳、大解正在与落梅、灯灯、王单单、泉溪几个拼酒。

雷平阳高兴,所以喝得有点多。我去敬他,说稿子改好了,谢谢他的帮助。他伸出湿淋淋的食指点了一下我的额头,像一位高僧蘸了一点圣水点化在施主的眉心。我至今也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反正酒杯端起来,我只抿了一小口,他也没有反对。蓝野是这次诗会的管家,一个人坐在昏暗的油灯下一边喝茶一边算账。

我稍微待了一会儿,就打出租回到酒店,开始整理东西。十二点刚过,室友沈浩波就回来了。再之后,一帮人都回来了。王单单扶着一个人,不清楚是谁,声音有点醉,使劲地敲着我的门。沈浩波说,不要开啊!再再后来,有几个人接着喝,开始在房间里,随后挪到了楼道,据说一直喝到天亮,直接收拾收拾出发了。

29日9点整,大家集体乘车前往机场。最早是下午两点的航班,最后一个是大解,晚上九点起飞,而且要经停武汉。原打算在机场告别一下,但到了机场,航班不一样,登机口不一样,很多人没有来得及打招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不知道哪位同学说:“这样好,让大家连哭的时间也没有了。”

我是下午五点的,不是最后一个,但故意拖在最后,目送着诗友们走向另一个方向。我以最缓慢的速度,离开蒙自,离开红河,离开云南,离开兄弟姐妹,暂时地离开诗歌,回到各自所在的有点喧闹的现实。在登上飞机以后,透过舷窗俯视大地的时候,我想到了商震老师的一首诗《车过泰山》。他在最后一节写道:“我坐在车里仰望泰山/从一个侧面到另一个侧面/我太低,看不到泰山全貌//车驶过了泰山/我依然回头张望”。

这就是离开云南之后,几十天,几个月,几年,甚至几十年里,需要一再回头张望的第28届青春诗会。

【陈仓,陕西丹凤县人。诗人、小说家。曾参加《诗刊》社第28届“青春诗会”。出版有“进城系列”小说集八部、长篇小说《止痛药》、长篇散文《预言家》《动物忧伤》、散文集《月光不是光》、小说集《地下三尺》《再见白素贞》、诗集《艾的门》《醒神》等20余部。曾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方志敏文学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大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等各类文学奖项30余次,多次进入中国小说学会、《扬子江评论》等机构评定的文学排行榜。有作品入选中文教材和外国高考试卷。创作主题“献给我们回不去的故乡”已经成为大移民时代的文化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