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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2年第9期 | 陈刚:失踪者(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2年第9期 | 陈刚  2022年09月13日08:12

陈刚,1974年生于湖北五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宜昌市文联。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长江文艺》《芳草》《飞天》《延河》《山西文学》等发表有长中短篇小说及散文。部分作品被《长篇小说选刊》《散文海外版》《海外文摘》等刊选载。长篇小说《卧槽马》曾获第十届湖北屈原文艺奖等。小说集《余温》入选“2021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

 

1

1999年夏天,陈树声从动力车间调到了宣教办,编辑一本刊物,叫《化工动态》。名字挺响,像一份行业权威期刊,其实就一个三千多员工的厂刊。64页的版面容量,两月出一期。主要报道厂领导出席各种会议的讲话,剩下的版面是班组建设和文学副刊。主任叫刘远洋,不到五十岁,长得细皮嫩肉,貌似刚毕业的大学生。见谁都似笑非笑,像个好脾气的中年大叔。他在夜大念过三年哲学,马克思主义摸了点皮毛,看问题,有时候唯物,有时候唯心。同事们私下里喊他刘哲学。他安排陈树声编辑副刊版面。陈树声叫他老师。他扬了扬眉,摆摆手说,别叫我老师。叫师傅,或者叫老刘也行。其实他喜欢别人叫他刘哲学。

两年前,陈树声从一所二流大学的中文系毕业,分配在动力车间烧锅炉。从到车间第一天上班开始,他就像个收过聘礼只等嫁走的姑娘,每天数着日子过,盼着厂里兑现招聘时的承诺:一般情况下,大学生在车间锻炼三个月后就会提拔到管理科室。

但这个“一般情况”出现了严重问题,厂里的状况十分不妙,隔段时间就像个癫痫病人发作一阵,忽然晕倒在地,打滚,抽筋,翻白眼,吐泡沫,眼见就要爬不起来了,但也死不了的样子。先是产品滞销,流动资金跟不上,原材料供应饥一顿饱一顿,然后工人的工资开始打白条。接着降价处理一批库存产品,或者找供应商高价赊回原材料,厂里又开始恢复一点生机。工人们上班就盯着烟筒发呆,生怕什么时候就不冒烟了。工厂一不冒烟就要减人,像演戏一样,剧情都没啥悬念。邪性的狠。

人事部门组织召开了几次大学生座谈会,稳定人心。请宣教办主任刘哲学作厂情报告,那是陈树声第一次见他。刘哲学讲了一通主观、客观,内因、外因之间的关系,理论水平不低,结合实际不行,纲举了目没张开。他把五根指头合成了拳头,又一根一根地扳回到巴掌。大家被他弄得云里雾里。不懂那就重复,一遍不行两遍。第三遍的时候,有同学问,什么时候可以调动岗位?刘哲学愣住了,皱着眉,好像这个问题难住他了。他用求援的目光看着人事科长。人事科长是个更谨慎的人,就算一句平常话,他也会琢磨片刻。虽然琢磨片刻,放到嘴里又含了片刻,最后羞答答说出来的还是一句平常话:现在厂里的主要精力都在找钱渡难关,调动岗位的事就只能先放一放哪。他的语音拖着长调,像深情的叹息,像动人的吟唱。这道理大家其实都懂,也理解。但每个人心里头,还是涌出无边的失望,就像一群人走进了幽长的隧道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出口。那段时间,报纸上经常有国企改革新闻,有的转成了民营企业,有的一块钱转让股权,被兼并重组。大学生们心里从此起了雾,看不清眼前,也看不清远方。开始陆陆续续跳槽,半年时间走了一多半。

经过大半年的消磨,陈树声对烧锅炉的苦闷生活已经习惯了。锅炉房灰尘大,一天下来,头不是头,脸不是脸。他特意剪了个小平头,好收拾。那些还待在车间的大学生,他们把锻炼当成担子,挑在肩上,挂在脸上,含在嘴里。满脸的不高兴,满嘴的抱怨。只有陈树声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像个和颜悦色的旁观者。

