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的互联网史料问题
21世纪以来，随着电子计算机、便携移动设备的发展，文学的创作、传播向互联网发生转向。年长作家改用电脑写作、在网络发声，年轻一代作家更是直接成长于互联网环境里，网络在他们创作里打下了鲜明的烙印。当文学从纸质媒介向网络媒介发生迁移时，越来越多的文学史料也出现在互联网上。过去一提到互联网上的文学史料，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具有储存、检索功能的数据库，如作家作品数据库、期刊索引数据库、论文数据库等。但互联网正逐渐变成文学发生的第一现场，其媒介特性不光影响文学的生产和接受，也形成了新的组织关系和文学制度，在这过程中出现了大量文学史料需要搜集、整理和研究。
但对于互联网上的文学史料整理、研究一直较为缺乏，人们虽然看到其价值却碍于其媒介特性难以介入。洪子诚在接受采访时就提到：“新媒体，网络文学问题。这是我们面对的新问题。对这方面我知道的非常有限，不敢多说。我不大明白这是否应纳入当代文学史研究的史料范围，如果纳入，这样庞大的量如何搜集整理？是否仍要将它们转化为传统的纸质文本？还是可以放在四五十天后数据可能‘消亡’的‘云盘’上面？”吴俊指出传统史料学研究的前提是史料本身具有真实性、确定性、有限性，史料工作是一种建立在实证基础和方法观念上的人文学术，尝试采用某种相对可靠的方法去探索、确认可能的对象。而互联网的特性是虚拟性、碎片化、无限性，导致了传统的学术方式失效。但他也乐观地认为大数据分析方法会给史料研究带来新的发展机遇，能对互联网时代的碎片化资料进行逻辑处理，使其呈现为新的历史原生形态。
在讨论互联网文学史料问题之前，我们先要对互联网上的文学进行区分，大致可分为四种：第一种是网络文学，它们天然地以网络作为写作、传播载体，有着新的生产、传播、反馈机制，形成了新的文学生态系统。对于网络文学的史料，北京大学邵燕君老师的团队一直进行关注，通过搜集大量网络文学原始史料，从而对网络文学起源等问题重新梳理，出版了《中国网络文学编年简史》《创始者说：网络文学网站创始人访谈录》等著作；第二种是由纸媒迁移到网络的纯文学，分布在网站论坛、新媒体平台、电子书库，网络发挥保存和传播作用，近年在文献数据化上取得一系列成果。同时也有一些互联网衍生史料，比如特约评论、编者按、创作谈；第三种是从互联网延伸到纸媒的纯文学，很多作家先发表于网上再被传统文坛所关注、出版纸质作品，如安妮宝贝、班宇、陈春成等。在网络-纸媒的往复中也产生大量史料，金宇澄《繁花》从论坛帖子变成获奖小说过程中出现了多个版本；第四种是产生于网络但又有着纯文学形态的作品，比如网络诗歌、非虚构创作，其传播、接受都基于互联网，并不以纸质发表作为目标。本文即是对后三种文学的互联网史料进行尝试性梳理和研究。
一 什么算是互联网的当代文学史料
互联网的信息丰富且庞杂，我们应该先明确什么算是当代文学的史料，又从哪里获得这些史料？首先是文学作品。一种是纸质出版物被数字化，其中又包括通过扫描而成的展现原貌的电子版和重新录入、编排生成的全新版本。在数字化基础上进一步被开发成数据库，但由于版权问题，相较古代、现代文学，当代文学的数字转化还显得不足；另一种是在网络上发表的文学作品，又可分为直接发表的作品以及纸质文学的衍生品如创作谈、编者按、同人创作等。一些作品除了网页版还以网络刊物、电子书的形式存在，如《榕树下·每周精选》、黑蓝网刊、《Zer零》电子杂志等，更集中、稳定且保留了作品的原始面貌。
