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弋舟:凝视从路途中央蹿出的黑狗
来源:钟山(微信公众号) | 孙艺珑  2022年07月26日09:04
关键词:弋舟

在哲学的维度上,“事件”区别于特定的、既定的“故事”,是意外的、具有偶然性和奇迹性质的事物,如同河流中涌动的水分子,全凭人的主动挖掘和“发现”才得以成立。在弋舟和李音的一段访谈中,李音曾提到弋舟的小说具有强烈的“装置感”,我们可以通过画框来理解“装置感”的含义:小说如同艺术品,充满“装置感”的小说便是在日常时间之流中用艺术画框框下的富含意义的瞬间。小说中的核心概念“既构成了题眼与机巧,又构成了一种可被称之为事件的‘框’”( 李音,弋舟:《让故事成为事件,让事件成为装置》,《作家》2022年第4期;详情可戳:对谈丨弋舟vs李音:让故事成为事件,让事件成为装置),这一事件之框使得日常之物被放置进了艺术的场域中,由此得以变成散发着某种奇迹光芒的艺术之物。在这个意义上,弋舟坦言自己的新书《辛丑故事集》也可以称之为《辛丑事件集》。《拿一截海浪》作为其中的一篇小说,同样富含艺术性的“装置感”。小说题目取自蒋浩的诗歌《我辈复凋零》,这一饱含诗性力量的标题瞬间将整篇小说框进了一个艺术场域,其中的核心意象“海浪”也将作为自然神性之物在小说文本中充当哲思和情感的源流。

事件具有突发性,这篇小说的发生也很突然。小说的第一幕便是一个突发事件:一条狗从陡坡上滚下来,从天而降落在主角的车上。接着便是一系列紧急措施,主角贺轶宁踩下刹车,租来的车刹车并不十分灵光,几乎冲到弯道处才停下。贺轶宁缓过神来,打电话给即将举办婚礼的女儿。整个情节流程十分紧凑,不留一丝喘息的余地,第三人称视角的流畅叙事给读者开了一个全能视角的天窗,读者随同上帝之手直接参与了这一“搅乱”主人公命运的过程。之后“混乱”的特质充斥着整个后文,和女儿的电话交谈内容紧张而浮躁,与122接线员的电话更是直接被轻蔑地挂断。这趟糟糕的返乡之旅同时暗喻着贺轶宁糟糕透顶的人生。在渐渐焦灼的人狗对峙中,一个颓败的中年男人形象渐渐浮出文字表面。

与后备车厢中那截砗磲雕成的海浪相似,黑狗在文中也是富含神性隐喻的意象。它如同审判的法官稳重地立在公路中央,挡在路的前方,同主角形成对抗性的庞大力量。在写作技法的层面上,黑狗显然是被放置进文本中的特殊机关。而从文本内核的角度,黑狗同时也是生命困境的具象显征,贺轶宁与黑狗对峙时恍然间看到了自己的前妻,多年前抛下妻女时他同样面临着这种“古老的顽强”。这种倔强的绝望和沮丧所昭示的某种亘古不变的特质,实则也是现代生活的底层逻辑,当代社会看似风起云涌实际保持着一切不变,世界固化的规定性仿若巨石般不容抗拒地强压在每个人的头顶,每个人拥有有限的呼吸空间,失败的人则比常人更多一层阴暗的束缚。“相由心生,境随心转,心生万物”,黑暗逼仄的六盘山公路暗示着主人公蜿蜒曲折的生命路程,路遇黑狗正是其中年困境的外化体现,如丘吉尔所言“心中的抑郁就像只黑狗,一有机会就咬住我不放”,黑狗这一“象”正是中年失败的贺轶宁黯淡内心的透射。好的小说应包含对人类精神状态的警觉,长期以来专注城市书写的弋舟对生活表层之下的精神世界一直保持着关注,笔尖深邃地触及庸常背后的难言之隐和幽微病症,如其自己所言:“我的书写将注定萦回在时光之中,我的目光将注定恒久地锁定在岁月所能附着于人的无尽悲欢之上。”(弋舟:《跛足之年》再版后记,安徽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330页)充满理解和温情的关怀笔触在《拿一截海浪》这篇文本中同样有所体现,不仅如此,我们甚至能在这篇小说中读到作者对世界和人性的独特理解,这份理解是带着理想主义的浪漫光环的。面对贺轶宁这一显然是灰色形象的小人物,作者在“设置”他的失败人生的同时,也赋予了他特殊的诗性。文中通体紫色、有着耀眼亮丝和绿色肠管的砗磲海浪便是诗意内涵的集中凝结,“砗磲”这一有些生僻的、陌生化的词语使得文本的艺术画框更添别致之感。与此同时贺轶宁的人物形象也饱满生动起来,他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失败者,也不是绝对负面的一个人。把在海南打拼赚来的血汗钱换成一截工艺海浪,这放置于现实层面考量会显得有些愚蠢的行为,却恰好反证了他那份笨拙的、自不量力的诚心和真情。

在后文中,作者设置了一个救主人公出困境的人——一个开着越野车,充满生命力,象征着某种男性胜利的硬汉老头,把被撞死的狗直接拖上自己的车,干净利落地解决了路中死狗的问题。在这个刚强、充满力量的老头面前,贺轶宁是无力的、去势的,“他感觉自己要汹涌地哭出来了,一生的委屈都要决堤而出”。在既定社会结构中无能为力却不能示弱、也不能回头的失败者,没有家庭、没有社会地位、一无所有的边缘人,在人烟稀少的偏僻地带,如同渴水的植物获得甘霖般得到了委屈、流泪的权利,并最终得到了来自“胜利”长者的“嘉奖”:一头气味熏天的羊。在同那头吉祥的、宁静的圣物对视时,主人公的内心逐渐平静下来,整篇小说原先紧张焦灼的行文节奏也随之和缓下来。不如说,整篇小说,整个事件都是主人公心象的外化。心态发生改变之后,主人公不再急着赶路,并将自己前半生犯的错和盘托出于一通未接的电话。在形式上,这段语言描写并非像前文那样分句成段,而是所有的话形成一段,如同一片安宁的湖泊,是徐徐然、顺理成章的姿态。

弋舟的笔触是温情的,这篇小说的创作基点充满温度和力量。“拿一截海浪”本是一句诗句,自带强大的诗性张力,我们可以从作为标题的这五个字中看到一种拔高于日常生活的真诚和努力。显然,弋舟创作的不是生活水平面上的故事,他确实是拿着一个画框,框下了某种具有永恒价值和特殊审美特质的瞬间事件。在小说的最后,弋舟让这一瞬间的光芒骤然放至最大。主人公下了车,上一秒还在计算撞碎的左前灯需要多少赔偿,下一秒却愣住了,目及所触皆是海浪般的山峦,他在“不过是从一片海回到了这一片海”的自我慰藉中获得了拯救,这是命运的盒子送给他的绵延不绝的海浪,同时也是他内心的海浪外化成象。每个人的内心本自有一番奇景,谢谢弋舟发现了它并将它生动地书写下来。

作者系中南大学文学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