每次运煤入仓后,他便坐在操作台前静静地看着液位计,老是疑心自动进水装置会突然失灵,引发锅炉爆管事故。坐久了,又觉得脚底像长满了针尖与麦芒,十根脚趾头开始在鞋子里乱动。陈树声弓下腰,捧着船一样的劳保鞋,往外倒煤粒。煤粒被脚丫挤成了丸子,状如黑豆,落在地上发出瓷器开片般的轻微细响。他用指头拈起一颗丸子,迎着灯光细细观察,似有微光溢耀。这种不动声色的凝视,很快让他沉重地感觉到:这简直是一场人间奇遇,需要多少机缘,才可穿越时空,跨越自然的界限,彼此寂寞地相逢。这煤仿佛也有一个轻盈的灵魂,正在他的手中沉睡,等待被烈火唤醒。

陈树声像个高贵仁爱的君主,目光温润安详,举着这颗小煤丸慢慢踱步到炉膛的观察孔。他要让它看到,那群千里迢迢一起赶过来的兄弟们正在炉膛里欢声歌唱,它们的身体里都有一团狂野的火。这颗和他的脚丫子有过亲密缠绵的煤丸,被扔进炉膛,瞬间变成了一团火球,炉排下鼓出的风,让它如烟花绽放,华丽奇异,但迅速就收敛光华,变成了白色的灰渣。它们的灵魂已经脱离沉重的躯体,将顺着烟筒飞升上天,重返故乡。陈树声的眼睛有些湿润,由物及人,就仿佛看到煤丸子也在经历一场人世间的浮华。这些想法像水一样流进了脑子,灌满了身体,陈树声有些摇摇晃晃。那一刻,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融化。这是一种可以重复的游戏,每次拉完煤,陈树声就能让它重演一遍。他的眼睛里仿佛藏着火焰。

陈树声慢慢忘掉了调动的事,每天快乐地上班,快乐地享受扔煤丸的乐趣。整个一副水往低处流的样子,自得其乐。但看到个别大学生找关系调到管理岗去了,他平静的内心还是会像潮水样涌动一阵。不就是两条烟两瓶酒的事吗?然而每次走到商店柜台前,只要问问香烟和酒的价格,他就把一个头又想成了两个大。眼皮往下一扯,心事又打成了结,手里的钞票羞涩地躲进口袋。他开始劝自己,其实在车间烧锅炉也挺好,既有脚踏实地的劳动,还有让心飞翔的快乐。其实就一点不好,因为上班老戴着防尘口罩,嘴巴周围有一个椭圆,比别处都白。走在路上,像个化妆不到位的小丑。

直到有一天,人事部门通知他到宣教办报到的时候,他甚至都有些不以为然,心情和表情完全没对上号。过了很久,陈树声才知道能调到宣教办,原来是起因于一次群体上访事件。

2

那天下午,工人们到政府门口去扯起了横幅。大家穿着颜色和款式一样的“国营二化”的工作服,排成方队,扯着横幅,摆出准备游街的阵势。市里领导先是慌了,然后烦了,安排秘书通知厂里:“没名堂,叫二化的老周赶紧过来!”

半小时后,厂长周继平急匆匆地赶到了市政府。他绕过前门,避开了上访的工人们,从后门溜了进去。市长站在五楼的走道里用下巴指给他看。两个人便站住了,默不作声地看着远处的工人们,几个保安拿着大喇叭,并没有喊话,只是做出许多手势,大约在做思想政治工作,劝大家保持冷静。一群闲人在旁边看热闹说闲话,听不清在说什么,看样子倒像在给工人们加油鼓劲。有人鼓掌,有人在笑。

市长说,这不像话嘛。你去把人哄散,马上开会研究厂里的事。

周继平一张脸跑得收不住汗,一会儿就叉着腰站在市政府门口给工人们做劝导工作,主要是训斥。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发颤。虽然是破口大骂,却又显出格外的亲热劲。奶奶的!这能闹到一分钱的贷款吗?马上要商量贷款了,你们再闹,我不管了。让你们喝西北风去!工人们被他训得低头耷脑,但一听说政府马上就要开会研究国营二化的贷款,大家立马转悲为喜,四散而去。很快,市政府门口就像个散场后的影剧院,空旷寂寥。

