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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与彼之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澎湃·镜相  2019年01月17日11:11

《此与彼之间》

作者: 澎湃·镜相

出版社: 中国工人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9年1月

ISBN:978-7-5008-7118-7

定价:46元

父亲的最后十年,要说还有活,就是打棺材。他打一副,埋掉一副,打的总是没有埋掉的快。棺里,装着老人,也盛着青年。

——陈年喜:《一个乡村木匠的最后十年》

我发现自己如此孤独无依——一个单身、贫穷的北漂,无权无势没有家人,独自站立在“癌”这个字的阴云之下。

——陈秋心:《得一次甲状腺癌所要经历的一切》

Farman的表情因憧憬变得亢奋,眼里似有一团火:“纽约、巴黎、东京都在用这款软件,上海居然没有。等我开发出来,卖出去,要赚一吨毛主席!”

——胡卉:《迷茫的美国人在中国》

更多的美国人活在两个日渐两极化的派系此彼之间。而我也在我的此与彼之间,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刻做了一个见证者。

——梁晨:《一所美国大学里的政治正确“三国杀”》

鄂伦春相信万物有灵,他们子子孙孙繁衍生息,曾全靠萨满神的庇佑。如今随着生活习俗的改变,萨满变成了一种鄂伦春民俗,成为远去的狩猎文化精神象征。

——明鹊:《鄂伦春最后的老萨满》

内容简介

《此与彼之间》精选“澎湃·镜相”19个非虚构故事,讲述了19起不为人知的悲欢喜忧,记录下那些游弋于两极之间的焦灼、摇摆与惴惴不安。在黑白不明、善恶难判的地带,藏着这个世界无从琢磨的实质。

61岁的贵州农民赵中国,其貌不扬,一生未娶,却以近乎执拗的磅礴热情,效忠于一桩隐秘事业——地下勘洞。在黑暗、荒草和兽骨中,他抚摸着内心的秘密;

深圳三和,一个被乞丐、流浪汉、堕落者视为应许之地的地方;

今天是绝境,明天是一重新的绝境,他们的每一天都在一潭死水中跌跌撞撞地活;

一个温馨和美的中产之家被推至无底的深渊,犯下这通不可饶恕之罪的人却难以追责;

海归精英、白领高管、名校学子…他们带着一腔真情走入相亲场,终会收获心怀鬼胎与勉为其难;

在美国遭遇文化碰撞和政治僵持,中国留学生在一个撕裂中的舆论场找寻自己的位置;

奇异的新鲜劲儿和屡屡碰壁的磨难感同时撞击着在中国生活的美国小伙,他有多么热爱中国,就有多么无所适从;

鄂伦春古老而神圣的萨满传说被现代文明一步步逼退,被剥夺权杖、信徒、阵地……

这19个故事,是时代的微表情,也是被遮蔽的生命踪迹。你不可能对这一切无动于衷。

作者简介

澎湃·镜相:

“镜相”是澎湃新闻开设的非虚构报道专栏,倡导文章兼具充实的信息量和有生命感的叙事属性。我们接纳全球的中文写作者,珍视平民视角,相信好的文章能同时抵达公共价值与私人表达,帮助人们理解自我与他者,观察时代的棱角。

目 录

跌跌撞撞地活

一个乡村木匠的最后十年

生死打塔人

他在寂静中喧响

深圳“三和”纪事

庞麦郎的进击和孤独

光与灰

阿曼的河

亲爱的红豆

我与产后抑郁擦肩而过

得一次甲状腺癌所要经历的一切

一所美国大学里的政治正确“三国杀”

围城里的人

都市相亲人

女人四十

迷茫的美国人在中国

北四村的房客们

像一条河流

迷失的黄昏

上海宜家老年相亲角

KTV里的老年人

一个年轻美籍华人眼中的百年家国

鄂伦春最后的老萨满

书摘

一个乡村木匠的最后十年

陈年喜

我的父亲是一位木匠。一辈子走乡串户,脚踩百家门头。

2016年夏天,他在一个大雨如注的天气里走了。心脏病加脑梗发作,心脏缺血大脑缺氧,坚持了一天一夜。走时73岁。家乡这地方,那些上了年纪的人十有八九都是这样死的,山高地僻,交通阻隔,贫穷加上医疗遥远。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