第二是文学载体。文学通过不同载体进行传播产生了大量史料，具体可分为：
（1）文学网站。如文学机构创办的网站，既有“中国作家网”、“中国诗歌网”这样国家性、专业性的文学网站，也有各地方作协创办的网站，上面不光有不同地区文学发展状况和作协组织架构、专业作家队伍、活动动态等信息，也会刊登一些原创文学、文学评论。综合性网站也会设有文学板块和文学论坛，如新浪网的“新浪读书”、天涯网的“舞文弄墨”、西陆网的“文学芳草”“诗语人生”等。也有一些专门的文学网站，如榕树下、黄金书屋、黑蓝文学网等。作家也创办了个人网站，冯唐的网站现在仍在运营，而安妮宝贝的网站早就关闭。有些作家也依托于大型网站，如2010年末腾讯网为郭敬明成立了专门的频道，里面涵盖郭敬明和旗下作者的所有信息，这也是大型门户网站首次为个人开设独立频道。豆瓣网则以“作家小站”形式为作家提供展示平台，吸引了张悦然、周嘉宁、颜歌等作家入驻。
（2）文学论坛。第一种是同人文学论坛，聚集了具有相似审美趣味和文学追求的人，如旨在弘扬先锋文学精神的黑蓝论坛、“下半身诗歌”大本营“诗江湖”论坛、属于“新概念”作家的黑锅论坛等。第二种是文类论坛，如天涯网的“莲蓬鬼话”“煮酒论史”、金庸江湖论坛等。第三种是刊物论坛，如“萌芽论坛”“最小说论坛”，不光用来预告出版信息、团结读者，刊物也会根据读者反馈调整编辑方针。
（3）作家博客。21世纪初博客开始风靡，提供给创作者一个自我抒发、不受审查的文学园地，也帮他们聚集了一群忠实读者。不同博客风格不同，MSN spaces偏向生活絮语、牛博网、天涯博客偏时事讨论、新浪博客偏官方公告。作家对博客使用也不同，有人记录日常生活、有人张贴报道、文章，有人打造鲜明的个人形象，有人为新书预热。作家博客虽然像日记具有研究价值，但又区别于私人化的日记，预设了接受对象、能被公开评论，具有一定的开放性。
（4）新媒体平台。一种是文学宣传平台，当下越来越多的文学刊物、作家在微博、微信公众号、小红书、豆瓣等开设平台。莫言就把微信公众号当作阵地，探索一种新的文体，《十月》杂志在小红书上发布更符合年轻人趣味的文学信息。新媒体账号上也有一些独家内容，如创作谈、作家访谈、vlog等，辅助读者更好地理解作家作品；另一种是文学创作平台，如“三明治”想要打造一个全球化的中英文创意写作平台，“谷雨故事”“人间”“正午故事”“真实故事计划”专注于非虚构内容生产。
（5）文学APP。网上有一些专门刊登文学作品的APP，如韩寒主编的“ONE·一个”覆盖用户超过1亿，还有依托纸质刊物的“收获”、旨在为年轻读者提供优质文学内容的“小鸟阅读”、豆瓣阅读等，这些APP以付费阅读作为盈利方式。
文学平台不光有大量文学文本，也形成了自己的文学机制。比如榕树下最初保留了传统编辑审稿、推荐制度，后来尝试引入社团机制逐渐下放权利，并开通付费业务。文学论坛里版主负责加精华、删帖、组织讨论，扮演守门员角色，决定哪些作品能被看到。黑蓝文学网从创办开始就想要建立一个完整的文学链条，通过设立论坛、编辑网刊、举办文学奖、出版文丛为先锋文学开辟新的发展空间。“ONE·一个”APP售卖文学周边，将阅读变成一种生活方式。这些特殊的文学机制同样值得还原。有些文学平台不是封闭的，天涯“舞文弄墨”隔壁就是“天涯杂谈”、“国际观察”，韩寒博客链接的是徐静蕾等娱乐名人，这种开放性、混杂性也会对文学发展产生一定影响。