等周继平再上楼的时候,公安局、信访局、发改委的领导们也到齐了,大家神色严峻,每一张脸都忧心忡忡。周继平迎上去和他们握手,像欠过他们钱但没法还的样子,不说一句话,只是求援似的看着他们,窘迫的眼神里充满了内疚和无奈。

专题办公会开了一半,财政局长和几个银行的行长才赶到。周继平表态很积极,思路很清晰,先是断断续续,后是滔滔不绝,说各种困难缠身,嘴上轻松,内心紧张,最后才吞吞吐吐地提到了钱。市长梭巡了一圈,没看到一个管钱的部门。气氛凝滞了。市长拿目光对准秘书长,指示说,快通知他们过来。

会议只要涉及资金问题,就会有支持派与反对派,还有骑墙派。信访局、公安局支持银行放贷解决当前危机的声音最响,还有比稳定工作更重要的事情?行长们都是反对派,好像事前商量过,异口同声地说“国营二化”的资产负债率太高,信用贷肯定涉嫌违规,而且风险不可控。支持贷款融资有道理,拒绝贷款也有理由。行长是一群傲慢的人,而信访局长更傲慢,所以他们的眼睛几乎没有好好对视过。公安局长不仅傲慢,还特别严肃,有一股子霹雳杀气。维稳工作,行长们负不起这个责。贷款风险,局长们同样负不起这个责。双方意见一对垒,事情就僵住了。财政局长是个骑墙派,挂着通情达理的微笑,满脸的和气生财。方向往哪边倒,则取决于他揣摩市长的意图。他要等市长表态了才会摊牌。

只有周继平紧张得浑身竖起了鸡皮疙瘩,他使劲地抿着嘴,但抿完之后有两颗龅牙还露在外面,就翘起下唇,又往上抿了一回。等他把嘴抿严实了,财政局长才咳嗽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问道,周厂长觉得要注入多少资金,可以解决当前的燃眉之急?管长远的事,以后再议。他一边放慢了语气,一边拿眼瞟市长。会议开来开去,在钱的问题上已经纠缠了将近两个小时。这哪里是在商议贷款?分明就是在等市长的脸色。市长像个很有经验的监考老师,把两只胳膊抱在怀里,只是不动声色地看同学们做试卷,脸上看不出任何风吹草动。

市长这时点了点头,表示赞成。

财政局长看出了苗头,顺着话往下说,如果走存货质押贷款的程序,流程太慢,可以启动。同时考虑通过财政局下属的平台公司进行担保贷款,可以先救急。他停顿了一下,用眼睛扫了一圈银行行长那边,话里有话了,说现在最少需要确定两家银行参与这次融资。

财政局长的建议既务实又具体,连贷款路径都规划好了,眼看贷款就要水落石出,大路通天了。但具体到哪两家银行,他不能再往下说了。这要留给市长最后拍板。他停顿下来,避实就虚地望向市长,脸上的表情很有政治敏锐性。

轮到市长最后表态了。他满脸内行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观察了一遍大家的表情。除了几个银行的行长面色紧张外,其余的人都很轻松。市长开口先说了一句话,我完全赞同财政局的意见。这是他对建议的全面肯定。然后,他斩钉截铁地说,中农工建四大家,要为化解企业当前危机和支持企业长远发展作出积极表率。没等大家回过神来,市长又眨巴着眼皮继续说,贷款资金到位后,企业既要抓铁留痕地解决当前稳定工作,又要潜心静气地研究管长远的事。要抓紧推进股份制改造,要引进外来资本参与改制,要有新气象,要有新作为,要久久为功,务求成效。等他放松了语气,才拿目光看着行长们,用指头批示说,这次脱困资金由中行和农行支持,下一步发展资金由工行和建行支持。