塬上是个小村子,这个小,主要是说人口。这些年,死了多少人啊!从我记事起,人口好像从没有超过六十。

塬上虽然小,却是个能人辈出的地方。张铁匠、李篾匠、刘瓦匠、景蛮匠……每家男人,都有点手艺,最不济的,也能给人打个土砖。土砖一块五六十斤,一天打一百多块,一块块码起来,长城似的,需要一身蛮力气,这就是蛮匠。现在想来,这和今天的千军万马上大学如出一辙,本事,才是第一活命的法宝。

最风光的要属木匠。要是木匠干活不收钱,以工换工,规矩是一换三,就是他干一天木工,你得给他锄三天地。但木匠手艺没深浅,十年学徒不成艺的,大有人在。

我父亲属于无师自通的那种,听奶奶说过,父亲还很小的时候,家里请木匠打柜子,他天天围着木匠师傅转,人家吸袋烟的工夫,他就把家什捞在了手里。有天夜里,院里叮叮当当彻夜不息,人们早晨起来,发现多了一只崭新的板凳。是父亲一夜没睡,偷了师傅的工具,抢了板材,一夜打成的。那一年,他13岁。

乡下有两种手艺最相似,一个是木匠,一个是游医。人吃五谷杂粮,生百样病症,医艺单纯了不行,得样样下得了手。木匠也一样,没有谁家嫁个姑娘,同时请三五个木匠师傅来打嫁妆的。不同的活路要求,把人逼出了十八般手艺。有了十八般手艺,才能踩得动百家门头。

父亲是位有德行的木匠。他的同行侯师傅讲过一个故事,有一年,一家人盖房子,几个木匠负责木工活,父亲是木工头。他和别人不同的地方是会设计绘图,一张报纸上画出房形,梁多长,檩多长,前坡多少度,后坡多少度,配多高的檐墙才漂亮,一目了然。主人家做饭的是位老婆婆,七十多岁了,大约眼神不好使,有一天端出的菜里有只毛毛虫,别人都不往里伸筷子,只有父亲一口一口吃得有味,饭后大家问,你没看见一只虫子吗?父亲说,早看见了

父亲16岁独立干活,到死那年,行艺整整57年。这是个十分可怕的时长。连峡河的水都流得累了,都懒得流了,如今只剩下碗口粗的一股,只有下过一场暴雨,才活过来一回。

再精湛的手艺,也有过气的时候,艺不过气,时过气,人所谓“时也,势也”。犟也犟不过。娶媳嫁女乔迁新家,家具店里齐全又便宜,房子已经没人再盖了。到了死的前十年,父亲已基本无活可干了。这十年,对于村子,对于每一个人,是天翻地覆的十年。发生了太多的事,走了太多人。如今,整个村子只剩下二十口人。人口的骤减,村象的凋敝,都发生在这十年里。

十年里,父亲像一位无人问津的失势明星,干了很多事,又似乎什么也没干,如同一个影子。东梁上荒草中一座没有完工的娘娘庙,算是他生命最后的余响。

河南省灵宝市朱阳镇离我老家并不远,虽然是两个省,往大里说,就是隔着一道洛河。洛域宽广,把它们隔成了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朱阳河的水混合着一座座选矿厂的混稠尾渣汇入黄河,峡河水载着山雨落叶奔向长江。

本来两家老死不相往来的远房亲戚,因为西秦岭黄金矿产的猛烈开发,从1980年始,突然发生了密切的交集。广东和海南都太遥远,工厂作坊挣钱太少,近水楼台,村里人一直有矿山做工的传统。峡河云母矿1958年就开始了开采。

朝海在去朱阳王峪金矿打工之前,从来没有出过远门。虽然从家到矿上只有二百公里,骑摩托车只需要大半天时间,快三十岁的人了和老婆分手那一刻却像生离死别一样。为老板招工的大牙差点笑掉了镶金的门牙:“又不是不回来了,要不,把她吞下肚算了。”

大牙和我是同学,一条板凳一年级坐到六年级。他学习成绩不怎么样,特别能起早,冬天提一只红红的大火盆,整个教室因此而温暖。在山西二峰山铁矿时他曾随我学艺,算我半个徒弟。朝海家离我家最近,算起来,他叫我表姐夫。