第三是文学评论。互联网上公共讨论空间的建立使得读者维度重新进入当代文学。网络上的文学评论分为两种，一种是评论，在每部（篇）作品下面的留言区进行表达，或是发表专门文章讨论作品和当前文学现象。2004年邵燕君创办了“北大评刊论坛”，带领一批北大学生在网上对十家文学期刊逐期阅读、点评。另一种是评分，读者通过打分直观表达对作品的喜好程度。最著名的文学评价网站是豆瓣网，既有评分又有评论，豆瓣评分已成为衡量当下文艺创作的一个重要指标，豆瓣网也涌现出了很多优秀的民间评论者。
互联网上的文学评论实现了文学话语的平权，打破了专业、权威和民间话语之间的界限，并且更加及时，文学作品一经张贴就能获得反馈。有些评论甚至影响到作家创作，金宇澄是在参考了网友的共同回忆才逐渐成型《繁花》，郭敬明会根据读者评论改变情节走向。但也要注意评论会被删除或有选择性呈现。
第四是文学现场。随着文学生产、传播、交流向互联网转移，网络成为很多文学事件的第一发生地。主要包括：
（1）文学论争。大的文学论争有新浪博客上的“韩白之争”、“赵丽华梨花体事件”、“韩寒代笔门”，既有不同代际也有精英大众之间文学观念的碰撞。文学论坛时常爆发小的论争，如“下半身”、“垃圾派”、“第三条道路”三大诗群的混战，还有“沈韩之争”“伊沈之争”“韩于之争”诗人之间的论争，这些论争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先锋诗学在大众间的传播。2001年先锋文学主将李陀在《上海文学》发表访谈《漫说“纯文学”》，文章四年后引起了另一位先锋批评家吴亮的思考，两人通过“小众菜园”论坛发生了激烈的论战，并且从“纯文学”延伸到创作的公共性、社会性等话题，但这场信息量巨大、具有思想史意义的争论因为发生在网上而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
（2）文学活动。在互联网上有着形式多样的文学活动，最常见的是征文比赛，如榕树下举办的“网络原创文学大赛”由传统文学和网络文学作家共同担任评委。2008年起点中文网主办了“全国30省作协主席小说联展”，刘庆邦、蒋子龙等知名作家第一次接受网友的“付费检验”。2018年《鲤》杂志举办的“匿名作家计划”把传统、封闭的文学评奖过程通过网络公开，以唤回读者对文学的关注。
（3）文学交流。相较传统书信方式，互联网上的文学交流在一定程度上是可见的，不光能看到作家间的评论、转发，同时网站友情链接、社交媒体关注列表也提供了作家交往的一条隐秘线索。
（4）文学事件。借由网络媒介，“写作”从私人的、精神的活动变成了公开、展演的事件。2000年，癌症患者陆幼青在榕树下发表第一篇“死亡日记”记录生命最后时光，10月23日，陆幼青以一篇《谢幕》结束连载，并于年底去世。2001年自称艾滋病患者的黎家明开始在榕树下连载《最后的宣战——一位艾滋病感染者的手记》，网络总点击量超过400万，网友留言达3万余篇。2007年何言宏与“南京评论”合作发布了“年度庸诗榜”，2012年麦田、方舟子微博质疑韩寒代笔，韩寒发出巨额悬赏、自证清白，2020年郭敬明在微博就抄袭向庄羽公开道歉。这些发生在互联网上的文学事件引发了媒体广泛报道，人们开始更多关注作品以外的因素。
第五是传统史料。在网络上也蕴藏着一批传统的文学史料，比如浩然之子梁秋川在新浪博客“泥土巢”上贴出大量关于浩然的研究资料，不光有作品、轶稿、纪念文章，还有130封读者来信的珍贵照片，这对于重新理解浩然小说与历史语境的互动关系，无疑是不可多得的史料。