四家银行都扯进去了,谁也不好再找理由推脱。行长们肚子里叫苦,面上都不带出来,仍乐呵呵的,表示同意。全体鼓掌通过。

会议本来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但农行的张行长仿佛吃了大亏,不满地插上一句话,听说国营二化新招的一批大学生,都走光了,剩下的几个还在车间倒班?唉,人才也是资产哪,不能浪费。这一问一叹,很有针对性。但他没提他有个继女还在车间当化验员。

市长语重心长地补充指示,上面要求地方国营企业要限期改制,靓女先嫁,剩下的也要铁腕推进!改革首先就要解放思想,解放人才。我们也要积极探索一块钱转让股权的路子,你们要读懂休克疗法的背景,领会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现实意义。

周继平在贷款拨付前,赶紧把这批还在车间的锻炼的大学生调到了管理部门。

这些情景都是刘哲学后来讲给陈树声听的。那天刘哲学喝醉了,舌头有些卷,像外国人学说汉语,音调还重,事情也说得有些乱,一边说还一边四处张望,目光里头出现了紧张。见陈树声没听明白的样子,又说不透,就跟他急,满脸的愁容,不停地咂嘴,还摇头叹息,仿佛在为周继平的处境难过,说当厂长太不容易了。那天会议还讲了企业要面临改制的事,一块钱转让股权的部署。但这些他没有都告诉陈树声。他的讲述笼罩着一层鬼鬼祟祟的紧张气息,好像他说的事被别人知道了,要被杀人灭口一样。

别的事情陈树声也没太在意,单单记住了调动岗位竟然是起因这件事。心里不免感慨,原来世上许多事情,竟是从不关联处牵扯过来的。

3

调到宣教办后,陈树声蓄起了长发。他想把自己弄成诗人的样子。个性张扬的文化衫买不起,因此蓄发成了最好的选择。他希望的样子是发梢能触肩,像披着一挂小瀑布,有流畅的韵律感。或者就用皮筋束成马尾,充满活泼的运动感。两个月过去,陈树声的刘海已经完全遮住了额头,脑袋上像顶着一只发夯的松鼠。

刘哲学几乎天天跟着厂长周继平到处开会。刘哲学手里经常还拿把折扇,不怎么扇,摆样子似的,像古戏里的谋士。他拿手的本领也不是研究哲学,而是不论周继平讲什么话,他都能把会议记录捋得像《人民日报》的社论。措辞造句,很有政治水平。刘哲学口才不行,讲话容易把一件事扯到另一件事,或把两件事绞成一件事,讲半天,除了他自己谁也难弄明白。但他一拿笔,就像换了一个人,每篇会议纪要都有着开阔和驰骋的气势。如果会写又能说,那岂不是显得比厂长还能?这正合周继平心意,所以在哪开会,都带着刘哲学。周继平脑壳圆,肚子大,舞文弄墨不行,抓生产卖产品不行,开会总结有一套。张口想啥讲啥,在不在点子上也不要紧,会后有刘哲学把记录捋顺,事碰事理挨理,码得规规整整。就算周继平只是撒了一把米,刘哲学也能汤汤水水熬成一大锅粥。周继平很满意,说党委副书记的水平嘛。刘哲学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周继平就用指头杵刘哲学的脑袋,说迟早的事嘛。刘哲学不晕头转向了,兴奋得直搓手。过后还是有点难为情,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当官显得太馋了点儿,连句客套话都不会说。但随后一想要当副书记,忍不住又偷偷笑了。连续好几夜都没睡踏实。

刘哲学不开会的时候就在办公室写稿子。陈树声观察过他写稿的样子,从没见过写字这么用劲的人,笔杆都要被大拇指捏破了,字在笔尖下吱吱叫唤。刘哲学一边写还一边嘘气,十分享受,仿佛在做一件天底下最有学问的事情。

那天下午,陈树声在办公室校稿。阳光透过百叶窗漏进来,微风轻拂,光影流动,像一阵若有若无的音乐在稿样上起伏。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个瘦高个女孩子走进来,露出一口细碎的白牙朝他笑,眼睛弯成月牙,睫毛忽闪忽闪。