天上正飘着雪花,地上、远山都还没有存住,只有一些没掉落的橡树叶上落着一片两片,后一片刚到,前一片就化了。才10月,天还不是太冷。

朝海把行李卷放进车后备厢里,把媳妇煮的一袋鸡蛋抱在怀里,钻进了大屁股吉普车。车上已经挤了十几个人,都是同村的小伙子,有在矿上干了多年的老工人,也有朝海一样的新手。大牙“砰”地一声把车门关上,又用脚踹了两下,确认已经关严,才放下心。他把驾驶副座的车玻璃摇下来,立即一股热气冒了出来。他轰一声发动了车子。

父亲怔怔目送吉普车走远,直到看着它飘飘忽忽变成一只鸟一个小黑点儿。他已经忘记了,这是多少次送年轻人离开村子了。但他记得这些年,多少人离开,多少人回来。

这一会儿,父亲心里的滋味只有我最明白,我每次离开,他也是这样送别的。洗了手脸,在祖先位前燃一炷香送我出门,有时送过竹园,有时送到二道弯。他总是走在前面,仿佛是我在送行他。他嘴里问,啥时候回来?我说不知道。走一段又说,不干这个不行?我说,不行,不会别的。

的确,不是没有想过改行,想改,需要多少年的弯路?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知道错了,也得走到底。这些年里,亲见过了多少生死?不是不怕,是怕也没用。最后,他说,钱是小事,命是大事。

父亲回到家,收拾起那套老工具,往东梁上走去。东梁自然在村子东边,独独突起一道山梁。站在上面,可以看到村子的每个角落,每一条狗,每一群乱跑的鸡。再往远处看,能看见五峰山上的松林,苍苍绿绿的,把五峰连成一片。在冬天,像沙地里汪出一池深水。再远处,迷迷茫茫一片,据说,那里是河南卢氏县和人称秦楚门户的商南县地界了。

从小父亲听人说,这儿从前是有一座石头庙的,叫娘娘庙,供奉的神仙叫李母娘娘。娘娘慈悲,一直保佑着四方平安人丁兴盛。但从我记事起,没见到庙的样子。他是不是也是听别人说的,不知道。

虽说是山上,但能使用的石头奇缺,前后侍弄了几个月,根基都没有打好。在父亲打庙基的大半年里,我在另一座矿山打工,那时候,我已经是一位有点名气的爆破工了。在这个行业,已经风风雨雨多年。在一个叫马鬃山的北边地,我把一条巷道从一百米送到了一千米。

听我读初中的侄儿电话说,父亲天天在东梁上打石头,背石头,吃饭都喊不回去,让我劝一劝他。我电话问父亲在山上干什么,他说:“盖庙啊,娘娘庙都毁多少年了,人烟没个庙护着怎么行?”听了,我一愣,一时无话可说。我不信佛奉道,但我不能阻止一个快古稀的人去信。

对于整个村子的制高点东梁,我一点也不陌生,那里曾是我和童伴们当年的欢乐场。山顶上,有一棵大树,已经老得认不清是橡树还是青杠。夏秋之交,下过一场透雨,半枯的树干上常常会长出猴头菇来,白绒绒的,最大的长到半个足球那么大,摘回家,用油炒了,鲜美异常。几年前的某一天,大树轰然倒掉了,整个村子都听了一声巨响。巨大的一堆柴火足有上万斤,没有一个人敢去背回家里烧火。看着它一天天沤掉。树老成精,何况它脚下曾经有过一座庙。

从梁顶看村子,如果有心会发现,每隔几年都有不同。小时候的村子房屋低矮,泥墙石脚,很多还顶着茅草。到20世纪90年代时,气象就不一样了,家家白墙青瓦,虽然依旧是散乱的,但能明显感受到它们焕发的精气神。高中初毕业那几年,我常常独自一人站在那里,看村子烟起烟落,看天边河山无限,心里无比地苦闷。已经好几年没有上去了,不用看,我也知道村子变成了什么样子,一个近六十口的村子变成了二十人,还能是什么样子呢?

