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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何以为“余事”
来源:解放日报 | 徐建融  2025年06月05日08:01

有鉴于晚唐之后藩镇割据的祸乱,赵宋王朝在立国之初便定下了“崇文抑武”的国策,倡导文化、褒奖文艺,终宋之世而不移,以三百余年的积累,造就了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的“文治盛世”,尤以欧阳修、曾巩、王安石、三苏、辛弃疾、陆游的成就最为卓著。然而,正是这批文化精英,却并不拥戴“崇文抑武”的主张。这是怎么回事?

《宋史》中刘挚诫子孙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命为文人,无足观矣。”“器识”即“志道弘毅”的责任感;“士”指文化人中有社会担当的精英;“文人”则指文化人中富于才情而“以文自名”(欧阳修)、“止为文章”(司马光)的另一部分精英。在刘挚这位北宋名相看来,文化人当以“士”为重,以“器识”为本,“文艺”只能作为余事;如果本末倒置,把“文艺”作为本事而沦为“文人”,那是“不足观”的。

其实,比刘挚更早更清楚地论证这个问题的,是宋代文坛领袖欧阳修。在《新唐书·文艺传》序中,他明确指出:“夫子之门,以文学为下科”;而君子“自能以功业行实光明于时,亦不一于立言而垂不腐”。这并不是说文艺不重要,而是在诸多重要的事件中居于最下;“功业行实”则是将“器识”付诸社会实践;“立言”则专指文艺创作。欧阳修有个学生名叫徐无党,以古文诗词见称于人,试礼部得高第,一时声名大噪,但欧阳修则颇以此为忧,告诉他:“欲摧其(文艺)盛气而勉其思(器识)也”“予固亦喜为文辞者,亦因以自警焉”。

修身立德也好,施事立功也好,器识为先也好,功业行实也好,一言以蔽之便是“忠义”。器识为先,是忠义的“修于身”;功业行实,是忠义的“施于事”。在《新唐书》列传中,忠义被排在类传的第一,“忠义”之后才是“卓行”“孝友”“文艺”等。这是欧阳修的一大创举,无论在之前还是此后的国史中都是没有的。历代国史的类传,通常都是把循吏、儒学、文艺排在前面,而把忠义、孝友、游侠、列女、货殖等排在后面。这当是遵循了“士为四民之首”的次序,因为前者多为读书人,后者中则更多不读书人。

欧阳修对类传次序的变动,绝不是随机的、无意识的,而是自觉地倡导“忠义”,庶使文化,尤其是文艺的发展不致因“抑武”而忽视“忠义”。他的这一用意,曾公亮在《进新唐书表》中直言不讳:《新唐书》不仅把《旧唐书》排在第五的忠义移到第一,更增加了《旧唐书》中所没有的奸臣、叛臣、逆臣列传,是在提醒沉迷于“文治盛世”歌舞升平中的宋代读者,不忘《春秋》义例的“忠奸顺逆”,而切不可以“五王之功业”不及附逆的“少保之笔精墨妙”(米芾)。

在《新五代史》中,欧阳修更增加了“死节”“死事”“一行”诸传,其性质同于“忠义”,而且也排在列传的最前面。其中提到的人物,没有一个是地位名声显赫的文化人,而率皆“沉沦于下,泯没而无闻”,且多“出于军卒”。反观“缙绅之士安其禄而立其朝,充然无复廉耻之色者,皆是也”,则“武”之不可一概以“抑”而“文”之不可“抑武”以“崇”,再也清楚不过。

过去,谢稚柳先生给我讲“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的俗语,认为不可简单地认为是在推重秀才讽刺兵;结合“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的另一句俗语,它另有秀才多“迂诞浮华”而“不涉世务”、兵却能踏踏实实地动手做事的意思——与欧阳修的认识不谋而合。

不可简单“抑武”的观点,在苏洵的《上枢密韩太尉书》中也有充分的分析:“武”的危害,根本不在于武力,而在于缺失了忠义的引导。唐王朝的覆灭,固然是因为藩镇的武力;但唐王朝能平定安史之乱而中兴,不也是因为藩镇的武力吗?同样,文化,尤其是文艺要想真正造福社会,光有“文”也是不够的,只有在忠义引导之下的“崇文”,才有可能“尽善尽美”。否则的话,纵“文章丽矣,言语工矣”,其实也是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般“不可恃也盖如此”(《送徐无党南归序》)。唯有在“尚义”的前提下“崇文”,然后能“阐绎优游,异不及排,怨不及诽,而不忘纳君于善,故可贵也”(《新唐书·文艺传》序)。

欧阳修的时代,北宋社会正处于天下承平的阶段,髫髻之童但习歌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无论朝野、不分贤愚,人们大多沉迷于婉约优美的文艺风气之中,这导致国民意志薄弱、朝廷官员萎靡。欧阳修出身苦寒,从小受母亲的教育,深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其时丰衣足食,虽无内忧,这当然归功于“崇文”的国策;但割地赔款,外患始终是相当严重的,这又不容置疑地归咎于“抑武”的国策。有鉴于此,他自觉地呼吁“尚义”,盖欲“治世于未病”实已“初病”。

范文澜曾说,我国历史上以文化人而讲究气节,自北宋始,而以范仲淹、欧阳修、尹师鲁为之先驱。这是指三人的功业行实而言,不分轩轾,而以范氏为更胜;单论立言倡说,则以欧公为最力。影响所被,同时及后世的士人,无不是“儒者也”“大抵以为武人”的“忠义贯日月”,无论文艺的成就如何卓著,绝没有一个是以文艺沾沾自炫的,而莫不着眼于忠义的器识与功业。

曾巩为其祖父曾致尧的诗文集作序,集之类次,都为诗赋书奏共十卷,序却将文艺性质的诗赋一笔带过,几乎倾全部的笔墨用于介绍乃祖的书奏,彰显其功业行实的器识,而不欲其以“文人”见称于后世;司马光撰“通鉴”以“资治”,于文化人只载有器识和功业者,而不载“文人”,以致引起不少“以文自名”者的不满和质疑,他却坚定不移;青年苏轼自述人生的志向,达则周公、穷则孔子,而绝不以诗文自许;即使诗文,也绝不仅止于文秀婉约,更以雄放豪迈为人所称道。

唐宋八大家中北宋六家的文章,我们所津津乐道的无非是《醉翁亭记》《秋声赋》《赤壁赋》《超然台记》等,甚至将它们与晚明的“小品文”相提并论。且不论这些“纯文学”的散文中无不包含有忠义的“微言大义”而绝非“止为文章”,他们的《志林》《大臣论》《策略》《策断》《练军实》《教战守策》等,我们又熟悉多少?这类文章,又岂是“小品”作家们所能望其项背?而不熟悉这类文章、不明白北宋古文与晚明小品之间的判然殊途,于“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陈寅恪)的认识,实在是买椟还珠了。

进入南宋,靖康之耻的惨痛事实,“还我河山”的精忠呐喊,使欧阳修“尚义弘文”的思想进一步成为有志之士的共识,辛弃疾、张元幹、张孝祥、陆游等人的慷慨悲歌,诚所谓“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终于,在文天祥的《正气歌》声中,伴随着赵宋王朝的寿终正寝,“尚义弘文”的主题正声也被绝唱到了最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