她怯生生地问,你是陈树声吧?我叫张娟娟。

陈树声放下校稿的红笔,也笑着点点头,努力掩饰着愕然,好像真的认识她一样。也许人的记忆里真有些奇怪的褶皱,她的名字就藏在哪道缝隙里。他突然就想起了这个名字。厂里传闻这批大学生集中调动岗位,要感谢一个叫张娟娟的女孩子,是她当银行行长的父亲在关键时刻说了话。原来就是她!陈树声惊讶得把嘴张了张,一时不知道该把涌上心头的感谢安放在何处,有些手足无措。

请坐!陈树声赶紧站起来给她让座。

她没有落座的意思,说我是来投稿子的。

那段时间,厂里正在为企业股份制改革作舆论准备,要求刊物把班组建设和副刊换成一个新栏目,叫:“我能为改制做什么?”工人们对企业改制不上心,以为就是化工厂变成公司,厂长变成总经理。说汤换了,药没变。只要能按月开工资,管他怎么改。大家都不怎么挂嘴上,更没几个人写稿。厂里安排工会赞助,参赛作者每人奖一块夏士莲香皂。平常大家宁愿拿一千斤力气做产品,也不愿花二两功夫写文章。有偿投稿的消息起了作用,工人们奔走相告,稿件雪花般飘来,堆满了编辑部。改制没人往深处想,模样永远离不开酒和饭的形态。诸如一根煤棒一个蛋,一捧煤棒一餐饭。我为改制唱赞歌,胜利归来有酒喝。文章内容千奇百怪,只求先把夏士莲拿到手。肚子里有点墨水的工人不多,字像被敲断过筋骨,软沓沓地趴在纸上,歪七扭八的不说,还净是错别字。陈树声用红笔画个圈,勾到旁边,注上正确的。感觉每篇征文都是一个陷阱,他要忙活半天才能爬出来。比烧锅炉还累。刘哲学看着一堆空肥皂箱,无声地摇头,说重在参与,实事求是。并不过问栏目文章的事。

陈树声以为张娟娟放下稿子就该离开了。她不坐,也不站,而是在办公室里一扭一扭地走来走去,像和一个看不见的人在跳舞。她的目光也忽远又忽近,在堆成小山的稿件和书柜间巡睃,仿佛沉浸在梦幻中。这才是我喜欢的样子……她看了陈树声一眼,欲言又止,话没说完,就收住了。她都有点失神了,眼睛里充满迷离的光。

陈树声想努力做出故交在静听朋友诉说心事的样子,但不知接啥话好,客套不上。如果接岔话了会更尴尬。空气有点闷热,他就朝她点点头,走过去把落地扇打开。扇体好几处有了锈斑,扇头摇晃、喘气、颤动,像个麻脸老人在有气无力地呻吟。风吹过来,陈树声的头发全炸散开,像只非洲雄狮。她说,这样子看起来,好野哦。她乐了,陈树声也假装跟着乐。俩人相对一笑,竟轻松了,突然从尴尬境地里跳出来,变成了多年不见面的老同学一样。

张娟娟探询地问,你为什么读中文?是因为喜欢吗?陈树声说,说不上喜欢,录取后调剂到这个专业的。我报的是市场营销,干销售挣钱多。张娟娟又问,那你喜欢钱?他说,说不上喜欢。但穷怕了,穷则思变。张娟娟更好奇了问,那你喜欢什么?陈树声想了想,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不论干什么,过一阵就会适应。烧锅炉也挺不错。她吃了一惊,说那你是干一行就爱一行,我是爱一行才干一行。其实,我就不喜欢做财务。陈树声只问了一句,那为啥?就再也截不住她的话头了。没想,她是个话痨子。话越扯越长,嘴巴都管不住舌头了。看她嘴唇都要讲枯了,陈树声拿起搪瓷缸涮了涮,倒杯开水递过去。她也不喝,用双手捧着继续讲。陈树声把双手交叉放在腿上,老老实实坐着听。