第六是作家型史料。在互联网上作家展现出更为鲜活的面貌，显性层面，他们在网络发表着对于文学、生活、社会的看法，也有不少作家发布年度阅读和创作状况，为日后作家年谱的编撰提供了重要资料。隐形层面，可以展开对作家媒介使用情况的研究。近年来作家阅读史研究的重要性得到凸显，研究一个作家的阅读状况可以了解他的精神谱系。不少年轻作家使用豆瓣网记录自己的阅读、观影感受，为阅读史研究提供了便利。通过梳理年轻作家共有的文艺资源、研究这些资源如何影响到他们的创作，可以总结出一代人特有的文学观念。
第七是文学创作素材史料。互联网越来越深刻地介入人们生活，网络的信息影响着人们对于世界的看法，也为作家提供创作素材。那多《十九年间谋杀小叙》原型是互联网热议的“朱令案”，韩寒博客很多内容来源于网上的新闻，余华长篇《第七天》里很多素材来源于网络的新闻事件，然后以文学手法对这些素材进行加工。可以对这些来源于互联网的创作素材进行还原，呈现新闻-网络-文学间的转译过程，看作家如何进行改写以及对社会事件有着怎样的价值判断。
二 互联网当代文学史料研究的意义
互联网上的文学史料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首先它能回到历史现场，把作品放置回它们产生的具体语境中。2000年在网络论坛聚集了各种诗歌流派，如1980年代“非非”诗人群创立的“橡皮”论坛、“下半身”诗歌团体创立的“诗江湖”、南京诗人聚集的“南京评论”“他们文学网”等。网络论坛成为持有“民间立场”诗人的集散地，呈现出和传统刊物完全不同的风貌。这些诗人秉持着互联网自由、开放的精神，突破既有的诗歌秩序，“形成了一场狂欢般的写作上的狂飙突进，他们的创造力得到了极大释放，构成了汉语诗歌的21世纪井喷现象”，并深刻影响到后来中国诗歌的发展。如同诗人沈浩波所说：“如果不能从互联网的角度，不能从21世纪第一个十年BBS的现场到现在朋友圈公众号现场来阅读了解和看待中国当代诗歌，那么你对中国当代诗歌就一无所知。如果你是通过正式出版的文学杂志来读诗，那么你对中国当代诗歌的发展的了解约等于零。”
第二，它能丰富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叙述。史料的占有程度直接关系着文学史的叙述，中国当代文学史大多仍停留在纸媒阶段，网络文学由于其产业化、类型化另起炉灶，独立成为了“网络文学史”。而纸媒向新媒介的过渡阶段，由于史料缺乏一直没能得到很好地叙述，从20世纪90年代的市场化文学直接过渡到“新时代文学”，缺失了许多中间环节。比如对于“70后”的叙述多是他们依靠期刊集中推介登上文坛，但其实互联网也是他们重要的发源地，把一群在家乡从事与文学无关工作的年轻人聚集起来，提供给他们交流的土壤，“新小说论坛”就聚集了李修文、张楚、徐则臣、朱山坡、斯继东、曹寇、盛可以、李师江、鬼金、田耳等一批“70后”创作者，论坛每周会举行一次作品研讨会，提前在论坛发布作品，然后在聊天室进行公开讨论，写作和交流呈同步趋势。散文家李娟身处新疆，先是被刘亮程推荐，然后进入陈村的文学论坛“小众菜园”，由陈村介绍给编辑周毅才在《文汇报》开设专栏“阿勒泰的角落”，李娟第一次作品研讨会也是由陈村帮她张罗在上海举办，一个写牧民生活的新疆作家却得到了上海文化界的一致喜爱，这个现象值得深入探讨。很多“70后”作家在登上期刊前，已经经过了“互联网文学民主”的检验，只有了解这些才能把“70后”发展的线索勾勒得更加完整。再如文学史叙述通常把“80后”文学看成一个相对统一的整体，但他们内部有不同的划分，郭敬明、韩寒等人建立自己的商业王国，而张悦然、周嘉宁等人则创办了文艺气息浓郁的黑锅论坛进行小众写作实验，吸收各种文艺资源，文学素养得到了明显的提升，他们还形成一个紧密的美学共同体来抵抗商业的过度侵蚀，只有了解他们在互联网时期的分化才不会把他们指认为一个面目模糊的代际集合。