那些减下来的人去了哪里?有的搬到了镇上,有的迁到了县城,极少的人去了西安、深圳、新疆,是街头零落,还是香车宝马,没有人知道。另有一部分人,永远留在了秦岭金矿的炮声和石头里了。

手艺人都有一个毛病,那就是做什么都一丝不苟,每一件活计都当成最后一件活来完成。到了2010年春天,娘娘庙的墙基终于打好了,四米见方,正好可以安放下一尊塑像,一只贡桌,几条供香客休息的长凳。一个给人画了一辈子房屋图纸,打了一辈子屋梁房架的人,这样的设计施工对他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

可父亲实在是老了。这年春节到来的前几天,他大病一场,血压高到了180,高烧不退,挣扎到过了春节,从床上起来,一条腿就不听话了。医生说,是脑子梗了,要自己锻炼,也许还有恢复的希望。

父亲个子不高,却是村里的大力王,年轻时,给生产队里往县粮站缴公粮,一百里路程,能挑二百斤当天打来回。脑梗后,虽然后来有些恢复,却再也没有了力气,多少拿点东西,手就打哆嗦。看着遥遥无期的造庙工程,他的头发更加白了。

2010年到2016年间,是我最劳碌紧张的几年。这些年间,矿山竞争残酷激烈,多少老板昨天开着大奔,一夜之间,只能重新用两条腿在风尘里奔驰。城门失火,自然殃及了鱼池。这期间,我曾六赴新疆,三走青海,结果都是无功而归。我曾在《怎不忆敦煌》的一篇小文里,记录下流落敦煌为人摘杏的生活。我无力也没有时间帮到父亲,亲人们也无力顾及。其实,所说的无力顾及,也就是无声的反对。父亲像一只衰老的蚂蚁,爬行在另一条路上。我们眼看着他越走越远。

我从天水赶到家时,拉着大牙和朝海遗体的依维柯也到了。

从山下的乡公路到村里是一段坡路,1990年时村委组织群众开云母矿修的简易公路,当年也曾无限繁忙风光,如今毛毛草草,垮垮塌塌,不少地段已经无法通过一辆三轮车了。所有能干得动的劳力都去修路,让车子能直接开到村头。

大牙和朝海死于矿难,死时大牙39岁,朝海只有29岁。去矿上谈判赔偿的人还在艰难谈判中,人总得入土为安,趁着风高夜黑,先把尸骨拉回来再说。大牙和朝海被白布一层一层像裹粽子一样裹得严严实实,只能从个头的长短分辨谁是谁了。

人死得太突然,一切都茫无头绪,棺材的事自然落在了父亲肩上,好在山上的树有的是。父亲指挥年轻人放树、解板、打棺材。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所有的人忙而不乱。近十年,村里死于矿难者二十有余。父亲的最后十年,要说还有活,就是打棺材。镇上的家具店,虽说品类齐全,却不售棺材。他打一副,埋掉一副,打的总是没有埋掉的快。棺里,装着老人也盛着青年。

父亲已经不能完全挥动工具了,但有着清醒的头脑和足够的耐心。棺材打出来了,一大一小,因人而制,摆放在一起,像一双崭新的鞋子。女人们看着它们,又哭成了一片。男人默默点起烟卷。大家又想起了三年前的情景。三年前,大雨如泼的六月,田家三兄弟从矿山被拉回来。按照习俗,外死的人不得入屋,三口棺材一溜摆在布篷下。大雨连天不息,伸出脚就是湿的。矿主跑了,事情惊动了政府,镇里从财政为每家资助了五百元安葬钱。

关于大牙和朝海的死因,至今依然是一个未解之谜。这样的谜太多太多,已经没有人愿意去求解了。若干年后,我到了朱阳镇王峪,这是西秦岭南坡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岔子,从峪口到峪脑不到二十公里。再往西走十里,一道断崖如一把断头的刀,结束了秦岭的余脉。峪口至峪脑,两岸碴石高耸,白花花的,碴坡像一支支打开的倒放的扇子。结队或零星的骡子从山顶驮着矿粉往山下走,矿粉淅淅沥沥滴着污脏水滴,在骡子肚皮上画出道道斑马纹。

我不知道当年发生矿难的是哪一个矿坑,时过境迁,已经没有人知道了。有一天,一个挑货郎担的老头指着一个洞口与人讲古说,就是这个地方,那一年好惨呀,一下去了十八个,只找到了五个人,天板塌下来了,人都成了泥。洞内流出的血水流了半月。洞口已经荒草掩映。大牙和朝海是不是在这里成为那五个幸运者中的两个呢?