张娟娟读小学写的作文就是班上的范文,上初中开始发表豆腐块文章,到高中还发表过一些诗歌。她认为她就是为文学而生的,不读中文系就是浪费了天生我材。她后爸在银行工作,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非让她填财经类大学。为这事,母女俩生了隔阂。她不埋怨后爸,却记恨母亲。这里面很复杂。她五岁的时候,父亲因车祸去世。七岁跟着母亲嫁过来。后爸其实挺不错的一个人,在银行当领导,前任病亡,没有子嗣。大母亲十岁,对母女俩都好。而且和生父同姓,都姓张,也不用改名换姓。刚进门的时候,母亲叫她跪下喊爸,张娟娟喊不出,跪在地上,不开口,也不起来。最后还是后爸把她从地上拽起来,说别让孩子委屈。进门后,家里大务小事,也全由母亲做主。就是有一样,如果是他决定过的事情,不能反驳。母亲看似当着家,其实还是处处看着后爸的脸色在行事。志愿填报期间,她几次想和后爸沟通沟通,给她的嘴巴贴上封条的不是别人,恰恰是母亲。母亲看到苗头后,第一个反应就是给她递眼色:这事不要说了,就按爸爸的意思办。母亲有自己的小心思,觉得读个财经类大学,今后在银行系统就业方便。毕竟有个当行长的爸爸。毕业分配的时候,爸爸安排她先进国企锻炼,然后从企业财务再调到银行融资部工作,这样,资历、经验和人脉都有了积累。

陈树声觉得她就像在把小说里的情景往日子里搬,心里头乐了。又想着这么光鲜的行长女儿,原来她的人生还有这么多弯弯绕。

张娟娟捧起茶缸喝了一口水,正准备往下说。门口人影一晃,刘哲学开完会回来了。他的声音充满焦虑,说要出大事了!他连说了两遍,才发现屋里还有别人,眉毛立马挤成一堆。他眨巴一下眼睛,看清楚是张娟娟,大约是知晓她的底细。他紧凑的眉头又散开了,声音也柔和下来,拱手作揖,连连说,你们聊,继续聊。他拿出汉显寻呼机看了一眼,装模作样,像是对着里面滚动的字幕在回话,马上到,马上到。出门的时候,他还用同谋的眼神盯了陈树声三秒,好像在等着和他心有灵犀。他掩饰不住的表情似乎在说,陈树声要好好把握机会,和张娟娟谈恋爱,事情不成,没啥损失;事情成了,就是草鸡攀上了凤凰。

张娟娟把一切看在眼里,脸上有点挂不住,又不好解释什么。几秒钟内,她脸上的颜色变换了好几种,最后变成了微红。等刘哲学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她说,平常我像个没嘴的葫芦,话都在肚子里憋烂了。今天话有点多,但吐出来后就轻松多了。陈树声说,那是你信任我。她说,谢谢你。顿了顿,又叮嘱:今天讲的话,不要对别人说。

陈树声还没来得及表态,突然远处传来一串啸叫,像汽车爆了轮胎。他听出那是锅炉房排污的声音。他能想象夹带蒸汽的浊水正从排污管喷射出来。陈树声说,锅炉房每次交接班的时候,要带压清理堆积在管道内的污垢。如果汽包水位低,蒸汽窜出来,声音就会很响。憋压了。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陈树声心中一激灵,笑着冒出一句俏皮话,锅炉还定期排污呢,何况人?再憋了难受,就找我排污。她说,你挺善解人意的。然后,抬腕看了下表,说该下班了,有空再聊。出门的时候,她看了他一眼,眉头一跳,说你的头发该剪了。最后说这句话的时候,陈树声才发现她的睫毛特别漂亮,忽闪忽闪的,像是眉梢歇着两只蝴蝶。