第三，它能与文学批评进行互动。洪子诚认为“史料与文学批评、文学史研究之间，是一个互相推进、辩驳、制约的双向运动”，我们对于作家的评价也应该把他的互联网文学经历纳入其中，比如《我在北京送快递》作者胡安焉被视为“素人写作”的代表，但如果详细考察他在互联网的文学历程，就会发现他写作者的身份是先于劳动者存在的，他是一个标准的世纪之交成长起来的文艺青年，从2009年到2012年更是处于脱产写作的状态，在这期间他发现了一个叫“黑蓝文学”的论坛，在那里认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后来胡安焉担任了黑蓝论坛小说版的版主，除了发表作品还要参与论坛管理、编辑网刊、制作电子书。黑蓝论坛浓郁且先锋的阅读氛围让胡安焉系统地接触到各个国家、流派的作品，通过对这些作品的反复阅读、模仿，他对于文学创作的认识得到了显著提升，拥有了一个精英式的眼光。如果不了解胡安焉这段互联网经历和黑蓝文学网的背景，简单将其定义为“素人写作”，可能影响对他的创作评价。
三 互联网上的当代文学史料特点和难点
互联网上的文学史料丰富且重要，与传统文学史料相比具有某些特殊性，这也使得相关研究面临特殊困难。
首先，它具有一种当下性。人们总觉得互联网时代的文学距离自己太近，难以成“史”，但中国作家从1990年代开始接触网络到21世纪初发生大规模迁移，距离现在已有近30年的历史，已经有了足够长的时间沉淀。人们认为由于时间近，互联网上的文学资料容易找到，但实际互联网的内容正在加速消失，早期史料已经难觅踪影。同时互联网还在源源不断生产新的史料，一旦有文学作品、文学事件出现会立刻收到反馈，这种即时性使我们还来不及用长时间段对史料进行检验，只能先进行保存才能留下宝贵的第一手史料。而且搜集史料距离写成文学史还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先做好保存、整理工作，即便资料过后消失也能进行研究。
第二，它具有一种虚拟性。在人们传统思维里认为史料需要有真实的物质凭借，如图书、书信、稿纸才能作为史料，连照片、影像都不足为证。但网络的特点就在于其虚拟性，使得传统的实物研究方法失效，并且增加了两个难题：1.如何辨别真伪？大量伪史料通过PS的方式被炮制出来，网址失效后更无从考证；2.如何考证史料的作者、出处？虚拟空间人们用网名或者“游客”身份进行发言，为我们考证增加了难度，如果连作者是谁都没法确定，那和作者有关的研究方法就无法奏效。等进入人工智能创作时代这个问题会更加严重，我们先要鉴别是真人书写还是AI生成。
互联网上的信息海量化、碎片化、缺乏逻辑，面对数量巨大且质量参差不齐、逻辑断裂的史料，人们往往不知该如何下手，不光缺乏信息分类、整理的标准也难以与周边历史语境建立联系。
第三，它具有不稳定性。一是相较固定下来的纸质版本，互联网的文学史料处于不断变化中，创作者可以随时修改网上的文学痕迹，管理者也有权利删除信息，涉及的当事人也会发起投诉要求删除。二是互联网上的文学史料因为各种原因大规模消失，除非专门留意、保存，事后很难被打捞和还原。即便记录了当时的网址，在若干年后也有可能失效。曾经微信公众号写作流行，其中“腾讯大家”依托腾讯强大的媒体平台、庞大的用户群体，以高额稿费和巨大用稿量聚拢了一批纸质媒体的创作者，公众号关注人数过百万，每天的头条文章都有“十万+”的阅读量，大有取代传统刊物专栏的趋势。但2020年初“腾讯大家”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宣布停办，直接销号、封存数据，上万篇文章及其评论全部消失，这样一个生动的文学样本还没来得及研究就消失不见，并且难以复原。
