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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弋舟小说的魅力之我见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 | 深海  2022年05月10日09:33
关键词:弋舟

弋舟的小说有着鲜明的个人风格,他也是当下文坛为数不多的具有极高文本辨识度的作家之一。本期所选《瀑布守门人》,同样具有鲜明的弋舟特质。

一个女儿不远千里赶赴丽江,去“解救”已经退休去那里旅游却麻烦缠身的母亲。从一开始,这对母女的关系就充满了紧张。“母亲”在某些方面不顾一切的固执和任性,让我们对这个“女儿”充满了同情,按照常理可以预测,一场不可避免的冲突即将在那个美丽的城市发生。如果真是那样,这就不是弋舟的文本了。弋舟的笔游走的方向与众不同,总能将我们带向“惯常”的另一边——他先是带我们走进了“女儿”的“儿子”的“瀑布守门人”游戏,又通过“母亲”的视线将我们引向了永恒的“星空”——孩童世界的赤诚与无碍,“母亲”对“狮子座流星雨”的期待和守候,合力为“女儿”打开了一扇从封闭和孤独中出走的门。终于,在自己的失误造成的“水灾”面前,“女儿”展现的不再是焦虑和对抗,而是顺应与感受,她冲进瀑布般的水帘,跟民宿老板打起了水仗。和解的发生是那样的不动声色,润物无声,却又摇撼人心,这正是弋舟小说的魅力所在。

清明假期,我集中阅读了弋舟的多篇小说,他作品的另一种特质,一种隐藏于文本背后的共性深深地触动了我,令我想起帕斯的一句诗:“所有的名字是一个名字/所有的面孔是一个面孔/所有的世纪仅是一个瞬间”。而这个“瞬间”正是永恒的代名词。《瀑布守门人》里的“星空、狮子座流星雨”、《随园》里反复出现的“人骨、雪山”、《出警》里刑满释放人员老奎舍不下的“一根卷烟”所代表的对抗“孤独”的“时间”、《雪人为什么融化》里一众人奋力守护的“妹妹”和“亲情”、《隐疾》中用发疯去和俗世争夺丈夫挽留“爱情”的女人……无不展现着弋舟对“永恒”事物的迷恋。这些作品几乎都是从失序开始的,或者很快导入失序,而最终,一切又都会在某个“瞬间”神奇地收束起来,归于一种使人心悦诚服的秩序。

这个“瞬间”是如何到来的,又如何水到渠成,考验的不仅仅是写作者架构和叙事的能力,而是在通往理想和独立的道路上,一个人,一个作家所选择的精神支点究竟是什么,他在创作的过程中,多大程度上扩大了自己的生命。在弋舟略带忧郁气质的深思里,我们能够体味到他所具有的隐约的哲学意味的怀疑甚至悲观。可是最终,人类传统中经典的道德律总是能够在一个恰如其分的时刻,重新赋予他笔下的人物灵魂和勇气。由此,《随园》中的“我”亲吻了那濒死之人,完成了属于她自己的“执黑五目半胜”,《瀑布守门人》中的“女儿”在积水的房间里重新拥抱了自己;《出警》中为了向在他入狱时与人私奔的妻子复仇而卖掉女儿的“老奎”,主动向警方自首;《雪人为什么融化》中的“我”,在面对因为自己的“败坏”而招致的恶人的霸凌面前退无可退时,终于重拾尊严,鼓起拼死一搏的勇气……由此,我们可以清晰地看见弋舟所构建的他自己的文学世界的规则,在这里,人性可以尽情释放,走到极致,而最终,它们仍然要匍匐于他所尊崇的规则,因为规则,这“道德的壁垒”,才是使人摆脱孤独免于伤害的能量之源,它使失去的被寻回,使破碎的得以完整,使被遏止的生命重新开始生长,使孤独不再成为牢笼……人世间的苦难和困境,只有在更为高蹈的永恒事物中才能找到解决的方案,而弋舟的文学版图正是建构在将人与那个境界连通的路径之上。

哈耶克曾说“那些重要的道德规则是神的命令和法律……违反这些基本的道德就是在与神作对。”弋舟小说中所有摇撼人心的“瞬间”,几乎都是在他笔下的主人公们重回道德的怀抱时来到的——对死亡的悲悯,让《随园》中的“我”从击穿人生的伤害中解放出来;《出警》中“杀人、卖女”的老奎的残忍和孤独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缺德”造成的,而对孤独的恐惧,逼迫他做出了“自首”的选择;《雪人为什么融化》更是深入探讨了道德与恐惧的关系——解脱、救赎、和解……没有道德的参与是无法完成的。道德的美好还在于,它可以帮助人类最大限度地摆脱愚蠢。弋舟的小说不仅向我们展示了被多重因素所决定的丰富而复杂的人性样本,也让我们看到,衡量人类行为是否符合道德的标准从来都不是刻板或单一的——《随园》中的宽恕是道德,而《雪人为什么融化》里的反抗也是道德;《瀑布守门人》中的和解是道德,而《隐疾》中的偏执和疯狂也是道德……弋舟在他的文学世界里,向各个方向探索着人与自我、与灵魂、与更高层次的精神存在的最为和谐的共处模式。这也是为什么在他植物般宁静柔曼的叙事铺展中,却总能带给我们深邃有力的冲击的原因。

弋舟的小说题材相当丰富。我想,这并不是因为他的创作资源一定比别人更多,而是他总能找到不一样的视角。除了基于生活的诚实,在他的作品中,我们还可以领略想象力带来的艺术享受,像《随园》中那匹“视线尽头”的“马”和它“吃草的声音”,即便放下小说很多年,那影像和声音都还停留在我的记忆里,因为那是主人公无处安放的灵魂日夜不停地咀嚼着自己的痛苦的声音。在当下的许多小说文本中,缺乏想象力造成的硬伤十分普遍。缺乏想象力的表达,甚至会让我们怀疑文学的意义。因为作家,是被赋予了“代表整个人类去理解并解释我们的生活”的使命的一群人。对人和人生理解和感受的深刻程度的背后所显现的,是作家不同寻常的心灵阅历,以及与此相得益彰的艺术表现力,而这二者依赖的正是想象力所决定的创造性。

弋舟曾说“作家承担着把语言重新擦亮的任务”,甚至,他把对“文学的忠贞不渝”比作“对生命的珍惜敬重”一样神圣。这种高度的身份自觉使他成为一个自我掌控感很强的创作者,也使他和他的书写对象保持着恰当的美学距离。他的小说所具有的优雅、现代感和张力,很大程度上也来源于他的文字的贡献。弋舟的小说语言是含蓄和生动的,充满宽容、饱含真诚且不乏智慧。感知的丰富性永远超越语言,因此,智慧的修辞在弥补语言的局限性上就显得至关重要。弋舟还有另一个身份,平面设计师。我们在他的文字里常常能读到充满通感意味的修辞,那是令人着迷的阅读体验。你能感到他的文字的有机性,就像活的稻米可以成为种子,那些有机的文字就像“隐匿的灯塔”,在某个契合的瞬间,一定会在读者的心里发芽,发光。那个瞬间,大概就是里尔克所“等待又等待”的“石头的觉醒”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