陈树声的脑子很乱,比脑袋上胡乱飞舞的头发还乱。她凭什么要我去把头发给剪了?这是他和张娟娟第一次见面。也怪,这话他竟放心里头了。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他愣怔了半天。等她离开后,才想起忘记给她一块夏士莲香皂了。陈树声为自己的心猿意马感到羞愧。

4

踌躇两天后,陈树声重新理了个平头。他一直觉得行头也是语言,要么衣着,要么发型,都是一种表达。他渴望用长发表达艺术的气质,诗人没当成,现在咔嚓几下,顶个平头又变成了锅炉工的模样。心里多少有点愧疚,觉得对不起自己,也晃过给张娟娟送香皂的念头,让她看到自己的头发理短了。不过,也只是念头而已,要真正行动起来,还是觉得难为情。

他认真读完张娟娟的文章后,觉得她的文采真是不错,把改制的背景、意义和今后的战略方向分析得头头是道,特别对未来勾画出了迷人的憧憬,夹叙夹议,逻辑严密。语言简洁不失华丽,节奏跳跃不失流畅。他把文章推荐给刘哲学看,说师傅,终于等到一篇好文章了。刘哲学看一段,背驼一寸,还没看完,脸上的笑僵住了,手挥了一下,幅度不大,简短有力,有些不耐烦地说,全民所有制改成股份制,为资本主义复辟唱赞歌?陈树声心里一惊,把那天他说的“要出大事了”联系在一起。原来刘哲学对改制有看法。刘哲学也意识到话说重了,低声背诵课文一样嘀咕,让她把文章改一改。文章怎么改他不讲,陈树声也没问。就算问了,刘哲学也不一定能说清楚。刘哲学想说的话都装在肚子里,倒不出来,能倒出来的都是写材料用的几句套话。他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不一样。

刘哲学愣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说这是个好机会,没事和人家多聊聊天,也是蛮好的。话说得含糊,但他撺掇陈树声去追张娟娟的心思十分明朗。

陈树声去卫生间抹了把脸,对着镜子,想象张娟娟歪头冲他笑的样子。他也跟着笑了。

陈树声拿着稿子来到财务科。张娟娟看见他,隔着柜台站起来,露出一排小白牙,笑着说,头发短了,精神了。俩人都笑,各人笑各人的。他挺直腰板目测了一下,感觉比她还是高两公分。他的眼睛能平着她的额头,莫名地心宽了一下。他把夏士莲香皂递过去,说上次忘给你了。财务科隔壁有个接待室,摆了两组沙发,给税务、银行过来的办事员预备的。她绕过柜台,打开门,示意陈树声进去。她是不想让别人听见他们说话。

陈树声每句话都很小心,用了绣花的心思,说你的这篇改制文章写得真好,既专业,又抒情。她笑了,说表达得还不够通俗,要把专业写得外行人都能看懂。你看懂了吗?他想了一下,有点心虚地说,改制不光是名称变了,由“国营第二化工厂”改成“泰丰化工有限责任公司”,债权债务冲抵后的净资产折算成股本,新公司根据股权评估收益,注资对应的款项,就持有了老厂的股权。老厂欠的债挂到新公司算“应付”,欠老厂的款带到新公司算“应收”。该还的还,该收的收,看似没变,但新公司只承担“有限责任”,包袱轻了。

她说,瓜还是那个瓜,但瓤变了,是吗?她眼睛死死盯住陈树声,好像在观察他脑子里会开什么样的花,结出什么样的果。

陈树声并没想好怎么接话,记得有几段他没怎么看懂,还有点绕口,但能背得下,就依样画葫芦又还给了她。

张娟娟被逗乐了,说你看懂了一半,还有一半可能是我没写明白,或者你没看明白。

陈树声说,写文章和说话是两码事,字是死的,不能动,一个字一个词一个句子,都有章法。话是活的,可以在舌头上来回倒腾,说岔了还能悠回来。文章能让人明白一半就很不容易了。