第四，它有一种融合性。当前文学环境正从单一媒介向多媒介融合发展，文学不再只是杂志、网页上的文本，还是短视频、播客、新闻报道、影视剧，作家不再只是文字创作者，还是博主、UP主、编剧、偶像，这个现象被石岸书称为“融合文学”：“当代文学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动和共享于各个新旧媒介，并在不同媒介中飞快地变形。正是在这种高速流动与变形中，当代文学与相似或相别的媒介内容产生不可预计的连接，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被转换、改编、续写、重写、表演、盗用、杂糅、戏仿、互文、拼贴……”这势必会产生出越来越多的融合文本、线索，生成越来越多的跨媒介史料，改变传统史料观念。
第五，它有一定的封闭性。互联网上看似自由、公开，实则不然，平台可以将资料封存，作家也可以通过设置阅读权限来保护自己的隐私，网络管理部门有权利删除某些资料，都使得很多史料不那么容易被看到。这种封闭性也同样影响着学术生产，一个严谨的学者面对新史料后首先要对平台背景、出处、真实性进行一番考证才敢使用，使用中还会面临史料被删除、网址失效的问题，即便人为将史料保存下来也仅限个人拥有，外人无法对史料真伪进行验证，容易变成一种“自说自话”，这就使得学术界并不鼓励使用网络史料，导致其一直得不到充分的重视和运用。
四 互联网史料的搜集、研究方法
面对浩瀚的互联网文学史料，我们该如何搜集、研究？首先是培养一种史料意识，建立自己的史料数据库。面对庞杂的互联网史料，要有问题意识、熟悉文学史发展，才懂得分辨其价值，不光知道所搜集的史料指向文学研究的哪个维度：填补空白、纠正通说、发现空白、重估主流？还要“与已有的史料融会贯通，构成一个新的更大的整体系统的史料链”。只有有着较为明确的研究目标和学术判断，才能避免陷于细碎之中。作家陈村就有着很强的史料意识，他是最早接触到互联网的纯文学作家，又在榕树下、99读书人担任过总监，深度介入了中国文学向互联网发展的早期阶段。在这期间他保存了大量珍贵的帖子、照片、网页截图，后续提供给学者研究。陈村的做法提醒我们遇到有史料价值的内容应及时保存，转化为不会消失的格式（图片、打印纸版）并进行备份，逐渐形成一个与自己研究相关的原始内容数据库。
第二是采用口述史的方式搜集史料。2024年起陈村在《上海文学》开设专栏“结网纪事”，勾勒了中国作家的“触网经历”和中国文学在互联网上的发展脉络，作为许多重要事件的参与者，他图文并茂的记录留下一份珍贵的史料和宝贵线索。2024年11月复旦大学中文系举办了“回望论坛时代的写作”工作坊，邀请到的沈浩波、黄立宇、陈卫、路内、赵松、夜X、周嘉宁都是世纪之交文学论坛的主要创办者和参与者，会上他们共同回忆并生动还原了当时的文学现场。网上也有一些资深用户写的回忆文章，如“明月共潮生”的《西陆文学社区2002年前优秀论坛检阅》、微博用户“包容万物恒河水”对于科幻文学在互联网初期阶段发展的回顾等，提供了很多线索和信息。一些文学论坛虽然关闭，但创始人转移到其他平台继续坚持文学理想，骨干成员间也有着联系，可以对这些曾经的在场者进行访谈、口述史，并按照他们给出的线索继续深挖。