东梁上没有水,砌墙需要泥浆做黏合,土倒是现成的,脚底下就是。石料已经足够了,父亲一钻一锤,把它们打理得有棱有角。这天,我用两只塑料桶从沟里往梁上担水和泥,这是我唯一帮助他的一次。

好多年没来过东梁了,倒下的大树腾出的一大片空地又被新的树木和乱草挤满。时序正是四月,草木无涯,乱花烁烁。梁下的村子了无生气,似乎在和这个季节反着方向走。有新房子建起来,更多的房屋在塌陷、在空置。出村的摩托车在盘盘绕绕的山路上,像梦一样真实得虚无。

我担水和泥,父亲专职砌石头,石头在他手里,像魔方一样,跳跳转转。泥浆干得慢,不能砌太急,我们坐下来吃干粮。其实离家并不算远,完全可以回家吃饭的,但这样更简单省时些。

吃完了三张卷饼,我去树林里方便,一缕颤颤的旋律从庙台基上飘起来:

一张桌子四四方,

张郎截来鲁班装。

四角镶嵌云燕子,

中间燃起一缕香。

玉帝差我进歌场啊……

是父亲最拿手的《十接古人》。

2013年4月23日,是父亲70岁生日。

他并不知道,岁月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的娘娘庙工程马上就要完成了,他真高兴啊。他对我妈说,你看,真是有灵呢,好几年了吧,咱村子多平安呀!孩子们每年都顺顺当当地挣回好多钱,孙子也考上大学了,塬上风水要回来了!

1955年酷夏,爷爷带着奶奶、大伯、姑姑、我12岁的父亲,牵着唯一的家当——一头黑色的牯牛,从桃坪乌龟岭上,汗流浃背地来到塬上。乌龟岭在1997年撤乡并镇时成了桃坪镇政府,塬上成为它的辖下。它人口密集,繁华向荣,我每次骑摩托车去镇上办事,都要慢下来仔细看看它。我无力回到1955年的乌龟岭,但可以想见,那时候父亲他们一定是饥饿的,没有自己的土地,上无片瓦。只有饥饿催人背井离乡。

塬上这时只有一户人家,老两口,无儿无女。老两口别提多高兴了:再没人来,这里就要绝人迹了。

我曾百度了“塬”字,释解如此:中国西北部黄土高原地区因冲刷形成的高地,呈台状,四边陡,顶上平。这个释义与小村塬上的地貌特征相去甚远,塬上只具备了它三分之一的形态。前塬、中塬、后塬,形成三级高山台地,每个台地都有三十亩以上面积,树木乱草都长疯了。这么好的地方能养活多少人啊。父亲他们死心塌地住下来了,占据了面积最大的中塬。后来,刘姓来了,张姓来了,景姓来了……

父亲在塬上生活了55年。一双眼睛,看着土地家园,由一到百,又由盛到衰。没有谁比他更了解、看重这片地方了。

他白发苍苍,垂垂老矣,很多事情无能为力,只能寄托神灵护佑。

2013年4月23日是父亲的生日,仿佛也是天公的愤怒日。

吃过母亲打了荷包蛋的一大碗长面,父亲收拾泥铲,准备去东梁上。庙的主梁已经架好,毡也铺上了,今天的活是抹泥,抹了泥,洒了瓦,就算彻底成功了。天气预报说这几天有大雨,昨天回来时,虽然盖上了彩条雨布,四角压了石头,他还是不放心。娘娘大概也等得急了,不能再拖了。

脚刚要跨出门槛,一声炸雷从天上劈下来。开始的时候,谁也没听到声音,只感到一个东西从房瓦上滚下来,它滚得很慢,仿佛巨大无比也沉重无比,而房坡平了些,那东西滚动得有些吃力。待到了檐口,没了阻力,乒的一声坠落了下来,在下落的过程里,伞一样,突然打开了,释放出千道光亮。

紧接着,大雨哗地泼下来了。雨挟着风,不眨眼地下满了整个中午。门前的老核桃树咔的一声被风折成了两段,指头大的青桃冰雹一样泼下来,在地上跳啊跳。其实,已经不用再去梁上看了,父亲还是上了东梁。

只一眼,父亲就像泥浆一样从梁上滑了下来。

雨后的天地多么崭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