张娟娟笑了,说一下子讲明白也挺难,但改制不是一块钱那么简单的事。

陈树声想说让她修改稿子的事,有点抹不下脸开口。告诉她这是刘哲学的意思,有点嫁祸于人了,也是没法开口。略一思谋,他把话题朝未来的方向引,想着聊到半路上拐个弯就能扯到企业改制,再提让她改稿就顺理成章了。事情并没有按照既定的方案走。俩人一句挨一句地没聊几句,不知谁提了一嘴,说到了千禧年的事。千年虫危机是个绕不过的坎。她学财务的,对这件事将产生的影响有比较深刻的认识,一说起来浑身上劲。计算机把2000年误解为1900年后,零点时分,全世界的电脑系统会崩溃,存在银行里的钱会莫名其妙地消失,电力系统将自动停电,电器会烧毁,飞机、火车、电梯也会失控,到最后所有核武器可能自动发射,导致人类灭亡。这都是当初设计程序时,没有注意到的一个小毛病引起的,可怕吧?她有声有色的样子,不像在跟陈树声说话,更像电视主持人在主持科学探索节目。他想这些问题一定在她的脑海里盘踞了很久。

陈树声觉得不能被她的话打乱心绪,故意把手里的稿子放在膝盖,擀面一样抻平,引她注意。她好像早就洞悉了他的心思,歪着头停住了,一本正经地说,稿子是要改,里面还没说透,企业改制还将面临两件事,资本注入是一件事,人事机构调整是一件事,都没提。还有,员工和股民的关系问题,也没怎么体现。

陈树声一下又被她的话题拿住了,心里直说,完了,她这不是要把文章写得更复杂吗?

陈树声只想着怎么截住她的话头,来不及细想,疙疙瘩瘩地说,你那篇文章不是没说透,是长了,有点复杂,要简单。这是上面的意思。

张娟娟笑了,你以为改制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牵一发能动全身,这不是牵发,是扯骨拉筋。银行都不愿贷款了,全靠骗贷,周厂长把谎话讲了一簸箩,财务圆谎的故事一百个箩筐都装不下了。别指望客户和供应商能支撑住,他们图的是利。厂子迟早要破产。改制相当于修改电脑程序,解决系统漏洞。只有资本介入还不够,管理体系也要大变革。

陈树声不免有些慌张,忙说:改制不过是纸上文章,囫囵着对付得了。何必呢?他的目光空洞地看着稿子,似乎望着一件并不存在的东西。

张娟娟用异样的目光看着陈树声,声音都在战栗,你不觉得厂子在濒临倒闭的边缘吗?唯有改制才能起死回生啊。厂长的讲话稿被刘哲学绣成花,织成锦,也包不住厂子要垮的迹象。都不想企业发展,整天弄这些虚头巴脑的讲话,真没啥指望了。

陈树声心里一锅沸水正咕嘟咕嘟冒泡呢,被她这一瓢凉水浇下去,不响了。他张口结舌,说你反正干不了几天,就要进银行了。还真能操心。

张娟娟嫣然一笑,她的话再次让他大吃一惊,我想参与改制,见证化工厂的重生。人生难得遇到这样的机遇,这是时代赋予我们的使命。这段经历自然会成为文学的生命,这样的文字才有光。她说得极为动情,陈树声的眼眶有些湿润。

陈树声显然是感动了,居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咬着下嘴唇,脸都挣红了。

陈树声说,我喜欢听你的。每个字都通了电,特别是“喜欢”这个词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了,像一江东流的春水,轰然入海,有巨大的漩涡。张娟娟一时弄不清话里面的水急水深。陈树声突然伸出手握住了张娟娟的胳膊。张娟娟不好意思,想挣脱。陈树声却拽得更紧了。再一拉,抱紧了张娟娟浑身战栗的身体。张娟娟在喘。很快,整个人都发烫了。陈树声闻到了她头发里的香波味道。两个人都在颤抖。

两个人一旦相恋,就会不停地相遇。陈树声和张娟娟就是这样。他们总会碰到一块儿。化工厂的空间突然被浓缩了,小小的,好像成了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现在陈树声的窗户每天都是红彤彤的,像贴了大红的“喜”字。张娟娟的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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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2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