第三是借助一定的技术手段进行还原。曾经百度、搜狗等搜索引擎可以通过“搜索快照”功能看到网页缓存内容，但伴随技术进步这个功能逐渐被取消。目前比较实用的是“互联网档案馆”（Internet Archive），这是一个非营利的网站，目的是建立一个数字化的全球互联网图书馆，以保留互联网上的文化遗产，使其能够被后代访问和研究。它不光拥有大量数据，还可以通过网页快照的形式保存网页、观看特定网页的旧版本，了解过去某一时刻的网页内容和布局，像收集旧报纸一样收集旧网页。这个网站为重返互联网文学现场提供了帮助，但也存在版权问题，内容随时会被下架，并且它是根据活跃度来保存网页，这就使得活跃度不高的网站如先锋性质或同人性质的文学论坛无法得到很好的还原。一些网站虽然消失了，但在百度贴吧、豆瓣小组、微博上还能看到部分转载信息，通过拼凑碎片也能对当时现场进行一定程度的还原。
第四是借助纸质出版物复原。在互联网发展初期，创作者仍把出版纸质作品作为目标，所以不少发表在网上的作品后续都会推出纸本。“诗江湖”论坛出版过《诗江湖·先锋诗歌档案》，黑蓝文学网出版过黑蓝文丛，韩寒博客也结集出版为《杂的文》《青春》，漓江出版社1999-2005年出版了“年度最佳网络文学选本”收录了榕树下160余篇网络作品，可以看到早期网络上纯文学的基本面貌。2015年李陀在出版文学评论集《雪崩何处》时，特地收录了2005年和吴亮在论坛里进行论争的九个帖子，为我们留存了珍贵史料。除了公开出版物，一些网站也印刷了内部交流资料，如“南京评论”在网刊基础上每1-2年推出一期纸刊，这些可以从相关当事人手中进行搜集。
从当时的报刊也能对互联网文学发展进行一定还原。《当代》杂志2000年开设了“网事随笔”栏目，《北京文学》2001年设立“网络奇文”栏目，《十月》杂志2005年起邀请陈村作为主持人介绍网络上的新锐作家，开设了“网络先锋”栏目，同年《芳草》杂志推出《芳草网络文学选刊》力求网罗网上各种体裁的具有思想深度、艺术成就、充满灵气和智慧的文学作品，郭敬明主编的《最小说》很多选题、内容都来源于其官方论坛，可以看出其如何精心打造一个虚拟-现实联动的情感共同体。
第五是着手建立基础的当代文学史料网络数据库。这其中不光包括重要文学报刊、当代作家作品、相关研究资料的数字化成果，也包括互联网上文学的基础资料整理，如重要网站、文学论坛、网络刊物，首发于网络的重要纯文学作品、文学事件、文学论争，努力全面还原互联网上的文学生态。在搭建起一个大的框架后，可以向网民征集他们手里保留的互联网文学史料，不断进行填充。也只有建立起一个公开的互联网当代文学史料数据库，资源共享、信息互动，学术交流才成为可能。
从研究角度来看，一些具备互联网知识和文学史意识的年轻学者可以先展开个案研究，通过经典个案研究来促使学界对这一领域的重视。目前代表性的个案有《繁花》从网络论坛帖子到连载小说再到《收获》杂志版、上海文艺社版、修订版的演变史研究，如罗先海《当代文学的“网-纸”互联——论〈繁花〉的版本新变与修改启示》、王幸逸《弄堂怀旧：城市记忆共同体于网络版〈繁花〉的诞生》、顾星环《数字化时代的吴语叙事——以〈繁花〉网络初稿本为例》、贾海涛《文学沪语的文体实验——以〈繁花〉网络初稿前期为中心》等。研究得以开展的基础是“弄堂网”管理员段段完整保存了《繁花》论坛连载时847楼/43页的原始网页，其中包括原帖的版式、图片、互动留言，他还将这些资料分享在“弄堂longdang”的微信公众号上供人研究。这一成功的学术转化说明了互联网文学史料整理的重要性和可能性。
在研究过程中也可以利用数字人文方法对互联网上的文学史料进行计算、分析。互联网上的文学史料由于规模庞大有时不能被直接使用，需要经过大数据处理才能更鲜明地看到变化趋势。比如通过对作品关键词、高频词的检索来呈现特定时间段主题、思想的共性特征，通过对读者评论的分析来呈现作品真实的接受状况、计算出实际影响力，通过对创作者互联网使用习惯的捕捉来分析其潜意识，等等。这就需要研究者不光具有问题意识，也要具备一定的数据意识和数字方法，充分将互联网上的文学史料利用起来，利用新工具、新方法、新思路产出有说服力的研究成果。
结 语
近年来，人们越来越重视当代文学史料的价值，也挖掘出大量珍贵的史料、唤醒了沉睡的文本。可对于互联网上的当代文学史料，却碍于各种原因（如缺乏技术手段、将其等同于网络文学、认为与当下距离过近而缺乏沉淀和价值等）关注不多，重视不够。文学从纸质媒介向互联网发生迁移已经过去三十年，一方面产生了大量史料，另一方面原始资料大规模消失，如果再不加以抢救性整理和研究，中国当代文学尤其是进入了互联网阶段后的相关史料乃至发展面貌将出现缺失，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深度和广度也因为缺乏某些关键信息而受到影响。
早期、原始信息的消失也是中文互联网世界的普遍问题，中文网页和中文网站数量近年都在不断减少，有人估算前者十年间下降了70%、后者五年间下降了30%。造成的原因有多重，比如网站缺乏资金难以维持原有数据库、一些早期内容因不符合现行规定或版权争议被删除、个人主动删除、服务器崩溃、域名到期，以及搜索引擎结果单一化形成信息茧房、遮蔽了小众信息，即便是在知名大型网站，层出不穷的新信息也不断覆盖着陈旧信息。互联网信息的消失也会导致依赖互联网的我们失去对过去的记忆，无法了解曾经那段历史。因此，现在急需对一些关键信息加以“抢救”。
本文试图对互联网上的文学史料这一“富矿”进行挖掘，关注点集中在纯文学领域，区别于已经产业化、类型化的网络文学。互联网上的当代文学史料不光包括文学作品、文学评论、作家日志、文学论争，还应该包括发表、传播平台的文学生态、运营机制，其中涉及主办者、资金来源、网站布局、编辑制度等各个方面，形态上不仅有文字、图片史料，也有影音等媒介融合史料。由于互联网的媒介特性，在研究过程中原有的实物研究方法有可能失效，也仍然面临如何辨别真伪、考证出处的严峻挑战，但数字人文等新技术的应用也会给互联网文学史料研究带来新的契机，帮助人们更迅速地处理海量数据、找出关联性或规律性。目前应该在先完成一系列代表性个案研究的基础上，再进行整体性研究，努力建立当代文学史料网络数据库。
对互联网当代文学史料的研究除了还原曾经的文学现场、丰富文学史书写、与文学批评有效互动以外，也为我们展现了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多重可能性。早期互联网文学创作一种是继承了现代文学精神的知识分子写作，另一种是雅俗融合的类型写作，都焕发出无尽的生命力。但这种丰富性渐渐被产业化的“网络文学”所遮蔽，被简化为单一面貌，现在说起互联网上的文学，不少人头脑中仿佛只有“网络文学”这一种形态。当前互联网又兴起了“新大众文艺”浪潮，通过互联网文学史料的搜集和整理、呈现出文学发展的多重可能性、推动相关评论和研究，也能为新一轮大众文学创作热潮提供宝贵借鉴。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原载《当代文坛》2025年第3期）
